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二十六章(1/2)

    撤退的第一天,高密东北乡十八处村镇的老百姓牵驴抱鸡、扶老携幼,闹嚷嚷地、心神不宁地聚集在蛟龙河北岸的盐碱荒滩上地上覆盖着一层白茫的碱硝,像经年不化的冰霜耐碱的菅草、茅草、芦荻全都枯黄着叶片、挑着绒绒的穗子,在寒风中摇摆、颤抖〔欢热闹的乌鸦在人们头上低飞,观察,并像诗人一样发出震耳欲聋的“啊哇!”之声被降职为副县长的鲁立人站在前清举人单挺高大坟墓前的石供桌上,声嘶力竭地发表了动员撤退的演讲←的演讲的主题词是:在已经开始的严寒冬天里,高密东北乡将成为一个大战超不撤退,等于死!乌鸦落满了黑松树,还落在了坟墓前的石人石马上↑们“啊”,它们“哇”,渲染着鲁立人的演讲气氛,助长了老百姓的恐怖心理,极大地坚定了老百姓跟随县、区政府逃亡的决心

    一声枪响,撤退开始了黑压压的人群吵吵嚷嚷散开一时间驴嘶霹,鸡飞狗跳,老婆哭孩子叫一位精干的青年干部骑在一匹小白马上,举着一面垂头丧气的红旗,在那条崎岖不平的向东北方向无穷延伸的碱土路上来回奔波,并不时挥舞旗帜,指示着人们前进的方向首先上路的是驮着县府文件的骡队,几十匹骡子,在几个小兵的驱赶下,无精打采地往前走骡队的末尾是一匹司马库时代遗留下来的骆驼,它披着一身肮脏的土黄色长毛,驮着两个铁皮盒子↑在高密东北乡待久了,正在由骆驼向牛变化紧跟着骆驼的,是抬着县府印刷机器和县大队修械所车床的民夫队,几十个民夫,都是些黑色的汉子,都穿着单衣,肩膀上套着荷叶状的垫布从他们摇摇摆摆的步伐和咧嘴皱眉的神态上,可以知道那些机器是何等的沉重●夫队后边,便是老百姓的杂乱队伍了

    鲁立人、上官盼弟等县、区干部骑着骡子或马,在路边的盐碱地里来来回回地跑着,竭力想造成一个有秩序撤退的局面但狭窄的道路拥挤不堪,路外狭窄的碱地又相当好走,老百姓便离开了道路,散成宽漫的队形,踩着吱吱做响的地皮,往东北方向涌去撤退从一开始便成了乱七八糟的逃亡

    我们一家,被裹挟在汹涌的人流里,时而是在路上走,时而是在路下行,后来也就分不清究竟是在路上还是路下母亲脖子上挂着麻襻,推着一辆木轮车,两只车把距离太宽,她的双臂不得不尽量伸展车子两边绑着两个长方形的大篓子,左边篓子里盛着鲁胜利和我们家的棉被、衣物;右边篓子里盛着大哑和二哑

    我与沙枣花分在车子两边,各自手把着一个篓子,跟车行走·目的八姐扯着母亲的衣襟,跌跌撞撞地尾在后边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上官来弟在车子前边,肩上搭着一根绳子,弓着腰,往前探着头,像头任劳任怨的牛,拉着我们家的车车轮发出“吱吱悠悠”的刺耳声响车上的三个孩子脑袋转动,看着四面八方的热闹风景我脚踩盐碱地皮,听着脚底下碎裂的声音,嗅着一股股蹿上来的碱味,起初很觉有趣,但走出几里路,便觉腿酸头重,浑身无力,汗水从腋窝流出我的那只健壮如小毛驴的白色奶山羊恭恭敬敬地跟随在我的身后,它精通人性,不需要缰绳羁绊

    那天刮着遒劲、短促的小北风,风头锐利,割着我们的耳朵¨莽荒原中腾起一团团的白色烟尘这些烟尘是碱、盐、硝的混合物,刮进眼里眼流泪,沾到皮上皮痛楚,吃进嘴里不是好滋味人们顶着风前进,都眯缝着眼抬机器的民夫们汗透衣服,沾着碱土,一律成了白人母亲也成了白人,眉毛是白的,头发也是白的

