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诗人的悲哀(1/2)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鶵竟未休。

    这是李商隐著名的《安定城楼》。人们从“永忆”、“欲回”两句总是看出“淡泊恬退”的安静来;笔者却从中体味出一种悲哀。人们从“不知”、“猜意”两句总是看到“傲岸清高”的胸襟,笔者却在其中感受到一种无可名状的苦涩。江湖、扁舟用的是春秋时代范蠡的典故,范蠡辅佐勾践灭吴雪耻,于是在功成名就后“垂扁舟浮于江湖”,但李商隐却始终沉沦下僚,“一生襟抱未尝开”,他凭什么归江湖入扁舟?所以这只是他想像中的幻境而已,而他只能靠幻境来自我满足,可说是十分悲哀。腐鼠、鹓鶵则用的是《庄子》中的故事,惠施当了梁国的宰相,却怕才能高于他的庄子来夺相位,于是庄子嘲讽他说,鹓鶵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怎么会把鸱的臭老鼠当美味来争抢呢?可是李商隐却没有那么清高,九品官也要做,幕僚也要做,他的真正理想并不是当高雅的隐士,而是当人世的英才,所以这两句诗未免有些酸溜溜的悻然和无可奈何的自我解嘲,当然还有一种对现实的愤愤然,当一个人不得不这样的时候,心境是十分苦涩的。

    《红楼梦》里写晴雯有两句话叫“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移在诗人身上再合适不过,诗人读得几本书,识得几个字,心里便装进了“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杜甫)的念头,满脑子便是“仰面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李白)的狂想。其实,孟子说“舍我其谁”不过是吹吹牛、遮遮羞而已,帝王诸侯决不会因为少了一两个文人便当不上帝王诸侯。陆贾说汉高祖可以在马上得天下,不能在马上治天下,也不过是吓唬一下这个暴发户而已,谁也不曾因为少了礼乐文治而丢失了政权。所谓“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章碣),那些不读书的王侯对于这些死读书的文人其实是从心底里瞧不起。司马迁说皇上对文人“俳优畜之”,意思就是把文人当戏子一般养着,像养几只金丝雀,可是天真的文人却在一边儿起劲地作着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清秋大梦。

    就是中国文人这种过了头的社会责任感与理想主义给自己浇铸了一副枷铐,半块是理想,半块是现实,中间是一个仅容下脖颈的圆孔,咔嚓一下就把自己夹在中间,动也动不得。特别是那些爱动感情、成天生活在幻想里的诗人,他们总不觉察“此身只合是诗人”的命运,偏要把自己设想成周公、诸葛亮式的良相,辅弼君主治理天下——却从来不曾像刘邦、项羽那样有过“大丈夫当如此(秦始皇)”、“彼(天子)可取而代之”的念头——偏要把自己的理想定格在总理衙门日理万机、千里沙场运筹帷幄或茅舍榻前纵论天下三分,好像不这样就不足以实现自我价值似的。李商隐就是如此,他急切切地呼喊“更谁开捷径,速拟上青云”(《商於新开路》),盼望有人能提携一把,使自己有大展雄才的机会。他也直率地剖白“但问琴书终一世,何如旗盖仰三分”(《漫成五章》之三),不甘心以诗人之身了结一生,总期望有明主慧眼识英雄把自己请出来建功立业。直到晚年,他还吟唱“如何匡国分,不与夙心期”(《幽居冬暮》),抱怨时命不济。

    李商隐一生都在关注现实政治:天子把公主嫁给藩镇以求平息战争,他要插上一嘴:“事等和强虏,恩殊睦本枝。四郊多垒在,此礼恐无时。”(《寿安公主出降》)皇家不重视文化,他要喋喋不休:“建国宜师古,兴邦属上痒。从来以儒戏,安得振朝纲。”(《赠送前刘五经映三十四韵》)朝廷整治几个鲠直的大臣,他要多嘴多舌:“有美扶皇运,无谁荐直言。已为秦逐客,复作楚冤魂。”(《哭刘司户二首》之二)他一会儿说“又闻理与乱,系人不系天。我愿为此事,君前剖心肝。叩头出鲜血,滂沱污紫宸。九重黯已隔,涕泗空沾唇”(《行次西郊作一百韵》),想象自己为了国家冒死上谏,好像朝廷不相信他的忠言就要垮台似的;一会儿又说“几时拓土成王道,从古穷兵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