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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轰烈烈的恋爱(1/2)

    我除了上学被功课搞得苦不堪言、奄奄一息外,另外还有一项烦恼,就是找不到女朋友。那时候,政府正在严厉禁止妇女缠足,一个小学或初中毕业的女学生,经常被县政府聘为“放脚委员”,到乡下各地去宣传缠足的害处和天足的好处,还挨家视察,发现有五六岁小女孩缠足的,就要求立刻停止。这是确确实实为人民谋福利的善政,而许多乡下人的回报,却是把那位任放脚委员的女孩暴打一顿,眼看着她在邻居们叫好吆喝声中,夺门而逃。这就是二十世纪初叶,中国乡村中最精彩的景观。

    在这种社会基础上,识字的男人,也就是读过书的知识分子,为数不多,绝大多数的中国人都是文盲。设在辉县沿村的郭家祠堂,在一九二○年代曾经有过赏格:本族青年小学毕业的奖赏二十银圆,中学毕业的奖赏五十银圆,大学毕业的奖赏一百银圆。那时候农村的雇工,一年工资才二十银圆。一百银圆能够购买年轻人五年的劳力,这在乡下是一个令人吃惊的数目。从此我就发誓要拿这项奖学金,来减轻日渐衰老的父亲的负担。可是终告失败,因为我一辈子什么学校都没有毕过业。

    男性的知识分子已经如此稀少,女性的知识分子,更稀少得可怜。不要说识字的女性,就是从没有缠过足的女性,在一九三○年代仍是罕见的稀有动物。我有一位堂兄郭立生,省立汲县师范学校毕业,曾经拿到祠堂五十银圆的奖赏,被乡下人尊敬为最有前途、将来可到县城跟县长平起平坐的年轻绅士。他师范学校毕业的那天,媒人就不断到他家说媒,把她们手中的姑娘美化得貌如天仙:柳叶眉啦,瓜子脸啦,面若银盆啦,三寸金莲端端正正啦。只要“三寸金莲端端正正”一出口,堂兄就会像爆竹一样地跳起来,把媒人赶走,以致毕业了两三年,还没有娶妻成亲。父母心焦愤怒之余,决定用强制手段,堂兄才被逼说出他的最低条件:第一,女方必须上过学堂;第二,女方必须是天足——从没有缠过足。这在一九九○年代绝对不值一提的条件,在一九三○年代却是天大的难题。最后堂兄终于屈服,不识字没有关系,但必须没有缠过脚。即令屈服到这种地步,仍然无法达成愿望。他父母央求了好几个媒婆,到全县各乡去探听消息,结果发现,全县天足的女子倒是不少,可是都在十一二岁以下(她们都是中华民国成立以后,父母冒着家族或邻居的嘲笑,而拒绝给她们缠足的)。天足的适婚女子全县里几乎找不到一个,这造成了堂兄家里一个重大风波。他的父母怎么也不了解,儿子竟然不喜欢小脚,闹得堂兄几乎离家出走。

    五十年后,我重返家园,才得知这件公案的结局,郭立生后来终于在新乡县物色到一位没有受过教育的天足女孩(她在她的故乡几乎嫁不出去),迎娶到家。现在,她早已去世,立生堂兄住在他嫁到获加县的女儿家里,常往返获加县与辉县之间,从他脸上似乎还可隐约读出青年时代这段奋斗史。在这个古老的传统社会,仅仅使人明白缠足是不人道的,天足是美的,就这么的不容易。因之,我从小就怀疑中国人对美和丑的鉴赏能力。

    女性知识分子竟然少得如同沙漠里的小百合花,家里如果出现一个高级师范或高级中学的女学生,那简直能轰动全县。我一直到十八岁,从没有见过一个高师或高中的女学生。其实,倒是真的见过一个,那是辉县老宅邻居张老太太的女儿张少。当我读初中的时候,少已经读省立开封艺术师范学校,我们这一群孩子都叫她五姐(她家有五个女儿),每次她从开封放假回来,那种城市女学生的打扮,真叫我们这群野孩子们晕头转向,天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