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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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湖边有一块黑色的青石,蒹葭告诉囡囡,如果在石头上敲三下,它就会赶来。

    这一日青石上敲击如雨,蒹葭连忙冒出水,看到囡囡开心的在岸边举着一本册子,阳光清澈,她面上笑的那麽开心。

    “蒹葭,我看了山海经,书上记载了鲤龙,你看,”她翻开一页泛黄的纸张,上面果然是人身龙尾的形状,“书上说,如果你能吃到莹蝉花,就能修为大增,化龙之路可以事半功倍!”

    这件事蒹葭是知道的,可是莹蝉花长在水边的悬崖峭壁上,它又不能靠一条尾巴爬上去。

    “我去!我爬上去摘给你!”囡囡朗声笑着,背起随身的背篓,跃跃欲试。

    那崖壁在水边,需要渡过一段湍急的漩涡河流,蒹葭就背着她,缓缓游动,越过那一滩汹涌流水,来到悬崖边。

    然後,它看着那小姑娘,拉着绳子慢慢把自己拖上悬崖,小手伸过去,小心翼翼迎着悬崖峭壁上呼呼的山风,采下一朵又一朵蓝莹莹的花。

    那朵花吃到嘴里甜甜的,蒹葭愣愣的看着囡囡温柔替它拭去唇瓣的蓝色汁,她的表情很认真。

    她对它真好。

    对它真好。

    每一个阳光粼粼的午後,囡囡都会将那只破烂的小舟摇到大湖中央,岸上的人什麽也看不见,这时,它会爬上那盏小舟,囡囡就替它擦乾鱼尾,让它享受晒太阳的乐趣。

    她会拿布子将它的头发擦得乾燥松软,会哼歌给它听,会给它讲人间烟火中那一场场的故事……她怎麽那麽好。

    蒹葭问囡囡想要什麽水里的东西时,她只是浅浅一笑,告诉它,给她一朵芦花就好。

    旭阳湖的芦花栖在湖中央,带着魅惑的浅紫,别处没有。

    玉儿很喜欢那种紫色芦花,可是没有人愿意冒险去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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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第二天月上梢头,但是天色还没有暗下去的时候,囡囡来到湖边的,看到的就是漫天的紫色芦花。

    蒹葭将所有的芦花都摇起来,让它们随风飞散,漫天遍布的紫。

    随着芦花飞起来的,还有水边的萤火虫。

    好像星星摔碎在了湖面上。

    柔软的芦花随风刮擦过颊边,红霞下一条静静的船,随着漫漫流水浮动。

    囡囡坐在船头,轻薄衣摆搭入水面,轻轻的湿润。

    落花人**,晚霞燕双飞。

    一瞬银光破水而出,满满一手的芦花,捧在蒹葭白润的手心。

    “这一捧给你妹妹,”蒹葭仰头对她笑着,玉雕般的面颊上挂着莹润水珠,一颗一颗滑落。萤火虫围在它的银发边,它伸出净白的手臂指向远处天际飞散的芦花,“而那些,是送给你的。”

