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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孝通描绘关系:一枚石头扔进湖塘(2/2)

来执行。具体的尺度是年龄、辈分、权力、行政级别、社会声望、社会地位、师生(徒)关系等。儿童不知道等级制为何物,但知道在家族里区分长幼,在学校区分师生,因而掌握了一些尺度。

    进入等级的语境,就必须遵守一系列模糊的规矩。这些规矩隐性地存在,譬如以下三条:

    第一是恭敬态度。这是所有晚辈对长辈、下级对上级、地位低者对高者,最起码的规矩。恭敬的态度首先体现在语言和姿态,其中磕头便是封建时代遗留的一种极端仪式,代表人格的依附。

    第二是奉献“心意”。晚辈向长辈,下级向上级,奉献金钱、礼物来回报长辈或上级对自己的栽培和呵护。现在逢年过节,每每可见子女向父母送礼,下级向上级送礼,群众向领导送礼,小弟向大哥送礼。这是一种制度规范,即便不求人也要送礼,只为确认这层模糊的依附关系。除了贪官以外,礼大礼小无人嗔怪,关键是记得他老人家,强化和确认上下关系的认同。

    第三条是交换不对称。这是前一条规矩的延伸。上下级之间如果发生利益交换,双方支付的成本不能对等,在大致认可的折算标准上,下级理当付出多,上级理当付出少——所谓倚上卖上是也。譬如,下级帮上级办事(包括门生帮宗师办事),所获酬谢应该比当上级反过来酬谢时的情形要少一些。不是上级舍不得代价,而是通过差额凸显双方的等级格局。酬谢少到最少的地步,可能只剩下夸奖和口彩。

    假若上级在一桩交易中偶然付出超标准的过多回报,下级通常应该表现出诚惶诚恐和不敢当——很可能是上级在考验你的归附心。除非你确认上级刻意施舍,刻意表现慷慨大方,方可收受。但是什么叫“过多”,习俗规矩并没有明说,全靠个人揣摩,依赖对上级价值观的了解和当前行情折算,因时因事而异。这体现了中国人的传统模糊思维。此外,在更森严的等级关系中,譬如江湖会党,大哥对喽啰的酬劳,甚至都不叫回报,而叫做“赏”。事情干得漂亮,赏钱、赏物、赏女人。

    这条惯例的立意,一来确认双方关系的等级差异,二来保证双方交往历史的总量平衡。在传统价值观中,上级对下级的提携、栽培、教育,被认为是一种“恩情”。恩情之大,有如再生父母,终生报答不完。因此,这种附带恩情交换的不对称性,也被当做是下对上终生报恩的一部分。瞬间的不对称,是为了交换历史总量的对称。

    内外有别

    在费孝通“差序格局”概念中,个人人际关系像一串同心圆向外推开。我们在此问道:这究竟能推多远呢?在费孝通的“涟漪”图示中,水塘有多大,人际关系规模就有多大。然而,水塘不是大海,究竟有限还是无限,费氏未言。

    中国人的关系网范围,即个人关系网的规模,从道理上讲是不能无限发展的。关系网的容量之所以受限制,是因为中国人的关系必须建立在“熟悉”即面对面交往的基础上。认识几个人,关系网的规模就是这拨人,不可能无限扩张,何况认识人当中还有不能搞关系的。

    一个人的时间、精力、阅历都有限,不可能认识无限多的熟人。以婚礼喜酒的嘉宾规模作为样本切入熟人圈子,一户普通市民喜筵的嘉宾规模平均在200~300之间(喜筵20~30余桌,平均25桌);好客的、善交际的家庭稍多一些,一般达到500人左右(喜筵50桌);不善交际的人还达不到平均数(10桌以内)。假定关系网的人数规模约等于婚礼喜酒规模(实际上前者略大一点,取其近似值),以喜筵规模代表熟人圈子,那么便可以说:关系网的平均规模大约在200~300人左右;可以取250人近似值。以喜筵数代表熟人数,在逻辑上基于一个假设,就是喜筵人数约等于熟人数。这是普通百姓的情形,活络人营造的熟人圈子要大得多,基本上近1000人。不过这样产生一个坏毛病:熟人的名字很难记全,经常无奈地说:“你不是那个谁谁谁吗?”。

