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二部分(1/2)

    就在杨作新与灯草儿亲近的那一夜,黑大头由一伙强盗押着,去黑家堡,去起自家的财宝。

    苍茫的陕北大地,积雪在它的上边堆了一尺多厚,大地上的所有生灵,都因为惧怕寒冷,缩回自己那个被称为“窝”或者家的地方;兔子,黄羊,山鸡,豹子,蚂蚁,长虫,等等,再加上人类;荒原上,只偶尔有一声饿狼凄厉的长嗥,它是在因为饥饿而嚎叫,还是在求偶,或者在呼唤迟迟未归的儿女,不得而知。天很黑,正像人们通常所说的伸手不见五指那样。天上有几颗时隐时现的星星,好像微弱的蜡烛,哈一口气,它就会熄灭似的。地下只有白雪轻微的反光,借着反光,勉强可以看见脚下的道路。

    比起上一次夜闯黑家堡,强盗头儿心里多了几分踏实,因为这一次是由主家领着,去起他自家的财宝,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件合法的事情,尽管这合法的本身,是由于鬼头刀的作用,但毕竟比起上一次,名正言顺了许多。上一次是“豪夺”,这一次是“巧取”。

    黑大头默不作声,走在一杆人马的前边。事先,他已经跟强盗头儿讲好,这次行动,不要惊扰了黑白氏。强盗们只为谋利,并无害命的意思,这个条件自然满口应诺。此一刻,走在路上的黑大头,惦念的还是黑白氏,他想那个孩子该出生了吧,他不能总在娘肚子里呆着。尽管黑白氏贪图家业,不愿出水救他,但毕竟夫妻一场,况且肚子里还有黑家的一条根,所以心疼的成分,比怨恨的成分多些。

    此刻的黑家大院里,黑白氏正在生产。几天前那一场惊吓,提前了婴儿出世的时间。

    黑大头一被捉去,黑白氏便没了主心骨,尽管有好事的跑去报了官,可是主事的都回家过年去了。县衙门留下话,说过罢年再说。黑白氏见状,就想回娘家去,奈何娘家离这儿太远,天寒地冻的,没法走,加上不知道黑大头的死活,她心里也实在放心不下。犹豫了几天,肚子疼了起来,好在族里,还有些叔伯兄弟,大嫂大婶,大家知道她要生了,于是请了个接生婆来,再加上几个女流之辈,守候在跟前,等着婴儿出生。

    “人生人,怕死人!”这天,到了半夜,黑白氏的肚子,疼得一阵紧似一阵,本来粉白的一张小脸儿,拘得乌青。她蓬头散发,下身脱得精光,在炕上乱滚。她一边在炕上滚着,一边骂黑大头,原因是那黑大头使她遭的这份罪。骂着骂着,想起黑大头如今的不知死活,又惦记起男人来,越发哭个不停,骂个不停,不过这回是骂强盗们了。

    接生婆坐在炕沿,冷静地看着黑白氏打滚,她说这样好,挣扎一番,阴门就张开了。约有半个时辰,看看黑白氏力气渐渐用尽,颠簸得不像先前那样疯狂了,她要黑白氏直起身来,圪蹴在炕上。她说羊水已经破了,该生了。蜷作一团的黑白氏,嫌肚子疼,不愿意圪蹴。接生婆虎着脸,狠狠地袭了黑白氏两耳掴,黑白氏见了,只得哆哆嗦嗦地直起身子,半跪下来。

    “用劲!憋住气,用劲!”接生婆指导说。

    黑白氏不知道怎么用劲,接生婆指着她肚脐窝说,这里用劲,憋住气,往回缩肚子。

    哆哆嗦嗦的黑白氏,牙齿打颤,嘴唇发抖,怎么也憋不住气,怎么也指挥不动自己鼓鼓的肚子,气得接生婆忍不住又提起了手掌。

    黑白氏见了,号啕大哭起来:“我再也不生了,我再也不干那儿事了!”

    这一哭不打紧,只觉得地崩天裂的一阵眩晕,肚子突然往下坠了一下,接着听见接生婆欣喜的叫声:“看见头了。头露出来了,一头黑发!”

    “是吗?”黑白氏呻吟着问,“讨债鬼,你把娘害苦了!”

    “再努一把劲,孩子他娘!”接生婆继续指挥。这时,她的语言已经没有刚才那么严厉了,因为看来婴儿正常,母亲也没有大的危险了。

    这时候,大门外传来了一阵紧促的叩击门环的声音。

    满脸虚汗的黑白氏,脸上突然显出一种异样的表情,她用手指着门外说,快去开门,她听出了敲门声,孩子他大回来了!

    黑大头身不由己,由一群强盗押着,进了黑家大院。开门的是来侍候黑白氏的一位族里娘婶,见了这黑压压的一拨人,吓得扭头就跑,跑回正窑,返身关上门,又用身子顶住。黑白氏在呻吟的同时,腾出口,问她外边怎么回事,她脸色煞白,说不出话。其实也不用问了,门外燃起火把,窗户纸映出人影幢幢;步履凌乱,人群穿梭,大约有十几位。见此情景,黑白氏也明白个大概了。

    一会儿,只听窗台底下,黑大头在唤婆姨,黑白氏听了,赶快应声。只听黑大头讲道,今夜所来,是一群黑道上的朋友,只为钱财,不为人命,他将小心地服侍他们,起出钱财后,他们上路,他自然落个没事,那时再回窑里与婆姨拉话。

    黑白氏在屋里听了,带着哭声,说道,钱财乃身外之物,由他们去取,只要落个囫囵人回来,就是大幸。

    黑大头在屋外听了,尽管心中已另有盘算,但是还是感激婆姨的见识。他要婆姨关好窑门,不要出来,任凭屋外地陷天塌,都不要迈出窑门半步。

    这时接生婆隔着窗户,插了句话,说窑里正在死人哩,不要惊扰。“窑里如何死人?”黑大头听了这话,不解地问。那黑白氏说,不是死人,是生人,她正在生,头已经出来了。接生婆听了,纠正说,肩膀已经出来了,再努一努,就落生了。

    这时,那强盗头儿,早已不耐烦黑大头这番婆婆妈妈、儿女情长,他朝黑大头屁股上踢了一脚,要他“仙人指路”,快点说出埋藏财宝的地方。他说弟兄们都在露天地站着,冻得受不了了。

    于是,黑大头只好离开了窗台,领着众强盗,先来到院子里那棵枣树下,用脚跺了一跺,示意这下面有一罐金元宝。强盗头儿遂吩咐两个喽罗,按黑大头所示,从跺脚的这个地方,往下挖。随后,黑大头又来到台沿跟前,从北墙根算起,向南丈量了七步,接着用脚跺了跺,示意这下面也有东西。就这样,一会儿工夫,强盗们已经各就各位了,除两个把门的强盗外,黑大头的屁股后边,只剩下一个强盗头儿,和一个小强盗。那个小强盗,也就是张三李四那天不知好歹冲犯的那位。

    最后,黑大头领着强盗头儿和这个小强盗,来到院子的一角,一个大碾盘跟前,用脚踢了踢碾盘,告诉强盗,这碾盘下边,是个窨子,原先是放洋芋红薯的,爷爷临死前,将窨子封了,老辈子传下来的古董,大约都在这窨子里。

    你道黑大头为什么只用脚踢,不用手指,原来强盗头儿生性多疑,把个黑大头,仍然反剪着手,五花大绑地捆着。他见黑大头满身牛力,担心一旦松了手脚,管束不住。而那刚才黑白氏听见的敲门声,非并黑大头,乃张三李四所为。

    强盗头儿令那个力气还没有长圆的小强盗,去掀那面碾盘。那小强盗将火把交给强盗头儿,腾出双手,猫着腰去揭,可是力气使尽,那碾盘却像生了根一样,纹丝不动。强盗头儿见了,将枪往腰里一插,火把把儿往嘴里一噙,也俯下身子去揭。两人合力,那碾盘只稍稍动了一下,仍然严严实实地罩住窨子口。

    “这碾盘是死的?”强盗头儿罢了手,狐疑地问。

    “是活的!”黑大头答。

    “你原先动过它?”

