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江湖独狼(2/2)

会在拳击台上突然返祖现象发作地咬断对手的耳朵,三国时期武艺最高的"飞将"吕布,身上大概同样流淌着不绝如缕的兽性血脉。我相信最理解吕布的,便是与吕布有着同样血色素构成的董卓大人。董卓明知丁原与吕布的关系非常之好,却仍然撺掇他提着丁原的头来见,而吕布竟然真地一切照办,这事的确匪夷所思。因为,如果换一个角度,则只有疯子才会建议典韦去谋杀曹操,只有白痴才会要求张飞把刘备的头拿来,而董卓向吕布提出的这个要求,却不仅只有董卓会提出,也只有吕布会照办,两人立刻草签一份父子关系证明,自然也就在情理之中了。有道是"虎毒不食子",却未闻"虎毒不食父",吕布后来又毫不犹豫地杀死义父董卓,当时就没有多少人大惊小怪。

    即使吕布与貂蝉(关于貂蝉,后文《三国时期的女人》中别有论列)之间有点爱情,看来也不像是什么值得讴歌的东西。《三国演义》中吕布娶貂蝉之前原已有妻严氏,纳貂蝉为妾后不久,又成了张豹的女婿。这位后来在张飞手下死于非命的张老汉,显然不是什么厉害角色,所以吕布纳妾属政治婚姻的可能性可以预先排除。杨玉环能使贵为九五之尊的唐玄宗李隆基从此不再移情别恋,视三千佳丽为无物,貂蝉却显然没能控住吕布的心猿意马,她的魅力仅止于当时使吕布甘冒**之责,在风波亭外勾勾搭搭而已。吕布更为人不齿的婚外恋出现在裴松之注引《英雄记》里:在白门楼上吕布一脸困惑地问曹操,为什么自己手下大将会在危难时期把自己卖了?曹操用下面这句话使吕布"默然":"你老是背着自己的老婆,偷偷地和手下诸将的妻子上床,怎么还能指望他们为你效忠呢?"----我们知道曹操其实也喜欢搞女人,但"朋友妻,不可戏"这一条,他好像还能遵守。

    相比较之下,吕布虽然无比迷恋战争游戏,却从来不想打听一下有关游戏规则,他热衷于使自己本身成为一架战争机器,往来驰突,八面威风,《三国演义》中那句"吾怕谁来",最能概括吕布内心的忤逆和张狂。为什么到了中原后吕布身边总能有大量兵士追随,其中甚至还有极具才能的将才,我想这可能和吕布的沙场魅力有关。立于战阵前的吕布,天然就是一只伟大的号角,常能使兵士们下意识地获得敌忾之情,而使勇气倍增。因主将的光彩而自豪,自古至今就是战士的常规心理,也正因此,后来在曹操手下成为一代名将的张辽,当时也甘愿接受吕布的调遣;另一位颇具周亚夫之风的大将高顺,竟然对吕布忠诚到"头可断,血可流"的程度,亦足证吕布之名非全然浪得。高顺明知吕布患有"不肯详思"的毛病,明知吕布对自己不愿重用,却仍然誓死效忠,原因只能从对吕布强烈的个人崇拜上去索解。

    不拘行迹,让个性大开大阖,这虽然是获致人格魅力的终南捷径,却往往也会预露凶兆。吕布是野性的、率真的,也许在他那"妇女皆能挟弓而斗"(《资治通鉴·卷五十九》)的家乡九原,不太有人把睡他人老婆当一回事;也许在他的家乡,天性豪爽的牧民们更崇奉比武场上的获胜者,就像古希腊人热爱奥林匹斯冠军一样;也许在他的家乡,依旧奉行着某种动物界的权威生成法则:领袖属于最会角力的家伙。

    他本应该回去,回到属于自己的"天西北角"去。

    时间在初平三年(公元192年)的六月一日,这一天,他在长安城外勒住赤兔马,后面隐约有追兵,那是李傕、郭汜。摆在吕布面前的路有两条,一条是一人一骑,回自己老家去,一条是像当年出函谷关的秦兵一样,一路前进,杀向自己无比陌生、无限向往的中原大地。

