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十七章(1/2)

    那天是农历的七月初七,是天上的牛郎与织女幽会的日子房子里闷热,蚊子多得碰腿母亲在石榴树下铺了一张草席子我们起初坐在席上,后来躺在席上,听母亲的娓娓细语傍晚时下了一场小雨,母亲说那是织女的眼泪空气潮湿,凉风阵阵石榴树下,叶子闪光西厢房和东厢房里,士兵们点着他们自造的白蜡烛

    蚊虫叮咬我们,母亲用蒲扇驱赶这一天人间所有的喜鹊都飞上蓝天,层层相叠,首尾相连,在波浪翻滚的银河上,架起一座鸟桥织女和牛郎踩着鸟桥相会,雨和露,是他们的相思泪在母亲的细语中,我和上官念弟,还有司马库之子,仰望着灿烂的星空,寻找那几颗星八姐上官玉女虽然盲眼但也仰起脸,她的眼比星星还亮胡同里响着换岗归来的士兵沉重的脚步声遥远的田野里蛙声如潮墙边的扁豆架上,一只纺织娘在歌唱:伊梭呀梭嘟噜噜——伊梭呀梭嘟噜噜——黑暗的夜空中,有一些大鸟粗野莽撞地飞行,我们看着它们的模模糊糊的白影子,听着它们羽毛磨擦的嚓嚓声蝙蝠亢奋地吱吱叫‘珠从树叶上吧嗒吧嗒滴下来沙枣花在母亲怀里,打着均匀的小呼噜~厢房里,上官领弟发出猫一样的叫声,哑巴的大影子在灯光里晃动着↓与他已经完婚蒋政委当了证婚人々着鸟仙神位的静室变成上官领弟和哑巴纵情狂欢的洞房

    鸟仙经常半裸着身子跑到院子里来,有一个士兵偷看鸟仙的xx入迷,差点被哑巴拧断脖子夜深了,回屋睡吧,母亲说屋里热,有蚊子,让我们在这儿睡吧,六姐说母亲说,不行,露水会伤了你们,再说,空中有采花的……我仿佛听到空中有人在议论,一朵好花,采了吧回来再采议论者是蜘蛛精,专门奸淫黄花闺女

    我们躺在炕上,无法入睡奇怪的是八姐上官玉女却欣然入睡,嘴角还流出一缕涎水熏蚊虫的艾蒿冒着呛鼻的烟士兵们窗户上的烛光映亮了我们的窗户,使我们能够影影绰绰地看到院子里的景物上官来弟托人送回来的海鱼臭了,在厕所里发酵,散发难闻的气味↓还运回了大批的财物,有布匹绸缎,有家具古玩,都被爆炸大队没收了堂屋的门闩轻轻地响“谁?!”母亲厉喝一声,随手从炕头上摸起了切菜刀』有一丝声响了我们可能听邪了耳朵母亲把切菜刀放回原处

    艾蒿熏蚊绳在炕前地下闪烁着暗红色的短促光芒

    一个瘦长的黑影子突然从炕前站起来母亲惊叫一声六姐也惊叫一声

    那黑影扑上炕,捂住了母亲的嘴巴母亲挣扎着摸起菜刀,正要劈,就听到那黑影说:“娘,我是来弟……我是来弟呀……”

    母亲手中的菜刀落在炕席上,大姐回来了!大姐跪在炕上,哽咽之声从她嘴里漏出来我们惊讶地看着她模糊不清的脸我看到她的脸上有许多亮晶晶的东西

    “来弟……大嫚……真的是你吗?你是鬼吧?你是鬼娘也不怕,让娘好好看看你…

    …”母亲的手摸索着炕头寻找洋火

    大姐按住母亲的手,压低了嗓门说:“娘,不要点灯”

    “来弟,你这狠心的东西,这些年,你跟着那姓沙的跑到哪里去了?你可把娘害苦了”

    “娘,一句话说不清楚,”大姐说,“我的女儿呢?”

    母亲把酣睡着的沙枣花递给大姐说:“你也算个娘?管生不管养,连畜生都本如……为了她,你四妹和你七妹……”

    “娘,”大姐说,“我欠您老人家的恩情总有报答的一天∧妹和七妹,我也要报答她们”

    这时六姐上前叫了一声:“大姐”

    大姐把她的脸从沙枣花脸上抬起,摸了摸六姐,说:“六妹金童呢,玉女呢,金童,玉女,还记得大姐吗?”