    “动过!”

    “看来,解铃还得系铃人,老兄,劳驾你这主家,来掀这块石头吧!”强盗头儿说着,依旧从腰里掏出枪,指着黑大头的脑袋。

    “朋友,正应了解铃系铃这句话,”黑大头说,“劳驾,先把我身上这吊死鬼绳子摘了。”

    强盗头儿得宝心切,未及细做考虑,就令那小强盗,迅速地解下绳索。小强盗干起这类活,手脚倒也利索,三拽两拽,就将绳索解开了。

    黑大头没了绳索捆绑,身上轻松了许多,随之两臂张开,抡了抡发麻的胳膊,然后顺着碾盘,转了三圈,选定一个位置。只见他两脚蹬地,两手抠住碾盘沿儿,运足力气,大喝一声“起”,偌大个碾盘,被直直地翻起;再一使力,碾盘底朝天,翻了过去。

    “掌柜的好神力!”强盗头儿忍不住赞道。碾盘下边,果然是个黑洞洞的窨子口。

    强盗头儿见了,大喜,点颔示意,要那小强盗,打着火把下去。小强盗见了这黑幽幽的洞,有些发怵,强盗头儿“嗯”了一声,小强盗出于无奈,只得硬着头皮下去。这种窨子,也就是丈二深左右,农家贮藏过冬的蔬菜用的,壁筒上,用小镢掏出一个一个的蹬窝,因此上上下下,也不算太不方便。小强盗脚蹬蹬窝,胳膊肘儿撑着洞壁,手里打着火把,一步一惊,到了窨子底儿。

    黑大头在上面喊道:“你四壁敲敲,哪儿的土薄,有嗡声,那里就是个封死的拐窑,捅开土,钻进去,就能看见货了。”

    这时候院子里那些强盗,两人一摊,正在挖宝。十冬腊月,地硬如铁,镢头挖下去,一镢一个白印。强盗们个个干得头上冒起热汗,手上虎口震裂。看来世界上干什么事都不容易,做强盗也不容易。

    一会儿工夫,只见钻进窨子里的那个小强盗,在地底下惊喜地叫着:找到了,找到了,一溜儿十个坛子,个个装得满满的。强盗头儿听了,忍俊不禁,也伸出脑袋,趴在窨子口上,往下看。

    黑大头早就瞅准了一把镢头———刚才小强盗下窨子前,丢在口上的那把。这时,见机会来了,一猫腰,伸手捉住镢头,叫一声:“对不起了!”抡圆镢头,朝强盗头儿头上砸来。强盗头儿感到脑后生风,正想躲避,谁知镢头来得太快,脑袋碰到镢背上,登时脑浆四溅,人没气了。

    黑大头顺手从他手里,叼出枪来。怕他不死,又提起腿,掀进窨子里了。窨子里的那个小强盗,不知道上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开始只见有星星点点的雨丝落下来,黏糊糊的,不知道这是脑浆,接着一个口袋一样的东西落下来,砸到他头上,并且砸灭了火把,他伸手摸了一下,却是个死人。小强盗于是在窨子底下,没命地喊叫起来。

    黑大头对那强盗头,仍有几分畏惧,怕他死而复生,于是仍旧揭起碾盘,将窨子口盖严。

    那一帮正在掏地的强盗们,听到响动,停了下来。天确实有些黑,他们对院子里业已发生的一切,有所觉察,但是不甚清楚。

    正在此时,从窑里传来一阵婴儿清亮的哭声,接生婆隔着窗子,叫道:“黑家掌柜的,恭喜你,添了一口丁了!”

    黑大头听了,一喜一惊,喜的是如此狼狈之时,黑家喜得虎子,传宗接代有人了,惊的是,强盗们马上就会察觉,到时不但自己性命难保,屋里的弱妻幼子,也难免遭到侵害。想到这里,先下手为强,一个箭步,跑向窑门口,护定窑门,然后举起手枪,“啪”地放了一枪。

    你道黑大头为何如此胆大妄为,竟敢英雄孤胆,一个人和这群亡命徒作对。原来他瞅见这群强盗,拿的都是冷兵器,只这强盗头儿一人,有一杆手枪。他怕的就是这杆手枪,手枪一旦到手,便什么也不怕了;即便手枪没有到手,只要那些强盗们没了手枪,他敌他们三个五个,倒也不在话下。还有令黑大头胆壮的一条理由是,这几天来他和张三李四,眉来眼去,已经有一些默契,他看见这两个伙计,已经露出羞愧之意,于是料定一旦他占了上风,这两个家伙一定倒戈。话虽这样说,黑大头此举,毕竟还是虎口拔牙,风险成分居多。

    听了枪响,强盗们扔了镢头,拾起兵器,见响枪的是黑大头,不是他们的头儿,心中已明白了大半,于是发个喊声,一步一步,围拢上来。

    黑大头在台沿上站定,朗声说道,冤各有头,债各有主,那强盗头儿带人夜入民宅,欺压良善,如今已经被他拾掇了;一切冤仇都在强盗头儿身上,与诸位朋友无关,各位如果识相,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世界之大,去另寻个吃食的地方;如果还要扑上来做抢,他手中的枪不认人,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

    众强盗听了,登时傻了眼儿,提着刀,在那里愣愣地站定。

    倒是这张三李四,见了这般情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他们到底是黑家原来的伙计,听惯了黑大头的驱使,再加上羞愧难当,一进大院,早就有了这个心思。这时,跪在地上,捣蒜一样地叩头,说从此改邪归正,完了这事,明年,还求主子开恩,再来黑家搭伙计,熬长活。

    至此,黑大头心想,局势已定了八分了,心中不由得轻松了一些。

    那些强盗们,见张三李四,先跪倒在地,长别人志气,灭自个威风,心中有几分怨恨。奈何势力已经单薄,不似前番模样了,于是只得先把这口气咽下。

    黑大头本来想等这些强盗们抬脚走人。谁知,他们窃窃私议一番后,竟效仿张三李四,齐刷刷地跪了下来。其中一个年长的说,他们本来是破了产的农民,赌光了的赌棍,输了胆的黑皮,生计无着,才做了这千人骂万人嫌的腌脏勾当,如今黑大头杀了他们的头儿,坏了他们的衣食饭碗,以后这生计如何着落,这寒冬腊月,叫他们哪里谋生。

    黑大头听了,觉得这话也有一番道理,于是沉吟不语。

    又是那老者出头说,黑家掌柜既然杀了他们的头儿,那么不妨一不做、二不休,弃了这一院庄基,万贯家产,随他们去,当他们的头儿,如何?

    黑大头听了,冷笑道:我一个良民百姓,有家有业,有头有脸,去做这打家劫舍的强盗,那不辱没了祖先!

    那帮强盗见了,除张三李四以外,剩下的又都站了起来,重新横刀相向。他们说,既然黑大头执意不肯,那么今天,他们就只有拼个你死我活,把黑家堡搅个热火朝天了,横竖是个死,死在黑大头枪下,也不算冤!

    事情会有这样一个结局,这是黑大头始料不及的。这回轮到他没有主意了。婴儿又在窑里哭起来,于是他想起黑白氏。他隔着窗户,征求婆姨的意见。原来那院子里的谈话,黑白氏都听见了,这时她说,当今世事,一天天地乱了,什么事儿不是人干的,做强盗也可以,只是要做个义盗,不能干这偷鸡摸狗、伤天害理的勾当,她的家乡,那个李闯,当年起事,最初不也是被人们唤作强盗吗?