    火烧云燃起艳丽的色彩,然後猛然沉没天际只剩下幽幽深蓝。

    铺天盖地的紫色芦花,柔软的仿佛停在水面上,然後缓缓飘向半空,飘向水岸线上那轮冰清玉洁的月亮。

    囡囡笑着,看着天际的飞花和萤火虫。

    “好看吗?”蒹葭问,紧张的看着她。

    这些芦花都是它特地使劲摇散了,借着风力吹上天空,才有这一番迷离的艳紫。

    囡囡弯起眼睛。

    心中有什麽东西破碎开来,柔软的,让人觉得温柔,又让人觉得酸涩,荡漾铺陈。

    蒹葭的腰下浸在水中,囡囡弯下身去,将手臂环在蒹葭的脖子上。

    这是她和它的第一个拥抱,囡囡的皮肤温热,蒹葭好开心的伸过脸,面孔蹭着面孔,呼吸相接的轻轻蹭着囡囡。

    水波荡漾,芦花轻柔,囡囡觉得心轻松,就那样枕在蒹葭的双臂中,在小舟里闭上了眼睛。

    蒹葭轻轻摇晃着小舟,哄她入眠,忽然就有了幼时躺在母亲摇篮里的温柔。

    囡囡轻轻的,在蒹葭怀里放松,听着静静流淌的水声慢慢睡去。

    这时候有点点雨掉落下来,蒹葭的呼吸凑过来,手指梳理着她的长发,然後潜回去,折了一支巨大的荷叶挡在她的头顶。

    蒹葭,你好温柔。

    就这样睡着,囡囡嘴角含着笑,模模糊糊的想。

    看她睡得甜,蒹葭趴在船帮,伸手将她的脑袋抱紧怀里,常年待在水里,蒹葭体温寒凉,囡囡却只觉得被他拥抱着,又温暖,又舒服。

    云卷了,云舒。

    那一夜,囡囡梦到天上落下,温暖柔软的雪,像是谁展开了雪白的袖子,将她包裹起来。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下来的时候,囡囡睁开眼,入目的仍然是那神采奕奕的银色鱼神,它小心替她举着荷叶,晨光透过天水碧色温柔如同轻纱。

    蒹葭就这样,守着她一夜,不曾合眼。

    船头放满清甜莲蓬,是蒹葭趁夜为她采来,带着露珠。

    囡囡笑了,天上白云悠悠。

    她不舍的将头枕在蒹葭的胳膊上,感受它清凉的,柔软白皙的肌肤,阵阵凉意。

    心里想,蒹葭,我喜欢你。

    蒹葭,你不知道,我喜欢你罢。

    一个人的恋爱,就是这样静静的,静静的来,静静的去,静静的喜悦,静静的伤怀。

    这喜欢不能说,不能实现。

    ☆、玉碎中

    “你说什麽?”捧着紫芦花回到宅子里的时候,囡囡几乎被突然砸来的消息堵住了呼吸!

    韩老爷子哭天抢地,玉儿纤薄的身子默默跪在地上,仿佛融化成了一个失语的魂魄。

    一旁的嬷嬷抹着眼泪,吐出的话语在囡囡耳中如同五雷轰顶────“晋候府刚刚传来消息,他家的小四少爷身子太弱,一口气没熬过去,已经没了!”

    韩烨表情铁青,他身边站着晋候府前来传信的信使。

    “玉儿小姐和小四少爷已经下了小定,就算是小四少爷的未婚妻子,按照咱们北周的习俗,玉儿小姐应当为小四少爷守节而死。”

    信使表情冷冷,从袖口中抽出一支红色的丹丸。

    一口甜血涌上喉间,囡囡转头看着站在韩烨身边的宋依颜,她举着手绢拼命擦拭眼角的泪珠。

    “玉儿什麽时候和晋候爷的小四少爷下的定?”囡囡将瘦弱的妹妹拥入怀中,浑身发抖,冷冷看着父亲,看着宋依颜问。

    “这件婚事是夫人亲自去和我们老夫人谈的。”信使回答,并且掏出了庚帖。

    “上次寿宴,晋候见玉儿很有灵气,十分喜欢,就有了下聘的意思。”宋依颜连忙对韩烨说道,“所以依颜才会去和晋候夫人商定这件婚事……”

    囡囡大怒,一把夺过庚帖踩在脚下,几乎咬碎了牙齿,恨不得扑上去撕碎宋依颜轻灵娇俏的脸,“姨娘!那晋候的小四少爷一向有肺痨,谁都知道他活不过今年冬天!你竟然……你竟然将玉儿妹妹许给他?你安得什麽心?”

    宋依颜柔弱的身子一晃,嘤嘤跪倒哭泣起来,梨花带雨委屈万分,“老爷,我都是好心,我本不知道晋候的小四少爷有肺痨啊!上次在晋候府看到小四少爷和玉儿年龄相仿,长得又清秀,才会动了这个心思替玉儿寻个好人家哪!我若是知道小四少爷有痨病,怎麽忍心将玉儿许配给他?我心里一直将玉儿当成我的亲生女儿一样的呀……”

    “晋候小四少爷瘦的骷髅一样,姨娘你竟然说他相貌清秀?姨娘在骗鬼?小四少爷的身体状况父亲不知道也就罢了,姨娘你天天去晋候府走动,你会不知道?”囡囡将妹妹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无法抑制的颤抖,好害怕那壮的晋候信使伸手将玉儿从她怀里抢走!

    “住口!你怎麽能这样说你姨娘!”还未等到宋依颜反驳,韩烨冷冷低斥,将宋依颜娇弱的身子搂紧,“你姨娘这麽多年一直不争不抢,委屈在家里持家务,格善良就不说了,你怎的小小年纪如此恶毒,这样血口喷人?”

