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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羽本纪第七(1/2)

    项籍者,下相人也,字羽。初起时,年二十四。其季父项梁,梁父即楚将项

    燕,为秦将王翦所戮者也。项氏世世为楚将,封於项,故姓项氏。

    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籍曰:“书足以记名姓

    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於是项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略知其

    意,又不肯竟学。项梁尝有栎阳逮,乃请蕲狱掾曹咎书抵栎阳狱掾司马欣,以故

    事得已。项梁杀人,与籍避仇於吴中。吴中贤士大夫皆出项梁下。每吴中有大繇

    役及丧,项梁常为主办,阴以兵法部勒宾客及子弟,以是知其能。秦始皇帝游会

    稽,渡浙江,梁与籍俱观。籍曰:“彼可取而代也。”梁掩其口,曰:“毋妄言,

    族矣!”梁以此奇籍。籍长八尺馀,力能扛鼎,才气过人,虽吴中子弟皆已惮籍

    矣。

    秦二世元年七月,陈涉等起大泽中。其九月,会稽守通谓梁曰:“江西皆反,

    此亦天亡秦之时也。吾闻先即制人,后则为人所制。吾欲发兵,使公及桓楚将。”

    是时桓楚亡在泽中。梁曰:“桓楚亡,人莫知其处,独籍知之耳。”梁乃出,诫

    籍持剑居外待。梁复入,与守坐,曰:“请召籍,使受命召桓楚。”守曰:“诺。”

