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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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破水

    蓝,一片碧水之蓝,寒冰之冷。

    他双目半睁半阖,透过粼粼水波,透视着碧水之上,高阔明远的天空。

    一切都在缓缓下沉,青色丝线一样的长发被水光洗的明艳柔软,海草一样随意流荡。

    原来死,如此简单。

    水波之上停着冷冷的几艘木白色船只,还有头戴斗笠的,冷森凉的贪婪的眼。几只脑袋从那木船上俯视下来,模糊而扭曲。

    “哈哈,他死定了。”声音透过波涛传来,模模糊糊的,仿佛隔着一层砂石,缓缓震动。

    “可惜了,如此肤白貌美、面若好女,应该要尝一尝再丢下去────”

    “千万别!你若被他美貌迷惑麻烦就大了!老夫人的意思是立刻……”一个男人在脖子上比了个“卡嚓”的手势,古辘古辘转着浑浊眼珠。

    “唔唔,可惜了。”鲜红的舌头贪婪舔上肥厚唇瓣,依依不舍的狼绿目光紧紧盯着清水中缓缓下沉的绯色身影。

    轻袍缓带,柔软的纤细长发,碧水波涛中缓缓下沉。

    飘摇衣衫轻柔的像是在风中婉转摆荡,如一片被晚霞镀上丹色的浮云,不可思议的柔长青丝下露出触目惊心的雪白肤色,明明是快要溺毙的人,可他的姿态,却如於九天云上翩跹闲渡。

    连死,都这麽美────

    那身影缓缓下沉,浸透了冬日最冷的水,仿佛吸走了水面上的所有光彩,在碧波中渐渐沉浸下去,终止不见踪影。

    如此便是命绝於此了罢。

    他淡淡的想,於生於死,他其实都没有太多执着,老夫人实在无须如此大动干戈,想要他离开的话,其实说一声就好了。

    背脊被什麽东西托住,他缓缓的闭上眼。

    温暖的触感从唇瓣上传来,一个瘦弱的,纤细洁白的手臂,慢慢费劲的揪住了他肩膀处的衣衫,他的嘴唇里被人渡来一颗小小的温暖的珠子。

    唔……他浅浅睁眼看着,眼前波光明灭,波澜不惊。

    死水之中,他仿佛停在了半空,沉重的身体被一股力量死死拖住。

    水波朝着逆流的方向开始荡漾,青丝纷乱,白玉颊边划过巨大的尾鳍,鳞片冰凉而温润,仿佛千百颗镶嵌完美的珍珠贝。

    努力拖曳着他的小家夥,被水波冲的摇摇荡荡,双手费劲的在激流中拽着他,秀致的小脸憋得通红,一头短短的银色头发,和他幽魅的青丝错落纠缠。

    “要报你的放生之恩!”细细的声音透过水波传来,小家夥咬牙切齿的拔萝卜一般使劲努力着,“要报你的放生之恩……呀呀呀……”

    呵……

    如此奇异的生物,却没有带给他没太多的惊讶,他甚至没有奋力一游去帮助那个身影来减轻负担,只是随波逐流,任它拼命摇摆着艳丽的尾鳍,将他向深渊之上拼命拖去。

    “哗啦!”泼水而出的晶莹仿佛一片灿烂盛开的水珠巨花,他的身体被猛力举出,阳光照在湿冷的身体上,带来灼烫一般的剧烈温度!

    哈哈!我成功了!银铃一样得意的笑声,他听着,身体被拱了几拱,推上了深渊旁黑沉的巨岩。

    被冻得几乎丧失知觉的指尖动了动,滑过那片冰凉湿润的巨大尾鳍,却只一瞬。

    然後是重物跳跃出水面的声响,小家夥兴奋的身体高高跃起,在半空中划了一个优美的光弧,银色短发阳光下耀目一闪。

    扑通!