    囡囡冷笑,母**护小**一样,将妹妹挡在身後。

    那信使却上前一步,对着韩烨折腰,“韩都司,你也清楚咱们北周的规矩────如果女儿未嫁而未婚夫婿过世,女儿是要以身殉葬的。”

    韩烨喉咙干哑,“可是,规矩是规矩,民间却少有执行的……”

    “那是民间,都司可是京城高门,”信使寸步不让,“只要玉儿小姐为小四少爷殉葬,就是咱们北周首屈一指的烈女,那京城的贞节牌坊里,会有玉儿小姐的一块位置!除此之外,韩都司作为烈女之父,能获得的名声和提拔就能不用说了,韩都司有什麽好犹豫的?”

    宋依颜柔柔依偎向韩烨,擦拭着眼角,“老爷,若是老爷去了,依颜一定也不独活,跟着老爷去了……”

    “爹爹!爹爹!”囡囡跪着爬去韩烨脚下,狠狠磕头,洁白的额头上血迹纵横。

    “爹爹!玉儿……玉儿是娘亲留下的血脉啊!她是娘亲好不容易用命换来的啊!爹爹,你怎麽忍心?爹爹你忘了,玉儿三岁能诗,四岁就做的一手好词,她长大後要当天下第一才女的,爹爹,你忘了你对玉儿的期许了麽?”小小的女孩子吓得魂不守舍,眼泪哗啦落了下来,手指比寒风朔月的石头还冰冷,囡囡不敢停,一直磕头!

    她恨不得掏出心肺肚肠,如果现在跳入油锅或是拼上刀山能救得妹妹一命,她也会做!也会做!“爹爹,如果非要殉葬,让囡囡代替玉儿去死吧!爹爹……”

    “女儿贞洁之事,岂可代替?”信使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将那颗丹红色的毒丸递给韩烨,“韩都司,这颗丹药是‘冥缘’,一丸定冥婚。按照咱们北周的规矩,如果玉儿小姐吃了这颗丹药殁了,便是冥婚已成,和小四少爷合葬。

    当然,如果玉儿小姐吃了丹药却没有死,那麽便是这段冥缘不成,从此以後玉儿小姐不再是小四少爷的未婚妻,不但依旧享有烈女的尊荣,日後还能自行嫁娶。”

    囡囡只觉得呼吸快要被封死,房里的空气怎麽那麽稀薄,她一把搂紧妹妹,感觉玉儿的泪水热热的濡湿了她口的衣衫。

    不能。

    不能。

    就算毁了韩家的声名,也不能用她的玉儿去换!

    不能!不能!

    没有人吃了冥缘还能活着────因为那冥缘丹本就是剧毒!

    玉儿身体这麽弱,怎麽可能抗的过去?

    况且,那冥缘丸吃下去死状凄惨!这丹药刚刚吃下去并不会马上要命,而是会分九日要命!

    死於冥缘丹的人外表完好无损,内里却会被腐蚀乾净,化成水流出七窍。

    九天之後,玉儿就会化为一个乾乾净净漂漂亮亮的躯壳,连内脏都没有啊!

    韩老爷当着信使的面也跪在了地上,“烨儿,这都司咱们不当了!韩家也不要这脸皮了!烨儿,咱们本来就是旭阳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村民,咱们一家子和和乐乐留在旭阳种地不好麽?我们不回京城了好不好?咱们就回绝了晋候他老人家!咱家不能为了一个官帽丢了玉儿的命去啊!”

    韩烨闭起眸,“爹,你以为这件事只有丢官这麽简单麽?”

    “烨儿……”

    韩烨咬酸了牙。晋候虽然对他有提携之恩,但是其人格复杂多疑,若是今日玉儿不吃这冥缘丹,晋候明日就能革了他的职不说,还会将他们一家老小压死在旭阳,蹂躏欺淩都是可以预见的事。

    “玉儿,”韩烨蹲在小女儿面前,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她澄净的眸子,“玉儿,你是最懂事的……”

    说了一半,他扭过头去,不忍再看女儿清澄天空一样的眸子。

    玉儿静静看着父亲,将小小的巴掌放在父亲脸上,轻轻一滑。

    “我知道,”她小声说着,“我知道,爹爹,没事的,别伤心。”