    一句话提醒了黑大头。他盘算了一下,清清嗓子,对院子里的一伙人说,要他做这头儿也行,只是得依他三件事情。

    强盗们听了,七嘴八舌地说,你黑家掌柜就说吧,只要你落草,别说三件,就是三十件,我们也依得。

    “第一件,”黑大头亮开一个指头,说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好赖都是个活人哩,只是,不能干那些偷鸡摸狗、伤天害理的勾当,想咱们的乡党,安塞的高迎祥、米脂的李自成、肤施的张献忠、丹州的罗汝才,当年何等英雄模样,咱们要做个强人,就要做这号强人。因此么,咱们要立个旗号,叫自卫团,完了我到县里,讨个委任状,从此咱这一杆人马,专为维护一方安宁,如何?”

    众人听了,都喝一声彩,说言之有理。

    “这第二件事情,”黑大头亮起两根指头,说道,“既然大家拥戴我为头领,那么这窑里的黑白氏,就是你们的嫂夫人,那正在啼哭的孩子,就是你们的少主。你们从此要敬她,敬她如同敬我,如何?”

    众人听了,都说这是行道上的规程,不必头领说了,他们自然晓得。

    “那第三件事情,”黑大头亮出第三根指头,眼睛瞅着旁边提鬼头刀的那位,“这位弟兄,三番五次,要结果我的性命,那天老虎崾,不是那白面书生的一声吆喝,我早做了刀下鬼了。卧榻之前,岂容他人酣睡,若要我做这个头领,就得委屈他了。大路朝天,请君自便吧!”

    那些强盗们听了,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正待跪下,为这位兄弟求情,谁知那人却也是个硬汉,竟一声不响,提起刀来,兀自走了。

    至此,一场风波告一段落。

    那黑大头,先不急着回窑,去看那弱妻稚子,而是径直走到碾盘跟前,揭起碾盘。强盗头儿早已死了,那小强盗,顺着蹬窝,早到了窨子口,只是头上顶着石板,不能出来,只在那里干叫着。出了窨子,见了黑大头,想不到这片刻工夫,江山易主。那也是个乖巧玲珑的人,听了众人叙说缘故,扑到黑大头跟前,纳头便拜,黑大头将他双手扶起,觉得他瘦骨嶙峋,倒也十分可怜。

    黑家有一溜儿闲置的空窑,打扫一番,便由这余下的强盗们住了。那张三李四,轻车熟路,生火为大家驱寒做饭。黑大头见一切都安排停当,又到各个窑里,查看了一番,这才回到自己正窑。

    进了窑门,夫妻见了,四目相对,默默无语。黑大头俯身抱起婴儿,看了几眼,竟忍不住掉下几滴英雄泪来。那几个前来帮忙的族里的婆姨,出语匆匆,说声“珍重”,一个个就都溜出屋去。那接生婆儿,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之后,没有了刚才的行业优势和使命感,此刻也有几分胆怯,巴不得早一点接过红包,一走了事,这时,也掂着红包,走了。

    窑里只剩下夫妇二人。黑白氏新生了孩子,身体虚弱,黑大头扶她躺好,盖上被子,又抱起婴儿,放在婆姨跟前,然后,跑到窑外,往炕洞里填了两抱玉米秆儿,免得婆姨受凉。完成这一切后,他便守着黑白氏,一夜未曾合眼。

    第二天早晨,黑大头草书了两份文书,一份交给张三,要他火速前往袁家村,请丈母娘来伺候月子,一份交给李四,要他去县政府,递上文书,申请黑大头办自卫团一事。尔后,便令其余的弟兄,在窑内歇息,不得出门扰民。

    天黑以后,李四回来了,说县政府衙门紧闭,上至县长,下至守门的,都回家过年去了,他打问了一下,街上人说,得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节后,衙门里才有人理事。黑大头听了,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得安抚众位兄弟,在他家里,等到正月十五以后,再做主张。

    那李四倒是能干,几天以后,一头毛驴,驮回来个黑白氏的老娘。母女相见,自然是一场痛哭,随后,黑白氏的母亲,细心地伺候坐月子婆姨,照顾外孙。从而令黑大头,少了许多的担忧。

    那天夜里,黑家大院,又是灯笼火把,又是枪声,你道黑家堡,为何鸡不鸣,犬不惊,没有一丝响动。原来经了前一场风波,村上的人们,早已输了胆儿,虽然同宗同姓,但是毕竟已分门另户,各人自扫门前雪,所以任凭黑家大院,纵有天大的风波,大家只是支棱着耳朵,关紧窑门,听着外边动静。等到这几个伺候月子的婆姨,脱了身子,回去一说,大家才知道,黑家大掌柜的,如今已经成了强盗头儿,于是一传十、十传百,适逢过年大家走亲访友,于是整个这一条川道,就都知道了;甚至传到城里,惊动了官家。

    外边沸沸扬扬,黑大头却还不知道,只等正月十五一过,他亲自上城,去申请委任状。黑家堡里,人人见了躲他,他以为这是怕事,知道他家里住了一班强盗的缘故,不知道这其实是在躲他。

    正月十五一过,黑大头备了三百块大洋,骑着一匹大走骡,穿了身干净衣服,收拾了头发胡子,光着脑袋,径奔县政府。刚进了县衙大堂,就被埋伏在四周的兵丁们捉了,黑大头刚要分辩,年轻的学生县长,指着黑大头,骂他勾结盗匪,滋扰乡里,说罢不由分辩,吩咐将他押进死牢里,随后,令县民团一杆人马,前往黑家堡,捉那还在黑家大院里,等候佳音的强盗们去了。

    黑大头自投罗网,心中叫苦不迭,懊悔不及,只巴望那些强盗们,能够逃生,如今不论怎样,从名分上说,他是他们的头领了。

    黑大头的担心是多余了。县民团的队伍,刚一在川道里露头,早被站在窑顶上的强盗们看见了。这也是他们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扎在哪里,总要派个哨,观察四周动向,并且选好逃跑的道路。黑大头一去,迟迟不归,大家心中早已有了几分疑惑,所以格外警惕。

    强盗们立即拔营起寨,顺着垴畔,上了后山。行前,他们请黑白氏并婴儿,连同黑白氏的母亲,随他们一起走。黑白氏不从,她从屁股底下,摸出那只手枪,说是黑大头上城时,托她保管,现在还给你们吧。强盗们接过手枪,说道,前面黑头领说的那约法三章,里面正有照顾黑白氏并婴儿这一条,如果黑白氏执意不走,他们也就不走了,反正他们的命也不值钱。黑白氏听了,只好噙着眼泪,抱着未满月的孩子,连同老母,随他们一起走。强盗们倒也仁义,备了一头毛驴,由黑白氏的母亲骑着;老人家的怀里抱着婴儿。上山途中,见黑白氏气喘咻咻,其中一个身体强壮的,俯下身子,让黑白氏趴在背上,一溜烟地向山上奔去。

    民团来到黑家堡,黑家大院,楼门大开,院中空荡荡的已不见一人。仰头向山上望去,只见一帮强盗,背着一个穿红袄的女人,站在山顶,正向山下望着。团丁们顺过枪来,担在矮墙上,朝山上放了几枪。那一杆人马,转到山后,顺一条山路,走到邻县境内去了。

    民团在窑里搜索一阵,一无所获,见一个窨子口开着,下去看了看,只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直挺挺地栽在窨子底下,已经冻硬。天寒地冻,民团头领觉得可以回去交差了,于是带着团丁,浩浩荡荡地返回县城。

