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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赠佩盟心绿杨城郭 泪痕留面风雨归舟(1/2)

    话说柳绪见两船渐渐相并,只顾看那朱牌上的官衔,不提防对面舱里有人将他看了半日。听见叫声“哎呀!”柳绪回转头来,见一个绝标致的人,不知是男是女,打了个照面。两船相并,这边舱门紧对着他的板搭,瞧不见那人是谁,心中闷闷。

    你道那只船里是谁?原来就是礼部尚书祝凤的公子,名叫梦玉。因祝太夫人知道松节度业已出京,告假回杭省墓,差梦玉到扬州迎接表叔,泊在码头等候。这梦玉是祝府的命根,三房共此一子。因六月十八是老太太七十大庆,赶着二月间就将梅家的海珠、掌珠两位小姐娶了过门。这海珠、掌珠是双生姊妹,都生得花容月貌,俏丽非凡,又知书识字,写画皆能。只是梦玉的脾气与人不同。他虽自小儿最喜在姑娘、丫头们里面打交道,不要说是四亲六眷的奶奶、姑娘们他见了亲热,就是一切家人媳妇、老妈们,他也是一样的心疼。但凡粘着堂客,那怕极蠢极陋的,得罪了他,也不动气。他常说:“世上女人越生得丑陋的,越要心疼他。那生得标致的,就如玉蕊琼花,令人可敬。不但我敬他,凡有恒河沙数大千世界男人,见了琼花玉蕊,无人不敬。那个丑陋的,就如香花良玉,不过外面颜色平常,其晶莹香洁与标致的同一天性。我若不疼他,岂不叫大千世界媸皮裹妍骨的女子,终身总遇不着卞和、伯乐?古今来不知委屈死了多少妇人女子!因此阎王殿上个个都是含冤抱屈的难消此恨。那阎王爷也怪世上男人专只以貌取人,屈死了多少媸皮妍骨,因差鬼判将那看不出媸皮妍骨的男人,尽数拘来,将他的眼光剥去三层,令他转生人世做个近视眼。所以如今十个人倒有七个近视,都是这个报应。”老太太们听见他说这些议论,知道这孩子前世是个情种,难以劝化。况且三房共此一子,只好随他同这些丫头、姐妹们一堆儿的玩笑,并不拘束。

