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玉才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天下残局 > 废除科举的教训

废除科举的教训(2/2)

出邀请,请“从我游”,并许以“尊显”。于是,才会有科举的制度设计,让“贤士大夫”尽为我用,不致成为国家的隐患。不论如何本领高强的人,他只要有一丝入世之心,便不得不参与这个游戏。偶有游戏水平不够,愤而搅局,所谓“秀才造反”者,结局无一例外,都是“十年不成”,如黄巢,如洪秀全。所以然之故,无非在于科举制度的包容性极大,团结了有能力造反的绝大多数,足以对付极少数的反抗者。历史学家雷海宗尝对此现象作精辟评论:贵族制度解体後的中国社会(自汉代开始),“只有两种比较强大的组织,就是士大夫与流氓”,天下太平,士大夫掌权;天下大乱,则流氓得势。可叹的是,“流氓集团”侥幸造反成功,如刘邦,如朱元璋,成事之後,还是得将部分甚至全部权力让渡给读书人,大家坐下来,继续玩科举抡才、共治天下的游戏。士大夫“实际等于一个政党,并且是惟一的政党”(《中国文化与中国的兵》,第112页)。倘如所言,科举制度直可称作“士大夫党”的党内民主制度了。

    然而,科举制度虽为读书人提供了参与政治、分享权力的公正途径,但是,科举制度的先天不足、後天失调,又令读书人不得不自废武功。先天不足,指自汉代以来的“废黜百家,独尊儒术”(元代以来,则于儒学中独尊朱熹,更是等而下之),不仅限制了读书人的思想自由,更令儒学以外的各类学术,尤其是科学技术,得不到发展。适如韦伯所言:“西方与中国的一个十分重要的差别在于,在我们这里,除了这种等级制的教育考核之外,还出现了理性的专业训练,并且部分的取代了前者”。

    八股之死

    先天,玄而又玄,牵涉太广,兹不赘论。後天失调,则指明代(宪宗成化以後)将唐、宋以来多种多样的考试方法,如策论、史传、诗赋、经义等,尽行捐弃,而只用四书文(又称制艺,即八股文)选拨人才。

    明、清科举考试分为四级:童生(取得“入学”资格,又称“入泮”),生员(俗谓秀才),举人及进士。乡试一般于八月在省会举行,中式者称举人。会试于三月在京城举行,中式者称贡士,随後参加复试、殿试,中式者称进士。乡、会试皆分三场(分试四书文、五经文及策问),三场并重,後来,惟重第一场之八股文,遂有“三场并作一场”之谣。八股文何德何能,足以取代对经典学习(五经文)和时事政治(策问)的考察,而成为选拔人才的唯一标准?无他,标准化考试作怪也。

    不论今古,但凡要考试,绝大部分的考官、考生都不会拒绝标准化。在考官,阅卷十分轻松(今日更可用计算机阅卷),在考生,见招拆招,有章可循。八股文虽是写文章,却具有极高的标准化程度。首先,命题有范围(不出四书,即《大学》、《中庸》、《论语》和《孟子》),其次,思路有限制(以朱熹对四书的注解为标准),最後,作文有定格。一篇八股文,按写作次序,略可分为破题、承题、起讲、领题、收结幾个部分,而在领题、收结之间,便是起、中、後、末四大比,每比二股对偶,合之则为八股。八股文之得名,在此,八股文之优劣,亦系于此。

    优,谓能较为客观的考察写作技巧、思维能力。不及详论,兹举一例说明。旧时刻四书,章节之间都刻一个〇,以作分段;一次,考官就用这个〇作题目,让考生写文章。今日所见有五份答卷,限于篇幅,仅录破题。一曰:“圣贤立言之先,得天象也”(天圆地方,故以“天象”代〇);一曰:“圣贤立言之先,无方体也”;一曰:“圣人未言之先,浑然一太极也”(太极图作圆形);一曰:“先行有言,仲尼日、月也”(日、月都是球,孔子光辉如日如月,故以球喻之);一曰:“夫子为言之先,空空如也”(〇状中空,喻圣人之虚心)(分见于徐珂《清稗类钞》、李伯元《庄谐丛话》及邓云乡《清代八股文》)。面对这种刁钻谑虐的题目,还能写出如此“清真雅正”的文字,因难见巧,不得不叹为观止。

