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冯媛(2/2)

毛延寿卖国奸臣”唱词,还平空污蔑他“你不该投番邦丧尽了良心”——当然是杀得恰到好处。只不过耽误了一个有权大爷的淫欲,就成了卖国贼,刀下丧生,咦,有权的大爷有福啦,黄马褂文人再在一旁帮拳,逐时时处处,都是沉冤。

    ——大家不仅仅站在大男人沙文主义立场,认为杀毛延寿先生是正当的,而且还把刘奭先生当成一个多情的种子,这就更扭曲到阿比西尼亚矣。历史上为**而发狂发疯的帝王,车载斗量;为爱情而如醉如痴的,似乎没有。这不能怪他,换了别的男人,甚至换了一个女帝女王,爱情也都不能专一,盖投怀送抱的太多,而爱情的变数也太多故也。刘奭先生对王昭君女士,根本没有相处过,既不相识,也不了解,却刹那间头昏脑涨,只不过老色狼发现了新猎物的动物性反应。恐怕没有“情”,而只有“欲”,他能“爱”她到底耶?宫女数万,已知的冯媛女士和傅昭仪女士,全是标致的美女,王昭君女士又有啥特别本领,能永远抓住他。谁敢保证没有第二个第三个王昭君女士接着崛起?

    ——骚人墨客几乎一口咬定王昭君女士在塞外受苦受难。所以跟着也伤心同情。问题是,中国固然繁华,但与王昭君女士何干?她只能困在宫廷的小小天地。而宫廷的小小天地,在匈奴汗国也是一样,拥有顶尖的享受。并且,就在王昭君女士辞行之后,刘奭先生就死翘翘,如果把她留下,不过一个被皇帝老爷偶尔玩过的普通小宫女而已,她将守着灵枢,老死坟园。事实上,王昭君女士嫁给呼韩邪单于,她的幸福才真正开始,她成为匈奴汗国元首最宠爱的妃妾,因她的花容美貌和她的来自中国的强大背景,在匈奴汗国宫廷中有极为尊贵的地位。家庭婚姻,更是圆满,她生下一个儿子名伊屠牙斯,被封为亲王。公元前后三一年,呼韩邪单于逝世,嫡于雕提模皋先生继位,依照匈奴汗国的风俗和律法,嫡子有跟庶母结婚的义务,于是王昭君女士再生了两个女儿。相形之下,她留在长安,只能囚在坟园。塞外却有广阔的苍穹,使她拥有丰富的爱情和人生温暖。

    第一次挫败

    刘奭先生死于公元前一世纪前三五年,正是盛绽花朵年龄的三十七岁的皇后王政君女士,当了皇太后,她儿子刘骜继任西汉王朝第十二任皇帝,所有封为亲王的皇兄皇弟,都被遣送到他们的封国。刘兴先生的封国在信都(河北省冀县),不久改封到中山(河北省定县),娘亲冯媛女主跟着前往,称“中山太后”。刘康先生的封国在定陶(山东省定陶县——戚懿女士的故乡),娘亲傅昭仪女士也跟着前往,称“定陶太后”。

    ——十年后,刘康先生病死,儿子刘欣先生,继任定陶王,傅女士升格为祖母,已是老太婆矣。

    刘骜先生坐上宝座后,对女人的贪婪,比老爹更厉害,大老婆赵飞燕女士,小老婆赵合德女士,都是千古风流人物,我们在下一章,将专文介绍她们。然而,刘骜先生却没有儿子(事实上不是没有儿子,而是儿子们都被他谋杀啦),这是一个严重的场面。刘骜先生在位二十七年,到了二十四五年的时候,迫使他自己和他娘王政君女士,都不得不接受这个沮丧的事实。

    公元前九年,王政君女士把刘兴、刘欣叔侄二人,从封国召到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两位亲王的母亲,当然跟着同行。本来已是冤家,经过二十余年的分离,现在同时面对着另一场斗争——为子孙争取宝座,也为自己争取宝座,再度短兵相接。

