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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荫麟的幸与不幸(2/2)

无法容忍现实政治的黑暗。他万分好意地劝革命党偃旗息鼓,结果言者谆谆,听者藐藐。他万分好意地劝政府彻底改革,结果言者谆谆,听者藐藐。……他说的话,不独对于原来的目的全不济事,而且使他受着左右夹攻”(第46页);因人喻己,以今况昔,不啻夫子自道。

    荫麟毕业于“留美预科”之清华,在美国学哲学,归国即为名校教授,正所谓“清华学派”中人;派中大佬对鲁迅这种“匪徒”、“文丐”似无好感,荫麟却要作一篇《〈南腔北调集〉颂》,称赞鲁迅是“当今国内最富于人性的文人”(第80页)。荫麟论政,服膺“费边式的社会主义”(其友哲学家贺麟语),偏于改良、渐进;丁玲其时以左倾激进闻名,民国四十四年,误传被捕杀,荫麟当即作文痛悼,竟流露赞成暴力革命之意:“世有欲借口舌笔墨之力以感格凶顽、转移运会者乎?其亦可以休矣!其亦可以醒矣!”(第89页)

    前後对照,他对政治的态度似自相矛盾。然前者论事,後者论人,论事的理性与对人的温情,正相辉映。

    然而,荫麟对人,并不总抱有温情。书中《所谓“中国女作家”》一文,对以冰心为代表的“立于女子之传统的地位而著作”的“女士”们极尽嘲讽之能事,说她们不过是前代袁枚“女弟子”之流亚,“言作家而特标女子,而必冠以作者之照相”,“作品署名之下必缀以‘女士’二字”,而所书写者,莫非“毫无艺术意味之Sentimentalrubbish”(按,直译为‘感性垃圾’,参考王蒙译法,则不妨译作‘酸馒头渣’),以中学生作文标准衡量,“至多不过值七十分左右”(第84-5页)。他人作何观感且不论,鄙见与之同调,抚卷不禁莞尔。

    较此挖苦文章更精彩的,则是学术评论的攻错之作。他指出郑振铎文学史研究中“使人喷饭之处”,讥其缺乏“常识”(第95页)。他批评郭绍虞食“洋”不化,牵强附会(第97页)。胡适撰《白话文学史》(上册),时称名著,荫麟却能举证确凿,指出定义混乱、去取多由主观的毛病(第99-107页)。郭沫若译歌德长诗《浮士德》,急于脱稿,匆促从事,遂致“谬误荒唐、令人发噱之处,幾于无页无之”,荫麟择要纠正,有力打击了“伪劣”出版物。

    但是,荫麟并非今日惯见的“酷评”家,他固不喜欢一味的唱赞歌,亦不轻易因作者的疏漏而抹杀全书的功劳。他虽批评《白话文学史》诸种不善,却仍敏感的看出此书具有方法、取材及考证的优点;他虽对郭沫若的德文水平深致不满,却盛赞《中国古代社会研究》能够“拿人类学上的结论作工具去爬梳古史的材料”,“建设中国古代社会演化的历程”,实在是一项“重大贡献”。此外,对顾颉刚“疑古”学说“误用默证”的方法论错误、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中的史实错误,他都提出过严厉而中肯的批评。顾氏无以自解,终未回应;冯氏覆书致谢,有则改之。

    荫麟尝表明自己对专业书评的态度:“一个批评者对一部书有所纠绳,这并不就表示他对于这书的鄙薄”(第223页)。这固然是个人的信条,但也需要时代风气的培陶,以及被批评者的雅量(或曰服善之勇)。荫麟十七岁时指出梁启超的考证错误,启超引为忘年交,称之为“天才”;冯友兰在他死後,曾集资、主持设立“张荫麟奖学金”;顾颉刚于荫麟死後撰《当代中国史学》,赞扬其在通史、宋史领域大有建树。若非他生活的那个时代确具幾分开明的特性,若非那些学人确具服善之勇,这些故事只怕都不会发生。

    吴晗有感于亡友身後寂寞,曾说,即算荫麟不死,“再多受些磨折、考验、洗炼,恐怕他还是得死,不过死法不同,不是死于穷病而已”。很不幸,一语成谶,二十年後,吴晗未“死于穷病”,而死于“文革”。然则,荫麟之早夭固为不幸,较诸吴晗之暴毙,抑又为幸耶?

    谨此纪念素痴先生诞辰一百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