    进入低洼的湿地后,我们的车轮转动艰难,大姐在车前苦苦挣扎,绳子深深地煞进她的肩膀↓的喘息声就像垂死的哮喘病人一样令人心惊和不忍母亲呢?母亲与其说在推车,还不如说是在受着耶稣一样的酷刑↓的忧郁的眼睛里流着连绵不断的泪,泪水在她脸上,与汗水一起,冲出了一条条紫色的小沟渠八姐挂在母亲身后,像一个翻滚的沉重包袱,在我们身后,留下一条深深的车辙印但这道车辙印很快便被后边的车子、牲畜蹄子和人脚糟蹋得模糊不清

    我们的前后左右,都是逃难的人许多熟悉的脸和不熟悉的脸都变得乌七八糟

    大家都很艰难,人艰难,马艰难,驴艰难,比较舒服的,是老太太怀里的母鸡,还有我的奶羊↑蹄轻脚快,在行进中还有暇啃吃一些芦苇的枯叶

    太阳把碱地照得泛出苦涩的白光,刺得人不敢睁眼白光在大地上游走,仿佛一摊摊烂银荒原茫好像前边就是传说中的北海

    中午时,人们像被传染了一样,在没接到任何号令的情况下,一窝随着一窝地坐下来』有水,喉咙里冒着烟,舌头像被卤过,咸涩板结,运转不灵活鼻孔里喷出的气灼热,但脊梁和肚子却冰凉,汗湿的衣服被北风吹透,变成僵硬的铁皮

    母亲坐在一只车把上,从篓子里拿出几个被风吹裂的馍,掰成几半,分给他们大姐只咬了一口,干裂的嘴唇便崩开一条血口,几颗血珠子进出来,沾在馍上车上那三个小东西灰脸瓦爪,七分像庙里的小鬼,三分像人←们低垂着脑袋,拒绝进食八姐用细密的白牙,一圈一圈地啃着灰色的干馍母亲叹道:“这都是你们的好爹好娘想出的好主意”沙枣花哼唧着:“姥姥,我们回家吧……”母亲举目望望满坡的人,只叹息,不回答母亲看着我,说:“金童,从今天起,换个吃法吧”

    她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印着红色五角星的搪瓷缸子,走到羊腚后,蹲下,用手捋去羊xx上的尘土羊不驯服,母亲让我抱住羊头我抱着它的冰凉的头,看着母亲挤它的奶头薄的乳汁淅淅沥沥地滴到缸子里羊一定不舒服,它已习惯了让我躺在它的胯下直接吮吸它的奶头↑的头在我怀里晃动着,弓起的脊背像蛇一样扭动

    母亲重复着那句可怕的话,“金童,你何时才能吃东西呢?”

    ——在过去的岁月里,我吃过进食,但无论吃下多么精美的食物,都让我的胃奇痛难忍,疼痛过后便是呕吐,一直呕出黄色的胃液才罢休——我惭愧地望着母亲,进行着严厉的自我批评,因为这个怪癖,我给母亲,同时也给我自己,增添了数不尽的麻烦【马粮曾许愿为我想法治好这怪癖,可是自从那天他逃跑后,便再也没露面←狡猾又可爱的小脸在我面前晃动着【马风和司马凰额头正中那钢蓝色的枪眼里射出疹人的光芒我想起她们俩并排躺在一口柳木小棺材里的情景母亲用红纸片贴住了那两个枪眼,使枪眼变成了两颗夺目的美人痣——母亲挤了半缸子奶汁,站起来,找出当年唐女兵为沙枣花喂乳的奶瓶,拧开盖子,把奶汁倒进去母亲把奶瓶递过来,用充满歉疚的眼睛殷切地望着我我犹豫着接过奶瓶,为了不辜负母亲的期望,为了我自己的自由和幸福,果断地把那个蛋黄色的乳胶奶头塞进嘴里』有生命的乳胶奶头当然无法跟母亲的奶头——那是爱、那是诗、那是无限高远的天空和翻滚着金黄色麦浪的丰厚大地——相比,也无法跟奶山羊的硕大的、臃肿的、布满了雀斑的奶头——那是骚动的生命∏澎湃的激情——相比↑是个死东西,虽说也是光滑的,但却不是润泽的,它的可怕在于它没有任何味道