    母亲说:“要不是来了爆炸大队,咱这一家子,早就饿死了……”

    大姐说:“娘,姓蒋的和姓鲁的不是东西”

    母亲道:“人家待咱不爆咱可不能昧着良心说话”

    大姐说:“娘,这是他们的阴谋,他们给沙月亮送信,逼他投降,如不投降,就要扣留我们的女儿”

    母亲问:“还有这种事?他们打仗,与个孩子有什么关系”

    大姐说:“娘,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把女儿救出去娘,我带来了十几个人,我们马上就走,让姓鲁的和姓蒋的空欢喜一场娘,您对俺恩重如山,容女儿后报

    夜长梦多,女儿这就走了……”

    大姐话没说完,母亲已经把沙枣花夺了回来母亲愤愤地说:“来弟,你别变着花样来哄我‰当初,你像扔狗一样把她扔给我,我豁着性命把她养到如今,你倒好,来吃现成的了;什么鲁队长蒋政委,都是你的谎话你想当娘了?跟沙和尚疯够了?”

    “娘,他现在是皇协军旅长,手下有上千人”

    “我不管他有多少人,我也不管他是什么长,”母亲说,“你让他自己来抱吧,你告诉他,他挂在树上那些野兔子我还给他留着呢”

    “娘,”大姐说,“这是关系千军万马的大事,您别犯糊涂啊”

    母亲说:“我糊涂了半辈子了,千军万马万马千军我都不管,我只知道枣花是我养大的,我舍不得给别人”

    大姐一把夺过孩子,纵身跳下炕,往外跑去母亲大骂:“鳖种,动了抢啦!”

    mpanel(1);沙枣花哭起来

    母亲跳下炕去追赶

    院子里啪啪啪几声枪响房顶上一阵混乱,有人哀嚎着滚下去,跌在院子里

    一只脚踩破了我家房顶,漏下块状的泥土和一片星光

    院子里乱了套,枪声,劈刺声,士兵的喊叫声:“别让他们跑了!”

    爆炸大队的士兵举着十几根蘸了煤油的火把,跑了进来,照耀得院子里通明如昼胡同里、房子后边,都响着吵吵嚷嚷的男人声有人在房后大声吆喝:“绑起他来你个小舅子,看你还敢跑”

    爆炸大队的鲁队长走进院子,对着紧紧抱着沙枣花、缩在墙角的上官来弟说:“沙太太,你们这样做不太够意思吧?”

    沙枣花在大姐怀里哭着

    母亲走到院子里

    我们趴在窗户上往外观看

    甬路旁边,躺着一个浑身窟窿的男人,他流了很多血,成了汪,像小蛇一样四处爬血腥味,热烘烘的『油味儿,呛鼻子血还从窟窿里往外冒,还有气泡儿

    他没死利索,一条腿还在抽动←嘴啃着地,脖子别别扭扭,看不见他的脸

    树叶子像金银箔哑巴提着缅刀,对鲁队长边叫边比划鸟仙跑出来,还好,穿着一件肯定是哑巴的军装上衣,上衣下摆齐着膝盖xx和肚皮半遮半掩雪白的、修长的小腿肌肉结实、皮肤光滑的腿肚子半张着嘴痴迷的眼睛,时而望望这个火把,时而望望那个火把一群士兵,押进来三个穿绿衣服的人一个胳膊受伤,流着血,脸色煞白一个瘸着腿一个被绳子勒低了头,他拼命想昂起头,但几只强有力的大手不容他抬头蒋政委也随着进来←手里捏着一个手电筒,电筒头上蒙着一块红绸,放出红光母亲啪哒啪哒走,因为她赤着脚

    地上有蚯蚓倒上来的土堆↓毫不畏惧地面对着鲁大队长,说:“这到底为啥?”

    鲁大队长说:“大婶,这不关您的事”

    蒋政委多余地用蒙着红绸布的电筒照着上官来弟的脸上官来弟,身材修长,如一棵白杨

    母亲走到大姐面前,劈手把沙枣花夺回来沙枣花伏在母亲怀里母亲哄着她:“好孩子,别怕,奶奶在呢”

    沙枣花哭声渐弱,变成抽泣

    大姐的胳膊还保持着抱孩子的姿势∷势僵硬,很丑↓脸上很白,双眼有些直↓穿着一身绿衣服,男式的,成熟的xx高高挺起

    “沙太太,我们对你们可算是仁至义尽你们不接受我们改编,我们不勉强,可你们不该投降日寇”鲁大队长说

    大姐冷笑一声:“这是老爷们的事,别跟我一个妇道人家说”

    蒋政委道:“听说沙太太是沙旅长的高参?”

    大姐道:“我只知道要我的女儿你们有种,去跟他真刀真枪地干,拿个小孩子做文章,不是大丈夫的行为”

    蒋政委道:“沙太太差矣,我们对沙小姐可以说是关怀备至,你母亲可以作证,你的妹妹可以作证,大地可以作证,苍天也可以作证我们的本意是,热爱孩子,为了孩子,我们的一切行为,都是出于这个目的,我们不消这个美丽的孩子,有一个汉奸父亲和一个汉奸母亲”

    大姐说:“这些话我一句也不明白,您别枉费口舌了我既然落在你们手里,随你们处置吧”