    两位亲王入朝,而且很明显地都有可能成为国家元首,当然是属从如云,骡马成群。但最主要的随从人员中,刘兴先生只带了“国傅”(亲王的教习)。可是刘欣先生除了“国傅”外,还带了“国相”(封国政府的宰相)、“中尉”(封国政府武装部队司令官)。刘骜问刘欣曰:“老侄,你把他们都带来干啥?”刘欣曰:“国家法令这么规定的呀。”盖亲王入朝,封国政府傣禄二千石以上的高级官员,都要跟班,以便对封国的任何问题,随时提出报告。好比说,皇帝老爷问封国有多少军队呀,亲王总不能瞪着眼说不知道吧,有司令官在侧,就答对如流矣。刘骜先生又问老弟刘兴,为啥只带“国傅”,刘兴先生呆了半天,回答不出。”刘欣先生又教他背诵《尚书》,刘兴也背不出。有一次,刘骜先生设宴款待这对叔侄,刘欣先生谨谨慎慎,规规矩矩,刘兴先生却大而化之,他没有弄清楚“皇帝赐宴”跟普通的筵席有所不同,尤其是他面临的不仅是吃一顿御饭,而且还是一场考试。也可能他的聪明才智确实差一截,不管怎么吧,当大家(包括皇帝在内)都已酒醉饭饱之后,只有他阁下似乎肚子仍然很空,继续猛吃。好容易吃罢,起身告辞的时候,袜带松啦,又在那里慢慢地把它结住。刘骜先生—一看到眼里,认为这位老弟属于饭桶之类,不如老侄多矣。

    然而,决定刘欣先生为继承人的,还有别的力量。

    他的祖母傅老太婆,从封国带来大批金银财宝,分别送给皇太后王政君女士、刘骜先生的妻子赵飞燕女上跟最宠爱的小老婆赵合德女士,更送给刘骜先生的舅父(皇太后王政君女士的哥哥)王根先生(他是一位候爵,官衔是“骠骑将军”,正主宰着西汉王朝的中央政府)。得人钱财,为人出力,对刘欣先生的称赞,大家简直异口同声。尤其是赵飞燕和赵合德姐妹,她们知道生儿子已经无望,帝位终于要落到别人之手,为了将来打算,也需要早日铺路,所以不久她们就跟傅老太婆成为密友。

    傅老太婆希望借着赵家姐妹的力量,使孙儿登上金殿。

    赵家姐妹则希望以帮助傅老太婆孙儿登上金殿的功劳,交换自己将来的安全保障。内外夹攻,遂成为定局。

    成为定局后,两位亲王仍分别被遣返他们的封国。

    第二年,公元前八年,刘骜先生正式封十八岁的刘欣先生当皇太子。到目前为止,同等身价的冯媛女士,第一次受到挫败——一方面是她的儿子刘兴先生不争气,一方面也是她的红包攻势不够凌厉。从她“当熊而立”的行为上,可看出她是一个方正刚毅的女性,她可以为她所爱的人牺牲,但她缺少对手傅老太婆那种狐媚的迷汤工夫。

    刘欣先生被封皇太子的第二年,公元前七年,刘骜先生病重。负责观察星象的官员,发现火星光芒暗淡(荧感守心),一个名叫贲丽的家伙,上了一份奏章,向一$6——

    刘骜先生提出警告说,天象发生变化,必须把这灾祸转嫁到大臣身上,才能平安,否则就不得了啦。

    这是中国**政体下特有的泛政治思想:第一、把超级淫棍的帝王,当成天上的星宿,不同于被他骑到脖子上的小民。第二、帝王的灾难;认为靠着政治力量,可以由小民代替他受罪。于是,刘骜先生选定了他的宰相翟方进先生。盖宰相位尊而多金,才够身价,普通人岂能承担得住乎哉?刘骜先生召见翟方进,板起官式面孔、责备他身为宰相,却不能调和阴阳(这顶帽子扣得玄),以致连天老爷都不高兴,发生种种变异,你瞧着办吧。翟方进先生被搞得一头雾水。到了第二天,刘骜先生听说翟方进先生仍没有自杀,气就更大:该不是存心跟皇帝过不去是啥?立刻派了一位钦差大臣(可能是一个心狠嘴泼的小宦官),去把翟方进先生臭骂了一顿,然后赏赐他酒十石、牛一头。——西汉王朝的惯例,对谁赏赐酒牛,就是表示要谁自行处决。翟方进先生只好服毒,霎时倒毙。