    小身影重新没入水中,留下一圈圈荡漾的波痕,从此不见踪迹。

    余留巨大的水花,金光灿烂。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帝相

    自古君臣分而治之,然当世自有名臣,越君主封制,居万人之上。

    这就是苏倾容。

    史官对他的评价是,玉容雅素,美类好女,然为人静,不可相与。

    这位丞相在北周国史上,毁誉参半,他带来了一个近乎於四海平八荒的强盛时代,却也带来了北周历史上,最为混乱的闱传说。

    %%%%%%%%%%%%

    沉络,北周的第六代皇帝。自幼被幽禁於萧华,整整六年,於昭和三十八年被苏倾容拥立为帝,諡号文皇。

    而史官们对於这位皇帝的评价是:

    “帝初孱弱,然随年见长而焉有四海,即位後躬行节俭,水旱朝告夕赈,无有壅蔽。知人善任,表里洞达,雄武智略,更盖高祖。六师屡出,漠北尘清。至其季年,威德遐被,四方宾服,受朝命而入贡者三十国。福陨之广,远迈朝堂。成功骏烈,卓乎盛矣!”

    简而言之,是个比较猛的皇帝,基本上文韬武略无可指摘,然而,如果没有下面的一段话的话,这位陛下一辈子就可算是完美了:

    “然帝於闱中势咸不振,初媚於相,而後掣肘於後,帝後六十余载,帝每每不得门入。”

    说白了,是个怕老婆的。

    这两个人,震四海平八荒,於情史上,却只有惨不忍睹四个字可以形容。

    极其,惨不忍睹。

    ☆、奪宮1

    夜晚的北周皇,梨枝玲珑,落花芬芳。

    极其静谧。

    石成领着只有大约一千人的小队,遥遥注视着封闭的萧华。

    那殿红墙斑驳,形容冷落,在苍翠松柏的遮掩下败露不堪,寒薄如雪洞。即便是在初春的绵柔轻雨中,依旧荒废而委顿,不见半丝生机。

    月还未上中天,不是动手的时候。

    他身体贴着红墙,被糙的墙皮刮擦着脖颈,心跳如鼓,默默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丞相大人。

    北周成败衰亡,只在今夜,或者说,只在苏倾容一个人的身上。

    今晚,要夺。

    这里墙沉静,万里清寂,初春的雨带着甜味,沉甸甸的打在嫩叶上。石成握紧了刀,等待着苏倾容的到来。

    *******

    昭和三十八年,北周陷入了立朝以来的最大危机。

    因为,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天子现在已经不在御座上上,而在瓦剌人的囚牢里。

    年初的时候,瓦剌人来袭,他们一举调动了数十万的骑兵,烧杀抢掠势不可挡,直逼都城。

    昭和帝即位以来从没有爆发过如此大战争,这位皇帝几乎完全没有作战经验,一下子慌了手脚。

    他於朝堂上盲目乱乱点了几个将军,却因为用人不慎而连连败兵。无奈之下,昭和帝选择御驾亲征。

    好吧,昭和帝是一个非常温和敦厚的人,他虽然贵为天子,但是对身边的太监女们都很好,对大臣们也礼遇有加,他是一个谈吐中令人如沐春风的谦谦君子,一个好人。

    但一个好人未必适合做帝王,事实证明,昭和帝作为一个天子,极其失败。

    他在到达前线────焦化城的第一天,北周军队就全线崩溃,昭和帝被瓦剌敌军俘虏,成了敌军手上的人质。

    ……这下子糟了。

    自家的皇帝被人抓了,晴天霹雳,北周朝廷一片混乱,後更是乱上加乱。

    後里,皇後和嫔妃们哭成一团,大臣们更是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有建议立刻南迁的,有建议重金议和的,有立马打算辞官避祸的,山河破碎,社稷飘摇。

    瓦剌人已经堵到了旭阳关口,一旦突破了旭阳就能直线南下直取京都,他们手里还押着北周皇帝,别说旭阳关守将顶不住,就是朝堂上的三朝元老们都半天给不出一个对策来。

    其实皇帝被俘虏了不可怕,想坐这个位子的人能从门口排到西大街,皇帝嘛,死了一个再换一个就好了,与帝国也没有多麽不可或缺。

    可麻烦就麻烦在,皇帝他没死,而是被活捉了。

    瓦剌首领放话过来────你们皇帝在我手里,该给钱给钱,该撤防撤防。

    相比於领土,瓦剌首领对於金钱更感兴趣,在他看来,这个活捉的皇帝就是一个现摆着的摇钱树,没事拿去北周晃一晃,要多少赎金还不是随他开口麽?

