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庐隐(2/2)

,李唯建给笔者的信中说:"我于1925年考入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那时,我热烈地爱着拜伦、雪莱、济慈以及布莱克和泰戈尔的诗,苦苦的探求着人生问题,并写信求教于泰戈尔,后他回信邀我赴印,行至上海,因故未能如愿。1928年重返北平,继续在清华大学读书。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经北大林宰平教授介绍,认识了女作家庐隐,相谈投契。庐隐在城中教书,我住清华园。结识庐隐后,庐隐考虑较多,她心潮澎湃,某夜寄我血书一封,表明内心。经我多方劝慰,心绪渐宁,决心生死相从。频繁的书信,久之成帙,初由天津《益世报》连载发表,庐隐自名'冷鸥',名我为'异云',于1929年由北平法文《政治周刊》(《La

    Politique de Pekin》)译成法文,出版单行本。再后取名《云鸥情书集》,于1931年由神州国光社出版。1930年与庐隐结为伉俪,游日本,住在东京郊区,怀一女,后取名'瀛仙'(即恕先)。不久回,卜居杭州西子湖畔……"

    1977年,李唯建写了一首抒发生平感怀的自传体长诗《吟怀篇》,国外友人曾几次索搞,均不愿公布于世,现将有关庐隐生活的片断抄录于后:

    在平结识黄庐隐,评诗论文心相印。清华园里撷黄花,得依 怀中情一札;十里迢迢入城赠,寒星初窥噪暮鸦。书信劳邮亭,赏 花赏月明。君心腾巨浪,惊喜复忧伤;中夜血泪书,沾笺复沾裳。

    心潮渐平息,死生誓相依。古井微澜漾春色,始度东瀛度蜜月。人 言扶桑日果果,渺茫明灭神仙鸟;乘兴畅游度枉生,落叶满地红 不扫。初冬归国兴未已,浪漫生涯不减昔。申江小住即访杭,卜

    居湖滨餐风光……去秋在日乐悠悠,写作阅诵无所忧;归来居杭 生一女,取名"瀛仙"纪东游。当卖借贷穷难救,卖文为生焉能久。

    隐君求得沪滨教书职,我赴嘉兴任教席。……乌云突遮晴朗天, 展翅伸爪来死神。隐君生产庸医误,茫茫大地无归处。黄英缤纷 遭毁灭,天昏地暗变颜色;庐山真面目,隐约未可睹。海滨灵海无

    潮汐,故人一去绝音息。冷鸥空留逐波影,异云徒伤变幻性。永 安公墓遥,人间天上差……

    这是李唯健一千余行的《吟怀德》中关于同庐隐恋爱、结婚、生活的描写,其情真挚,悲凄之至!令人落泪。李唯建这段五十年前的回忆,堪可与庐隐自述的生活得到宝贵的印证。

    关于恋爱,庐隐自己说:"我自然不会主张恋爱要以金钱地位年貌为条件,可是也不相信是绝对无条件的。"她的条件是什么?精神!她自己对待爱情便是这样的,她说:"在我的生命中,我是第一次看见这样锐利的人物,而我呢,满灵魂的阴翳,都被他的灵光,一扫而空……"这是她从李唯建那里得到的精神财富,也是他们相爱的基础。这时期,他们合写的那本《云鸥情书集》里收集了他们之间一年中的几十封书信,写得很美,里面有他们真正作人的态度,真正的热情,也有丰富的想象。她自己不再固执悲哀了,她要重新建造生命,转换生活的方向,勇敢地向封建礼教宣战。她说:"从前我是决意把自己变成一股静波一直向死的渊里流去。而现在我觉得这是太愚笨的勾当。这一池死水,我要把它变活,兴风作浪。"(《象牙戒指》)

    在日本,他们生活了一个时期。《东京小品》便是她旅居日本所写的小品文,原拟二十题,但只写了十一篇,都在《妇女杂志》上发表过。由于日元高涨,生活不能支持,他们回到杭州,寄居在山青水秀的西子湖畔。被压迫的灵感,在这美丽的地方,似乎得到了解放。庐隐说。"我们当然可以写出很好的文章了。"那半年,她写了一部十万字的长篇《象牙戒指》,这是一部充满哀感,为她的朋友石评梅不幸的生命留下的永久纪念。这个长篇,十分之九都在《小说月报》上发表过,其余一部分因国难遭焚。这时期,她还出版了一部短篇集《玫瑰的刺》。