    无如他的性格另有怪处。生来喜静不喜动,每天教丫头们写字学画之外,焚上好香摊书默坐。即或出去应酬,遇着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的,相对如坐针毡;若遇心眼儿欢喜的人,虽素昧平生,立刻就成莫逆。因此落落寡交,知音甚少。这样一个风流蕴藉的公子,并不贪淫嗜欲。同梅海珠做亲以后,也还同姐妹一样,不在夫妻枕席之爱。梅家两位小姐见梦玉清心寡欲,倒十分欢喜。惟老太太望着要抱曾孙,见梦玉夫妻之间全不在意,反以为忧。凡是老太太房里以及桂夫人身边这几个有姿色端庄伶俐的姑娘,纵着他们与梦玉玩笑,从不拘管。谁知梦玉虽极意的怜玉怜香,并无一点苟且。连那些姑娘们也忘了梦玉是个男人,所有一切闺中事务,并无避忌。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梦玉带了个老管家并一班的家人、小子,奉老太太之命,来到扬州迎接松节度,泊在码头等候。闲暇无事,站在官舱窗口,看那河里往来船只,见有一只大江船拢了过来。望那桅杆上黄布大旗上写着“礼部仪制司”五个大字,中舱窗口站着个俊俏后生,仰着脸看这边的桅杆上。梦玉看他好生面善,总想不起来。那船已拢在面前,梦玉越看越熟,心中十分爱慕,不觉那船拢到码头。梦玉在官舱里看不见那人,因失口叫道:“哎呀!”中舱的家人小子、老管家都进来问道:“大爷为什么?”梦玉道:“你们快些去打听间壁的这只船是谁,我要去拜会。”内中有个家人叫做周惠,问道:“大爷要拜他船上的那一位。”梦玉道:“我要拜方才站在官舱窗口的那一位。你去说,别的老爷们我都不拜见。”周惠笑道:“知道那窗口的是个上人,还是个下人?”梦玉道:“就是下人,我也要去拜见。”众家人们都知道大爷的脾气,不敢违背,只得答应,过去打听。不多一会,进来回道:“打听明白,是礼部仪制司柳大老爷的灵柩回广东。船里并无别的官亲老爷,只有柳太太同少爷、少奶奶三位,一个小丫头同一个姓包的家人,一共上下五人。刚才大爷见的,就是柳大少爷”。梦玉听了大喜道:“原来是老爷的同寅。咱们是通家弟兄,尤其该见。”对着老管家查本道:“查哥,你叫张彬、王贵赶紧去办两桌酒席,俱要体面,立刻就来。一桌是给柳大老爷上供,一桌是送柳太太的。我立等着就要,快去,快去!”查本道:“只要备一桌就够了,供过柳大老爷,就请柳太太,又何必要送两席?”梦玉道:“断使不得的,你依我去办就是了。”查本想来强他不过,赶着叫张彬、王贵上岸,到那有名的大酒馆内办两桌体面酒席,一个馆子若来不及,就两处分办,总要很体面。张彬们赶着去办。那扬州地方乃锦绣繁华之处,不要说是两桌,就是两十桌盛席,也可以谈笑而得。梦玉在舱里一刻也等不得,接连差人上去催赶。又等一会,王贵进舱回道:“酒席都已办来。”梦玉大乐,忙叫人备两个全帖,先差周惠、王贵、张彬、冯裕将酒席送过船去,“回明柳太太同大少爷,将供席摆好,点是香烛,我就过来上饭。”周惠们答应出去,走过这边船上对包勇说了缘故。包勇接过帖子,进舱来回太太。柳太太接过帖子,看写着“世愚侄祝梦玉顿首拜”,中间一个签子上写着“菲筵致奠”四个字;又一个帖子写着“世愚弟祝梦玉顿首拜。”柳太太道:“这是拜绪儿的。”包勇道:“他家二爷们都站在船头上等着摆供呢。”柳太太道:“既是如此,又不好推辞,收下一桌供罢。”包勇道:“祝少爷就过来上饭。”柳太太叫绪儿赶着换衣服。包勇出来对二爷们说只收一桌。周惠道:“咱们家大爷的脾气,二哥是不知道的。收不收,一会儿等着太太同少爷当面说罢。他这会儿等着过来上饭呢。”众家人下舱,叫他们先抬一桌上来。大家手忙脚乱的摆满两张台桌,点上香烛,过去通知大爷。柳绪也换了衣服,等着迎接。

    不一会,船头上家人、小子纷纷站满。梦玉走过这边船来,包勇看见大吓了一跳,谁知就是宝二爷!赶忙迎着,打个千儿说道:“请爷的安。”梦玉低下头去一看,问道:“你是谁?怎么好面熟!倒像在那儿见过。”包勇道:“小的叫包勇,原先伺候过二爷。”梦玉道:“那个二爷?”包勇才知道他不是宝玉,因说道:“在荣国府贾老爷家伺候过宝二爷。”梦玉摇头道:“你很像在过我家。”周惠道:“柳少爷出来接大爷呢。”梦玉掉过头来看见柳绪,将他上下一看,赶忙拉着说道:“大哥,我同你是那里一别,直到如今?”柳绪也将梦玉细看一会,说道:“实在会过,一时再想不起。”说着同进舱来。

    走到中舱,家人们早已铺下垫子,梦玉跪着敬了酒饭,拜了四拜。柳绪跪着回礼,起身另又拜谢。梦玉道:“进去拜见太太,咱们再说。”柳绪陪进官舱。

    柳太太见梦玉头带束发紫金冠,身穿月白铁线纱袍,颈上带着个八宝赤金圈,胸前挂着个羊脂玉碟子大的福寿连绵锁,腰紧着大红如意连环绦,两绺打金结子的大红回龙须直拖在脚面上,脚下登着双粉底乌靴,生得面如冠玉,目秀眉清,同柳绪一样的丰姿,觉得面目之间另有一种妩媚。梦玉见柳太太,赶忙恭身见礼,至诚跪拜,忙的柳太太赶着回礼。梦玉问道:“还有位大嫂子呢?想在房舱里,也得拜见。”说着,往里就走。玉友听见,赶忙走了出来,瞧见梦玉活像贾府的宝玉,心中大为惊异。走上前,三人同拜一回,彼此坐下。小丫头过来磕头。

