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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流变中的面子(2/2)

出超越“面目”的新内涵。“面子”与“面目”,一字之差,含义却扩展许多。如果说,“面目”仅牵涉尊严的伦理取向,那么面子不仅部分继承它,而且还进化出一套工具性制度,发育出一套操作手法和专用术语——卖面子、做面子、死要面子等五十八种。这些专用术语不能替换成“卖面目”、“做面目”、“死要面目”和“给面目”,显示出其内涵已经更新,标志着新“面子”崛起,和相关文化机制的整体转换。

    那么要问:面子一词究竟何时出现,如何发展,最后在清末全面取代“面目”的?

    以正史为样本,从《二十四史》查寻到的最早出现“面子”文字的是五代(后晋)时期编撰的《后唐书》。《后唐书·张濬传》载:“张濬出军讨太原,杨复恭奉卮酒属濬。濬辞曰:‘圣人赐酒,已醉矣。’复恭戏曰:‘相公握禁兵,拥大旆,独挡一面,不领复恭意作面子耶?’濬笑曰:‘贼平之后,方见面子’”。从上下文看,这面子与现代面子相通,既有荣耀之意,又有工具性授受行为。其中,张濬“圣人赐酒,已醉矣”一句——圣人赏赐美酒,未饮先醉,现在称“戴高帽子”,满口恭维地婉拒对方,反映时人已熟练运用双关语言逢场作戏,耍“太极功夫”。

    但是,我们无法断定五代时面子体制就已经产生,因为自《后唐书》之后,接下来“面子”在经典史籍中很少出现,显示“面子”萌芽与“面子”制度尚有天河之遥。不仅是严肃的史籍,即便由宋人编撰、专收汉魏至宋初野史、小说、异闻、笔记的类书《太平广记》,亦无“面子”一说。小说是民间生活的窗口,是世情的晴雨表。一般而论,若民间有“面子”,则小说极可能有“面子”。若小说无“面子”,虽不能说民间无“面子”,充其量也只能说很少。至元明清,通俗小说诸如《水浒传》、《三言二拍》、《儒林外史》等章回小说中也都未出现“面子”,它们依按文言文传统,用“面目”、“脸面”或“颜面”表达类似含义。然后,至《红楼梦》的写作年代(1750前后),该书第五十二和六十五两回,王夫人与薛姨妈的对白两次出现“面子情儿”,始有“面子”二字。譬如,第五十二回薛姨妈道:“真个少有,别人不过是礼上面子情儿,实在他是真疼小叔子小姑子。”这个“面子”,其内涵是礼俗意义上的规矩、形象、人情的混合物,与现在的“面子”含义基本沾边,但还不完全吻合。

    从《红楼梦》往后,从1750年到清朝覆灭的1900年,这一百五十年间发生了“面子”语汇使用的大爆发。譬如,在清末以《官场现形记》和《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为代表的“谴责小说”中,面子语汇的使用达到了泛滥的地步。以《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为例,该书七回讲到面子,譬如,第十九回:“有了银子,就有面子”,简直是现代功利主义面子观的宣言。而另一部小说《官场现形记》,其中面子话语的堆砌达到无以复加地步,全书竟然共166次说到面子,涉及大部分当代面子的操作手法和情景,譬如,讲、顾、要、给、留、卖、看和靠等等。

    民国以来至当今,面子话语普及程度已尽读者所知,成为现代中国社会一部分,亦成为江湖化结构的一部分。

    综上所述,面子语义的革命性转变出现在清朝末期,这种转变表面上看是以“面子”代“面目”的语词替换,实质上反映了面子价值观的工具性、手段性的转变,和转变背后的更大背景中国社会结构的江湖化变迁。

    制度江湖化的本质,就是从传统的家族社会出发,进行脱宗族化、迁徙化和移民化。反映到价值观,尤其是尊严与自尊价值,中世纪以前的“脸面”蜕变为近代的“面子”,内在的尊严蜕化为表面的虚荣,虚荣进而蜕变为交换媒介,尊严外化为交易工具,被整合进江湖制度,以适应移民社会的利益交换和组织结构。这种工具性蜕变,实由人地紧张、人满为患、大举移民和游民泛滥的格局所催生。

    人感冒时便会发烧,发烧是人体的一种病理性适应,是机体借升高体温,抑制病毒在体内繁殖,以牺牲局部利益维护生命总体利益。病理性适应破坏正常适应秩序,所以发烧肯定使人体感到不适——头晕、恶心和痛苦。

    以面子制度为代表的江湖文化在晚清时代骤然崛起,相当于中国社会对近代移民格局的一次文化病理性适应,以病态的社会结构去适应无政府主义的风气和游民泛滥的格局。要注意的是,这种适应至今仍在进行,转型尚未成功,适应还在继续,不适、愤懑、隔膜、猜忌、压抑、恶心……还在延续。俗语“打肿脸充胖子”是面子的形象化解读。肿是病理,充胖子是用病理充生理。病理虽有害,却不乏其价值。以此为鉴,今人检讨江湖也要一分为二,看透弊端背后的益处。假如没有面子文化,没有江湖,近代中国也许早已消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