    韩烨心底如同被人狠狠打了一拳似的,铺天盖地的疼痛袭来。

    好像在当初听到翠秀亡去的消息时,那种莫名其妙的巨大恐慌。

    而他的小女儿纤细的身体转过身去,仿佛一只小小的孤雁。

    信使的大手死死按着韩囡囡,不让她爬向自己的妹妹。

    玉儿接过那颗丸药,也不配水,闭眸仰头,咽了下去。

    韩囡囡发出一声长长的凄厉嘶叫,宋依颜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玉儿吃完冥缘後转过身去,将地上的姐姐扶起来,小手轻轻拍乾净了她衣裙上的灰,满室寂静,只有手掌拍在布料上的声响。

    韩囡囡瞪着眼,血一般的红。

    她清瘦纤薄的妹妹,在淡的光线中凝然孤立,好像一只被人生生折断翅膀的鸟,衣衫宽落落的,小脸如同刚刚出炉的瓷胎,光滑透白。

    有什麽东西永远碎裂,将满腹心肠拧成血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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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的月亮,被一点点的星星敲碎。

    冥缘在玉儿体内融化,攀上肌体内的血,所到之处,皆是焚血烧骨一般的剧痛。

    囡囡跪在床上抱着妹妹,看着她小小的柔嫩指甲狠狠抓在床头的木头上,将大的橡木抓的稀烂。

    到了後面,玉儿连抓木头的力气都没有,嘴唇眼皮一阵青黑,只能低低唤着,姐姐、姐姐……

    成了这样,玉儿都不肯喊一声疼。

    死亡的黑夜如同墨汁一样在房内晕染。

    囡囡无法可想,只能迷茫的抱着气息弱弱的妹妹,将她惊恐的压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防止死神抢走她。

    这晚呼啸的大风就好像母亲过世的那一晚,那麽狂肆,那麽疯,院子里的大柳树被吹得如同疯妇,在风中凄厉呼啸。

    晋候的信使并没有走,住在外院的厢房里面,等着九天後,将韩家三小姐的屍体带回晋候府。

    玉儿在忍了三天之後,终於忍不住,睁着黑曜石一般的眼眸,哭着对囡囡说,姊姊,我疼。

    一句话,将囡囡的柔肠扯碎。

    她的玉儿,雪雕一样美丽可爱的玉儿。

    玉儿虽然孱弱,却每天都执着的在柳条青青的树下等待她回家,小小的身体好像一只芳香洁白的鸟,玉儿睁开眸子看过来的时候,目光如秋日清晨里宁静的湖,清澈得高原冰雪都能融化,春光温暖。

    这样的玉儿,对她说,姊姊,我疼。

    囡囡本无法入睡,而只是眼睁睁的看着玉儿受苦。

    夜来风雨大作,房内灯光如豆,屋瓦被风吹得几乎掉落下来。

    玉儿躺在榻上,睁开双眼,目光轻柔温润,看着囡囡。

    仿佛是看不够的样子,她专注凝望着不肯移开。

    囡囡看着妹妹,泪水从眸间大颗大颗的掉落。

    烛火沿着残破的灯绳舔舐焚烧,仿佛每烧一寸,玉儿的生命就多流逝一分。

    玉儿张张惨白小嘴,柔声说着,“姐姐,别哭。”

    囡囡只是摇头,拼命地摇头,什麽都说不出来。

    玉儿的脸上布满黑沉沉的死气,但是在囡囡的眼里,她还是那样春日柳下,芳香洁白的妹妹,玉儿牵着她的衣袖,如同往日一般。

    “姐姐,我好疼,就想这麽死了算了。”

    “可是姐姐,我怎麽舍得?姐姐,我死了你怎办?”

    “让我多陪陪你罢,姐姐,哪怕多一天,也是好的。”

    她的玉儿,为了再多陪她一天,又一天,强忍着那火焚蚀骨的痛楚,在床榻上痛苦呻吟辗转。

    宅子里已经备好了寿衣,三日过去,囡囡已经瘦下去好几斤,行走间,仿佛一个鬼魂,她抱着玉儿,仰头看那春上三月,渐渐丰满的春色。

    最後一眼了。

    玉儿仄仄的靠在囡囡怀里,青白色的小脸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只是一双眼睛,仍然是通透澄澈的模样。

    “姐姐”,她依依低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