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四十六章(2/2)

电子钟的大小指针已重叠在9的黑道上

    人们往前拥挤的热情随着检票员的罢工而陡然冷落下来上官金童站在圈外,心里竟产生了一种幸灾乐祸的愉快感觉←对那愤然离去的检票员满怀好感,并感到自己是一个被她保护了的弱者

    在别的检票口那儿,通向车场的窄门已经打开,乘客拥拥挤挤地沿着铁栏杆规定出来的狭窄通道向前涌动,好像被堤坝拦截在河道里不驯服的水

    来了一个身材匀称、个头中等、穿着漂亮的年轻人,他手里提着一只鸟笼,笼中盛着一对罕见的白鹦鹉这个年轻人脸上那两只黑得发亮的眼睛引起了上官金童的注意,尤其是那笼中的白鹦鹉,更使他想起了几十年前从蛟龙河农场初回家院时,那些鹦鹉围着鸟儿韩和上官来弟的儿子上下翻飞的情景难道真的是他?上官金童偷偷地、继续看着他,从他的脸上渐渐显出了来弟疯狂的冷静和鸟儿韩天真的坚毅

    上官金童心里充满惊异,随即便是感叹,他长得这么大了呀,那吊篮里的黑小子一转眼间便长成了一个小伙子接着他又一次想起了自己的年龄,他浸泡在迟暮的感觉里,那怅惘的、伟大的空旷感无限地展开了←觉得自己就像一株在碱土荒原上枯萎了的茅草,悄悄地生,悄悄地长,现在正在悄悄地死去

    手提鹦鹉的小伙子走到检票口附近看了看,人群中许多人与他打招呼←傲慢地答应着,抬腕看了看那块造型奇特的手表“鹦鹉韩,鹦鹉韩,你路子广,会说话,去把那位姑奶奶请出来吧!”人群中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说⌒鹉韩道:“我不来,她不敢检票”“吹牛,叫出来她我们才服你!”“你们,谁也别他妈的挤,都给我排好队,挤什么?抢孝帽子是不是?排队,排!”他咋咋呼呼地、半真半假地骂着,把人的疙瘩抻直拉长,队伍一直延伸到躺椅那边←说:“谁要再往前挤,破坏秩序,我就把谁的娘——明白吗?”他用手指做了一个淫秽的动作,说,“其实,早上晚上都要上,上不去的坐在车顶行李架上,空气新鲜,眼界开阔我就愿坐车顶等着,我去把那个娘们儿弄出来!”

    他果然把检票员请了出来检票员嘟噜着脸,一副余恨未消的样子⌒鹉韩在她耳边,甜言蜜语着:“干姨,干姨,您怎么能跟他们一般见识呢?这都是些社会渣滓,刁民泼妇下三滥,歪瓜斜枣烂酸梨,死猫烂狗臭虾酱跟他们斗气,失了您的身份儿,更重要的是,您要气出臌胀铂还不把俺那干姨夫给心疼死?”“住嘴吧,你这个臭鹦鹉!”她挥起票夹子在他的肩膀上打了一下,道,“没人会把你当哑巴卖了!”鹦鹉韩扮着鬼脸,道:“干姨,我给您准备了一对俊鸟儿,什么时候给您带来”“你这个熊玩意儿,”检票员道,“茶壶掉了底儿,光事一张嘴儿!

    俊鸟儿,俊鸟儿,你许愿一年了,我连根鸟毛都没看到!”鹦鹉韩道:“这次是真的,这次让您见到真鸟”检票员道:“你要真有孝心,也别什么俊鸟儿俊鸟儿的,就把这一对白鹦鹉送了我吧!”鹦鹉韩道:“干姨,这对不行,这是种鸟,是刚从澳大利亚弄回来的,您要喜欢那还不容易?明年,我鹦鹉韩要不送一对白鹦鹉给您,我就不是您养的!”

    检票口的窄门一开,人群立即拥挤起来⌒鹉韩提着鸟笼站在检票员身边,说:“干姨,看吧,要不怎么说中国人素质低呢?都他娘的挤,挤,其实,越挤不是越慢吗?”检票员道:“你们高密东北乡那熊地方,净是些土匪种,野蛮得很”

    鹦鹉韩道:“干姨,您可别一网打光满河鱼,好人还是有的嘛,譬如——”他的半截话没说出来就怔住了←看到,排在队伍后边的上官金童羞羞答答地走过来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说,“您就是我的小舅”

    上官金童羞怯地说:“我也……认出你来了……”

    鹦鹉韩热情地抓住上官金童的手,摇撼着,说:“小舅,您总算回来了,姥姥想您想的,把眼睛都哭瞎了”