    这天夜里,一群强盗,仗着这杆手枪,冲入县城死监,救出黑大头。至此,黑大头算是铁了心了,心甘情愿,做了首领。黑大头后来势力渐重,招兵买马,招降纳叛,占据黄河岸边一个险要的去处后九天,成为陕北地面一个尽人皆知的草头王、侠义客。再后来,丹州城下黑大头毙命,那一支武装,被陕北红军收编,成为红军初创时期的一部分,其间许多人物,竟成为人民解放军的高级将领。这些当然是后话了。

    黑大头的队伍,似盗非盗,似兵非兵,当地老百姓们,称他们为“双枪队”,意即手中执有两杆枪,一支快枪,一支烟枪。所以本文为了叙述的方便,从现在起,也就称他们为“双枪队”了。

    黑家堡再也不能回去。这一夜,双枪队仍回到老虎崾,在那个崖窑里安歇。将息几日后,黑大头想起家中窨子里,那十坛财宝,不知还在不在,队伍要扩充枪支,提供给养,非这些钱不可。于是派了一名队员,上城里打探消息,探子回来,说民团空手而去,空手而回,并没有提财宝的事。黑大头听了,心中一喜,这天夜里,遂留下两人看家,照护黑白氏三位,其余弟兄,随黑大头赶往黑家堡,去取财物。算起来,这是三进黑家堡了。

    黑大头领了众弟兄,进了黑家大院,直奔那眼窨子。原来黑家的财物,拢共只有这些。枣树下的,台阶下的,其实都是黑大头当时为分散兵力,所用的计策。仍旧由那个青年后生先下窨子,只见他下去一阵,传上话来,说那拐窑里,空空如也,坛坛罐罐还在,只是财宝,一丁点儿也没有了。

    众人见了,都纳闷起来,连黑大头也觉得这事过于蹊跷。一行人灰塌塌,只好打道回府。路上,黑大头眼前一亮,突然明白了财宝的去处。他想那天夜里,他和强盗头儿,在窨子口上,耽搁那一阵子时,屋里几个伺候月子的婆姨,肯定听到了什么。如果这财宝不是民团所拿,就是她们的家人了。于是停住脚步,指了指村中的几户人家的大门,命令队员们去把这几家的掌柜的,抓到黑家大院问话。

    那几户人家,都是黑大头的近亲,如果不是近亲,也不会那天晚上来照看黑白氏。然而事已至此,黑大头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各家的掌柜的都被抓了来,黑大头先是好言相告,要他们交出拿走的财物。众人装聋卖哑,佯装不知,其中一个白胡子老汉,按辈分算来,还是黑大头的伯伯,他拿出自己伯伯的架子,反而骂黑大头勾结盗匪,辱没祖先。惹得黑大头一时性起,喝令将这族里伯伯,吊在大门的门梁上,死劲地往死打。那个白胡子老汉,原来不经打,鞭子一抽,他就核桃枣儿,一股脑儿地倒出来了。众人见了,个个惧怕,明白不义之财不可取,今天要过这个门槛,非得交出财物不可了,于是纷纷跪下,承认他们偷了财物。

    取出财物,兄弟们背着,离开黑家堡,至此,黑大头算是彻底断了后路。黑家堡那些族里乡亲,第二天就从家谱上将黑大头一笔勾销了。

    那眼窨子做了强盗头儿的葬身之处。念及共事一场,大家推倒半面矮墙,将窨子埋了,算是让他入土为安。

    到了崖窑,黑大头看了看地形,觉得这里纵深太浅,一经发现,民团将崖窑四面包围,虽说进攻不易,但是围上个十天半月,崖窑里没了粮食和水,就只有坐而待毙的份儿了,于是提出,弃了崖窑,沿延河往下,另寻去处。

    这期间,与民团干了几仗,互有死伤。后来,双枪队且战且退,来到黄河岸边一处地方。这地方叫后九天,突兀地一座大山,立在群山中间,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双枪队占了后九天,层层设防,民团攻了几次,因为地势不利,都没有攻破,只好撤兵,准备回去后从长计议。

    黑大头得到喘息之机,赶快壮大队伍,搜集民间流散的枪支,并前往山西太原兵工厂,购买军火,准备应付事变。

    后九天从山根到山顶,十几里山路,设了九个卡子。山顶上那座山神庙,做了黑大头的司令部,黑白氏等一杆家眷,住在偏殿里。队伍又雇了些民工,在山顶平坦些的地方,盖起一溜营房,填沟削山,劈了一个操场。队伍开始操练,一切按旧军队中的队列条令训导,俨然是一支队伍了。

    山神庙的正殿里,摆了一把太师椅,太师椅旁边的影壁上,黑大头请人画了一只老虎。老虎旁边,题诗一首,诗云:自古英雄冒险艰,历经艰辛始还山,世间多少不平事,尽在回首一啸间。

    后来西安城里,杨虎城、李虎臣与陕西军阀刘振华血战,曾下了帖子,请黑大头带领双枪队前去助战。你道这杨虎城是谁,原来就是当年在黑家堡,黑大头救下的那位。二虎守长安,黑大头鼎力相助,双枪队战功累累,战事结束后,双枪队被收编为国民党军队,黑大头被委任为营长,蒋介石怕杨虎城势力太重,遂将黑大头部,调江南某地驻防。到了一九二七年,国共反目,上海事变,武汉事变,长沙事变接踵爆发,黑大头因不满时局,遂带领双枪队,集体开小差,又回到陕北,重占后九天,继续做起天不收地不管的山大王。不过这支队伍,从名分上讲,仍算国民党队伍,至少是它的头领黑大头这样认为;只是不听国民党政府的调遣,国民党政府也不承认他们而已。

    杨作新进了肤施城,考入省立肤施中学。其时,正是大革命风起云涌之时,举国上下,赤色的旗帜飞扬,革命成为一种风尚,一种时髦,一种表示追随时代新潮流的举动。这其间自然不乏中坚分子,不乏以满腔的热情拥抱革命、欢呼万岁的青年,不乏从土地上直起身子来,开始自身觉醒的农民,但是对相当一批人来说,他们所以被卷进去,只因为这是一股历史潮流,他们不愿意被排斥在潮流之外。

    肤施城是陕北高原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中心,大革命自然在这座城市,表现得更为活跃,而省立肤施中学,又称省立第四中学的这座新学府,由于有杜先生担任校长,由于有一群**人担任教师,由于学生大部分都是追求上进,追求光明,追求进步的青年,因此,它成为大革命在陕北的中心中的中心。学校成立了党支部,一批又一批学生在镰刀斧头旗帜下举起手臂,从这里走向革命。

    由于肤施城内**还没有设立市支部,所以肤施中学支部,便代表**方面,与国民党肤施市党部一起,从理论上讲,共同管理肤施城,肤施中学支部书记杜先生,已在国民党内,担任了个市党部宣传部长的头衔。

    在镰刀斧头旗帜下举起手臂的就有杨作新。那真是一个令人激动不安的年代呀!以革命的名义,在镰刀斧头旗帜下聚集起一批热血青年,他们信奉马克思的学说,他们以北方邻居作为榜样,他们怀着对这个古老民族最善良最美好的祝愿,期望着天上的革命和地上的革命在某一个玫瑰色的早晨降临,他们挥动着五颜六色的小旗子,赶到乡下去,唤醒民众,他们自信得可怕,觉得上帝已经死了,自己就是上帝,就是盗天火给人间的普罗米修斯。

    杨作新在这种忘我的年代里,在繁忙的革命工作中,如鱼得水,他成为这一茬人中的活跃分子,中坚分子。在革命工作之余,他也没有忘记自己的学业,他天资过人,加之在过去的学习中,打下了比较牢靠的基础,因此,在学习上,他也是班上,甚至是全校中最好的,这样,他便受到了同学们的拥戴和敬意。

