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郁郁乎文若(1/2)

    这个人是不常为人留意的,他充满智慧,手上却没有一把鹅毛扇可供上镜;胆识过人,血雨腥风的沙场上又难觅他的踪影;天生一个美男子,却从来不像宋玉、潘安那样将自己的阳刚壮美书写上简帛汗青,此外他还是那样谦退沉稳,简朴本分,不与人争,在三国群英争相辉耀自己在历史星座中的光芒时,他却躲在遥远天幕的尽头,仿佛一颗晦暝的四等星。

    他就是荀彧,字文若。至少曹操知道,在自己熠熠烁烁的谋士团里,荀君是最璀璨的一颗,当真是才华丰茂,郁郁葱葱;曹操有所不知的是,就命运而论,荀君又是最背晦的,临终前的荀彧,其心情之郁郁难平,煞是让人叹息不已。"郁郁乎文若",这个句法上有欠斟酌的句子,于是便成了我对荀君的临时概括。

    宋朝洪迈在那本被坊间爆炒为"**生前最喜爱的书"《容斋随笔》中,曾论及地利之要,略谓古今欲争天下者,必赖地险之利,如战国时"秦宅关、河之胜,齐负海、岱,赵、魏据大河,晋表里河山,蜀有剑门、瞿唐之阻,楚国方城以为城,汉水以为池,吴长江万里,兼五湖之固,皆足以立国",以是观之,三国时代,"刘备不下山,孙权不出水,"似乎唯独只有"荡平群雄"的曹操长期处于"无险可据"的境地。洪迈先生虽有所不愿(他曾在另一处将曹操说成"汉鬼域"),但仍不得不将原因归结为曹操的德行出众。我们知道曹操戎马半生,扬鞭万里,以四海一统为己任,非如寻常割据之雄,不思进取,只满足于守住自己一方田地。不过话说回来,曹操若没有自己的田地(即让刘备耿耿于怀的所谓"基业"),他的四处征伐若没有一个稳固的后方提供源源不断的精神和物质支援,那也是很难想象的。粮草就是一个现实问题,倘深入敌境,自可如兵法所云"因粮于敌",但别忘了时间是在公元二世纪,当时整个世界都在闹灾荒,整个中国都在嗷嗷待哺,以至袁术的部下只能整天靠容易坏肚子的河蚌充饥,到处都有"人相食"的情况发生,曹操倘粮草不能自给,他的十万大军当真会在十日内不战自溃。曹操当然有自己的后方,一个使他免除后顾之忧的基业。看来,这一基业的牢固与否不在于"得地险之利",而在于由谁去掌控。

    说到帝国的守护者,没有人比荀彧更合适了,事实上多年来曹操已习惯于将大本营,连同受自己挟制的汉献帝,无限信赖地交给荀彧全权掌管。如果荀彧有意专权的话,他所处的尚书令高位倒是非常恰当的(荀彧常因这一官衔而被人称为"荀令君"),后来曹魏政权之所以毁于司马氏之手,起因正在于曹丕讨吴时,一不留神,将看家护院的"尚书令"角色赋予了司马懿。

    权力世界从来只有两种人,有人执意于破坏,有人则志在恢复。虽然"破"与"立"的辩证法常被人提到,但具体到个人身上,往往并无辩证可言,比如暴戾恣睢的董卓,便是有破无立的典型;与荀彧同为曹操谋士的贾诩,也是"破"有余而"立"不足;鼠窜寿春的袁术和坐镇荆州的刘表,"破"力不够却想"立"字当头,其难以成一番大事业,亦属必然。至于天秉"王佐奇才"的荀彧,则又是匡复大师的代表。荀君决计不会对旨在毁坏汉家宫阙的任何行为感兴趣,他的志向在于恢复,尽己所能地恢复。他选择曹操是因为他相信,曹操代表着实现自身道德理想和事业追求的全部力量,只有曹操才有能力翦除播乱江湖的各路诸侯,"收拾旧山河。"也正因此,当绝大多数谋士都如过江之鲫般投奔袁绍时,本身受到袁绍极高礼遇的荀彧,反而在袁绍势力最为昌盛之时,决然引去,投奔当时不过区区一东郡太守的曹操。举例来说,这便仿佛扔下了部长级待遇,到一家处级单位里讨一口副处级饭碗。

    附带提一下,由于郭嘉也是从袁绍府邸出走的,那么,当袁绍府中两个最具才华的谋士不约而同地投奔了曹操,这便已经预示了日后袁、曹决战的结局。事实上正是这两个谋士的杰出智慧,加上曹操本人的精警果断、机变万方,才左右了官渡之战的成败。──再提一句,向曹操率先提出迁都许昌的著名谋士董昭,最初也曾经在袁绍帐下效劳。

    曹操手下谋士众多,且各具特色,各擅胜场。相比较而言,除了郭嘉和一度号为"谋主"的荀攸(荀彧的侄子,但年长荀彧六岁),最为曹操倚重的,便非荀彧莫属。区别是,郭嘉和荀攸常年不离曹操鞍马左右,随时献计供策,荀彧则始终远离战场烽火,一面治理后方,一边远远地通过传书递简的方式为曹操输送谋略。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用以形容荀彧的工作风格,实在是再适合不过了。