    他选择了后者。理由部分在于:他觉得自己是枭除元凶董卓的大功臣,他隐约感到中原人正期待着自己的援手。再说,临出逃前,司徒王允曾在青琐门外对他有所叮咛:"努力谢关东诸公,勤以国家为念!"想到王司徒那充满遗嘱意味的声音,吕布便难免陡生一股慷慨之气。鲨鱼有权拒绝窄小的鱼缸,是雄鹰就必然会向往更加辽阔的天空,既然体内的狼血正汹汹不止,他当然会产生一种对于杀伐的强烈饥渴。何况,一个凑巧改变了历史的人,一般是很难突然收住脚步的,他根本不会想到自己对历史的改变,已经到此为止。当然我们也不必对吕布多所苛求,想想此前就连德高望重的司徒王允都那么不晓事,在除掉元恶董卓之后根本不知道自己对汉室江山的贡献已可点到为止,偏偏还要内杀名士,外迫穷冠,结果反弄得"城头变幻大王旗"起来……相形之下,吕布缺少那么点自知之明,也就可以理解了。

    他几乎是单枪匹马、踉踉跄跄地独自杀向中原的,这以后整整六年时间里,中原大地被一股骤然来临的胡地野风吹得歪歪斜斜,血流如注。战争被赋予了一种奇怪的节奏,战争的对象也突然变得影像模糊起来,至于说到战争的目的,我相信,即使胸怀大志的曹阿瞒,这时也不得不眯缝起双眼,觉得有些难以把握了。那么多战争同时因吕布而起,而吕布为什么要挑起、卷入这些更像是游戏的战争之中,我恐怕吕布本人都说不上个所以然来。中原无吕布一州一郡一县,他完全像一个搅局者,硬生生地绰一枝人见人怕的画戟闯将进来。中原的水更浑了,中原的城郭更低矮了,中原的百姓也更遭罪了。因为吕布那谁也说不上个所以然的存在,不同利益集团开始倏分倏解,政治变得完全无信义可言,战争旋起旋落,轻率得简直就像麻将和了一圈又一圈。军阀豪强们每天都得重新审视自己的敌人,每天都得重新辨认自己的朋友,昨日敌忽成今日友,亦如昨天刚吃过甲鱼所以今天不想再吃一样简单明了,无须解释。

    吕布是一个播乱天使,他纯粹以一种好事者的身份加入中原的战团,并由此将战争的瘟疫撒向尘寰。"吕布将士多暴横",这显然不是袁绍一人的观点。我怀疑吕布身上是否有一种希腊奥林匹斯诸神的脾性,他仅仅因为自己天赋的战神气质,而妄启刀兵,莽开杀戒。我怀疑,如果天下真地被吕布莫名其妙地打下,他是否反而会不知所措起来。

    唉,那个智慧过人的谋士贾诩,为什么不暂时离开李傕的营帐,偷偷跑到吕布身边,劝他远离纷争呢?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不是那句"历史容不得假设"的假正经格言,而是我发现贾诩,某种意义上与吕布乃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他不也天生就是一个捣蛋鬼吗?(容后再表)

    那么就让我来假设一下吧,按照某种好莱坞的模式,让我借助文字试着转转历史车轮。

    我们且再次回到公元192年六月一日。时已黄昏,在长安城东六十里处,吕布在等朋友庞舒把自己遗落在城里的妻子貂蝉送来。乌鸦齐齐地向西飞去,带着那种令人生厌的鸦鸣,看样子是要去长安赴宴。吕布在心里掂量一下刚才那场恶战的伤亡规模,觉得那边的尸体够这些乌鸦吃不了撑着了。想到丁原与董卓先后死于自己之手,吕布突然生出一股强烈的厌恶之情。他厌恶了汉人之间争权夺利的勾当,他觉得自己本不该参加这场寻找秦鹿的畋猎游戏。残阳如血,赤兔马在原地打转,这时,远方传来一道既幽怨又慷慨的音乐,是用吕布最为熟悉亲切的草原尺八所吹奏出的。我瞎猜猜歌词大概是这样的:天将暮兮云苍苍,汉宫播越兮秋气扬,不如回家兮牧牛羊。

    吕布与庞舒郑重握手道别,托起貂蝉猛地上马,马蹄声跪,向着草原的方向,绝尘而去……

    当然这是另一个故事,另一个可能比范蠡与西施泛舟湖上更为烟波浩淼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