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二十六 南 游(2/2)

雪芹的处境到哪里也是复杂的。这次南来的遭遇,有几件事使他更叹命途之乖舛。 正如敦敏赠雪芹所说的,"可知野鹤在鸡群",他的才华出众,易为人知,也易为人妒,同事中间,小人之辈,谮毁之言,久而遂多。尹继善虽然爱才好士,扬风■雅,但全是正统一派人物,眼见雪芹的一些言谈行径,渐渐心有不乐之意。尹继善是正人,倒出于一片好心,从他自己的正统观念出发,以为雪芹落到此等境地,是因无人"导之于正",他就要设法挽救雪芹,而雪芹对于这种"挽救",却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根本不能接受。这么一来,各无恶意,皆本素怀,可是误会既多,彼此都无法谅解:别人本是一片热心为他好,而雪芹看来那是不能苟从的道路;雪芹如要自行我素,不肯污于流俗,就必然被人视为狂妄无状,负义忘恩。一个不能为世人所理解的伟大的哲士文豪,越是伟大,越是孤独,越是寂寞,--"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正是雪芹的最巨大、最深刻的悲哀。 雪芹本是为《石头》一记而仆仆南游的,不想最后事情也就出在这部书上。 这几年来,皇帝的主要的精力是花费在武事军情的调度上,但是使他颇为心烦的也还有文字科场,--"文治"方面的事情。乾隆二十年,胡中藻"诗狱"事件发生,中藻被杀。二十二年,段昌绪因收藏吴三桂叛清檄文、并加圈点评赞而伏刑,彭家屏因收藏明末野史,并其子皆处斩监候,家产籍没,家屏旋以撰《大彭统纪》赐死。更奇的是,到乾隆二十四年三月,命大学士蒋溥去向张照的儿子张应田家里查取张照的文字笔札,斥之为诗意怨望,文字狂诞,为一"丧心之人",竟说:"迨至再跻显秩,叠受殊恩,苟有人心,则从前肮脏(注:肮脏(kǎngzǎng),幸直刚正、不屈不阿之貌。曹雪芹写妙玉,曾用此词义,今人不解,乱加曲说。其实此词自古以来即如此音义,我曾引郑燮、潘逢元词中"飘零肮脏""风尘肮脏"为证,见《新证》页1055。乾隆此例,尤为显确。)激厉之词,亦当猛有铲削,而必将此刊刻流传,其居心又可问耶!"所以,对于"人心"的问题,一时颇为风雨满城,谈虎色变。 这时期乾隆皇帝不但"外头"事多,"家里"也觉烦心,皇八子永璇年少,不守礼法,最伤脑筋,他的师傅孙灏在二十三年已然得咎;二十四年秋天,永璇的岳翁尹继善也因为册送子弟乡试而不遵旨先自奏明,也受了指摘。到二十五年春天,为了加强管教,乾隆不得不亲"幸"永璇府第,意在察看。在清代,各种制度规定甚严,皇帝亲临臣子的住处,那是极为少有的特例,所以史官必书。这次临幸永璇府,就是史册可征的。 正因如此,从早流传的一个说法就极堪注目,那就是:乾隆有一次亲至某满人家,发现了《石头记》,并挟其一册而去(注:参看第三十二章。),以致某人大惧,急谋删改进呈云。--显然,这是《石头记》未有刊本、流传未广时候的事情。 从年代上推考,只有幸永璇府这一事件正相合符。 当乾隆查出身有"内病"的永璇竟尔偷看这种"邪书",自然十分震惊恼怒,决心要弄清这部"淫词小说"的一切原委。当这事的风波很快传到了水璇岳家尹继善那里,不觉目瞪口呆,--因为著书人就在他的幕席之间!由是,风声汹汹,人言啧啧 ,顿时大为紧张。尹继善毕竟还是厚道长者,不肯出卖楝亭的后人,就透消息给雪芹,让他赶紧托故离职,潜身他往,庶几可望避免多所株连,将关系的复杂程度尽量缩小。 于是,无可回避的雪芹,收拾行装,决意北返。 幸而永璇有力,多方弥缝遮掩,设法将事搪塞过去,一时未至酿成大案。这就无怪乎敦敏在重阳节后意外地与雪芹重遇时,立即写出了"秦淮残梦人犹在,燕(yān)市悲歌酒易醺。忽漫相逢频把袂,年来聚散感浮云"这种万分感慨、无限悲凉的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