    1931年夏天,离开杭州到上海,由刘大杰介绍,庐隐进工部局女子中学,又开始了口耕生活。她一面教书,一面写文章,这种努力从不间断。她自己说,写文章"自信是为兴趣有时也为名,但为钱的时候,也不能说没有,不过拿文章卖钱究竟是零卖灵魂,有点可怜,所以我宁愿在教书的余暇写文章了。"她还说:"我不敢为了机械的教书生涯忘记我一向所努力的创作生命,所以在百忙中,我是一有工夫就写……"是的,在她生命之火燃烧的时候,她不停地创作,在《申江日报·海潮》、《女声》、《时代画报》、《前途杂志》和《现代杂志》上,都有她的作品发表。《时事新报·青光》上发表了她的中篇小说《女人的心》及短篇小说《情妇日记》。她后期的作品,所反映的情绪较以前乐观、开朗,特别是"一二八"淞沪战争后,她跳出了由社会、环境、生活筑成的囹圄,着眼于民族战争,在艰苦的条件下,先后创作了中篇小说《地上的乐园》和《火焰》,后者则较直接地反映了在为国家存亡而斗争中的人和事。

    庐隐在写《火焰》时,苏雪林去看望她,后在1959年发表的《(海滨故人)的作者庐隐女士》一文中记叙了她创作这个中篇小说的情况:"庐隐对于她这个表扬淞沪之战的文学作品,却有点讳莫如深。题材是我询问再三才肯宣布的,言语间又往往支吾其词,只想将话题牵扯到别件事上去。当我到她写字桌上强去翻看那些原稿时,她劈手夺去,笑着说:'咖啡香了,咱们到客厅喝去,这稿子留着到出版后再读吧。难道怕我不送你一本不成?'庐隐是个爽快人,这回为什么如此?事后我才想起,那个时代的中国新文坛正陷溺于一股奔腾澎湃的**文艺怒潮里,谈爱国便是思想落伍,甚至可说反动,不惟听者不能入耳,自己也羞于出口。庐隐大约因自己过去也曾主张社会主义及国际主义,现忽来了一个大转变,写起爱国文艺来,怕我笑她,所以要这样遮遮掩掩的了,她哪知我正是她的同调呢?"

    这时期,庐隐自己也认为她已经跳出了苦海,是她的开拓时期。她说:"我现在写文章,很少想到我的自身,换句话说,我的眼光转了方向,我不单以个人的安危为安危,我是注意到我四周的人了。最近我所写的《女人的心》,我大胆的叫出打破藩篱的口号,我大胆的反对旧势力,我大胆的否认女子片面的贞操。""但这些还不够,我正努力着,我不只为我自己一阶级的人作喉舌,今而后我要更深沉的生活,我要为一切阶级的人鸣不平。我开始建筑我整个的理想。"她的世界观,她的文艺观,在这里,我们听到了她开始真正转变和进步的消息。

    庐隐的变化,其原因是多方面的。社会上尖锐的斗争,不会不在她生活和思想里留下痕迹。她走向生活后,教过小学、中学,也当过一个大学的讲师和教授。时代给她的社会经验是:中国的一切都濒于破产了。破毁了的社会当然还有希望,这是在最后她才认识了的。

    她与李唯建婚后的四年,是她一生最快乐最幸福的四年。庐隐一生受了很多苦,当她的思想和创作开始转向的时候,不幸在1934年5月,因难产手术,开刀后流血不止,高烧不退,遂于13日11点20分逝世于上海大华医院十四号病室,年仅三十六岁。据苏雪林回忆,庐隐生活拮据,"为节省费用没有进医院,仅以十数元代价雇一助产士来家伺候,以手术欠佳,流血不止,送入医院,终于不救"。庐隐的死,是中国文人的悲哀,闻者无不扼腕叹息!