    孙儿的怪病绝症

    刘骜先生毒死了翟方进先生,希望宰相之死可以代替帝王之死。可惜,阎罗王似乎不买阳世上政治权力的帐,所以毒死翟方进先生后不久,刘骜先生仍然翘了辫子。

    刘骜先生既死,二十岁的老侄刘欣先生,继任西汉王朝第十三任皇帝。宫廷中的局势,也跟着改变。王政君女士由皇太后升为太皇太后,赵飞燕女士由皇后升为皇太后,而千方百计跟新皇帝刘欣的祖母傅老太婆拉上关系的赵合德女士,在刘骜先生死后,一瞧大势不好,跟翟方进先生一样,也服毒自尽,没有赶得上新的热闹场面。

    依照儒家的宗法制度,也就是依照政治上的惯例,傅老太婆虽是皇帝的祖母,而刘欣先生的母亲丁姬女士虽然是皇帝的亲娘,但刘欣先生既已入继大统——是刘欣先生由小宗入继大宗,而不是他祖母他娘入继大统和入继大宗,所以她们仍是封国的小宗身份。

    ——“大宗”“小宗”,是宗法制度的主干,这种入继大统和入继大宗问题,一直在古老的中国政府中,被迂腐的儒家门徒和雄心勃勃的野心家所利用,每次都闹个天翻地覆。公元十一世纪,宋王朝政府有“濮议”之争;

    十六世纪,明王朝政府又有“大礼议”之争,不仅天翻地覆,而且流血的流血,放逐的放逐,使政府陷于分裂。

    用现代人的眼光,看起来真是无聊,可是,当时的知识分子却认为有用得很。

    所以,傅老太婆和丁姬女士在中央政府的地位,成了问题。傅老太婆雄心勃勃,她当然不甘心居于下风。

    于是,不久就发生火爆场面。有一天,太皇太后王政君女士,在未央宫(西汉王朝最早的冤狱之—一陷害名将韩信先生的地方),大摆筵席。首位当然是王政君,办事人员就在王政君女士身旁,没下傅老太婆的座位,其次是皇太后赵飞燕女士;至于皇帝刘欣先生的娘丁姬女士,则坐第四把交椅。座位刚刚摆好,身为王政君女士的侄儿,宰相兼国防部长(大司马)的王莽先生,前来察看,忽然间大发雷霆,问宫廷经席总管(内省令)

    曰:“上面怎么有两个座位呀?”宫廷筵席总管曰:“正中的是太皇太后,旁边的是定陶傅太后。”王莽先生跳高曰:

    “定陶傅太后,只不过一个封国的太后,怎敢跟太皇太后平起平坐?还不把椅子搬开!”宫廷筵席总管只好把椅子搬开,摆到次席的位置。傅老太婆得到消息,气得浑身发抖。等到大家都已到齐,一再派人前去催请,傅老太婆一概拒绝。宴会不能不进行,但因最重要的角色——

    皇帝的嫡系祖母——没有出席,这是一个不祥的预兆,所以每人心里都蒙着一层阴影,虽然强颜续欢,但仍草草结束。

    这一场席位争执,导致王莽先生的滚蛋。盖在祖孙的盛怒下,他不得不提出辞呈。主要的阻碍既去,傅老太婆的尊号和她儿媳丁姬女士的尊号,活像一个变色蜥蜴,随着权力的变,而跟着也变。最初,傅老婆被尊为封国的“定陶恭皇太后”,丁姬女士被尊为“定陶恭皇后”。接着去掉“定陶”二字,傅老太婆被尊为中央的“帝太太后”,丁姬女士被尊为“帝太后”。再接着,傅老婆被尊为“皇太太后”,丁姬女士仍维持原状。所以公元前一世纪最后十年(九○年代)后的西汉王朝宫廷,四位太后并立,每位太后盘踞一个皇宫,侍女仆从如云。

    当然,最当权的是帝太太后傅老太婆。这位身为祖母的老太婆,仍把三十年前(公元前三八年)年轻时因“当熊而立”含恨在心的往事,牢牢记住。她要复仇。而就在刘欣先生当皇帝的次年(前六),机会来啦。