    朝臣们头疼脑胀,生吃了瓦剌人的心都有────干嘛留个活的皇帝给我们,直接弄死他得了!

    弄死他就可以赶紧的立马的立一个新皇帝,把事情推上正轨。退一步讲,让昭和帝彻底失踪也行,等新皇坐稳基,就算昭和帝活着回来也没什麽太大作用了。

    现在倒好,碰上了最差的情形:皇帝不但没死,还做了人绑匪的人质,明目张胆的问北周要钱。

    要钱就要吧,可问题是给了钱给了人也不一定能回来啊!看那草莽部族们蛮不讲理的劲儿,要是给了钱,尝到不劳而获的甜头,他们搞不好会每年来收一趟皇帝陛下的人身保护费,跟拿压岁钱似的。

    要死不死的败家皇帝啊!

    然而这些话,大臣们只敢在心里嚷嚷,没人胆敢说出嘴来。

    朝堂上的众臣们还在慢慢琢磨对策,然而後就不同了。

    丈夫被俘的消息,如同一道晴天霹雳,劈晕了皇後。

    就在瓦剌索要赎金的同一时间,皇後迅速作出了反应:皇帝是最重要的,将後能够聚齐的金银珠宝全部收集起来,其中甚至包括皇後本人的嫁妆,统统一起打包,就要送去瓦剌军营赎回自己的丈夫。

    但比她反应更快的,是年仅十七岁的丞相苏倾容。

    运送金银的车马还没走出宣武门,就被丞相府的私兵扣住。

    一看是苏倾容的人马,运送财物的守将们都懵了,也不敢抵抗,就原地将准备运出的财宝又运了回去。

    *********

    苏倾容,北周朝廷几乎一手遮天,誊养了十万私兵的黑衣宰相,北周最冷的一股势力,在这个时候,终於出场。

    这人来历神秘,美貌堪比女子,静柔深沉,小小年纪就连中三甲,一路从翰林越过监察院做到了太傅,结果还没一个眨眼的功夫,就被昭和帝紧接着一手擢拔为相。

    在满朝堂的老头子和中年人里面,他实在太过扎眼,也极其低调,几乎曾经让所有人都怀疑昭和帝擢拔他的动机────不会是美貌惑主吧?

    在朝廷上呆久了的老臣们都是人,这人平日柔柔静静的,女孩子一样,但细细观察下来就会发现,他几乎在所有的大事情上都过手,大谋小断里都能看见他的影子,基本上十处敲锣,九处有他。

    而再细查下去,却又不到他的头尾,可以说是无影无踪又无处不在,魅难测。

    这个人实在是太冷太静,一个不小心可能就会被他暗暗坑一把,所以,油滑的老臣们向来不欲与他为敌,纷纷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苏倾容会就这麽沉静下去的时候,昭和三十八年,文武百官们终於看到了他完全不同的一面。

    ————苏倾容当庭杀了皇後。

    因为赎金被扣押,那风韵犹存的妇人残妆淩乱,犹带泪雨,硬是闯上了朝堂,试图说服百官派人将她好不容易凑齐的赎金运出旭阳关去,换回被扣押的夫君。

    这一年,春天来得早,梨花如雪,满满的压了一枝头的芳香,薄有山花取次开,淡淡的雨。

    就在皇後放声大哭撒泼打滚的时候,苏倾容从九重阙中慢慢行来,细而长的手指头笼在袖口中,冰肌玉骨,粉面朱唇,薄雾轻笼,木樨如雪,仿佛他身上的朝服也带着湿润水汽。

    他微微垂着颈子,眉心一点淡淡的朱砂红,柔软长发下露出一抹凉雪一般白的肌肤。苏倾容对着满面泪痕的皇後娘娘浅淡微笑,只说了四句话。

    “败军之帝,不许救,不必救。”

    “社稷为重,君为轻。”

    “陛下万人之上,锦衣玉食,人命蝼蚁,尽享荣华数十年,却连一国兴亡都担不起,赎回来又有何用?”