    庐隐的死亡完全是由于庸医所误,但她对此并无怨恨之心、责备之言。当她生命垂危之际,李唯建悲愤交加,曾写一状子,要去控告医生,但庐隐劝阻了他:"算了,不要去告了,人已死了,告他又有什么用呢?"这一点,足见她胸怀之广阔,待人之宽厚。

    庐隐一生清贫,度日艰难,没有任何财产,只有几部比生命还宝贵的作品。为了慰藉庐隐的在天之灵,李唯建将她的全部作品放进棺内,让她毕生心血的结晶永世伴着她。

    庐隐去世后,留下大女儿郭薇萱(郭梦良之女)和李瀛仙(李唯建之女),而贫穷、年轻的李唯建却无法抚养两个孩子。这时,舒新城约集庐隐生前好友和她的哥哥黄勤(当时任天津上海银行经理)到上海,在南京路冠生园餐厅共商薇萱的抚养问题,大家一致赞同由其舅父黄勤抚养,庐隐的著作版权归属薇萱所有。不久,李唯建带着瀛仙回到四川,从此便与郭薇萱失掉联系,音信杳无。

    五

    创作,要有源泉;源泉就是生活。

    创作,也要才华和勤奋;但一个人走上创作道路,却不一定是生活的必然。

    庐隐是在中学要毕业那一年才开始读小说的。那时,她觉得小说满含着活泼、逼真的真实,可以解忧,可以消愁,人们可以从中得到刺激,看到希望和前途。所以她那时放弃了一切书,专门看小说,一年内大概读了二百本小说。

    大学一年级时,"五四"运动的浪潮正在激动着青年们的神经,《新青年》杂志宣传的新思想,李大钊、陈独秀、胡适的新论文,鲁迅的创作,周作人的翻译,都是当时青年们成长的粮食和阳光。那时期,提倡白话文的胡适是她的老师,教她《中国哲学史》大纲,使她对宇宙和宇宙间种种现象有了认识。庐隐接受了新思潮,但她有很多苦闷,她说:"我常常觉得心里梗着一些什么东西,必得设法把它吐出来才痛快。后来读文学概论,文学史,里面讲到文艺的冲动,我觉得我正有这种冲动,于是我动念要写一本小说,但是写什么呢?对于题材,我简直想不出,最后决定还是写我自己的生活吧。"她躲在图书馆的一角,秘密地进行这种尝试,悄悄地写了几天,那本没有收束的《隐娘小传》残稿,是描写她幼年故事的自传体长篇,是用伤感的文言写成的,后来她觉得"隐娘"一名不雅,便取"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之意,不愿人们识其内心世界,遂换成"庐隐",作为她以后发表作品的笔名。受了《断鸿零雁》影响的《隐娘小传》,始终没有续好,最后她竟把自己创作生涯里留下的一点欣慰的记忆也投火焚烧了。

    后来她读了几本短篇小说,觉得长篇小说结构穿插难,还是先写短篇为好。当时她写了一个短篇,战战兢兢地去请教在她看来有着无上权威的文学教授,但这位只知道《经学通论》一类,没有写过小说的陈教授给了她当头一棒:"你也想写小说吗?这不是容易的事呢!你这篇东西就不像小说,我看还是不写吧!"她一气之下,羞愧地把稿子给撕了。庐隐难过了好几天,但并没有灰心,壮着胆子又写了一篇《-个著作家》。这是一篇歌颂纯真爱情、揭露金钱社会的力作,女主人公因受气生病而死,那著作家则用破瓶子刺破心头,流着鲜血,呼喊着情人的名字,发表了对社会的抗议。那时,文学研究会刚成立,茅盾也是才接编改组后的《小说月报》。庐隐通过郑振铎认识了茅盾,这篇小说给了他。但庐隐一直心神不安地关心着这篇小说的命运,没想到,一个多月后,她的作品竟在《小说月报》上登了出来。这是作者的第一篇作品!这犹如金榜题名,"从此我对于创作的兴趣浓厚了,对于创作的自信力也增加了。"至此,她的才华有了真正的土壤,陆续发表了一批作品,在"五四"时期的文坛产生了影响。