    劣,则以其闭塞聪明,流于俗套,且养出一种不读书的风气。绝大部分考生,除了四书本文、朱熹注解及墨卷选集(相当于今日之教材、教辅及习题集)外,再不读别的书。有人讽刺这些不读书的读书人,说:“读书人,最不济,滥时文,烂如泥。国家本为求才计,谁知变作了欺人技。三句承题,两句破题,摆尾摇头,便道是圣门高弟。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汉祖唐宗,是哪一朝皇帝?……辜负光阴,白白昏迷一世,就教他骗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气”(徐灵胎《刺时文道情》,载袁枚《随园诗话》);顾炎武谓八股之害,甚于焚书坑儒,即是此意。

    利害相权,弊大于利。单就文学价值而言,“文章无定格,立一格而後为文,其文不足言矣”(顾炎武《日知录》卷十六)。八股文虽智慧与技巧并重,然其本质,并无异于古今中外一切应试承命之作,究是用过即弃不堪回首之物,好听一点叫敲门砖,难听一点则是卫生巾、避孕套,难登大雅之堂(八股文未能进入文学史,即是明证)。再就选拔人才而言,考生将全部精力用于写作这种高难度、无实际的文章,四书以外的知识,一无所知;作文以外的生活,全无历练。一旦侥幸考中,政府授以职使,其不能胜任乃至渎职、作恶,又是题中应有之义。上之所求在彼,下之所应如此,“学非所用,用非所学”(梁启超等《公车上书请变通科举折》),名实背离,格格不入,一国之人才政事,日趋败坏,可想而知矣。

    明亡,有人撰作仪状,云:“谨具大明江山一座、崇祯夫妇两口,奉申贽敬。晚生文八股顿首”(吕留良《真进士歌》自注)。这与吴伟业将明朝灭亡归罪于马吊牌(即後世之麻将,见《绥寇纪略》)一样,颇有推卸责任的嫌疑。但是,梁启超总结明代所谓“士大夫社会”,实则“以‘八股先生’为土台”,人皆空虚不学,“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颜元语,见《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第4页),言下之意,亦认八股为亡国祸首。

    有鉴于此,自清朝代兴以迄鸦片战争,近二百年间,民间、官方皆有人呼吁废除八股,然每次都有惊无险(《清史稿?志》选举三)。1840年以来,因鸦片战争惨败,请求改革科举者,更是迭见不鲜,如祁??奏开制器通算科(1843)、黎庶昌请开绝学之科(1862)、礼部请考试算学(1875)、潘衍桐请开艺学科(1884),直至1898年由康、梁等人推动,光绪皇帝赞成,下诏“停止八股”。只可惜,1898年戊戌政变失败,西太后再度“训政”,儿皇帝被关禁闭,志士喋血,康、梁亡命,“晚生文八股”这才逃过一劫,直至庚子之乱次年(1901),才在考试中废除八股,改试策论。而日、俄开战,东北大地上的隆隆炮声竟为科举敲响了丧钟。1905年9月2日,下诏:自明年始,“所有乡、会试一律停止,各省岁科考试亦即停止”。

    科举之废

    六年以前,六十四年以前,乃至二百年以前,建议改革科举者梦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政府颁布“新政”,不仅改革科举停止八股而已,竟根本将科举废除了。但是,科举一停,真就百废毕举、万事大吉?“文明之邦强盛之源”,真就“基于学校”,由此而致富强了?事实告诉我们,未必。

    如前所述,科举制不仅是传统中国政治制度的核心部分,更因其本身具有弹性,足以充当传统中国的“杠杆”。首先,参试资格的放开、考试程序的一律及对各省学额的调节,令国民不致遭遇受教育权利的不公平;其次,“学而优则仕”的科举宗旨,保证了耕读传统——读书人出则入仕,为官者退则居乡——的延续,不致造成巨大的城乡差别以及国家政权与基层民众的隔膜;最後,科举制具有“开放政权”的作用,令隋、唐以来的中国形成一种“公开”、“透明”的政治模式(钱穆,《中国历代政治得失》,56-7页)。最後一点似与常论相悖。然若考虑到“帝国”具有自身无法突破的局限性——君主**,我们不得不承认,藉科举制(及与之配适的官僚铨选制度)体现出来的“消极的民主”,多少降低了出现君主绝对“独裁”的风险,终不失为自传统中国内部发展出来的最优解决方案。以此之故,陡然将科举这根“杠杆”撤去,若未能及时觅得代用物,一国政治之失衡势将无法避免。