    杨作新的发育已经成熟,他的相貌,正如我们在前边介绍过的这个家族的特征时说的那样:白净面皮,浓黑的两道炭眉,眼眶很深,鼻梁高挺,长腮帮、高颧骨,稍稍带上点络腮胡子。他的个子也长高了许多,身材异常端正。用一句大家都在说的话说,就是“身材修长,富有线条”。他三冬六夏,总是穿一件青布长衫,腋下夹一本书,眼睛看书看得多了,有点近视,配了一副眼镜戴着,因此看起来,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

    那个遥远的吴儿堡,他的爹娘,他的灯草儿,他的杨蛾子,在记忆中愈来愈模糊了,上学两年中,尽管有过几个假期,但他都是在肤施城里度过的,因为有那么多工作需要他做。

    上学期间,杨干大曾捎来一封信,信中除了“见信如面”这类的客套外,只说了一件事,就是灯草快坐月子了,如果杨作新有空,他能够请个假,回一趟家;灯草其实也没说什么,她说杨作新谋的是大事,不要去打搅他;要杨作新回来,是他和杨干妈的意思。

    这时候,怎么说呢?班上有个女同学,正在进攻杨作新。这女同学就是杨作新上一次进城时,看见的撒传单的那位。这是城里的一位富商的女儿,富商叫“赵半城”,同学们将这位时髦的剪着短发的女学友,称为“密斯赵”。接到信后,杨作新一时拿不定主意,他从眼前轰轰烈烈的世界中抽身出来,思绪暂时地回到了一下吴儿堡。往事历历,他在这一刻怀念起吴儿堡来了,他想父亲一定更为苍老了,那蛾子,大约也知道自己已经是以四十块大洋许人了,如果那男人好,那么这一切万事皆休,如果那男人不好,那杨作新将永远不会安宁的,他将会谴责自己。他当然也想到了灯草,想到她挺着大肚子时的样子,他觉得这女人很可怜,他记起了她对他笑的样子了,待她的面孔渐渐浮现出来,他又觉得她很粗俗。

    “密斯赵”见到这封信,觉得她所崇拜的这个农村学生不但结了婚,而且将要有孩子,真是不可思议:他年龄还这么小!不过她仍然没有放弃自己的追求,反而,怎么说呢?更为热烈了一些。因为,她认为,作为一个新女性来说,这样面对挑战,更有滋味,而且,她觉得自己也是在拯救杨作新,她认为杨作新的婚姻是不般配的,甚至是不幸的,她要以自己的千金之身,来进行一次拯救杨作新,反对包办买卖婚姻的革命。

    杨作新拿着家信去找杜先生请假,“密斯赵”阻止了他。“密斯赵”讥笑他说,虽然他的手里,老拿着一本《**宣言》,可是,他在一边向别人讲着“与一切传统观念决裂”的同时,却容忍自己家里,有个包办买卖婚姻的妻子,而这包办婚姻的产物,还在继续扩大她的战果。她说杨作新从骨子里来讲,其实不是一个新潮青年,他不敢面对这自由的真正的爱情,不带任何附加条件,以双方彼此愉悦为目的的爱情,当爱情向他召唤时,他却像鸵鸟一样,将头埋进沙漠里去了。

    “密斯赵”在讲的同时,她哭了。女人的哭泣最令人怜悯,何况杨作新是个软心肠的人,于是他掏出手绢,给这位女同胞拭泪。正像电影中所说的那样,在拭泪的同时,“密斯赵”支持不住,倒进了他的怀里。开始,他还用手想将她推开,但是,她撒娇似的紧紧地掰住了他的肩膀,没奈何,杨作新只好将她抱紧。“原来城里女人的腰身这么绵软,胸部像安了一个弹簧一样,轻轻一撞,便有两团**、软乎的东西,吸住了你的力量。”杨作新想。

    杨作新没有回家,也没有给家里回信,而灯草儿的情况如何,杨干大也没有再来信说。这时杨作新受杜先生的委托,作为肤施市的代表,前往省城参加省第一次农民代表大会,灯草儿的事儿,便忘到了脑后。后来听人说,灯草儿那次生产,小月了,孩子没有落下,杨作新听了,非但没有痛苦,反而觉得轻松了一些。

    那“密斯赵”是个任性惯了的娇小姐,认定了杨作新,非要从那个没见面的仇人那里,把这个心上人抢过来不可。她和杨作新出出进进校园,有时还请他到家中吃饭。双方关系亲密,自然引起了城里和学校里的一些议论。“密斯赵”听了,觉得自己也成了大家注意的人物,心中颇为得意,更加穷追不舍,如影随形。“密斯赵”的父亲赵半城,原来并不赞同女儿的想法,后来见革命的气势越闹越大,这杨作新通过几次接触,虽说是贫寒出身,但是谈吐不凡,是个前途不可限量的角色,加之,杨作新去了趟省城,回来又是演讲,又是报告,这“赵半城”见了,心中也有几分得意。于是慨然应允,只是,杨作新要娶他的女儿,须得先写个“休书”,将乡下的妻子,休了才好,他不能让自己的掌上明珠,去给人家做二房,让肤施城里,左邻右舍笑话。

    “这事好办!”“密斯赵”说,事情全包在她一人身上了。从此整天在杨作新身边吹风,并且使出女人的种种小伎俩儿,一会儿温柔似水,一会儿冷若冰霜,使得杨作新不得不束手就范。终于有一天,杨作新长叹一声,说道:“委屈你了,灯草儿!”遂拿起笔来,蘸饱墨汁,写下一封“休书”。“休书”送出之日,“密斯赵”便和杨作新,举行了“订婚”典礼,说好毕业之后,正式完婚。

    说话间到了一九二七年,也就是杨作新中学毕业的那一年。这一年,是中国二十世纪史上一个重要年份。杜先生先前忧虑的不幸变成了现实。这一切都是通过一个叫蒋介石的人来完成的。国共合作破裂,蒋介石一夜之间,抹下面孔,反目为仇,开始在国共合作的所有地方,对中国**人,大肆杀戮。

    时局变化得这样快,快得令人瞠且结舌。腥风血雨自然也飘到了肤施城。消息传来,肤施城里,人心浮动,街道里一刹那间冷落了起来。那时,虽然国民政府,名义上在全国实行着统治,但是各地的小军阀,听则听,不听则不听,都有一定的独立性。因此,当时统治陕北的军阀,按兵不动,坐观时局变化。省立肤施中学,照常上课,学生们准备毕业;只是当初的红火热闹景象,一去不复返了。杜先生衣冠周正,每天倒背着双手,沉默不语,在校园里转来转去。平日那些出头露面多些的**活跃分子,也人人自危,知道有事情要发生,但不知道在哪一天发生。

    有一天,“密斯赵”的父亲“赵半城”,推说有病,让女儿请个假,回家陪他。杨作新见未婚妻没有来上课,问过老师,知道“赵半城”病了。于是中午吃过饭后,买了点糕点,来到赵家探望。自从时局发生变化后,“赵半城”对杨作新的态度明显地冷淡下来,杨作新如此乖巧的人,如何不会有所觉察,只是时局变化后,那“密斯赵”小姐,倒是慷慨悲凉,说道“投身革命即为家”,可惜历史不给她一个机会,要么她学学秋瑾女侠,写上一幅“秋风秋雨愁煞人”的条幅留给后世,从而让自己进入青史,让自己的遗言进教科书。杨作新听了,觉得这虽然是大话,可是此时此境,这大话也毕竟令人感到可爱,所以这次去赵家,不是为了丈人,是为了未婚妻。

    来到赵家门口,只见大门紧关着,杨作新有点诧异。敲开门,见“赵半城”好好的,端坐在太师椅上,并没有半点有病的迹象,而“密斯赵”小姐,趴在那张八仙桌上,眼泪汪汪的,好像刚刚哭过。杨作新更感诧异,正要动问,只听学校方向,砰砰啪啪响起了枪声。

    听到枪声,杨作新明白了大半,“这些龟儿子,他们下手了!”杨作新骂道。骂完,他放下糕点,车转身子,就要回学校去。“密斯赵”见杨作新要走,也跑过来拉住杨作新的手,要和他一起走。

    “你给我回来!”赵半城吼道。“这次通缉的人中,第一位是杜校长。第二个就是你,你知道吗?”