    原来刘兴先生于刘欣当皇帝的那年(前七),忽然死掉(呜呼,幸好没有选上他当皇太子,否则兄弟同时毙命,西汉中央政府的权力陷于真空,不知道会发生啥怪事),只留下一个患有“肝厥症.”的小娃儿刘箕子。他的肝厥症不时地发作,发作时手脚痉挛,指甲趾甲。连嘴唇在内,都呈现铁青颜色。冯媛女士在争夺皇太子的斗争中,吃了败仗,已受到严重的一击。接着儿子去世,更痛不欲生。想不到唯一尚在襁褓的孙儿,又是这种模样,既怜又爱,唯恐做母亲的卫姬女士,没有育儿经验,就亲自抚养,延揽群医。可是,即令这小娃是一个亲王,该治不好仍治不好,等到群医束手,老祖母只好乞灵巫术。这不能怪她迷信。不要说她是公元前一世纪的人,即令二十世纪的今天,人们到了无可奈何之时,照样哀求上苍——佛教徒哀求菩萨观音,基督教徒则哀求职稣上帝。那时候既没有菩萨观音,而耶稣先生还没有降生,所以冯媛女士只好向天上各种鬼神,祷告献祭。

    在辈份上,刘箕子是刘欣的堂弟。当刘欣先生得到堂弟患病的消息,他下令一位官员(中郎谒者)张由先生,带着御医,前往诊治。

    派出杀手

    新皇帝刘欣先生派御医去给老弟看病,本是善意的,而且充分表现他的手足情深,却想不到他所派的这位官员张由先生,却是个问题人物。这问题不是政治上的,而是生理上的。他阁下患着一种精神恍惚症——大概是这种病吧,读者老爷中如有精神病科大夫,务请从以下发生的怪事上,告诉我们他到底毛病何在。呜呼,人生的旅途中,一旦被厄运抓住,就会鬼斧神工地阴差阳错,西汉王朝中央政府的官员,多如恒河细沙,偏偏选中了精神病患者的张由先生,以致引起可怕的冤狱,悲夫。

    张由先生带着几位御医,到了中山(河北省定县),身为中山太后的冯媛女士,当然盛大招待,医生遂着手诊治。可是,前已言之,刘箕子小娃的痼疾不是短期可以痊愈的,甚至这种痼疾永远不能痊愈。现代医学昌明,不知道有没有办法,但在公元前一世纪那个时代,靠着传统的草药往肚子里灌,尤其是刘箕子还是一个婴儿,用不着请教算命先生,就可知道不会立即见效。

    御医诊治不能立即见效,对冯媛女士而言,倒没有啥,她了解他们是全国最好的医生。最好的医生子里迢迢,而又尽了全力,仍治不了病,她不能抱怨什么。可是,张由先生却是大失所望,早一点把小娃医好,他才可以早一天返回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或许长安有非常紧要的事等着他,或许他过不惯中山的生活,反正是,不管什么原因吧,当他发现不能马上回去,御医们势将留下来长期诊治的时候,他忽然烦躁起来。情绪上的改变,引起他的疯病复发,就在旅馆里大叫大闹,谁也制止不住。然后,他抛下御医,把铺盖一卷,打道退回长安。

    返回长安后,当然要向皇帝复命,刘欣先生问他小亲王的病好了没有。张由先生回答说还是老样子。刘欣先生大叫一声,喝令他滚。张由先生刚滚了出来,刘欣先生派的使臣已尾随而至。责问他:既然小亲王的病没有痊愈,你为啥先行回来?这一问,把张由先生的疯病吓得无影无踪,他立刻发现,如果不能把他的行为解释得使皇帝老爷满意,尊头就要落地。呜呼,事到如今为了保护自己,只有昧下天良牺牲别人矣。于是,他告使臣曰:“我本应该等到小亲王病情稳定后再回来的,可是我发现可怕的阴谋。中山太后冯媛女士,假借着给小亲王看病的名义,请了些巫师巫婆,设坛设祭,向上天咒诅皇帝跟傅太后,要他们早死.我身为臣于,怎能忍受这种恶毒的陷害?所以才匆匆赶回,为的是早日向政府报告。呜呼,苍天苍天,天下竟有这种乱臣赋子。”

    刘欣先生并不在意谁在弄神弄鬼,但傅老太婆却大喜过望,咦,冯媛冯媛,今天你总还栽到我手里啦。于是指派监察部委员(御史)丁玄先生前往调查。丁玄先生是帝太后丁妓女士的侄儿,属于新当权派。在丁玄先生出发前,傅老太婆特别面授机宜。用不着窃听器,我们就可知道这机宜的内容。