    梁召籍入。须臾,梁眴籍曰:“可行矣!”於是籍遂拔剑斩守头。项梁持守头,

    佩其印绶。门下大惊,扰乱,籍所击杀数十百人。一府中皆慴伏,莫敢起。梁

    乃召故所知豪吏,谕以所为起大事,遂举吴中兵。使人收下县,得精兵八千人。

    梁部署吴中豪杰为校尉、候、司马。有一人不得用,自言於梁。梁曰:“前时某

    丧使公主某事,不能办,以此不任用公。”众乃皆伏。於是梁为会稽守,籍为裨

    将,徇下县。

    广陵人召平於是为陈王徇广陵,未能下。闻陈王败走,秦兵又且至,乃渡江

    矫陈王命,拜梁为楚王上柱国。曰:“江东已定,急引兵西击秦。”项梁乃以八

    千人渡江而西。闻陈婴已下东阳,使使欲与连和俱西。陈婴者,故东阳令史,居

    县中,素信谨,称为长者。东阳少年杀其令,相聚数千人,欲置长,无適用,乃

    请陈婴。婴谢不能,遂彊立婴为长,县中从者得二万人。少年欲立婴便为王,异

    军苍头特起。陈婴母谓婴曰:“自我为汝家妇,未尝闻汝先古之有贵者。今暴得

    大名,不祥。不如有所属,事成犹得封侯,事败易以亡,非世所指名也。”婴乃

    不敢为王。谓其军吏曰:“项氏世世将家,有名於楚。今欲举大事,将非其人,

    不可。我倚名族,亡秦必矣。”於是众从其言,以兵属项梁。项梁渡淮,黥布、

    蒲将军亦以兵属焉。凡六七万人,军下邳。

    当是时,秦嘉已立景驹为楚王,军彭城东,欲距项梁。项梁谓军吏曰:“陈

    王先首事,战不利,未闻所在。今秦嘉倍陈王而立景驹,逆无道。”乃进兵击秦

    嘉。秦嘉军败走,追之至胡陵。嘉还战一日,嘉死,军降。景驹走死梁地。项梁

    已并秦嘉军,军胡陵,将引军而西。章邯军至栗,项梁使别将朱鸡石、馀樊君与

    战。馀樊君死。朱鸡石军败,亡走胡陵。项梁乃引兵入薛,诛鸡石。项梁前使项

    羽别攻襄城,襄城坚守不下。已拔,皆阬之。还报项梁。项梁闻陈王定死,召

    诸别将会薛计事。此时沛公亦起沛,往焉。

    居鄛人范增,年七十,素居家,好奇计,往说项梁曰:“陈胜败固当。夫

    秦灭六国,楚最无罪。自怀王入秦不反,楚人怜之至今,故楚南公曰‘楚虽三户,

    亡秦必楚’也。今陈胜首事,不立楚后而自立,其势不长。今君起江东,楚蜂午

    之将皆争附君者,以君世世楚将,为能复立楚之后也。”於是项梁然其言,乃求

    楚怀王孙心民间,为人牧羊,立以为楚怀王,从民所望也。陈婴为楚上柱国,封

    五县,与怀王都盱台。项梁自号为武信君。

    居数月,引兵攻亢父,与齐田荣、司马龙且军救东阿,大破秦军於东阿。田

    荣即引兵归,逐其王假。假亡走楚。假相田角亡走赵。角弟田间故齐将,居赵不

    敢归。田荣立田儋子市为齐王。项梁已破东阿下军,遂追秦军。数使使趣齐兵,

    欲与俱西。田荣曰:“楚杀田假,赵杀田角、田间,乃发兵。”项梁曰:“田假

    为与国之王,穷来从我,不忍杀之。”赵亦不杀田角、田间以市於齐。齐遂不肯

    发兵助楚。项梁使沛公及项羽别攻城阳,屠之。西破秦军濮阳东,秦兵收入濮阳。

    沛公、项羽乃攻定陶。定陶未下,去,西略地至雝丘,大破秦军,斩李由。还攻

    外黄,外黄未下。

    项梁起东阿,西,比至定陶,再破秦军,项羽等又斩李由,益轻秦,有骄色。

    宋义乃谏项梁曰:“战胜而将骄卒惰者败。今卒少惰矣,秦兵日益,臣为君畏之。”

    项梁弗听。乃使宋义使於齐。道遇齐使者高陵君显,曰:“公将见武信君乎?”

    曰:“然。”曰:“臣论武信君军必败。公徐行即免死,疾行则及祸。”秦果悉

    起兵益章邯,击楚军,大破之定陶,项梁死。沛公、项羽去外黄攻陈留,陈留坚

    守不能下。沛公、项羽相与谋曰:“今项梁军破,士卒恐。”乃与吕臣军俱引兵

    而东。吕臣军彭城东,项羽军彭城西,沛公军砀。

    章邯已破项梁军,则以为楚地兵不足忧,乃渡河击赵,大破之。当此时,赵

    歇为王,陈馀为将,张耳为相,皆走入钜鹿城。章邯令王离、涉间围钜鹿,章邯

    军其南,筑甬道而输之粟。陈馀为将,将卒数万人而军钜鹿之北,此所谓河北之

    军也。

    楚兵已破於定陶,怀王恐,从盱台之彭城,并项羽、吕臣军自将之。以吕臣

    为司徒,以其父吕青为令尹。以沛公为砀郡长,封为武安侯,将砀郡兵。

    初,宋义所遇齐使者高陵君显在楚军,见楚王曰:“宋义论武信君之军必败,

    居数日,军果败。兵未战而先见败徵,此可谓知兵矣。”王召宋义与计事而大说

    之,因置以为上将军,项羽为鲁公,为次将,范增为末将,救赵。诸别将皆属宋

    义,号为卿子冠军。行至安阳,留四十六日不进。项羽曰:“吾闻秦军围赵王钜

    鹿,疾引兵渡河,楚击其外,赵应其内,破秦军必矣。”宋义曰:“不然。夫搏

    牛之虻不可以破虮虱。今秦攻赵,战胜则兵罢,我承其敝;不胜,则我引兵鼓行

    而西,必举秦矣。故不如先斗秦赵。夫被坚执锐,义不如公;坐而运策,公不如

    义。”因下令军中曰:“猛如虎,很如羊,贪如狼,彊不可使者,皆斩之。”乃

    遣其子宋襄相齐,身送之至无盐,饮酒高会。天寒大雨,士卒冻饥。项羽曰:

    “将戮力而攻秦,久留不行。今岁饥民贫,士卒食芋菽,军无见粮,乃饮酒高会,

    不引兵渡河因赵食,与赵并力攻秦,乃曰‘承其敝’。夫以秦之彊,攻新造之赵,

    其势必举赵。赵举而秦彊,何敝之承!且国兵新破,王坐不安席,埽境内而专属

    於将军,国家安危,在此一举。今不恤士卒而徇其私,非社稷之臣。”项羽晨朝

    上将军宋义,即其帐中斩宋义头,出令军中曰:“宋义与齐谋反楚,楚王阴令羽

    诛之。”当是时,诸将皆慴服,莫敢枝梧。皆曰:“首立楚者,将军家也。今

    将军诛乱。”乃相与共立羽为假上将军。使人追宋义子,及之齐,杀之。使桓楚

    报命於怀王。怀王因使项羽为上将军,当阳君、蒲将军皆属项羽。

    项羽已杀卿子冠军,威震楚国,名闻诸侯。乃遣当阳君、蒲将军将卒二万渡

    河,救钜鹿。战少利,陈馀复请兵。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沈船,破釜甑,烧庐

    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於是至则围王离,与秦军遇,九战,

    绝其甬道,大破之,杀苏角,虏王离。涉间不降楚,自烧杀。当是时,楚兵冠诸

    侯。诸侯军救钜鹿下者十馀壁,莫敢纵兵。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

    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於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

    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

    属焉。

    章邯军棘原,项羽军漳南,相持未战。秦军数卻,二世使人让章邯。章邯恐,

    使长史欣请事。至咸阳,留司马门三日,赵高不见,有不信之心。长史欣恐,还

    走其军,不敢出故道,赵高果使人追之,不及。欣至军,报曰:“赵高用事於中,

    下无可为者。今战能胜,高必疾妒吾功;战不能胜,不免於死。愿将军孰计之。”

    陈馀亦遗章邯书曰:“白起为秦将,南征鄢郢,北阬马服,攻城略地,不可胜

    计,而竟赐死。蒙恬为秦将,北逐戎人,开榆中地数千里,竟斩阳周。何者?功

    多,秦不能尽封,因以法诛之。今将军为秦将三岁矣,所亡失以十万数,而诸侯

    并起滋益多。彼赵高素谀日久,今事急,亦恐二世诛之,故欲以法诛将军以塞责,

    使人更代将军以脱其祸。夫将军居外久,多内卻,有功亦诛,无功亦诛。且天之

    亡秦,无愚智皆知之。今将军内不能直谏,外为亡国将,孤特**而欲常存,岂

    不哀哉!将军何不还兵与诸侯为从,约共攻秦,分王其地,南面称孤;此孰与身

    伏鈇质,妻子为僇乎?”章邯狐疑,阴使候始成使项羽,欲约。约未成,项羽使

    蒲将军日夜引兵度三户,军漳南,与秦战,再破之。项羽悉引兵击秦军汙水上,

    大破之。

    章邯使人见项羽,欲约。项羽召军吏谋曰:“粮少,欲听其约。”军吏皆曰:

    “善。”项羽乃与期洹水南殷虚上。已盟,章邯见项羽而流涕,为言赵高。项羽

    乃立章邯为雍王,置楚军中。使长史欣为上将军,将秦军为前行。到新安。诸侯

    吏卒异时故繇使屯戍过秦中,秦中吏卒遇之多无状,及秦军降诸侯,诸侯吏卒乘

    胜多奴虏使之,轻折辱秦吏卒。秦吏卒多窃言曰:“章将军等诈吾属降诸侯,今

    能入关破秦,大善;即不能,诸侯虏吾属而东,秦必尽诛吾父母妻子。”诸将微

    闻其计,以告项羽。项羽乃召黥布、蒲将军计曰:“秦吏卒尚众,其心不服,至

    关中不听,事必危,不如击杀之,而独与章邯、长史欣、都尉翳入秦。”於是楚

    军夜击阬秦卒二十馀万人新安城南。

    行略定秦地。函谷关有兵守关,不得入。又闻沛公已破咸阳,项羽大怒,使

    当阳君等击关。项羽遂入,至于戏西。沛公军霸上,未得与项羽相见。沛公左司

    马曹无伤使人言於项羽曰:“沛公欲王关中,使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项羽

    大怒,曰:“旦日飨士卒,为击破沛公军!”当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在新丰鸿

    门,沛公兵十万,在霸上。范增说项羽曰:“沛公居山东时,贪於财货,好美姬。

    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

    成五采,此天子气也。急击勿失。”

    楚左尹项伯者,项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张良。张良是时从沛公,项伯乃夜驰

    之沛公军,私见张良,具告以事,欲呼张良与俱去。曰:“毋从俱死也。”张良

    曰:“臣为韩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义,不可不语。”良乃入,具告

    沛公。沛公大惊,曰:“为之柰何?”张良曰:“谁为大王为此计者?”曰:

    “鲰生说我曰‘距关,毋内诸侯,秦地可尽王也’。故听之。”良曰:“料大王

    士卒足以当项王乎?”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为之柰何?”张良曰:

    “请往谓项伯,言沛公不敢背项王也。”沛公曰:“君安与项伯有故?”张良曰:

    “秦时与臣游,项伯杀人,臣活之。今事有急,故幸来告良。”沛公曰“孰与君

    少长?”良曰:“长於臣。”沛公曰“君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张良出,要

    项伯。项伯即入见沛公。沛公奉卮酒为寿,约为婚姻,曰:“吾入关,秋豪不敢

    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库,而待将军。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

    日夜望将军至,岂敢反乎!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项伯许诺。谓沛公曰:

    “旦日不可不蚤自来谢项王。”沛公曰:“诺。”於是项伯复夜去,至军中,具

    以沛公言报项王。因言曰:“沛公不先破关中,公岂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击之,

    不义也,不如因善遇之。”项王许诺。

    沛公旦日从百馀骑来见项王,至鸿门,谢曰:“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

    战河北,臣战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得复见将军於此。今者有小人之言,

    令将军与臣有卻。”项王曰:“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

    项王即日因留沛公与饮。项王、项伯东向坐。亚父南向坐。亚父者,范增也。沛

    公北向坐,张良西向侍。范增数目项王,举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项王默然不应。

    范增起,出召项庄,谓曰:“君王为人不忍,若入前为寿。寿毕,请以剑舞,因

    击沛公於坐,杀之。不者,若属皆且为所虏。”庄则入为寿,寿毕,曰:“君王

    与沛公饮,军中无以为乐,请以剑舞。”项王曰:“诺。”项庄拔剑起舞,项伯

    亦拔剑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庄不得击。於是张良至军门,见樊哙。樊哙曰:

    “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今者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哙曰:

    “此迫矣,臣请入,与之同命。”哙即带剑拥盾入军门。交戟之卫士欲止不内,

    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哙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

    眦尽裂。项王按剑而跽曰:“客何为者?”张良曰:“沛公之参乘樊哙者也。”

    项王曰:“壮士,赐之卮酒。”则与斗卮酒。哙拜谢,起,立而饮之。项王曰:

    “赐之彘肩。”则与一生彘肩。樊哙覆其盾於地,加彘肩上,拔剑切而啗之。项

    王曰:“壮士,能复饮乎?”樊哙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夫秦王有虎

    狼之心,杀人如不能举,刑人如恐不胜,天下皆叛之。怀王与诸将约曰‘先破秦

    入咸阳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豪毛不敢有所近,封闭宫室,还军霸上,

    以待大王来。故遣将守关者,备他盗出入与非常也。劳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

    之赏,而听细说,欲诛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续耳,窃为大王不取也。”项王未有

    以应,曰:“坐。”樊哙从良坐。坐须臾,沛公起如厕,因招樊哙出。

    沛公已出,项王使都尉陈平召沛公。沛公曰:“今者出,未辞也,为之柰何?”

    樊哙曰:“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何辞为。”

    於是遂去。乃令张良留谢。良问曰:“大王来何操?”曰:“我持白璧一双,欲

    献项王,玉斗一双,欲与亚父,会其怒,不敢献。公为我献之”张良曰:“谨诺。”

    当是时,项王军在鸿门下,沛公军在霸上,相去四十里。沛公则置车骑,脱身独

    骑,与樊哙、夏侯婴、靳彊、纪信等四人持剑盾步走,从郦山下,道芷阳间行。

    沛公谓张良曰:“从此道至吾军,不过二十里耳。度我至军中,公乃入。”沛公

    已去,间至军中,张良入谢,曰:“沛公不胜桮杓,不能辞。谨使臣良奉白璧

    一双,再拜献大王足下;玉斗一双,再拜奉大将军足下。”项王曰:“沛公安在?”

    良曰:“闻大王有意督过之,脱身独去,已至军矣。”项王则受璧,置之坐上。

    亚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剑撞而破之,曰:“唉!竖子不足与谋。夺项王天下者,

    必沛公也,吾属今为之虏矣。”沛公至军,立诛杀曹无伤。

    居数日,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