    “原来你知道这次逮人?”杨作新转过脸也喊道。

    赵半城没有回答他的话,他令人把楼门关死,屋里的人一个也不准出来。他不是担心杨作新有个三长两短,而是心疼自己的女儿。他明白杨作新要是跑出去了,女儿说不定也会不顾性命跟他一起出去。对于这门亲事,他现在已经准备悔约,可是能不能做到,还得看女儿的态度。

    杨作新在赵家,躲了七天,这七天,肤施城里,发生了正如在历史教科书里记载的在上海,在武汉,在长沙,在中国的其他地方发生的一样的事情,而且由于本地军阀更为凶残,因此,这类事情发生得也就更为残酷和残忍。相应的,**人表现得也更为壮烈。杜先生和学校里的一些抛头露面多一些的学生,都被逮捕,有的枪决了,有的判了徒刑,而首犯杜先生,被敌人脱光衣服,打得遍体鳞伤,尔后,捆在肤施城的北城门口,一则以正视听,二则,引诱来救援的人落网。

    杨作新在赵家,听到这些消息,急得眼珠都要蹦出来了。他想上街去看一看,可是,“密斯赵”告诉他,他也是敌人追拿的首犯,街上贴满了通缉他的告示。于是杨作新央求,到北城门口,看看杜先生的情况。“密斯赵”原来不过是个群众,用敌人的话说就是“胁从”,加之她是赵富豪的千金,因此,还可以到城里走动走动。她出去探听了一回,回来眼仁红红的,眼眶都肿了。她说是杜校长被敌人捆在那里,嘴里仍不停地大骂国民党,宣传**主张,他的身上,到处是血,这季节正是秋天,他身上落满了苍蝇,一窝窝地,在他身上擞。他手脚被捆着,无法打,那苍蝇在他身上下蛆,蛆白花花的,满身乱爬,啃着他身上的肉,脖子上,连锁骨都能看见了。

    杨作新听了,两眼冒火,咬牙切齿,嚷着要去救先生。“密斯赵”说,好几个同学,也都是去救先生,被敌人捉去了,看来这是圈套,她去看杜先生时,几个贼眉鼠眼的人,一直瞅她,事情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保住一个人是一个人,他如果想要报仇,现在是不该去的。杨作新听了,觉得她的话也有道理。

    七天头上,杨作新执意要走。“密斯赵”给他换上一身农民装扮,脸上抹了些灰,头上顶一顶草帽,那眼镜,自然是摘去了,因为太显眼。临走时,“密斯赵”哭成个泪人儿一样,她说既然杨作新执意要走,她也不便阻拦,再说,待在城里也确实很危险,只是,她要等杨作新,这一辈子,她是非杨作新不嫁了。杨作新听了,淡淡地说,这七天来,他翻来覆去地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和灯草儿般配,如果说灯草儿没有接到那一份休书,或者说,接到休书后,还没有来得及走,那么他这辈子,还是和灯草儿过。他要“密斯赵”另找个般配的人家,忘记他吧。他会记得她的,并且感激她曾经给予他的温情和帮助。“密斯赵”听了,更加伤感。她吻了一下杨作新,吻得很长久,算是用吻和心爱的人儿告别。

    赵富豪听说杨作新要走,又听说杨作新主动提出毁约,觉得除了一件累赘,斩断了自己和革命的最后一点联系,心中自然高兴。杨作新行前,他告诫杨作新,出城时最好走东门,因为北门口,岗哨林立,盘查甚紧。杨作新听了,嘴里答应,出了赵家大门后,却直奔北门。“密斯赵”明白,他是想最后一眼看看自己亲爱的导师。

    杜先生果然被捆在城门洞的旁边。较之“密斯赵”所说,这时的景象,更加令人惨不忍睹。秋蝇猖狂地在他周围飞来飞去,哄的一声飞了,又哄的一声落下。他身上的肉,几乎都被蛆啃完了,只剩下白花花的一具骨骼。人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眼睛还睁着,并且亮得怕人。那眼神中,显示一种对信念的执著和人格的崇高,好像说,你们可以杀死我,但是杀死不了我的信念。你们可以打倒我的身体,但是打倒不了我的思想。杨作新盯着杜先生,看得有些呆了,他在这一刻,血往上涌,他对自己说,也对整个世界说:不管这个**运动,将来的前景如何,命运如何,胜利或者失败,短暂的风行或者垂之久远,那些在这个过程中,为之奋斗过的人们,可歌可泣的事情,它永远值得纪念,它有资格写进人类那些辉煌的最重要的一页中,它是人类在寻找最合理的社会秩序和生存环境中,一次伟大的尝试。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的胸襟开阔了许多,思想深刻和成熟了许多。

    他不忍心离开这北城门口,不忍心离开他的导师。他甚至想舍身一搏,把他从目前的状况中救出来。但是,那眼睛认出了他。那眼睛笑了,笑得那么热烈和真诚。也许,他本来还想说什么,只是已经没有嘴唇了,于是他没有说话。好像专为了等杨作新,那眼睛才没有闭合,现在,见了杨作新,那眼睛溘然闭合了。随着眼睫毛的不再眨动,苍蝇嗡的一声围上去,蛆也开始爬在了上边。七天来,想那眼睫毛,一定是一直不停地眨动着,眼睛才没有被侵害。而现在,杜先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杨作新默默地走了,已经有几个贼眉鼠眼的人注意到了他,他不得不走。他缓步离开北门口,一会儿,人迹渐稀,他就迈开大步,直奔吴儿堡方向而去。

    正值秋天,陕北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大自然在这个季节里,一改往日的吝啬,将其惊世骇俗的美,展现给人看。几场秋霜以后,天底下所有的绿色,在同一刻变成了红色,红得像血,像一面面耀眼的旗帜。山杨、背搭杨、白杨、红柳、白柳、塞上柳,还有白桦树、枫树、杜梨树、洋槐树、槐树,还有种种灌木:狼牙刺、酸枣刺、栒子木、减子木、马茹子、荆条、柠条,以及各样的谷物,各样的杂草,好像谁用红颜色染过它们一样,原来翠绿的叶子,此刻都变红了。令人心醉的红色,点缀着高原的山山岭岭,而高原那黄蜡蜡的底色,充填其间。在阳光下,这高原秋日的景色,仿佛一幅图画。

    庄稼已经一块接一块地成熟了。最早成熟的是“黄落散”糜子,它披散着头,一株一株地栽在地上,在风中摇曳,不时有颗粒摇落下来,接着成熟的是玉米,它多种在河堤地和川道里,农人们将它连根砍下来,栽成一个一个的垛子,准备农闲时再剥它。糜子的姊妹,谷子也成熟了,狼尾巴谷子或者狗尾巴谷子,有的扬着头,有的低着头,也在等待着收割,农人们将谷穗割下来,一背一背地从山上往下背。最后成熟的大约是荞麦吧,它种在山的最高处,种在山顶的“和尚”头上。荞麦还没有收割,或者说农人们正准备收割。它们红红的秆子,像淤血,红红的叶子,像枫叶一样鲜艳,至于,它的果实,那“三十三颗荞麦九十九道棱”,至今还被那也变成红色的壳包着,它们在抓紧这最后的光阴,接收阳光和养料,充实自己。