    文学研究会主张"为人生的艺术",提倡写实主义,探讨人生的意义,都认为将文艺当作高兴时游戏或失意时消遣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反对封建礼教,是他们颇为一致的内容。庐隐在她的创作生活中,也是一贯遵循这样的主张的。她也认为,作品应该含有时代的色彩。人们常说庐隐作品的题材面窄,但在"五四"运动的**时期,她的创作却反映了颇为广阔的社会内容。如描写不甘醉生梦死的青年人苦闷的《海滨故人》,集中描写农家女悲剧的《一封信》,表现赤手空拳的爱国学生被毒打的《两个小学生》,反映纱厂女工悲惨生活的《灵魂可以卖吗?》及为和平殉道的女教士的《余泪》,《曼丽》集中的《时代的牺牲者》、《一幕》和《房东》等短篇,虽然结构不太完整,有的很像散文,但都触及了社会的各个黑暗角落,作者的正义和不平燃烧着光明的火把,这样的作品,在当时并不多见,这样的作家也颇不多见。诚如茅盾在《庐隐论》里所说:"'五四'时期的女作家能够注目在革命性的社会题材的,不能不推庐隐是第一人。"

    庐隐登上文坛之初,曾受到旧势力和文人相轻的压迫。但她没有屈服,她说"幸而我天生就是执拗的脾气,除非不曾拿定主意,否则,无论别人怎样冷嘲热骂,我还是我行我素……"

    在大学里,她一共写了几十万字的短篇小说、散文和游记。第一次去日本,回来后写了一本游记《扶桑印影》,记载着她在日本参观的见闻和感受。据庐隐自己说,这本游记是被朋友拿去弄丢了,因又无副本,便没有得到出版。笔者信了庐隐所说,又据她写文章最怕誊清,也从不誊清,总是一稿写完,稍作修改,便可成篇的创作习惯,深信她损失了这部旅日游记。但据香港大学中文系杨玉峰先生云,《扶桑印影》载当时丙辰学社的《学艺》杂志第4卷第10期(1923年4月1日),只是不知是庐隐所忘,还是朋友代劳。后来终于读到了这本游记的复印件。

    六

    庐隐是一位感伤的悲观主义者。除了早期若干篇作品外,作品都没有摆脱悲哀的色调。她追求人生的意义,但看不到人生的前途,觉得人生"比作梦还要不可捉摸",她在悲哀的海里,几乎苦苦挣扎了一生。她,或她作品里的主人,常常被悲哀所困扰,不得解脱,把悲哀看作是伟大的圣者。

    苏雪林说,庐隐的作品,"总是充满了悲哀,苦闷,愤世,嫉邪,视世间事无一当意,世间人无一惬心"(《二三十年代作家与作品》),在《关于庐隐的回忆》一文中说:"在庐隐的作品中尤其是《象牙戒指》,我们可以看出她矛盾的性格。……庐隐的苦闷,现代有几个人不曾感觉到?经验过?但别人讳莫如深,唯恐人知,庐隐却很坦白地自加暴露,又能从世俗非笑中毅然决然找寻她苦闷的出路。这就是她的天真可爱和过人处。"

    冰心与庐隐,文学史家们把她们视为"人生派"中的一派。虽然她们都关心现实生活,都主张在作品里表现时代色彩,但一旦这种思想和主张变成了果实——作品,她们的差别就显出来了。冰心在作品里,通过对无限生动的大自然和母爱的沤歌,表现出她对自由、光明人生的追求的理想。庐隐的作品则不同,她的主人公都是无出路的,前途茫茫,一片黑暗,他们负荷着冷酷、无情的现实,悲哀着走向人生的尽头、有人说"黄庐隐对社会里的任何人都不承认,她深深的感受着孤独。谢冰心主张则不然,她认为在人与人之间,是有不可分离的关系、这样,黄庐隐便必然的用着悲哀的视线眺望人间,而谢冰心,也不可避免的用了无限的热情来温暖人类。她们俩,一个是对世界表现了完全的绝望,一个是感觉着被损害的伟大的爱可以如死灰之能复燃……"