    因为熟人数量有限,所以关系网暗含了结构上的闭合、分界和不开放,它的特征就是闭关自守,形成“自家人”和“外人”的分野。“自家人”是共生圈,一起捞,一起吃;“外人”是对手,是竞争者或者是漠视的对象。简单地说,关系网的周边形成一道泾渭分明的界线,它就是“自家人”理念,它是关系网的边际。“自家人”和“外人”两个概念关涉两种截然不同的伦理体系和游戏规则:“对待‘自家人’像春天般温暖,对待‘外人’就像秋风扫落叶”。

    什么是自家人?什么是外人?

    自家人就是关系网里面的人,特别是关系圈里层那些亲近人;外人就是关系网以外的人。二者之间有一片过渡的模糊界区,界区又有三道概念作防线——狭义、中义和广义,形成不同的规矩和语言环境。狭义“自家人”就是自己家族的人,这是辞源本义,是家族主义文化的起点。若是乡里有械斗,当然是帮亲不帮理,同姓帮同姓。中义“自家人”是认识的熟人——哥儿们、姐儿们,平日来往频繁,有事情相互帮忙。广义“自家人”是本地人,或延长到操同一方言的人群。譬如潮汕人听到乡音便称“自己人”,热情异常。在泰国,讲潮州方言就可以得到潮州人照顾,可见潮州人乡谊之盛。凡称“自己人”必定待遇不同,遵循的规则不同。一旦界定“自己人”,脑海马上进入特定语境、价值体系和情感体验。“自己人”有优惠,有互助,遇到“自己人”与外人纠纷要先帮“自己人”,而不论是非曲直。

    相反,如果对待自家人的基本态度是“照顾的义务”,那么,对待外人基本的态度就是漠视和排斥,这种二元伦理的本性是排他。

    北方人常说南方人排外,尤指广东人和上海人。改革开放以前,外地人在广州以普通话问路通常没人答理。改革开放伊始,外地人到广州高第街买东西通常在价格上要吃亏,若问价后不买,粗野的商贩绝不轻易放过。在前现代化时代,南方地域多排外。沿着海岸线看中国地图,北至上海,南到广西,排外心理十分普遍,南方地方文化普遍具有排外性格。

    譬如,闽南人对闽南以外地方一律称“北方”或“内地”,称闽南人以外的所有国人,包括本地讲普通话的移民,一律称为“北方人”、“北仔”或者“内地仔”,甚至歧视称“北仔戆”,即北方傻。一次,两个小青年骑摩托车不慎撞倒了一辆自行车,二人起初面带愧色,不想被撞人踉跄站起来,用北方话嘟哝一声“他妈的”。两个小青年不干了,交换了一下眼色低声道:“北仔戆,揍不揍?”另一个答:“揍!”两人转身回来,又对骑自行车人拳打脚踢一顿,随即逃之夭夭。俩人能瞬间达成一项打架默契,关键在歧视理念背景。按他们想法,本来低人一等的外地人,撞了也白撞,我能面露歉意已经不错了,还敢骂我娘,绝饶不了你。

    以上,我们分别谈及关系网的三条“有别”原理:“亲疏有别”、“上下有别”和“内外有别”。概括来说,三个“有别”原理是一种广义的费氏差序格局——即由异质性和特殊主义原则建立的格局。半个世纪前,费孝通总结了中国乡间社会的特殊主义:差序背后的梯度性和异质性,而不是现代法治社会强调的平等、均一和普遍主义。而这种“有别”差异在中国的前现代社会是普遍的,不局限于乡间家族,更涵盖江湖,包括帮会和关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