    丁玄先生一到中山(河北省定县),马上把冯媛女士的娘家人冯氏子弟,和王宫里的重要宦官、宫女,一百余人之多,统统逮捕,关入监牢。每天审讯,十余天下来,事实证明根本没有诅咒之事,以致丁玄先生虽奉有密令,却无法下手。

    傅老太婆等了十余天没有消息,她的复仇之心像火烧一样,不能再等。于是再派宫廷侍从(中谒者)史立先生前往。史立先生是一位杀手,他赶到中山,看见丁玄先生正在愁眉苦脸,不由哑然失笑,暗喜曰:“这是一个美差,只要办得合傅太后的心,称傅太后的意,就有封侯爵的可能,你这个家伙,却这般名不可及。犯罪还要证据?笑话。看我的手段。真是富贵逼人,推都推不掉。”

    史立先生的手段是苦刑拷打,可是。一连拷死了几个人,仍得不到口供。(呜呼,惨死的是谁家儿女?)他改变战略,找到被告群中意志最弱的一位——男巫刘吾先生甜言蜜语兼威迫利诱,告诉他只要合作,他就可以光光彩彩地出狱回家。史立先生义正词严曰:“你何必把别人的罪行,硬揽到自己头上?”刘吾先生相信了史立先生的承诺,他开始自诬,而且诬人。史立先生教他承认咒诅皇帝和傅老太婆,而且把责任全部推到冯媛女士身上,刘吾先生—一照办。

    史立先生一旦掌握刘吾先生的自白书和日供笔录,就如虎添翼,立于不败之地,血手开始伸向冯媛女士。

    第一步,他逮捕冯媛女士的妹妹冯习女士和冯媛女士已寡居的弟妇冯君之女士。

    死于三十年前的爱心

    司法审判,古中国的传统是口供主义,那就是以自白书和口供笔录作为主要证据和重要证据,甚至作为唯一证据。盖中国帝王是太仁慈啦,任何一个人,除非他亲口承认犯罪,决不处罚。所以,如何使被告亲口承认犯罪,是法官的主要任务。而被告是不可能亲口承认犯罪的,尤其是千千万万冤狱的被告,纵然想亲口承认犯罪,都无法承认。要想被告亲口承认犯罪——古谓之“坦承不讳”,今谓之“自动招认”——唯一的办法是苦刑拷打。弄到后来,有些英雄好汉,上了法庭,对犯罪行为一口承当时,法官老爷还左右为难哩。盖凡是没有经过苦刑拷打而“坦承不讳”“自动招认”的口供,都被疑心不是真的。必须被打得血肉横飞,哭叫连天,那口供才可凭信。

    中国传统的学术和政治思想中,没有人权思想,更没有民主思想,只有帝王的权威和官吏的尊严。司法审判,遂充满了黑暗和鲜血淋淋。小民像猪羊一样被拷打、被宰杀,以致民间有“屈死不告状”的格言。其实,岂止小民也哉,失势的皇亲国戚和高官贵臣,一旦落到“狱吏”之手,遭遇同样悲惨。读者老爷必须有这项基本了解,然后才能了解我们在历史上所面对的一些血腥场面。

    杀手史立先生,根据刘吾先生的口供,逮捕了冯媛女士妹妹冯习女士和冯媛女士寡居的弟扫冯君之女士,然后教她们“坦承不讳”、“自动招认”她们伙同冯媛女士咒诅皇帝和傅老太婆的阴谋。冯习女士被这种指控激起怒火,就在公堂之上,她痛骂史立先生丧尽天良。史立先生一瞧;好呀,你死到临头;不哀哀求告,反而咆哮法庭,置法律尊严于何地?于是,下个动刑。呜呼,冯习女士身为封国太后的妹妹,也是金技玉叶,而今辗转哀号。死在皮鞭之下。