    我的口腔粘膜上产生了又冷又腻的感觉为了母亲也为了我自己,我强忍住厌恶咬了一下它,它积极地发出一声低语,一股带着碱土腥昧的奶液不顺畅地流出来,涂在我的舌床和口腔壁上我又吸了一口,并默念着:这是为母亲的,再吸一口,这是为上官金童的继续吮吸,连连吞咽,为了上官来弟、为了上官招弟,为了上官念弟,为了上官领弟、为了上官想弟,为上官家的所有爱过我、疼过我、帮助过我的亲人们,也为了与我们上官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机灵小鬼司马粮,我屏住呼吸,用一种工具,把维持生命的液体吸进了体内我把奶瓶还给母亲时母亲已是满脸泪水,上官来弟高兴地笑了沙枣花说:“小舅舅长大了”我克制着喉咙的痉挛和胃部的隐痛,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往前走了几步,像个男子汉,顺着风撒尿,并振奋精神,把金黄的液体,撒到尽量高尽量远的地方我看到蛟龙河大堤就在不远处躺着,村中教堂的尖顶和范小四家那棵钻天的白杨树依稀可辨,我们艰难跋涉了整整一个上午,原来只走出这么一点可怜的距离

    mpanel(1);被降职成区妇救会主任的上官盼弟骑着一匹瞎了左眼、右臀上打着阿拉伯数码烙印的老马从西边赶过来↓的马古怪地歪着脖子,笨拙地移动着破旧的蹄子,发出“噗哧噗哧”的响声,跑到了我们身边↓的马是黑色的,原本是雄性,后来被切除了睾丸,变成了嗓音尖细、性情乖戾的马太监↑的四条腿和肚皮上,沾着一层白色碱土被汗浸透的皮革鞍具,放出酸溜溜的气味这匹马在大多数的时间里是温驯的,温驯到能够容忍淘气的孩子拔它尾巴上的长毛但是这个家伙一旦发邪便干出不同一般的事去年夏天——那还是司马库的时代——它一口咬破了马贩子冯贵的女儿冯兰枝的头,那小姑娘好不容易活过来,额头上和后脑勺上留下了几个可怕的疤痕这样的马是应该杀掉的,但据说它有过战功而被赦免↑站在我家的车子前,用独眼斜视着我的羊,我的羊机警地避开它,退到一片盐碱最厚的地方,舔食着地上的白色粉末↓从马背上还算利索地跳下来,尽管她的肚子又凸起来了

    我盯着她的肚子看,试图看到她腹中婴儿的模样,但我的眼力不够,能看到的仅是她灰布军装上一些暗红色的污迹“娘,不要在这里唾,我们已在前边的村子里烧好了热水,午饭应该到那里去吃”上官盼弟说母亲说:“盼弟,跟你说一声,我们不想跟着你们撤退了”上官盼弟着急地说:“娘,绝对不行,敌人这一次反扑回来可不同以往,渤海区一天内就杀了三千人,杀红眼的还乡团,连自己的娘都杀”母亲说:“我就不信还有杀亲娘的人”上官盼弟道:“娘,无论说什么我也不会让你们回去,往回走是自投罗网,死路一条您不为自己想,也得为这些孩子想想”她从挎包里摸出一个小瓶子,拧开瓶盖,倒出几个白色的小药片↓将药片交给母亲,说:“这是维他命片,一片能顶一棵大白菜两个鸡蛋,娘,实在走乏了累极了,您就吃一片,也分给孩子们吃一片∵出盐碱地,前边就是好路,北海的老乡会热情地接待我们的娘,赶快走,不能在这儿坐”她揪着马鬃,踩着马蹬,爬到马背上,匆匆向前跑去,边跑边喊着:“乡亲们,起来往前走艾前边就是王家丘,又有热水又有油,萝卜咸菜大蒜头,都给大家准备好了……”

    在她的鼓动下,人们站起来,继续前行

    母亲把五姐送她的药片用手巾包起,装在贴身的口袋里,然后搭上车襻,扶起车子,说:“走吧,孩子们”