    走在山路上,回到了不因时代沧桑,不因人事变更而永远处之泰然的大自然的怀抱中,杨作新压抑的心境,稍稍感到轻松了一点。游荡不定的山间空气中,有一种成熟了的庄稼的香味儿和牧放过羊群的山冈释放出的膻味儿,这味儿令杨作新感到亲切,也唤起了他对吴儿堡的一种深沉的感情。

    从那高高的山岭上,一声苍凉的信天游起了,随后,会有一个年轻的媳妇,穿一件红得耀眼的大襟衫子,骑着一头毛驴,从山岭上走下来,或者说从云彩中飘下来。杨作新脚下这条路,正是那陕北民歌中,反复提到的那走西口的道路,那布满传说和歌谣的道路,那赶牲灵的脚夫和村口畔上守望着的女子唱出的道路。

    走在这样的道路上,处在这如诗如画的意境中,杨作新对他的陕北,产生了一种最奇异的感觉。但是,随着脚步渐渐走近吴儿堡。这罗曼蒂克的情绪消失了。他想到灯草儿,他不知灯草儿还在不在吴儿堡,他不知道见了杨干大杨干妈,还有杨蛾子,他该怎样说。

    杨干大杨干妈,见到儿子回来,最先是一阵欣喜,肤施城内风声鹤唳,消息竟也传到了乡间。原来,在大革命接近尾声时,连偏远的山乡吴儿堡,也成立了农民协会,现在农民协会自然成了禁物,由农民协会的命运,继而想起心高气傲的儿子,杨干大自然担心,后来又听说那肤施城里,杀人如麻,人头乱滚,而杨作新也在被逮被杀之列,老两口的心中更是惦念。如今,见儿子回来了,虽然有些灰塌塌,可是胳膊腿儿一件也不缺,老两口于是放下心来。放下心以后,想起儿子休妻这件事,又恨起他来,于是把心疼和痛爱埋在心里,板起一副面孔。

    杨作新不敢问灯草儿的情况,他问杨蛾子哪里去了。杨干大顿了顿,慢腾腾地说,上山背庄稼去了。他要去接杨蛾子,杨干大说,省事些吧,回窑里躲着,当心让人见了,告发你。

    这样,杨作新回到自家窑里。窑门虚掩着,他轻轻把它推开。他想,灯草儿也许还会在窑里,但是,当他抹了抹了眼睛,习惯了窑里的光线后,看见窑洞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只有他和灯草儿伙盖过的那床被子,还整整齐齐地叠成一长溜,摞在炕圪崂。

    灯草早就走了。休书一到,灯草哭成了个泪人儿。杨干大说,我娃不要走,留下来,等杨作新回来,我和他理论,非打断他的狗腿不行。杨干妈说,既然做不成媳妇,你就做我的干女儿,这孔窑洞就是你的,妈做主!灯草听了,光哭不言传。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几天后,后庄知道了消息,灯草儿那一班猴弟弟们,打上门来,杨干大羞得不敢见人,躲出去了,这伙人闯进窑里,打烂了腌菜缸、面瓮、做饭锅,临走时,又牵上杨家的毛驴,将被子往驴上一搭,驮上灯草儿走了。灯草儿拦着不让砸,拽着不肯走,气得她的一群弟弟说,人家把你不当人,你还护人家哩。最后灯草硬是从驴背上,取下那条他们伙盖过的结婚被子,拿回窑里,叠好,给杨作新留下。

    农忙时节,饭食简单,不过,杨家因为儿子的归来,特意杀了一只母鸡。冬公鸡,夏母鸡,这个季节的母鸡还算肥,鸡肚子里有不少小鸡蛋,杨干妈也真舍得。吃饭的时候,杨作新吞吞吐吐,终于接触到了那难堪的话题。他问灯草儿怎样了,是不是走了,在哪里落脚。

    杨干大见说,长长地叹了口气,别过脸去,他不屑于回答杨作新的问话。杨干妈按捺不住,她说,灯草儿走了,回到娘家,不出一个月,就四十块大洋,寻了个主,现在恐怕该“有”了吧。杨干妈说的这个“有”,是肚子里边有孩子的意思,她一直盼着个孩子。杨干妈还说,灯草前一次四十块大洋聘礼,给大弟弟问了个媳妇,第二次的四十块大洋聘礼,给二弟弟问了个媳妇,别问人家了,活得挺好,包括你杨作新,把银钱用脚踢,细皮嫩肉的,装了一肚子书,也没有吃亏,可怜只可怜了她的蛾子,苦命的蛾子哪。

    提到杨蛾子,杨干妈的眼圈红了,不断地用围裙擦眼泪。杨干大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杨作新想,自己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刚想问个究竟,只听杨蛾子说:“妈,别提那件恼人的事了,哥刚从杀人场,捡条命回来,咱们得高高兴兴才对。”

    原来杨蛾子已经完婚,她嫁去的那个村子离肤施城不远,大约就是四五十里山路,村名叫花柳村。肤施城里的妓女,暗娼,很多都是这个村子提供的。怪只怪杨干大急于要得人家的四十块聘礼,没有踏摸清楚,就轻易将女儿许人了。杨蛾子过门三天,那家秃子丈夫就骗她出去走一趟肤施城,幸亏是同村的受苦受难的姐妹,将消息透露给了她,说那秃子,在城里已经找好了宿处,只待她去,女人做暗娼,男人收钱。杨蛾子听了,如五雷轰顶,夹了个小包袱,翻山越岭,跑回了娘家。那家见没了人,当然不肯罢休,三天两头,来吴儿堡要人。后来见杨蛾子态度坚决,一听回花柳村就要抹脖子,知道人是回不去了,就提出要那四十块礼钱。

    这天夜里,在那个偏窑里,杨作新久久不能入睡。他一会儿想起杨蛾子,一会儿想起灯草儿,一会儿想起肤施城北门口杜先生那惨不忍睹的情景,一会儿又想起了“密斯赵”。他觉得自己欠亲人们和朋友们的太多了,他真恨不得揪下自己的一撮头发,可是细细想来,他又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他想大哭一场,他觉得这个世界没有理论和公正。

    灯草儿留下的这条被子,有很多虱子。杨作新已经不习惯被虱子咬了,盖着被子,里面咕咕容容的,间或有虱子叮他一口,他觉得心里很龌龊,就点亮油灯,逮起虱子来。俗话说:“饿不死的兵,冻不死的虱。”其实虱也是饿不死的,饿得只剩下一层雪亮的白皮,但一遇见人的体温,它马上就苏醒过来,而且会以十倍的疯狂,以饥不择食的吃相,先饱餐一顿人血。这些虱子原来是灯草儿饲养的,现在轮着他饲养,这种联想令他想到了那位朴实的农家女人,他的前妻灯草儿。他就着油灯,逮着虱子,虱子一只一只,顺被缝儿趴着,由于虱子没有吃到人血,皮是白的,和被里的颜色一样,他有些看不清,于是戴上了眼镜。

    第二天,按照杨干大的嘱咐,杨作新一个人躲在偏窑里,看了一天书,到了下午,由于昨天晚上没有休息好,他有些困,便和衣躺着,迷糊了一阵。忽然,他听到了外边有喊叫和厮打的声音,吃了一惊,下炕透过门缝一看,原来是一个长着像大孩子一般高矮的秃男人,正在和他的父亲厮打。杨干大老了,全不似那二年时候,他一动也不动,佝偻着腰,被那男人拖着领口,在院里拉磨儿。杨干妈拿着喂猪的木勺子,在那人背上捶打着,那人还是不松手。杨蛾子则捂着脸,圪蹴在畔哭。杨作新见了,明白这秃子是谁了,他挽起袖子,顺手摸了一把镢头,大吼一声,冲了出去。