    公共汽车里挤得水泄不通,好几个人的半截身子,从车窗里探出来⌒鹉韩沿着车后的铁梯,爬到车顶的行李架上←掀起绳网,安顿好了白鹦鹉,然后探下身子,把上官金童的旅行包接上去上官金童战战兢兢地爬到车顶上⌒鹉韩抖开绳网,把上官金童罩起来,并嘱咐道:“小舅,您抓紧铁栏杆,其实,不抓也没事,这是老爷车,跑得比老母猪还慢”

    司机叼着烟卷,端着一个大茶缸子,懒懒散散地走过来←对着车顶喊:“鹦鹉韩,你真是个鸟人!告诉你,摔下来跌死我可不负责任!”鹦鹉韩掏出一包烟扔下去【机顺手接了,看看牌子,装进衣兜,说:“拿你这种家伙,天老爷也没办法!”鹦鹉韩道:“爷,您就开车吧,求您发善心,路上少抛两次锚!”

    司机用力带上车门,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说:“这熊车,不定哪天就散了架了,也就是我,换了别人,这车,连车站大院也出不了”

    这时,车场里响起了欢送车辆起动的音乐,磁带久经磨损,嚓啦啦地响着,乐曲声吱吱呀呀,好像几十把刀子在刮着竹子那个女检票员,例行公事地立正站在月台上,用仇恨的目光送着这辆油漆脱落、咯咯吱吱乱响着的破车⌒鹉韩对她招手道:“干姨,下次我一定把那对俊鸟儿给您带来厂女检票员不理他,他低声道:”

    送你一对俊鸟?我送你两根狗xx!“车缓慢地行驶在县城通往高密东北乡的砂石路上,对面不时有汽车和拖拉机开来,小心翼翼地与公共汽车擦肩而过,车轮卷起的砂土像烟雾一样,令上官金童不敢睁眼“小舅,我听人家说,你是冤枉的”鹦鹉韩直盯着他的眼睛说

    上官金童说:“说冤枉就冤枉,说不冤枉就不冤枉”鹦鹉韩掏出一支烟,递给他

    他拒绝了⌒鹉韩把烟塞进烟盒,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那两只粗糙的大手,又抬头看看他的脸,说:“吃了不少苦吧?”上官金童道:“刚到苦,后来就习惯了”

    鹦鹉韩道:“您走这十五年里,变化很大,人民公社解散了,地也分到各家各户了,都不缺吃穿了旧房子都拆了,统一规划姥姥跟我那熊老婆合不来,她一个搬到塔里去住了,就是门圣武老人那三间屋,您回来,姥姥就有伴了”

    “她……还好吗?”上官金童犹豫地问

    “身体嘛,还挺硬朗,”鹦鹉韩说,“就是眼睛不行了,但自己照顾自己没问题

    小舅,对您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我怕老婆,那个臭娘们,根本不讲二十四孝,她一来,姥姥就搬走了也许,你还认识她,就是贩虾酱的老耿和他那蛇女人生的女儿,根本不是人,是一条美女蛇!小舅,我现在拼着命挣钱,挣够五万元,就打发她滚蛋!“车在蛟龙河桥头汀了,人们纷纷下车上官金童在鹦鹉韩的帮助下从车顶上爬下来←看到,河北岸建起了一大片房屋,紧挨着蛟龙河石拱桥,新建了一座混凝土大桥桥头附近的空地上,有一些卖水果、香烟和糖果之类的摊子

    鹦鹉韩指着堤北的房屋说:“镇政府和学校,都搬出来了,司马家的大院子,被大金牙——就是巫xx的儿子——承包了,这个驴操的,办了个制造避孕药的工厂,兼造假酒假老鼠药,人种的事不办一点您闻闻,”他举起一只手,说,“您闻闻风里是什么味?”上官金童看到,在司马家大宅院那儿,高高地竖起一根铁皮的烟囱,碧绿的烟雾,绞动着喷出来那股令人做呕的气味,就是绿烟的气味

    “姥姥搬走了也好,”鹦鹉韩说,“要不非被这烟毒死不可≈在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没有阶级了,不讲斗争了,大家都两眼发红,直奔一个钱字!我在沙梁子那边,承包了二十亩荒地小舅,我野心勃勃,准备建一个珍稀鸟类饲养超十年之内,我要让全世界的珍稀鸟类,在我们高密东北乡安家,到了那时候,我有了钱,就不愁有势,我有钱有势之后,办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在沙梁子上,为我的爹娘,塑两座最大的像……”鹦鹉韩被他的宏伟蓝图激动得眼冒蓝光,瘦弱的胸脯高高地、像骄傲的鸽子一样挺起来上官金童看到,桥头附近的小摊贩们,都在做买卖的间隙里,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自己和指手划脚的鹦鹉韩←再次自惭形秽,甚至后悔,在离开劳改农场之前,没到那个风骚女人魏金芝的剃头铺里去刮刮胡子剃剃头