    撤退的队伍拉得越来越长,前望不见头,后望不见尾我们到了王家丘但王家丘既没热水也没油,更没有萝卜咸菜大蒜头∝政府的骡队在我们进村前已经走了,场院上凌乱的干草和马粪是他们留下的痕迹百姓们在场院里点起几堆火,烘烤着干粮有几个男孩用尖树枝挖掘着野地上的胡蒜我们离开王家丘时,看到哑巴率着十几个区小队的队员迎面而来,重新进入王家丘←没有下马,只是从怀里摸出了两个烧得半熟的红薯和—个红皮萝卜,扔进了我们的车篓那个红皮大萝卜险些砸破他儿子二哑的头我特别注意到他对着大姐龇牙一笑,很像豺狼虎豹按说大姐是与他订过婚的,那天在杀人的池塘边他与大姐表演的惊人戏剧让在场的人没齿难忘区小队员都背着大枪,哑巴腰里插着短枪,脖子上挂着两颗黑色的地雷

    太阳落山时,我们拖着长长的影子,挪到了一个小小的村庄村子里一片喧闹,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冒着浓稠的白烟街道上躺满疲乏的百姓,宛若凌乱交错的圆木一些相当活跃的灰衣干部,在百姓们之间蹦来蹦去村头上的水井边,取水的人挤成一团不但人往里挤,连牲畜也往里挤,新鲜的井水味道令人振奋,我的羊◎亮地嗤着鼻子上官来弟拿着一个大碗——那个据说是秘色青瓷的稀世珍宝,往井台上挤有好几次她几乎挤进去了,但又被人挤出来一个给县政府烧饭的老伙夫认出了我们,他提来一桶水沙枣花与上官来弟最先扑上去,她们俩跪在桶前,都急着往桶里伸嘴,结果碰了个响头母亲不满地斥责大姐:“让孩子先喝!”大姐一楞,沙枣花的嘴已经扎到水里↓像趴一样滋滋地吸水,两只肮脏的小手把着桶边,这是她与趴的区别“行了,孩子,少喝点,喝多了肚子痛”母亲劝说着,扯着她的肩头,使她脱离了水桶↓余渴末消地舔着嘴唇,井水在她的胃里咣咣当当地响着大姐尽力喝了一饱,直腰站起时,她的肚子鼓起了许多母亲用碗舀水,喂了大哑二哑和沙枣花然后八姐抽着鼻子,循着水的味道找到了水桶,跪下,她把头扎到桶里母亲问我:“金童,你喝点不?”我摇头拒绝母亲舀了一碗水我松开了羊,它早就想冲上去,但被抱住了脖子我的羊从桶里喝水是最自然最得劲的这家伙白天吃了一肚子碱土,口渴得紧急,汲水时不抬头,桶里的水迅速下降,它的肚子渐渐膨胀老伙夫感慨万端,但只叹气不说话母亲对他的恩德表示感谢老伙夫叹气更甚

    “娘,你们怎么这么晚才到!”上官盼弟不满地批评母亲,母亲没做任何辩解

    我们跟随着她,推着车子领着羊,拐弯抹角,在人的细小缝隙里绕来绕去,听了无数的咒骂和抱怨,终于进了一个土墙柴门的小院落盼弟帮母亲把车上的孩子拎下来↓要我们把车子和羊放在院外院子外的树木上,拴着十几匹骡马,没有草料筐箩也没有草料,骡马啃吃着树皮我们把车子放在胡同里,羊却跟随着我进了院子盼弟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她自然知道羊就是我的命

    正房里灯火通明,一个黑色的大影子在灯下晃动∝府干部正在大声争吵着什么鲁立人沙哑的声音掺杂在里边院子里,几个小兵抱着枪站着,没有一个站直了的,他们脚痛天上繁星点点,夜色深沉盼弟把我们带进厢房墙壁上挂着一盏昏昏欲灭的灯,灯光黯淡,鬼影憧憧一个穿着寿衣的老太婆平躺在开着盖子的棺材里见我们进来,她睁开眼,说:“好心人,帮俺把棺材盖上吧,俺要占住俺的屋……”母亲说:“老婶子,您这是昨啦?”老女人说:“今日是我的好日子,好心人,行行好,帮俺抬上盖子吧”盼弟说:“娘,将就着住吧,总比睡在街上强”

    这一夜,我们睡得很不安宁正房里的争吵半夜方止←们刚停止争吵街上便响起枪声,枪声造成的骚乱平息不久,村子中央又燃起一把大火火光宛如xx抖动的红绸,照亮了我们的脸,也照亮了舒适地躺在棺材里的老太婆天亮的时候,老太婆依然不动,母亲唤她一声,没见睁眼,伸手一把脉,果然死了母亲说:“这是个半仙呐!”母亲和大姐把棺材盖子盖上

