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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甄士隐反劝贾雨村 甄宝玉变作贾宝玉(1/2)

    话说贾政为了宝玉升官,忙了几天。一日无事,正在复看宝玉的应制诗赋,忽然林之孝送书帖进来,帖上写着:“世愚侄甄宝玉顿首拜”,夹着他父亲安国公甄应嘉一封书信,信内又带寄一封周亲家的信。又有一封寄薛蟠的。贾政不解其故,逐一的看来,方才知这些缘故。原来甄应嘉信内说的是安抚的事情正在办着,边疆上倒不靖起来。亏令亲周统制得了一位异人,也是敝同宗,姓甄名士隐的用了道术,征服了蛮戎几十国之王,一月间传檄而定。这甄先生为国为民建此绝大功业,弟与令亲统制公连名保奏。书后又问贾政、王夫人近好,便将儿子甄宝玉进京补官之事相托。那周琼信内也将甄士隐建功保举之事细叙,又说这位甄公便是薛令亲的亲家,从前未曾往来,未曾叙及。此次弟与安国公保举他,他却荐原任顺天府尹贾雨村先生自代。无奈雨村先生,经过宦途风波,立志归隐,不肯出山。甄公三回五次的差人劝驾,那雨村先生就苦苦切切写了一封恳札来,说他“是得过不是的人,虽则圣仁之朝,恩典宽大,原有弃瑕录用的一班废员,但则是圣天子明良一德,忠正盈朝。想起自己从前的许多不是,没有什么可以对得君父的。只好往深山穷谷之处洁己修行,过世为人,重新尽忠报国,做出一个完全的人臣。甄先生现立奇功,大名著于朝野。正当干一番大事,垂名青史,报效王家,非旦圣天子有功必录,不肯放你还山,而且要奉劝重新婚娶,再立室家。”

    那贾雨村先生寄了此书,便即飘然不知所往。甄公见他说得有理,只得改了道服,努力功名,现在这里候旨,却与小弟叙了四门亲出来,就便忆起他的英莲令爱,说就是令姨侄媳名香菱的这一位,顺便也托小弟带一封家书寄她。书尾也再三问贾政、王夫人及探春的近好。也有探春的姑父家书。贾政惊喜不已,一面叫请甄宝玉,一面叫贾琏将书信送进里面去,告诉王夫人、探春,并薛家蟠大奶奶。贾政便迎接出去。甄宝玉在荣禧堂先遇了贾政,贾政欢喜不尽,随即拉了手来到书房。甄宝玉打听得贾家许多喜事,便逐件地称贺过了。贾政便与他再三让坐,甄宝玉垂了手打一千,道:“自己的侄儿,要这样儿,侄儿就不敢,只好站了听教训。”

    贾政道:“世兄,什么话儿,难道我老头子宾主通不懂得。”甄宝玉一定要请师生坐。贾政终是个道学人儿,自己又倚着长辈,又见他谦让十分,便道:“罢了,咱们也不用上炕,一块儿坐着讲句话吧。”

    甄宝玉又道:“伯父教训,侄儿敢不依。但则侄儿论起世交上,原是个侍立的分儿。再则侄儿托了伯父的福庇,能够补上了部员,伯父就是堂官大人,侄儿也有司官的规矩。”

    贾政道:“世兄不用太谦了,弟叨做堂官,就是本部的世官老爷们来,也没有师生坐法。既是世交,你只依着我便了。”

    甄宝玉不敢再让,只得打一千,告了坐,然后同贾政隔着茶几一字儿坐下来。贾政先将安抚的事逐件问过,又问过了公爷的近好,就将甄公保举的信也细细地问了,就说:“摺子上去了没有?”

    甄宝玉说:“递过了。”外面林之孝进来回道:“薛府里的恭二爷要进来会会甄少爷。”贾政便晓得,是香菱处得了信,叫薛蝌过来问话的,便告诉甄宝玉道:“这就是贵本家的令亲薛二哥。贵本家的令婿便是他的令兄,这是敝房下的外甥,也就是二小媳的哥子。”

    甄宝玉道:“这位士隐先生已经同家大人叙出谱谊,本来一家分支,恰好同家大人弟兄辈分也好得很,侄儿因士隐先生小了家大人几岁,也叫二叔。二家叔原吩咐侄儿见过了老伯,就往薛府上瞧舍妹去。不料薛二哥倒先施起来。”贾政益喜,忙请薛蝌进来,也叫贾琏、宝玉、兰哥儿出来,陪了吃饭叙话。贾政便自己到王夫人房里,说出这许多事情来。恰好李纨、黛玉、宝钗都在那里,这贾政先告诉黛玉说:“你的雨村先生从前在军机处那么样喧赫,如今有人举他,他倒决意入山去了。实在宦海波涛,经过了便也心惊胆颤,怪不得他。”又告诉薛宝钗说:“你们的太亲翁士隐先生,一心高尚,不料而今建了这么场功业,你令嫂得信后也不知怎么样地喜欢,将来你蟠大哥也有庇荫,我心里好不快乐。”王夫人也笑道:“这个实在梦想不到了。”贾政说完,仍旧到外面同甄宝玉讲话去了。