    梦玉回道:“太太是回到那儿去?”柳太太道:“伴先夫子灵柩回粤。前在京城素闻公子英姿聪俊,翩翩云鹤,今幸相逢,深慰渴念。”梦玉恭身答道:“侄儿愚拙不才,荷蒙奖誉。刻下与柳哥觌面相逢,如见旧雨,此三生之订,定有前因。不知太太在此处尚有几时耽搁?”柳太太笑道:“小儿蠢陋,过承相契。我此间并无耽搁,就要开行。”梦玉道:“才幸相逢,何忍就别?三生之缘,谁知如此浅薄!”说毕,不觉掩面而哭。

    柳绪夫妻瞧见梦玉,触起贾府的情分,想起琏二哥同宝钗、珍珠两姐姐的那番恩义,临别时那一种的离恨,无限伤心,也止不住纷纷流泪。三个人各有心事,各人哭的悲切伤感。只有柳太太因路已走了一半,心中颇觉欢喜,毫无可悲之处。看他们尽着对哭,甚是可笑,再三劝慰。三人哭毕,梦玉道:“柳哥之母,即我之母,岂有天赐相逢就忍远别!求太太暂留数日,尚有商酌。”柳太太正要回答,只见包勇进来回道:“祝大爷送的两席,一桌上供,那一桌还晒在船头上。天气炎热。请太太示下。”柳太太道:“真个我倒忘了,也没有谢谢大爷。你备一席就罢了,何必又送两席?”梦玉道:“这又算个什么。”

    对包勇道:“供的那一席赏了你去吃罢。将那一席交给我的家人,叫咱们厨子收拾,送过船来,我在这儿陪太太吃饭。”

    包勇答应,照着去办。

    梦玉对柳太太道:“方才一事,尚未对太太说明。”柳太太道:“是件什么事?”梦玉道:“太太数千里长途跋涉,为的是回家安葬。我想死者总以入土为安。我家很有山地,太太去拣上一块将老爷下了葬。我家房子空的很多,不拘你老人家爱住那里,就住那里。若再要怕烦,我家还有几个庄子,十分幽静。你老人家同大嫂子住着,大哥同我念书,等着服满,就在这里入考。若是这点子薪水用度,我还供应得起。这件事太太必要应我。”柳太太笑道:“承你这番美意,我岂不愿意?只是老爷在病中颇念家乡,临终的时候说道:‘我这几根骨头能够归葬祖墓,我死也瞑目。’谁知身后当卖一空,我同你大哥流落尼庵,朝不保暮。幸亏你大哥遇着贾府琏二爷,结了生死之交,慨赠千金,专差这包勇送我们扶榇还家,又给你大哥娶了嫂子。我若在此间住家安葬,不但我老爷心下不安,叫我娘儿们将来何面目见贾府的琏二爷呢?琏二爷待我们情义就同今日你待咱们这样亲热,我若负他,也就如负你一样。”梦玉道:“听太太这样说起来,是万不能在此间住下的了。”说着,眼圈儿又红起来。柳太太见他如此亲热多情,也觉心中难过,不觉掉下泪来,说道:“我在此耽搁三天,领你的这番美意。你既不弃我娘儿们,我回去安葬后,总以三年为约,必来就你,也断不失言。”梦玉流泪道:“过了三年,未必记得梦玉!”柳太太同着柳绪夫妻一齐哭着说道:“倘负此约,此去前程不利。”梦玉听见,赶忙走到柳太太面前,挨身跪下,泪流满面,说道:“总在三年,望太太来给梦玉做二十岁生日。”

    柳太太一面哭着,将他扶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