    苏倾容柔静的如同月下美人,红唇挑着浅浅的弧度,就有了那麽一种冰冷而澄澈的风姿,“还不如,去死吧。”

    皇後听得目呲尽裂,张牙舞爪,疯了一般朝苏倾容扑过去!

    苏倾容微微退後了一步,向後伸手,毫不犹豫的抽出殿前侍卫的剑,然後左手钳住抓挠过来的皇後,右手乾净俐落的割断了她的脖子。

    当着所有人的面。

    血雾喷溅而出,苏倾容一身湿粘血腥,却清凉如同置身事外,他松松的回侍卫的剑,将皇後断裂了一半的脖子的屍体轻轻放回地上,然後,依旧那样静默温柔的拢起了袖子。

    踩着血湿的脚印,苏倾容轻漫缓步,走上玉阶,站在空荡荡的龙椅边。

    那血粘稠的声音沾在地板上,有种微妙的滴答声。

    “从今天起由我摄政,异议者杀。”苏倾容非常平静的垂着眸子,看也不看满地瞠目结舌的朝臣,声调缓慢而柔。“从今日起,吵着要迁都者杀,自乱朝堂者杀,搅扰军心者杀,辞官避祸者杀。”

    然後他宣布,废除昭和帝皇位,改尊为太上皇。

    *******

    远在瓦剌军营的昭和帝听到这个消息,一口血没上来,差点昏死了过去。

    苏倾容误朕矣!

    昭和帝连连哭叹,听闻皇後的死讯,他更是被打击的形销骨立,不成人形,短短时间内就瘦了一大圈,头发灰败,染上风霜一样的苍白。

    瓦剌吃食陋,身处敌营日日提心吊胆,昭和帝唯一的指望就是北周立刻送来赎金换他回,他天天等天天盼,即使是站在荒地土坡上,也要朝着北周的方向遥遥张望着,渴盼着。

    可他没有想到,竟然是这个被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少年丞相,在这个时候废了他的帝位!

    苏倾容不但放话不给赎金,甚至连他的生死都不打算多管,着手改立新帝。

    昭和帝很有自知之明,他的知道自己不算是个雄才大略的皇帝,自从外敌入侵以来又总是错谋错断,但他怎麽也想不到,一向倚重苏倾容会如此对他!

    当初提拔苏倾容,是看重他行事俐落乾净,可以替自己处理好些不那麽光明正大的事情,但昭和帝现在才明白,自己从来都不懂得苏倾容。

    黑洞洞的朝堂上,那个白皙美貌,有着女子一般致美貌的丞相清冷淡漠的垂着白净的脖颈,轻柔而淡漠的对他说了一句话:“陛下用臣为相,臣必以死报之。但若陛下和北周利益冲突,臣定会舍陛下而就北周。”

    要命的,他当时怎麽就没有听懂这话呢?

    苏倾容,苏倾容!

    昭和帝压着剧烈鼓动的口,在瓦剌军帐里昏沉沉的举拳捶地。苏倾容的意思是,他只会忠於国家,而不会忠於皇帝啊!

    “陛下……陛下……”被一同掳来的贴身小太监甯喜惊慌的擦拭着昭和帝血粼粼的嘴角,一面拍抚着他气喘咻咻的背,“陛下放心……苏丞相一定会想办法,他不会扔下陛下不管的……”

    “他会。”昭和帝壮的指节紧紧抓着宁喜细瘦纤白的手腕,“他一定会。”