    这里宝钗便道:“我们这位大嫂子,本来是个可怜儿的,从前受的气是说不尽的了,而且背了人常常哭泣。不知道的只说她为了哥哥出门在外,故此这样。其实哥哥在家时候她也淡得很,一家子也猜不出她什么意思。我们姑嫂情分原也好,背地里问着她,也不肯说。从前是不必说的,到后来扶正了还是那么着。我倒问她说:‘嫂子,你而今还有什么委屈呢?’她只说出一句伤心的话,说道:‘姑娘,我而今倒反不配呢。’而今想起来件件明白了,原来,只为的生身父亲没有个踪迹儿。她而今该乐,不知乐到什么分儿。”

    王夫人叹口气道:“这才算个孝女儿,也可怜见的,摆着你们一班儿姊妹,谁没个娘家往来,便晴雯这孩子也有个借生的妈赶着叫。可怜见的,这孩子将来父女重逢了。”

    黛玉道:“宝姐姐,评起来姨妈跟前我是个继女儿,比不上你。告诉你,这姑嫂上面我倒还比你亲密些。为什么呢,她从前要跟着我学做诗,却告诉我,教我不许告诉第二人,她悄悄地拉了我说:‘你我这两个人一样的没爹没妈,一样的无家可归,瞧着个一群燕雀儿也淌泪。你只教我做几句诗。’说几句伤心话,我也一样的伤心,从没有告诉人。后来我们长大,哥来了,她又说:‘林姑娘,咱们而今比不上了,你是有亲哥哥来了。’我也暗地常悄悄地劝他。不料而今有个生身的父亲出来了。”

    黛玉一面说,眼圈也红起来,也弹了几滴泪。王夫人等只管叹息不提。外面贾政送了甄宝玉重新进来,只管称赞甄宝玉不已,说:“现在的官儿,宝玉是个翰林衙门,他是个部曹衙门,但是他那个行为气度还了得,礼节应对间更不必说了。”

    便叫宝玉来,着实地数说了一顿,说道:“瞧着人家的孩子那么好,你自己瞧瞧,算什么!你说你得了圣卷升了官,告诉你知道,一会子考下来,全个儿去,完了还赶不上归班进士呢。你瞧他那等见识,就算你也会胡诌几句诗文,可知道士贵器识,而后文艺。他那个光景巴急起来,怕不做一个名臣荣宗耀祖。自己瞧瞧,比上他什么!你这没料儿的,你若心里明白,快快地跟着他学。我教训你,你懂不懂?”宝玉只得垂了手,答应一句:“懂得。”贾政就出去了。

    王夫人等大家替宝玉不平起来。王夫人便同宝钗到薛姨妈家,替香菱贺喜。香菱也适才会了甄宝玉,叙了兄妹,问了甄士隐许多备细,就请甄宝玉搬过来同居。王夫人等过去称贺,香菱欢天喜地得了不得。薛姨妈也喜之不胜。却说宝玉,被贾政无缘无故的发挥了一番,心里想道:“老爷的教训呢,原也应该。但只是甄宝玉这个禄蠹庸才,也没有什么稀罕。况且同他讲论,一派游谈,毫无实济,追到真实地所在,就这正正经经的经史也只扯东曳西,东躲西闪。我若同姜、林两兄同他谈一刻,他也就登答不来。老爷这番赏识他,他可不要负了。”也就怏怏地来寻黛玉。不料黛玉因触起亡过的爹妈,心里烦恼,已经闭上房门,叫不开。宝玉也猜着了,又隔了门劝了好些。黛玉在里面只说道:“是了,我这会子烦,你寻别人去吧。”

    宝玉就闷闷地回到晴雯处歇下。宝玉虽则在晴雯处,却一心挂着黛玉,便叫晴雯留着灯儿,宝玉就同晴雯歇下,只是翻来复去地睡不着,晴雯倒睡着了。到了二更时候,灯还亮着。忽然晴雯翻转身抱着宝玉,鸣鸣咽咽地哭起来。宝玉惊得了不得,便也抱着她,问她:“为什么这样的伤心?你不要魇住了。”

    晴雯哽咽了半响,说道:“二爷,你不认得我了,我不是晴雯,是五儿。”宝玉吓了一跳,定着神细细的瞧她听她,果真是五儿的声音。宝玉非但不怕,益发可怜她,说道:“我的心疼的五儿妹子,你怎么能够来了?”

    五儿道:“我告诉二爷,我的寿限原只这样注定的,将这个身子借给晴雯,我却跟了鸳鸯姐姐在宗祠内侍候老太太。而今妙师父已成了妙灵佛了,也召了鸳鸯姐姐去做了神女,管那些忠孝节烈殉命的列女册籍。我侍候老太太,益发不能脱身。老太太将来也要到佛会里去的,常时也会着些真人讲道。昨日说会着了一位兰芝夫人,说算定,我同你前生前世做过一夜假夫妻,也要还了这一夕缘分。故此今日晚上叫晴雯去侍候了老太太,换我过来,只不许再见我妈。你告诉我妈,他往后只将晴雯当了我,再不要想我。我将来跟定了老太太,一样也有好处,只慢慢地问史真人便知道。便是林姑娘同你也还有大家久聚地缘法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