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沈阳(1/2)

    《大东日报》的登记,政府始终没有批准。国民党是一个愚笨的党,它严厉控制报纸的登记,认为可以钳制新闻自由,所以一九四○年代真正中国人的心声,反映在当时的杂志上,而不反映在报纸上。不过,幸而政府没有批准,如果批准,我们的损失将更惨重。

    更大的挫折来自于整个时局的变化,国民党军在东北拥有最精锐、最现代化,而且远征过印度的武装部队——新一军和新六军等,他们从军服到武器,全是美式装备。可是,经过两年内战,东北“剿匪总司令”*从熊式辉到陈诚,从陈诚到以饭桶闻名于世的卫立煌,甚至身为国民政府主席的蒋中正(后来,蒋中正被选为“中华民国总统”*),也亲自到东北视察,种种措施和声势,都不能挽救东北的局面。四平街一战之后,守城的陈明仁将军,突然被中央撤职,军法审判。大家已经发现,以蒋中正为首的国民政府,已公然向民心宣战。局势遂像从山顶滚下来的坠石一样,不可收拾,各大城市纷纷被**攻克。最后,偌大的东北只剩下一个沈阳和一个锦州还在国民党军手中。沈阳街头的人数一天比一天减少,不但高官富商纷纷逃亡,连贫苦的小市民也纷纷搭飞机远走北平。

    贫苦小民搭飞机逃难,写下了中国社会史上最重要的一页。设在北平的“华北剿匪总司令部”*雇用民航公司的飞机,把大量军粮和武器运往东北,飞机回程时,舱位全空,沈阳有些单位就利用这个空舱,疏散他们的员工。当员工疏散得差不多后,空舱依旧,有些人就利用机会,包下空舱,向民间出售机票,从中赚取佣金。

    不管谁申请买票,都要“东北剿匪总司令部”*批准。以堂堂的“剿总”之尊,竟去处理小民的机票,荒谬得不但使人失笑,也使人震惊。报纸上也有人作温和的攻击,认为“剿总”应该掌握大局,不该过问鸡毛蒜皮小事。“剿总”反应十分激烈,叱责他们是“匪谍”*的言论,企图掩护“匪谍”*逃往北平,之后就再也没有批评的声音了。这小故事隐藏着一个大的意义,事实上,“剿总”官员,没有任何大事可做,批准机票就是他们惟一能做的大事。整个军事行动——战略的、战术的、后勤的,以及陆海空军联合作战计划,“剿总”都不经手,而由蒋中正在遥远的南京决定,甚至一个团的出击或撤退,都由他直接指挥。“直接指挥”应该是国民党军在这场大规模内战中失败的主要原因之一。历史上处处可以看到直接指挥的悲惨结局,只是,所有自命不凡的头目,总是喜欢直接指挥,因为,只有直接指挥才可以显示自己的权威和英明,十分过瘾。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一日,上午,我贸贸然去北大营第三军官训练班,探听能不能领到薪俸,发现北大营全然一空,官兵们已全部撤退到沈阳市区。息县那次被隔绝在城外的镜头,重现眼前,我大为恐慌,急行折返沈阳,发现街上有一种不同的气氛。回到大东日报社时,厨夫告诉我说,解放军已经进入市区,住在炮子坟(炮子坟距大东日报社只有二十分钟路程)。这时候,我才看到当天出版的《新报》,四十五年后,仍记得它的头条标题:“沈阳城外,共匪不多”。

    我没有心情看内容,只感觉到这样的标题,令人啼笑皆非。傍晚时候,街上已经没有行人,我、徐天祥、孙建章、廖衡,挤在楼上小房间里,面面相对,说不出一句话。一生的努力,一夕之间,又化成云烟。我现在面对的是一个完全不了解的新世界,我是一个失败者,而我今年已二十八岁了,我们四个人惟一的财产,只剩下那位将军支援我们的二三十袋面粉,又能坐吃几天?

    第二天上午,解放军大批进城,车队也鱼贯而入,穿着灰色棉军服的男女青年,坐在卡车上挤成一团。解放军中有些女孩子(使我想到“青干班”时一些女同学)还打开胸前的纽扣,让怀抱中的婴儿吃奶。震天的歌声和笑声,一辆一辆的军车在大东日报社前面奔驰而过。我不知所措地面对着他们的欢乐,这幅画面,深刻地印在脑海。

    事实明显,我们即使想苟延残喘地留在沈阳,也不可能。于是,决定放弃一切(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