    “苏倾容为了北周什麽手段都使得出来,朕只担心……担心络儿……”说罢使劲咳嗽,紧紧皱着花白的眉头。

    宁喜垂下了眼睛去。

    络儿……啊……

    原来,陛下还记得那个被幽禁的小皇子麽。

    皇上唯一的,从未关怀过的,亲生骨。

    ******

    昭和帝从来生养艰难,四十多岁,也不过得了一个儿子。

    然而这个儿子,还是靠全後里的嬷嬷女们偷偷保下来的。

    皇後早年曾经是昭和帝的表妹,非常受皇帝宠爱,但皇後先天有所不足,在流掉了第一个孩子之後就再也无法生养。

    昭和帝不嫌弃她,数年如一日的疼宠有加,然而,皇後却从此情大变,满怀着失落和仇恨,她不再容忍任何其他嫔妃诞育皇帝的龙种。

    这些年里,里的皇子皇女们死的死、失踪的失踪,而沉络,是被自己的母亲兰昭仪拼死暗藏在一个老太监的食篮里,才堪堪避过一劫。

    她知道,儿子的啼哭已经惊动了中,那个因为无法生养而烧灼着嫉妒的火焰的女人,定然不会放她们母子一条活路。

    送走了儿子,兰昭仪自知逃不过皇後毒手,先一步就吞金自尽,老太监顶风冒雪找来一个京郊穷苦人家的死婴顶替,才算是糊弄了过去。

    沉络活了下来,在昭和帝的後里悄悄活着。

    老太监找了一间空置的房子,将小皇子安顿了下来,他很乖很好带,皇後的侍卫曾经无数次的经过这个房间,都没有听到小皇子一句哭声。

    然而即便如此,避开皇後的耳目也快要变成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但就在他们顶不住了的时候,萧华的一位废妃伸出了援手。

    废妃曾经被皇後药死过刚刚出生的心爱女儿,对这个苦命的婴儿疼爱非常,她将孩子藏在了几乎人迹罕至的萧华冷里,几个女和嬷嬷,还有太监们,从少得可怜的俸禄里面凑齐银子,买来糕裹着蜜糖喂养这个没吃的孩子。

    知道这件事的所有人,无论是宦官还是女,都一致的保持了沉默。

    这是一种温暖而伟大的沉默。

    这个孩子,给他们在最底层的贫瘠枯燥生活中带来了无数的快乐。

    在这座冷酷的殿里,无论是太监还是韶华逝去的嬷嬷和废妃,都决然绝不可能拥有属於自己的孩子,时光匆匆,他们的终将如同冬日的落叶一样,一卷草席裹身,在地底零落成泥,无人惦记。他们对於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都极尽疼爱。以至於,他们决定让这个北周独苗仅存的皇子认祖归宗,获得他应有的荣华富贵。

    那年春日,来的晚,空气还是冷的,初春的花朵在冰霜中被冻僵,还没有开放,就纷纷混着春雪掉落在泥土里,唯有皇後里用温泉滋养的牡丹,四季如春,娇媚绚烂。

    废妃冲出了萧华,在昭和帝携着皇後玉手和百官於御花园里欢宴的时候,当着帝王的面一头碰死在了冰冷的柱上!

    血光鲜艳,如同潺潺流淌的溪水,开出了耀眼的红色飞花,顺着玉石柱,顺着汉白玉石阶,仄仄的蔓延开来,渗入了皇後脚下盛开着娇艳牡丹的泥土。

    她挣扎着蠕动至目瞪口呆的帝王足前,伸出手去,揪住这个早已经遗忘了她容颜的,陌生的丈夫,沙哑开口,“陛下……陛下幸存龙子……乃兰昭仪所生……臣妾……臣妾求陛下看看他……孩子、孩子长得和早逝的太後……一模一样……断……断不辱宗庙……”

    废妃残喘挣扎,“臣妾自知必死无疑……但……只要皇上为小皇子做主,我虽死无憾!小皇子……是您的孩子,去看看他,去看看他……”

    她握着他的衣摆,抖颤如同风中落叶,话还未说完,就僵死在了台阶上。

    皇帝浑身哆嗦,侍卫们一涌而上,硬生生将那死去的女人手指折断,才救出了皇帝的衣摆。

    废妃眸光湮灭,临死一眼,却是看向皇後,带着对刻骨的怨毒和愤恨。

    黑沉沉如同死水的眼神,让皇後近乎於发疯般的尖叫起来!