    那秃子正在耍黑皮,见一个高大汉子,冷不丁地自天而降,抡圆一把老镢头,朝他脑门上砸来,吓了一大跳,丢开杨干大,撇开脚丫,扭头就跑,跑了十来步,见那汉子没有追来,就停住了。秃子站在那里,惊悸未定,回过头看着,估摸着这是谁。

    杨作新俯下身子,将父亲扶起来。

    杨干大刚才没有动肝火,现在见杨作新跑出来了,一下子动了肝火。他指了指窑洞,让杨作新赶快回窑里去,他不该忘记他的嘱咐。

    那秃子现在明白这戴着眼镜,穿着一身学生服的人是谁了。他站在原地,冷笑了两声,说:“哼,要人,你们不给,要钱,你们赖账,好吧,我现在人也不要,钱也不要了。你是杨家大小子,我认得你,肤施城中,到处都贴着捉拿你的告示,告发者,赏大洋一百块。不是亲家,便是仇家,赶明个,我到县衙门告你去,去得那一百块大洋吧!”

    杨蛾子见秃子说,从畔上直起身子,可怜巴巴地叫了一声“秃子”,她想替哥哥说情。

    杨作新截住了妹妹的话头,他一手拿镢,一手指着秃子说:“好你个秃子,你敢告发老子。钱我给,一有就给你,你敢告发,老子和你没个完,老子后边站着**,**一定要和你算账的!”

    谁知秃子听了,哈哈大笑说:“好你个杨家小子,你拿**唬人,你瞅瞅今格的太阳,看照的是谁家的门楼。**早就被杀完了。头发泥了墙,人皮缦了鼓了!”

    杨作新听了,怒火中烧,挥动镢头,又赶了过去,那秃子见了,一溜烟地跑了。

    秃子一走,全家人面面相觑。杨干大说:“瞎子毒,跛子鬼,秃子天生心眼狠”,这秃子不是一个好东西,他说到做到,看来杨作新得到外边躲一躲了。杨作新也觉得父亲的话有道理,于是收拾了一下,那天夜里,到前庄小学去了,去和那里一位年轻老师做伴儿。

    躲了几天,杨作新一看,没有动静,心里不免松懈下来,想那秃子也不至于这么坏,干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于是瞅了个天黑,又回到了吴儿堡。

    却说当夜无事,杨作新在自家窑里,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事情发生在第二天早晨。

    第二天早晨,太阳刚刚冒红,杨蛾子到畔上抱柴拢火,抬眼一看,突然看见从对面的山梁上,黄蜡蜡地下来一群穿老虎皮的保安团士兵。队伍悄没声息,鸡不叫,狗不咬,不紧不慢地朝吴儿堡摸来。杨蛾子站在那里,细细地瞅了一阵,从那一群老虎皮中,瞅见了一个身穿老百姓服装,头脑闪闪发亮的人,于是她大声喊了一声,哗地把怀里的柴火扔了,跑回了窑里。

    天杀五雷轰的秃子,挨枪子挨炮子的秃子,他果然说到做到了。

    太阳柔和的光线正好照在杨家窑院上。从对面山梁上朝这边望,杨家有个大小的动静,山梁上都能够看得见,因此,刚才杨蛾子的失态,敌人肯定是看见了。敌人现在不再是慢腾腾的了,而是挥舞着枪,加快了脚步。

    杨家窑里,现在是乱成了一锅粥,大家一个个变脸失色,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杨作新说,让他走,现在跑还来得及,敌人是为他一个来的,他不能连累家人。说完,扣了扣衣服扣子,正了正眼镜,就要往外冲。

    杨干大说:跑,你往哪里跑!往垴畔上,光秃秃的山上,连个兔子都藏不住,你快还是枪子快;往前庄跑,敌人正是从山梁上下来,从前庄那条路进村的,刚好堵了你个窝。只有往后庄跑这一条路子,可是出了村子,就得翻一道梁,敌人又不是没长眼睛,你一上梁,敌人就会看见的。

    杨蛾子听父亲这样说,觉得哥哥这一次是在劫难逃了,她哭了起来。她说:让她跟秃子走吧,是火坑也去跳,只要能保住哥哥。杨干大打断了女儿的话,叫她不要在这里乱上加乱了,她现在应该做的事情,是把妈妈的那件补丁衣服套在外边,再到灶火里抓两把灰,抹在脸上。

    杨干妈急得说不出话,她扯着杨作新的衣襟,眼泪簌簌地滚着。

    这时候,狗开始咬起来,一只狗咬,满村的狗都齐声应和。看来,敌人已经下了山梁,进入川道,眼看就要接近村子了。

    杨干大这时有了主意。他叫杨作新将那件学生服脱下来,让他穿上,又从杨作新眼睛上摘下眼镜,戴在自己的眼睛上。衣服穿上后,长是长了点,不过还凑合,眼镜戴上后,却天晕地转的,这是副近视镜,杨干大只好把它卸下来,握在手里。

    那些匪兵们已经下了川道,这个空儿,杨家窑院发生的事情,他们看不见了。杨家一家,来到院子,院子里有几个空着的粮食囤,杨干大叫杨作新掀起一块盖囤的石板,钻进囤里,然后将石板盖严。干完这些后,他给杨家母女,嘱咐了两句,就头上搭了顶草帽,猫着腰,下了畔,穿过村子,向后庄方向奔去。

    杨干大前脚刚走,敌人后脚就到了。秃子带路,敌人直扑杨作新的窑洞。窑洞里没有,就奔正窑,正窑里也扑了个空,就又奔到那个用做牲口圈的偏窑里。窑里驴已经没有了,满架的鸡,懒得还没有下架,这时候,扑扑棱棱,尖叫着飞出来,窑院里登时乱了。

    杨蛾子在正窑里,踢踢踏踏地拉风匣,低着头。杨干妈坐在炕边,正在捡米,准备下锅。

    敌人把三孔窑,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见杨作新的影子,就问杨干妈。杨干妈答道:儿子上肤施城去了,大家都知道;他根本就没有回来,这么个大活人,哪里藏得住他。敌人又问杨干大哪里去了,杨干妈说,一早就下地去了,受苦人,还能到哪里去。敌人见杨干妈的口封得严严实实,那保安团长,便将目光投向秃子。

    “日怪!”秃子摸着头说:“那杨作新肯定是回来了,那天我见过。就是刚才,咱们在山梁上那会儿,我也瞅见,从偏窑里跑到正窑里的,好像是他,阳光一照,眼镜片儿一闪一闪的。”

    秃子重转回到杨作新住的窑里,翻腾了一阵,从炕洞里掏出两本书,其中一本正是《**宣言》,当年杜先生送给杨作新的那本。秃子得了书,喜滋滋地跑出来。摇晃着书说:“你看,我说回来了,你们不信,还有杨作新写的读书笔记,上面有时间,就是这几天哩!”

    保安团长拿过书来,翻了翻,这回他是彻底相信了。他冷笑了两声,对匪兵们说:“搜!从杨家开始,挨门挨户地搜,我不相信,吴儿堡就这么几个土窑窑,那杨作新能藏在哪里!”说完,他朝院子里打量了一下,示意几个匪兵去搜羊圈,几个匪兵去搜那粮食囤子。

    窑里的杨干妈,这时披散着头发,从窑里一扑跑了出来。她一把解开红裤带,脱成了精尻子,然后呐喊着:乡亲们快来呀,杨家要出人命了,保安团大天白日,糟踏妇女了。一边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