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十五 杂 学(2/2)

雪芹只小了十四岁的章学诚曾记下过那种情形,值得我们重读。他说: 前明制艺〔八股〕盛行,学问文章,远不古若,此风气之衰也。国初崇尚实学,特举词科,史馆需人,待以不次,通儒硕彦,磊落相望,可谓一时盛矣。其后史事告成,馆阁无事,自雍正初至乾隆十年许,学士又以四书文义相为矜尚。仆年十五六时〔1752-1753〕,犹闻老生宿儒自尊所业,至目通经服古谓之"杂学"、诗古文辞谓之"杂作";士不工四书文不得为通(注:《章氏遗书·答沈枫墀论学》。并参看刘禺生《世载堂杂忆》77页:"当科举盛行之时,其他诗文谓之'杂学'"。忆《潜研堂文集》年谱中亦有此等例证。按"杂学"一词亦见于《红楼梦》第八回与第七十八回中。《儒林外史》则第三回、第四十六回亦有之,并可参看。)……     这情况才是当时的一般"念书人"的代表见解;章氏本人在乾隆甲戌年买得一部《韩文考异》,而塾师于举业之外,禁不许阅读他书,以致他不得不"匿藏箧笥,灯窗輙窃观之"(注:同上《朱崇沐刊韩文考异书后》。)。由此可知,在乾隆二十八年就已下世的内府包衣旗人曹雪芹,绝不可能在家塾之中学到什么别的学问,不但连"通经服古"的那种"杂学"(即我们心目中的乾嘉"汉学")对他是无缘的,就是"诗古文辞"这种"杂作",也不是在明白许可涉猎之列的东西(注:可参看袁枚《随园诗话》卷六:"余幼时家贫,除四书五经外,不知诗为何物。一日业师外出,其友张自南先生携书一册到馆求售,留札致师云:'适有亟需,奉上《古诗选》四本,求押银二星,实荷再生,感非言罄。'予舅氏章升扶见之,语先慈曰:'张先生以二星之故,而词哀如此,固宜与之;留其诗可,不留其诗亦可。'予年九岁,偶阅之,如获珍宝:始古诗十九首,终于盛唐。伺业师他出,及岁终解馆时,便吟咏而摹仿之。呜呼!此余学诗所由始也,自南先生其益我不已多乎!")。 从"六岁就傅"的皇子、八岁入官学的觉罗、十岁入官学的一般旗人、十三岁以上挑入官学的内府子弟等等例子而看,长到十多岁的曹雪芹是有进入景山官学或咸安宫官学的可能的,因为他的资质无疑够得上是"俊秀者",官学生概由官方挑选,挑着之后恐不容不去,再说官学生不但有公费资助,出学后也有"上进"之路,以当时曹家的情况来说,入官学读书也必然是家长求之不得的好事。 官学的实际情形又是如何呢?乾隆时代的文献未易寻觅,但晚清时代的也同样可以说明问题,那就是:"教习之勤惰有赏罚,学生之优劣有进退,岁颁巨款以为俸薪、束脩、奖赏、膏火、纸墨、书籍、饮食之费,于是官学遂为人材林薮,八旗子弟无虑皆入学矣;至近数科,每一榜出,官学人才居半。--然费如许心力所造就者:举业耳;于学之实,固无当也!"(注:震钧《天咫偶闻》卷四。关于官学的制度,可参看《啸亭杂录》卷九"八旗官学"条。) 曹雪芹能对这样的"教育"发生兴趣吗?

    一方面,他绝不会发生兴趣;另一方面,又必须去走这种封建制度给他安排的路途。这里便又发生了他和封建主义之间的矛盾冲突。我们读一读《红楼梦》,里面所反映的贾宝玉不爱读"四书"、深厌八股文章的情形,就可以恍然如见了。 曹雪芹的"科名"之有无与高下,也是无从查考的事了,但是清代人有的却记下过他是"贡生""举人""孝廉"等说法。"孝廉",就是"举人"的别称(虽然清代确曾举过"孝廉方正",但那是另一回事)。举人和贡生二说中,我以为后者较为接近事实(注:贡生说见于梁恭辰《劝戒四录》卷四,时代较早。举人说晚出。邓之诚《骨董琐记》卷三亦取贡生说。)。但也还不敢遽作定论(注:朱南铣先生《曹雪芹小像考释》据《八旗通志·学校志》中无雪芹之名,因此断定"曹雪芹不会是一个贡生,但也许……是生员,故志书不载。"但又说:梁恭辰的话"殆系得自其父亲梁章钜的座师玉麟所述"(玉麟〔1766-1833〕满洲正黄旗人,曾充上书房总师傅,管理右翼宗学,并两次管理内务府包衣三旗事务),"玉麟有机会接触内务府包衣三旗的大量口碑或档案,此说谅有一定的真实性。")。 总的看来,有一点是明显的,曹雪芹因为封建力量的驱迫,少年时不得不去走科举功名的道路,但他最多只不过走了第一步:正式考中了秀才。此后,便"不干"了。 不过,谈到这一方面,也还是不要忘记历史,只凭一个简单的抽象的想法去"套"古人的事。说曹雪芹对科举这种东西本身是看不上的,那并不错,但这又并不等于说他一定就拒绝参加科考。他在小说中嘲笑"进士出身"的那些人的"原来不通",就包含了另一层心理,即也要争一争谁行谁不行,大抵怀才之人没有不想使其所怀得有表现的机会的,而在科举时代要想显才也只有应考一条路可走,所以那个时代的才士,尽管不是为了高官厚禄,却也要争争榜上的名次。而乾隆时候,恰好又是对满洲八旗大臣子弟和内务府人员的报考问题,控制得异常严格,不让他们有显扬才名的余地(注:参看《红楼梦新证》页731-732。)。明白了这一点,才能明白,为什么当敦诚后来提到雪芹时竟会说出"君才抑塞倘欲拔"和"三年下第曾怜我"的话。不了解当时的历史,就会指责说,敦诚是歪曲了曹雪芹的人品了。 当然,曹雪芹自己选择的道路不是"功名"的道路,而且也不是"杂学"的道路。他所选定的,是"杂作"的道路,甚至是比"杂作"还"低级"得多的、为人所不齿的道路--写作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