    接下来,鹦鹉韩掏出几张钞票,塞到上官金童手里←说:“小舅,别嫌少,我现在是创业时期,手头紧张,另外,钱绳子攥在那个臭娘们手里,我不敢、也没办法对姥姥尽孝心,她老人家吐着血把我拉扯大,是千千万万个不容易,鹦鹉韩老掉了牙也不敢忘记,等我实现了计划,一定报答她老人家”上官金童把那几张钞票塞回给鹦鹉韩,道:“鹦鹉,这钱,我不能要……”鹦鹉韩道:“小舅,您嫌少?”

    上官金童窘急地说:“不,不是……”鹦鹉韩把钞票又塞到金童汗水淋淋的手里,说:“瞧不起您这个没出息的外甥?”金童道:“我还有什么资格瞧不起别人?你了不起,比起你这个百无一用的舅舅,你实在是强多了……”鹦鹉韩道:“小舅,别人不了解您,我了解,上官家的人,都是龙生风养,虎豹一样的良种,可惜没碰上好年代小舅,瞧瞧您这相貌,活脱脱一个成吉思汗,早晚要发达,您先回去,跟姥姥亲热几天,然后,就到我的‘东方鸟类中心’来吧,上阵要靠亲兄弟,打仗还是父子兵!别看大金牙现在闹得欢,他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巫xx这个土霸王一抻腿,大金牙马上就完蛋”

    鹦鹉韩从水果摊子上,买了一串香蕉‘几个柑桔,用红色尼龙网兜装了,递给上官金童,要他带回去给姥姥然后,两个人在混凝土大桥上分手上官金童望着清亮的河水,鼻子一阵阵发酸←在一个避人的地方,放下行李,下了河堤,捧着水,洗了洗脸上的尘土和灰垢是的,他想,既然回来了,就得抖擞起精神来,干出点名堂来,为了上官家,为了母亲,也为了自己

    他沿着记忆中的方位,来到发生过无数风流故事的上官家的旧址,但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一片工地,一台推土机,正在拱着上官家旧屋的断壁残垣←想起鹦鹉韩在公共汽车顶上曾说过,高密、平度、胶州三县,各割让出一部分,组成一个新市,新市的中心,必然地便设在了大栏镇,这里,很快就要成为一个繁华的城市

    不久,矗立在上官家旧址及旧址周围的,将是一座七层高的大楼,大栏市的政府,将在这栋楼里办公

    街道已经拓宽,原先的粘土路面上,铺上了厚厚的碎石,路旁挖出了几米深的沟渠,沟边上,一群小工,正在滚动着粗大的水泥管子教堂已被夷为平地,司马家的大门口,挂着‘华昌药业有限公司’的大牌子,几台破旧的卡车,停在教堂的遗址上【马家风磨房的几十扇大磨盘,杂乱地堆放在路边的稀泥里,磨房的遗址上,一座圆柱形的建筑,正拔地而起在混凝土搅拌机的隆隆声中,在熬沥清的大锅冒出的刺鼻黑烟中,他与一群群的勘测队员,一群群提着啤酒瓶子、喝得醉醺醺的建筑工人擦肩而过,终于从变成了一个大工地的村庄里走出来,走到了那条通往墨水河石桥去的胶泥小路上

    当他走过墨水河小桥、翻过墨水河南堤、望见高地上那座严肃的七层砖塔时,已是苍茫的黄昏时分々塔在火红的夕阳下熠熠生辉,塔缝里那些枯草,像燃烧的火苗一样一群白鸽围绕着砖塔飞行一缕洁白的、孤独的炊烟从塔前草屋上笔直地升起来田野里一片寂静,身后建筑工地那儿的机器声显得格外清晰;上官金童感到脑袋像被抽空了一样;xx辣的泪水流进了嘴里

    他强忍着一阵急似一阵的心跳,向那圣洁的七层宝塔走去←远远地就看到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手扶着一根用旧伞柄改成的拐杖,站在塔前,向这边张望着

    他感到双腿沉得几乎拖不动了,泪水不可遏止地往外涌;母亲的白发与塔上的枯草一样;猛然间也变成;了燃烧的火苗子←哽咽着喊了一声,便扑到了母亲面前,跪下,脸贴在母亲凸出的大膝盖上←感到自己像沉人了深深的水底,所有的声音、所有的颜色、所有的物体的形状都不存在了,只有那种从记忆深处猛烈地泛起来的乳汁的味道,占据了他全部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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