    昭和帝胆战心惊的抱着疯狂的捶打撕咬妻子,御花园里人声鼎沸,百官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笔砸到头晕眼花。

    然而,废妃虽死,她的血却永远留在了那三尺玉阶上,长长的一道长河,万分鲜艳。

    那是一地用後寂冷女人鲜血书写出来的恨。

    深深的嘈杂和沉寂之後,巨大的喜气由百官之中爆发开来────天子有後了!

    昭和帝惊喜又为难,皇後近乎於癫狂,说什麽也不允许他前去萧华探望,皇帝懦弱,迟迟不敢承认儿子的身份。不仅如此,皇後还雷厉风行才处死了所有养育小皇子的嬷嬷和太监。

    她当即就要对小皇子下手,领着一票女握着大的廷杖气势汹汹的赶往萧华。千钧一发的时候,还是翰林的苏倾容挡在萧华门前,劈手就是一耳光,当着皇帝的面将皇後狠狠扇翻在了地上!

    “皇後祸乱闱,还打算动摇国本麽?”那个沉魅优雅,如同女子一般美貌的少年,冷冷压低着眉眼,素衣黑发,倾国倾城。

    春华厌仄,所有人都记得那日半歇的迎春花和早桃花含苞待放,骨朵儿淡黄轻红,韵致楚楚,风过梧桐,水流卷红叶,萧华前树荫绿满庭院,而那个清肌玉骨的少年,姿秀温雅,在破败门前冷冷的笼着长袖,美若女子,却冷若冰霜。

    皇後捂着红肿的脸呆愣跌坐在地,眸子都能冒出绿光,一副要将苏倾容生吃了狰狞表情。

    苏倾容退了几步,背脊贴着萧华的大门,那门破旧,红漆剥落,但里面,关着的是北周未来的帝王。

    “伤皇後凤体,臣按律当斩,但谁也别想碰小皇子一指头!”少年手持免死铁券,扔去昭和帝脚下,“这是我北周太祖钦赐的免死铁券,加害皇子,就是加害皇家宗庙,你们谁有胆就来!”

    皇後里的女们噤若寒蝉,连皇帝都对苏倾容不起脾气来。

    苏倾容将死谏的摺子高举过头,一双形状优美,如同静夜星空般的桃花形眸子,三尺软波之下冷柔魅,逼视着昭和帝。

    小皇子的消息,早一步就已经被苏倾容昭告天下。苏倾容门生众多,只要皇帝敢要他的命,他就敢让皇帝颜面扫地。

    女们扶着发丝散乱,脸颊浮肿的皇後跌跌撞撞离开,皇帝也喟叹一声,看了看紧闭的萧华门,转身而去,最终,都没有去亲自看儿子一眼。

    就是那一天,小皇子得到了从未有一面之缘的父皇赐下的名字,沉络。

    同一个月,小皇子得到了安景王的封号。

    这是他的父亲给予他的,一点点菲薄的荣耀和承认。

    沉络依然被禁闭在萧华,他不能出建府,不能结交权臣,他甚至连自由活动的权利都没有。

    皇後极其苛刻,虽然不要他的命,在吃穿用度上却无比克扣,以前废妃和嬷嬷们还会动手做些手工活,托人拿出去给他换取吃穿用品,而现在,这些疼爱着他的人全部被皇後杖毙,沉络从此,完全孤寡无依。

    他每天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抬头看着小院上方狭窄的天空,或者在盛夏时分靠在院子里的老榆树下,依偎着难得的清凉。

    沉络很喜欢居住在大树上的黄鹂鸟,它们在树上做了窝,还生了小鸟。沉络总是在大鸟离开的时候去帮他们照顾着孩子,虽然经常饿着,但他还是尽量将吃剩的乾粮省下来一点,一粒一粒掰碎了喂养几只抢不到食物的弱小雏鸟。