    史立先生已拷死了几个人可是那些人都是小民,他不在乎;如今竟把封国太后的妹妹拷死,这祸可就闯大啦。他不敢再对付冯君之女士,把她还押,然后再施展他的聪明。前已言之,当初随着张由先生到中山的几位御医,并没有随着张由先生返回长安,于是,史立先生选出其中一位徐遂成先生,在经过一番密谈之后,徐遂成先生答应合作,出席法庭,正式作证。请读者老爷听听他的证词。他阁下曰:“冯习女士跟冯君之女士,曾秘密地拜托我,她们说:‘第七任皇帝刘彻老爷有个名医修先生,医好皇帝的病,赏赐不过千两。而现在,听说皇帝刘欣老爷身体不好,你曾经自告奋勇,去给他医治,即令把病治愈.不过多赏赐几个钱而已,总不能封候吧。不如把他毒死,中山王刘箕子就可以当皇帝,包管封你一个侯爵。’”这一段证词,绘影绘声,跟真的一样。而最恶毒的是,在事理上,也确实有这种可能。当徐遂成先生一口咬定有这桩事时,没有人敢肯定绝对没有这桩事。咦,你怎么知道她们没说这话呀?口供主义而非证据主义下的刑事案件,贼咬一口,入骨十分。然而最叫座的还是史立先生的表演,他假装着大吃一惊,表示一万个不相信。然后,像舞台上演戏一样,徐遂成先生指天誓日,捶胸疾首,再加上痛哭流涕,一举一动,完全竞选奥斯卡金像奖姿态,他发誓他说的没有一个字虚假。

    现在是套牢啦,史立先生坚持“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精神,派人到王宫传讯冯媛女士当面对质。冯媛女士侃侃而谈,悲痛地指斥徐遂成先生的攀诬,把徐遂成先生盘问得有点招架不住。史立先生岂容把证人的伪证拆穿,他施出撒手锏,冷笑回:“迷死冯,想当初你身挡野熊,置生死于度外。是何等的英勇,怎么今天反而怕起死来啦啦?”

    这一段话像晴天霹雳,使冯媛女士大梦初醒,到这时候,她才明白这不是法律案件,而是政治案件。隐约的,她已看见隐在在史立先生背后的复仇血手。这不是靠无罪的证据就可以无罪的,法律性的挣扎已无济于事。于是,她不再作答,站起来立刻返官(如果法庭不是设在她势力范围的中山封国,恐怕当时就扣押矣)。回到王宫后,告诉她左右的人曰:“挡熊救夫,是前任皇帝的事,到现在已三十年矣,怎么还有人记起?而宫廷秘密,史立又如何在三十年后知道?很显然的,宫中有人陷害,无人可救。我不死,她不会罢休。”当天晚上,她眼下毒药,抛弃了害病的幼孙,死在御床之上。

    冯媛女士悲愤自杀,在杀手看起来,又是另一桩罪状:畏罪自尽。更证明她的罪行确凿。冯媛女士的父亲冯参先生,已经很老,这时仅担任西汉政府的高级顾问(奉朝请)。刘欣先生命他去司法部报到(入诣廷尉),而报到的结果是可预见的。他拒绝接受侮辱,叹曰:“我们兄弟都做到高官,而且身封侯爵,如今竟成了叛逆,死何足惜,只恨地下无颜面对祖先。”举剑自刎。接着冯君之女士,以及冯习女士的丈夫、儿子,共十七人,有的自杀,有的被绑赴刑场斩首。

    然而,正当傅老太婆和她的摇尾系统,普天同庆之际,两位英雄人物仗义挺身,呼喊冤枉。一位是首都卫戍司令官(司隶校尉)孙宝先生,要求公开重审。傅老太婆火冒三丈,教刘欣先生生下令逮捕孙宝——罪状是为叛逆张目。另一位是皇宫秘书长(尚书分)唐林先生,继起据理力争。傅老太婆简直不相信天下竟有这么多白痴,她把唐林先生贬到西方距长安一千公里外的边陲,当敦煌(甘肃省敦煌县)边界一名为“鱼泽”地方碉堡的堡长。而张由先生发奸有功,封为最低级的准侯爵(关内侯),史立先生审判有功,擢升为交通部副部长(中太仆)(他连最低级的准侯爵都没捞到手,一定大失所望)。

    五年后,刘欣先生死掉。冰山既倒,张由先生和史立先生被充军到首都长安南方一千五百公里外,蛮荒烟瘴的滨海地区合浦(广东省合浦县),就死在那里。然而,冯媛女士和十七位家族,已不能复生矣。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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