    有人说,庐隐由于深受北方风土习俗的影响,因而使她得以一个南方女郎,具有燕赵人士慷慨悲歌的性格。但是她的作品充满了悲哀,这是那个历史时期的产物。她的作品更多地带有自叙传的性质,其中主要人物身上,都有她的经历、思想、感情和气质。

    庐隐作品倾向的形成是有多方面原因的。首先,她的家庭、教育在她思想里形成了一个特有的世界观,这是绝大部分知识分子所共有的。二是她的生活环境是冷酷的,她几乎没有父母之爱,没有亲人之情,她在家奴般的生活里感情受到了摧毁;到了成年,其遭遇又十分不幸,亲人的相继死亡,这残酷的命运,使她悲痛欲绝。三是"五四"运动的落潮,给当时很多渴望光明追求进步的知识分子带来了重大影响,庐隐也是其中的一个。

    庐隐曾说:"在第一个时期里,已经确定了我的人生观,到第二个时期,我的人生观,由极度的悲哀,向另一方向转变,到了第三个时期,就是我已另开拓出一条新路来了,所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她说的三个时期,是她十三四年创作生涯中的三个阶段,其实,哪个时期的作品,都流露着悲哀的色彩,只是轻重浓淡不同而已。她曾说:"我不满意这个现实的人间,一起头我就这样,其中所不同的,是从前只觉得伤感而不想来解决这伤感,所以第二步,我还是不满意人间的一切,我还是伤感,第三步呢,不满意于人间和伤感也更深进一层,但我却有了对付这伤感和不满意于人间的方法,我现在不愿意多说伤感,并不是我根本不伤感,只因我的伤感,已到不可说的地步……"

    只读过她的作品而没见过她的人,多半以为她是一位愁眉苦脸的女性,但实则不然。她自己也说,她有两种绝对相反的人格:"在文章里,我是一个易感多愁脆弱的人,——因为一切的伤痕、和上当的事实,我只有在写文章的时候,才想得起来,而也是我写文章唯一的对象,但在实际生活上,我却是一个爽朗旷达的人。""在写文章的时——也不是故意的无病呻吟,说也奇怪,只要我什么时候写文章,什么时候我的心便被阴翳渐渐遮满,深深的沉到悲伤的境地去,只要文章一写完,我放下笔,我的灵魂便立刻转了色彩……"(《庐隐自传》)这是她的自白。李唯建和接触过庐隐的作家,也都说她的性格慷慨、豪爽、有魄力,对"一生英风飒爽"(苏雪林语),自己做过的事从不后悔。这是她创作和性格矛盾的一例。

    作为社会的人,都会关心社会的。"五四"运动初的"学生会时代",庐隐是一个活跃分子,她是带着"社会运动"的热情跨进文坛大门的。那时候,她写《新村底理想与人生底价值》(1920年,《批评》第四号)之后,不仅写了《一封信》、《两个小学生》等七篇那样有着深刻现实意义的短篇和小品,也写了《中国的妇女解放问题》(1924年,《民铎》第五卷第一号)这样一些有关妇女解放问题的文章。但不久,她的笔锋转向"自叙传"的性质:写自己,写爱人,写朋友,都是现实主义的,因为它们反映了社会的一个侧影,是真实的现实。茅盾说:"庐隐与'五四'运动,有'血统'的关系","庐隐,她是'五四'的产儿"(《庐隐论》)。当"五四"运动落潮后,在庐隐面前,社会似乎堵死了所有路口,再加上自身的遭遇,这使她陷入痛苦的重围。人们所说的"庐隐的停滞"就是在这种主客观的条件下产生的,但庐隐并不甘在这种氛围中沉沦,她挣扎着,追求着,前后虽有几次反复,但每次也都有所前进。

    庐隐的小说《地上的乐园》,茅盾说它是寓言体的"一篇美丽的空想的'诗',而且是'神秘'的'诗'。读了那篇《地上的乐园》,人们会觉得在这里就伏着庐隐作品中'苦闷人生'的根,也会觉得就在这里也伏着庐隐'发展停滞'的根。"这里,较多地反映了她的人生观。人的一切思想和实践,是不能离开人生观而存在的,所以说,那里有"根"。