    可没过几天,就连这麽一点奢侈享受,也被皇後剥夺。

    炽阳酷热,沉络孤零零的站在萧华的小院里,看着光秃秃的地面,地上散落着破碎的鸟蛋和被人一脚踩扁的小雏鸟,肚穿肠烂,一地腥臭,黑豆一样的小眼睛黑洞洞的睁着,稚嫩的羽毛七零八落。

    那唯一能带给他一丝快乐的大树,被皇後连夜砍去,徒留一个光秃的树墩,在烈日下炙烤。

    沉络默默的,俯下身去,将小鸟捧入手心,理了理,寻来一处小小的松软土地,将它们掩埋。

    一抔一抔的土,阳光照在背上,火烧一般。

    小小的孩子脏着双手,孤单的贴着门板坐下来,一阵清幽的脚步缓缓传来,带来梨花的香气。

    透过门扉的裂缝,沉络吃惊的仰头看着石阶上徐徐走来的美丽少年。

    那人白皙而清雅,仿佛女子一般,美貌的难以形容,他一手抵在门扉上,一面垂着睫毛同样透过裂缝注视着他。

    “臣苏倾容。”他好看的唇瓣开阖着,杖挑明月,衣惹烟霞。

    他的手指抚着糙的门,躬下身子低低的半跪下来,梨花花瓣匍匐在素雅的衣摆上,一片山明水净。

    沉络眨眨眼睛,将整个脸蛋贴在门上,看着软软的娇花从他长发上抚落,皇後的寝高高矗立在遥远的背後,天雪白梨花间隐隐约约的蔚蓝中带了夕阳血色。

    “总有一天,臣定会将殿下接出这里。”苏倾容红唇微微勾着,手指带着清凉的气息。“小殿下,你一定要耐心。”

    嗯,是这个声音。

    沉络记得,那天皇後娘娘来要他的命时,就是这个声音救了他。

    他屏住呼吸,把着门缝贪婪凝视。

    这麽多年,他透过破旧的门缝,看到的永远都是满地萧瑟和破败,却从来,从来没有看到过这麽美丽的景致。

    那个人,素衣长发,发梢垂在波光一样的缎子上,白玉锁骨如同蝶翼,随着他垂眸的动作微微隆起,振翅欲飞。

    洋洋洒洒的梨花忽然从天空中降落到沉络眼里,世界一片雪白。

    那样芳香,那样素雅乾净,是苏倾容衣衫的颜色。

    ☆、大雪

    旭阳关外,本是万里风吹草低的草原。

    瓦剌人马蹄踏破城头,一把妖火烧尽了原上离离枯草,留下一个千里枯败的焦土。

    京城里丞相摄权,而旭阳关百姓终於开始反抗,数万名屯田军扛起有限的武器,家里凡有壮丁,统统扛起铁器前去抗敌。

    不断的有壮丁冲上,不断有死伤被送回来。

    旭阳关外,零零散散分布着被烈火烧黑的城镇,那焦黑的石头在胡同巷弄里散发着不祥的气味,而城镇之外,遍地可见无主屍骨,蚊蝇秃鹫盘亘,马腐烂的气味久久不散。

    城镇里,近乎於弹尽粮绝。

    翠秀用裙子兜着炊饼,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分给院子里四处散落的伤兵。

    她才刚刚成亲,嫁的是镇子里青梅竹马的夫君,小俩口还在新婚燕尔就遇到瓦剌大举入侵,夫君韩烨二话不说,将一家老小尽数托付给妻子,奔赴战场。

    而她的新婚居所就变成了战场伤患的休憩之所,初初成婚,还像个孩子的姑娘脱下明媚发簪,一握满把黑发随意挽就,在锅台和伤患的铁甲间磨了细嫩的手指。

    好在韩烨有勇有谋,以白丁之身顶了已死守备的官职,率人马几番冲杀,竟然也斩获了敌人屍首不少,然而每次送他前去杀敌,翠秀还是不免提心吊胆,晚霞照着城外焦黑黄土,回荡着冲锋的牛角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