    荀彧出生在颍川一个极有名望的家族,不仅父辈皆名震当世,时人号为八龙,众位兄弟亦个个气宇不凡,知名当时。荀彧的风采雅量,大概弱冠时即已名播遐迩,当时知名的人物鉴赏家何颙,很早就对荀彧下了"王佐才"的评价。由于帝王属世袭,若非执意起义造反,若不想提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掉脑袋问题,凡人在人间的最大荣耀,便莫过于出将入相了。拜将之威,时人皆以淮阴侯韩信为楷模;入相之荣,则辅佐汉高祖刘邦的留侯张良,不失为一个现成的榜样。在准确评价荀彧的能耐上,何颙至少与曹操取得了一致,曹操见了荀彧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此吾之子房也。"子房,正即张良。虽然曹操的话中隐然已有拿帝王自居的嫌疑,但就荀彧而论,他毕竟获得了人臣的最高评价。

    儒雅俊美的荀彧,虽小曹操九岁,种种迹象显示,心高气傲的曹操长时期来一直将他视为畏友,对他敬重有加。他被曹操委以重任时年仅二十九岁,没过多久,他就以自己处变不惊、智勇双全的才能,挽救了曹操。

    那是在曹操最狼狈的时刻。当时曹操初获兖州,又刚刚在对袁术的讨伐中获胜,大功初建,不觉想念起家中的老父兄弟,寻思着将他们接来,共叙天伦之乐。然而正是这一番孝子美意,引来一场家门惨祸,他的合家老小被徐州牧陶谦新近收罗的一名黄巾降将张闿尽数杀害。曹操气懑填胸,立即率领大军,以报仇雪恨之势,杀气腾腾地扑向徐州。孰料祸不单行,他多年旧友陈宫、张邈恰在此时陡然翻脸,联络了西北独狼吕布,欲在曹操背后捅上一刀。由于陈宫、张邈在兖州极有势力,吕布的虎狼之师又勇冠三军,所以短短数天之内,曹操赖以自立的根据地便落入敌手。这一下变起仓促,人鬼难防,在徐州作战的曹操除了对当地百姓犯下屠城血罪外,本来就没有获得多少实质性的战果,现在又突然面对无家可归的境地,曹操受到打击之大是不言而喻的。何况,就说背叛曹操的张邈吧,那本来竟可算是曹操最知心的朋友,曹操甚至对家属讲过这样的话:若我在外面遇到不测,你们可以投靠张邈,只有张邈是我最可靠的朋友。

    家门惨痛继之以祸起萧墙,曹操一时还没弄清楚眼泪该为谁而流,泪眼迷离之际却蓦然发现,留任后方的荀彧已如南天一柱,拔地而起。

    负责镇守兖州的荀彧,兵微将寡,面对数倍于己的强敌,处变不惊,指挥若定。他充分显示了运用有限人力资源的高卓能力,在骤然煮成一锅乱粥的时势面前,荀彧像一个高明的棋士,一瞥之下便洞悉了全部利害:何处宜弃,何处宜保,何人可寻求互助,何人可使之不敢轻举妄动。在借助程昱之力,为曹操先行确保了三座县城之后,一天,豫州刺史郭贡又统帅数万大军兵临城下。郭贡在城下高声叫荀彧答话,约荀彧当晚赴郭贡营帐一晤。所有人都断言郭贡乃吕布同谋,兵士皆惴惴不安。黄昏过后,星云惨淡,荀彧穿戴齐整,决定出城。协助荀彧留守的曹操心腹爱将夏侯惇大惊,"先生乃一州之主,去了一定会有危险,断断不可。"荀彧轻拍着夏侯将军的宽肩,说道:"将军不必介意,郭贡与张邈等人,本来就貌合心不合,他这么快就到我城下,肯定还没来得及与张邈、陈宫、吕布等人勾结上。我估计他是来试我斤两的,我如果怕他,只会促使他倒向张邈,这叫'因怒成计'。相反,如果我今晚就对他晓以利害,劝他眼光放长远点,则他即使暂时不至于向我投降,至少也能确保中立。""如此",夏侯惇说,"我当率卫兵为先生保驾。"荀彧连连摆手,"我正要让郭贡知道,荀彧纵无一兵一卒,也全无惧色。"众人都知"关云长单刀赴会",且不说此事并无史料为证,即有此事,则荀彧此番的赴会,外无一将相卫,内无一刃相藏,无疑更见凛然。郭贡当面目睹了荀彧的胆识,怯意大炽,当晚便拔营退去。(插一句,夏侯惇后来倒曾被敌人扣留为人质,曹操花了一大笔赎金才把他赎回)。

    曹操戎马生涯中有很多重要的关节点,几乎每一个关节点,我们都能看到荀彧的智慧。荀彧的智慧与郭嘉不同处在于:郭嘉更擅长以猎豹般的机敏,捕捉稍纵即逝的战机,荀彧则更像一位治国大师,统览全局,所提的方案往往周赡完备,切实可行,极具长远的战略眼光。曹操回到兖州后,还没来得及当面对荀彧表示感谢,便先洗耳恭听了荀彧下面一番教诲:

    "当年汉高祖保关中,光武帝据河内,为君临天下都是先力求深根固本,以便进能够胜敌,退足以坚守,所以即使不断遭到挫折和失败,仍然能够成就大业。将军本以兖州创业,今天虽然有些残坏了,其实仍然不难自保,这便正好像将军的关东与河内,务必先求安定。将军若先分一支兵东击陈宫,陈宫必不敢西顾,我们正好乘这段空闲时间把麦子收了,待到粮草丰足,吕布便可一举而破。破吕布之后,将军再与南面的扬州结好,共讨袁术,届时将军兵临淮、泗河上,大业可传檄而定。倘若将军暂时放下吕布,先去征讨陶谦、袁术,多留兵守备则将军难免兵员不足,少留兵则大家先去保城,无法收麦。吕布必乘虚而入,大肆劫掠,民心难免有变,虽然鄄城和范、卫三县仍然可以保全,其余诸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