    庐隐写于1927年的第二本短篇小说集《曼丽》,是她认为"从颓唐中振起来的作品"。这本集子,像她在人生的大路上迈步一样,步子迈得虽不高远,却决不是原地踏步或转圈子。茅盾说,《曼丽》集中多数作品表示了作者颇想脱掉《或人的悲哀》以来那件幻想的感情的花衫,并企图重新估定人生的价值。她这次创作思想的变化有个人的因素,但主要是社会的影响。"促成她这一转向的,与其说是她个人生活上的变动,倒不如说是时代的暴风雨的震荡。"翟菊农在这本集子的序里说:"这本小说集子比《海滨故人》很有不同的地方。就内容说,《曼丽》的取材,范围要比《海滨故人》宽些,例如《房东》一篇,《海滨故人》集子里就不会有。《海滨故人》集子里据我猜想大部分是作者自身的直接的描述,好处是亲切;在这本集子里,虽则大部分还是自身经验的描述,但要比较蕴蓄些。《海滨故人》集子里,所表现的感情是很深挚的,对于人生的感觉,似乎比较深切些。《海滨故人》集子里很多爆发式的感情,在这本集子里比较的经过一番洗炼工夫。我并不是对这两本集子,有所抑扬,只觉得两本的内容的确不同,最大的原因恐怕是近年来作者生活上的变动,从前是春之气,现在不免有初秋的意味。"序中所言两本集子的不同,以及所以不同的原因都点了出来,均比较符合作者的生活、思想和创作实际。

    庐隐崎岖、坎坷的命运使她在沉沦与前进中几经反复,但她毕竟还是从感情里挣扎出来,摈弃了自私的小我的感情,代之以对社会劳苦大众的同情之心。她在《著作家应有的修养》一文中说,作家内质方面的修养应该有二:"一应对于人类的生活,有透澈的观察,能找出人间的症结,把浮光下的丑恶,不客气的,忠实的披露出来,使人们感觉到找寻新路的必要。二应把他所想象的未来世界,指示给那些正在歧路上彷徨的人们,引导他们向前去,同时更应以你的热情,去温慰人间悲苦者,鼓励世上的怯懦者。"当她的创作世界重新和广阔的社会生活联系起来的时候,除了留下的那部以"-·二八"战役为题材,反映十九路军奋起抗日的长篇小说《火焰》外,还有收在《东京小品》里的七篇小说如《火灾》,尤其那十四篇杂文,如《丁玲之死》。在北平她就同胡也频常有来往,当听到朋友说胡也频"以共产之故被捕"后,"想起也频那样一个温和的人,原来有这样的魄力,又是伤感,又是钦佩";当听到丁玲被捕失踪,又看到《时事新报》有丁玲已被杀害之说后,她认为那是中国文坛一大损失,"时代是到了恐怖,……究竟哪里是我们的出路?想到这里,我不但为丁玲吊,更为恐怖时代下的民众吊了。"在《监守自盗哩说:"墨子曾经有过一句话:'窃国者侯,窃钩者诛',使我恍然明白从古及今,中国一切的法律,都只限于约束小百姓,而衮衮诸公呢,那是特殊阶级,是孟轲所说的治人阶级,所以法在小民,刑在小民而皆不上衮衮诸公,因此失地万里的将军,涂炭人民的元帅,尽可以挟带金宝美姬,逍遥于法外,当政诸公,连正眼都不敢向他望一望了!"在《夏的颂歌哩说:"二十世纪的人类,正度着夏天的生活——纵然有少数阶级,他们是超越天然,而过着四季如春享乐的生活,但这太暂时了,时代的轮子,不久就要把这特殊的阶级碎为齑粉,——夏天的生活是极度紧张而严重,人类必要努力的挣扎过,尤其是我们中国,不论士农工商军,哪一个不是喘着气,出着汗,与紧张压迫的生活拚呢?脆弱的人群中,也许有诅咒,但我却以为只有虔敬的承受,我们尽量的出汗,我们尽量的发泄我们生命之力,最后我们的汗液,便是甘霖的源泉,这炎威逼人的夏天,将被这无尽的甘霖所毁灭,世界变成清明爽朗。"透过这些深刻、尖锐、犀利的小品杂文和长篇小说《火焰》,不难看出庐隐在"九·一八"事变后,是时代和民众给她以勇气,冲出"庐隐停滞"的种种藩篱,她,又前进了!但,她死得太早……