    后来的几天更加艰苦抵达大泽山边缘时,母亲和大姐的脚已经磨破了皮肉

    大哑和二哑得了咳嗽症鲁胜利发烧拉犀母亲想起五姐所赠灵药,便往她嘴里塞了一片只有可怜的八姐没病没灾我们已经两天没有看到盼弟的影子了,县、区干部也一个见不到看见过哑巴一次,他背着一个受伤的区小队员从后边跑上来

    那人被炸断一条腿,鲜血沿着空荡荡的破烂裤管,淅浙沥沥地淌在地上那人在哑巴背上哭着:“队长行行好吧,给我个痛快的吧,痛死我啦,亲娘哟……”

    大概是逃难出来的第五天吧,我们望见了北面的白色大山,山上有一簇簇树木,山顶上似乎有座小庙在我家房后的蛟龙河堤上,只要是晴天,能望到这座山,但那时它是黛青色的山近在眼前,山的形象,山的清凉气味,使我们意识到已经远离了家乡我们走在一条宽阔的砂石大道上,迎面有一支马队驰来,马上的士兵与十七团的打扮一样部队与我们背道而驰,说明我们的家乡真的成了战场马队过后是步兵,步兵过后是骡子拉着的大炮炮口里插着花束,炮兵骑在炮筒上洋洋得意炮兵过后是担架队,担架队过后是一溜两行的小车队,小车上推着面袋子和米袋子,还有一些草料口袋逃难出来的高密东北乡村民都胆怯地靠在路边,给大军让路

    步兵队里,跳出来几个背驳壳枪的,向路边的人询问着情况剃头匠王超推着一辆时髦的胶轮小车逃难,一路潇洒,在这路上却碰上了让他烦心的事粮草队里一辆木轮车断了车轴,推车的中年男人把车子歪倒,把那断轴抽出来,翻来覆去地看着,弄得双手都是黑色的车轴油拉车的是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年,头上生着疮,嘴角溃烂,身上穿一件没有纽扣的衬衫,腰里扎着一根草绳子←问:“爹,怎么啦?”他爹愁眉苦脸地说:“断了车轴了,孩子”爷儿俩个合力,把那个高大沉重、箍着铁皮的车轮拖出来“怎么办,爹?”少年问←爹走到路边,在粗糙的杨树皮上,擦着手上的车轴油“没法子办”他爹说这时,一个背着驳壳枪、穿一件旧单军装、头上戴着一顶狗皮帽子的独臂干部,从前面的小车队里斜着身跑过来

    “王金!王金!”独臂人气呼呼地吼着,“为什么掉队?嗯?为什么掉队?你是不是想给咱钢铁连丢脸?!”

    “指导员,”王金愁眉苦脸地说,“指导员,车轴断了……”

    “早不断晚不断,上战场你才断?不是早就让你们检查车辆吗?广指导员越说越有气,他抬起那只格外发达的胳膊,对着王金的脸抡了一下子

    王金“哎哟”了一声,一低头,鼻孔里滴出血来

    “你凭什么打俺爹!”少年大胆地质问指导员

    指导员怔了一下,道:“是我不经意碰了他一下,算是我的不是但耽误了粮期,我把你们爷俩一起毙了!”

    少年道:“谁愿意断车轴?俺家穷,这小车还是借俺姑家的”

    王金从袄袖子里撕出一些烂棉花,堵住了流血的鼻孔,嘟哝道:“指导员,您总得讲理吧?”

    “什么叫理?”指导员黑虎着脸说,“把粮食运上前线就是理,运不上前线就不是理!你们少给我罗嗦,就是扛,今天也得把这二百四十斤小米子给我扛到陶官镇!”

    王金道:“指导员,您平日里老说实事求是,这二百四十斤小米……孩子又小……求求您了……”

    指导员抬头看太阳,低头看怀表,放眼看四周,一眼就看到了我家的木轮车,第二眼便看到了王超的胶皮轱辘小车

    王超有剃头的手艺,手头小钱活泛,又是光棍汉,挣了钱就割猪头肉吃←营养良好,方头大耳,皮肤滋润,一看就不是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