    当时定议:科举废除後,以学堂代之,并辅以留学。于是,天下读书或不读书的“读书人”,甫闻新诏,初则惊喜狂怒,继则狂怒惊喜,终于,纷纷“背起书包上学堂”而後已。为何惊喜?为何狂怒?为何上学堂?所以惊喜者,留心经济、立志匡时的人获得了解放,再不用千人万马挤在科举这条独木桥上你拉我拽举步维艰了;所以狂怒者,十年寒窗,砚透笔秃,何曾想换来一场黄粱梦?所以上学堂者,自此以後,神州大地,遍设学堂,将使“无地无学,无人不学”,并以此致富图强,有志报国养家者,舍此途无以进身矣。

    学堂制度差不多全盘照搬自日本。所以如此者,一则因日本维新以来,国富兵强,适堪师法;二则日本为邻邦,对其制度进行考察甚为便利;三则日本刚刚战胜俄国,足以坚定主事者的信心。可是,直至科举废除,学堂制度并未建设完备,不论宗旨、科目、章程等软件建设犹待斟酌改善,即校舍、师资等硬件建设,亦因政府财政濒于破产,拿不出专项经费,无法展开。于是,“劝谕绅士”,“捐募绅、富”,遂成为办学主流,其时,不仅私立学堂幾乎全由各省士绅举办,即大部分公立学堂亦由其开办。这场改革,实质上是教育公有化全面转变为教育私有化,其利弊不可胜言,仅述其大者。

    清末废除科举,改办学堂,从表面上看,前此得益于科举的士人绅士的特权受到破坏,或曰“士人政权”被瓦解,他们理应坚决反对此项改革。而实际上,广大士绅在此巨变中“机敏的停止了反抗”,转而以开办学堂作为“保存特权的新出路”。因为,学堂的考试内容虽由子曰诗云一变而为声光电化,可是,学堂毕业生(以及留学生)照样被授予生员、举人、进士的头衔,照样做官,特权犹在。王闿运于1908年特授翰林院检讨,尝作诗云:“已无齿录称前辈,尚有牙科步後尘”;上联谓科举已停,为旧日翰林所重视之前辈、晚生的规矩,毋庸遵守,下联则谓新学方兴,医学生中佼佼者也可获得进士头衔。钱锺书撰《围城》,述及方鸿渐“博士”回乡,成为“本县的名人”,报馆请他题辞,学校请他演讲,一时风光无两,不啻如从前中进士、点翰林而衣锦还乡者。二者,冶华洋新旧于一炉,相映成趣,而幽默的背後,则显示了新、旧制度虽有差异,读书人的特权却未因此改变。

    国民中读书人的特权依然保留,全体国民受教育的权利却因此不平等。科举制度下的读书人,所费不过幾本书钱及微薄塾金,且入学以後还能得到政府的补贴(膏火银);而新时代的学堂生,其学费、制服费、食宿费皆由自筹,贫家子弟因此废学者渐多。清代平均识字率约为20%,而民国时期很多地区的识字率竟低于此数。如江西寻乌县,位于闽、粤、赣三省交界处,极为偏僻,在科举制度下,十万县人中识字率达到40%(包括一个举人、四百个生员),废除科举後,能进学堂(自小学至大学)读书者不过14%(**《寻乌调查》,1930年),教育改革後,受教育人数反而减少,即此可见一斑。

    一方面是读书人(当时已有“智识阶级”之称)依然占据各界的要津,一方面却是无力读书者数量越来越大,社会分化——包括城乡分化和阶级分化——日趋剧烈。旧时代的官绅,得风气之先的一部分学堂生,以及大小军阀(可以鲁迅《阿Q正传》中赵家父子、假洋鬼子及城中“革命党”作代表)成为社会的上层阶级,农民及城市贫民成为社会底层,二者之间的阶级流动因缺少类似科举的制度设计而趋于静止,二者之间的矛盾亦日愈扩大。旧时代常见的“官逼民反”造成之动乱是可以克服的,不然不会有清代後期的“同治中兴”;新形势下的“列强瓜分”,因民族国家业已兴起,足以抵抗;但是,过渡期的制度性缺失——阶级流动不能经常、有序——却足以亡国。因此,虽然建立了宪制国家,虽然发生了号称“启蒙”的五四运动,虽然“教育救亡”的喊声不绝于耳,虽然有一段所谓“黄金十年”的上升期,民国仍因无法弥补制度性缺陷而导致社会矛盾激化,并终于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