    七

    庐隐是一位彻底解放了的新女性,短短的十几年的文学生涯中,创作出版了《海滨故人》(1925年,商务印书馆)、《曼丽》(1927年,北平文化学社)、《归雁》(1930年,神州国光社)、《象牙戒指)(1930年,商务印书馆)、《云鸥情书集)(与李唯建合著;1931年,神州国光社)、《灵海潮汐》(1931年,开明书店)、《庐隐短篇小说选》(1932年,女子书局)、《玫瑰的刺》(1933年,中华书局)、《女人的心》(1933年,上海四社出版部)、《庐隐自传》(1934年,上海第一出版社)、《东京小品》(193年,北新书局)、《火焰》(1936,北新书局)等十二种中、短篇小说集和长篇小说,及《妇女的平民教育》(1928,上海商务印书馆)和遗译《格列佛游记》(1935年,上海中华书局),另有选集《雨夜》、《庐隐短篇小说选》(姚明达编,1935年)、《庐隐选集》(徐沉泗、叶忘忧编,1936年,中央书店)、《庐隐创作选》(少候编,1936年)、《庐隐佳作选》(巴雷编,1941年,上海新象书店)等数种。

    "庐隐作品的风格是流利自然。她只是老老实实写下来,从不在形式上炫奇斗巧。"(茅盾《庐隐论》)总观庐隐的全部作品,这种评语恰切、中肯。从《海滨故人》开始,她在许多小说里,都采用日记和书信的形式,这样写来,在语言上显得灵活、自然,但在结构上往往出现散漫的毛病,用茅盾的话说,就是"控制不得其法"。后期的作品,有了长足的进步,老练多了。除小说之外,她的散文也写得清丽可爱。她虽以小说出名,但茅盾说,"她的几篇小品文如《月下的回忆》和《雷峰塔下》似乎比她的小说更好。"她还在同一篇《庐隐论》中评论说:"在小品文中,庐隐很天真地把她的'心'给我们看。比我们在她的小说中看她更觉明白。她不掩饰自己的矛盾。"她这种既天真又严肃的态度贯穿在所有的作品之中。

    王礼锡说:

    "生命是我自己的,我凭我的高兴去处置她,谁管得着!"庐 隐是这样很倔强的在这不惯的社会生存着,庐隐对这社会是不

    惯,社会对庐隐尤其不惯,庐隐对社会的不惯,是有她的"谁管得 着"的办法去管理,而社会对庐隐却是冷嘲热讽、明枪暗箭作四

    面环攻。这"不惯"不仅是庐隐个人的问题,是新的与旧的社会的 矛盾的表现,加上庐隐的强烈的个性,这矛盾就表现得特别的明

    显。所以这不仅是"不惯"而是不相容,不惯慢慢的就会惯了,至 于不相容,那便得争斗。庐隐的"谁管得着"的态度,是不理的态

    度,怕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不理"是违背了旧社会的秩序,这 样的叛徒,是不能在旧社会的秩序下生存的。有了他就没有你,

    你要站得住,他就得摧毁。(《云欧情书集》序)

    这一段话是从社会的矛盾中来认识庐隐的。她的作品和思想,正是这个大时代的产物,表现了一个时代的群象,反映了一定的历史,又诚如唐tao所说:"'五四'的主要精神是反封建。所有反抗旧礼教,反抗买卖式的婚姻,争取恋爱自由等等,在庐隐的作品里有着鲜明的反映。"(《晦庵书话·女作家黄庐隐》)这就是庐隐及其作品的价值。

    庐隐,像一颗灿烂的明星,亮在旧中国的黑夜,光辉是不灭的,她在中国新文学史上的地位是永存的。她说过:"沉默比什么都伟大!"她已经沉默了四十多年,文学史家们应该让她那颗受尽人生苦辛的心和悲苦的感情得到安慰,给这位敢爱敢恨的女作家以公正的历史评价!

    1980年12月5日脱稿

    1995年2月5日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