    哑巴冲出来,在十几根火把之间,他显得格外高大威猛,裸露的黑皮,像涂了一层獾油,光彩熠熠啊噢——啊噢啊噢——他狼着眼,猪着鼻,猴着耳朵,虎着脸,喊叫着,举起粗壮的胳膊,攥着拳头,对着周围的人,划了一个圈←踢了一脚甬路上的死者,又逐个地对三个俘虏施以拳打】人一拳,打一拳一啊噢打到尽头又回头打了一遍:啊噢!啊噢!啊噢!一拳比一拳狠☆后一拳,竟把那倔强地想昂脖子的俘虏打瘫在地蒋政委严厉地制止了他:“孙不言,不许打骂俘虏!”哑巴咧开嘴,笑着,指指上官来弟,指指自己的胸口←走到来弟面前,左手捏着她的削肩,右手对着众人比划鸟仙人神地盯着变幻莫测的火苗子大姐抡起左臂,扇了哑巴右腮一巴掌,呱唧一声响哑巴松开手,狐疑地摸摸脸,好像不知打击来自何方大姐抡起右臂扇了哑巴的左腮这一掌打得疾速有力,响声清脆哑巴身体晃荡,大姐在强大的反作用力下,倒退了一步大姐柳眉竖起,凤眼圆睁,咬牙切齿地骂道:“畜生,你毁了我妹妹!”

    鲁大队长说:“把她押走,女汉奸,这么猖狂!”

    几个士兵上前架住了大姐的胳膊大姐高声叫着:“娘,你糊涂艾三妹是只凤凰,你却把她嫁给了哑巴!”

    一个兵跑进来,气喘吁吁地报告:“大队长,政委,沙旅的大队人马,已经到了沙岭子镇”

    鲁大队长说:“大家别乱,各连长注意,按原定计划行动,把地雷全埋上”

    蒋政委说:“大嫂,为了您和孩子的安全,跟我们到大队部去”

    母亲摇摇头,说:“不,死也要死在自家炕上”

    蒋政委一挥手,一群士兵拥到母亲身边,一群土兵拥进屋子母亲喊着:“天主艾睁开眼看看吧”

    我们一家,被关在司马家的偏房里∨口站着岗隔壁的大客厅里,瓦斯灯通亮,有人在大声喊叫村子外边,一阵阵爆豆般的枪声传来

    蒋政委端着一盏玻璃罩子灯,慢条斯理地走进来,罩口冒出来的黑烟呛得他眯起眼睛←把罩子灯放在花梨木的桌子上,打量着我们,说:“为什么要站着呢?

    坐下坐下坐下”他指点着环墙摆着的花梨木椅子,说,“大嫂,您这二女婿家可真够排场的”他自己先坐在一把椅子上,双手按着膝盖,用略带嘲讽的目光看着我们大姐一屁股坐下,与蒋政委隔桌相对,她赌气般地噘着嘴,说:“蒋政委,你请神容易送神难吧!”蒋笑道:“好不容易把神请来,为什么要送呢?”大姐道:“娘,您只管坐,谅他们也不敢怎么着我们”

    “我们压根儿就没想怎么着你们,”蒋政委微笑着说,“大嫂,坐下吧”

    母亲抱着沙枣花,坐在墙角的一把椅子上我和八姐拉着母亲的衣角,贴椅子站着【马家的公子头歪在六姐肩膀上,嘴里流着哈喇子六姐被瞌睡折磨得身体摇摇晃晃母亲拉了她一把,让她坐下,她睁开眼睛看看,随即就发出了酣睡声

    蒋政委摸出一根纸烟,将烟头放在大拇指甲上顿了顿←摸索衣袋,显然是想找火

    他没有找到火,大姐好像幸灾乐祸地冷笑←走到玻璃罩子灯前,嘴叼着烟,凑到灯火上方,眯着眼,吧嗒吧嗒地吸着,火苗在灯罩里被拉扯得上下跳跃,烟头发了红,发了亮←抬起头,把烟卷从嘴里摘下来,紧闭着嘴唇,鼻孔里喷出两股浓烟

    村子外传来轰轰的爆炸声,震动得窗户上的木格子索索地响

    一片片火光在夜空中抖动着人的哭叫声和呐喊声时而隐隐约约,时而异常清晰蒋政委面带微笑,挑战般地紧盯着来弟

    来弟屁股上好像长了尖,在椅子上歪来斜去,摇晃得椅子腿嘎嘎吱吱响↓的脸色苍白,攥着椅子扶手的双手颤抖不止

    “沙旅长的骑兵中队闯进了我们的地雷阵,”蒋政委惋惜地说,“可惜了那几十匹好马”

    “你……你们做梦……”大姐双手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一阵更加密集的爆炸声把她按坐在椅子上

    蒋政委站起来,悠闲地敲敲偏房与客厅之间的花格子木隔墙,仿佛是自言自语:“全是红松的,司马家大宅院耗费了多少木材?”他抬头望着大姐,问:“你说,要用多少木材,梁、檩、门窗、地板、木隔壁、桌椅板凳……”大姐局促不安地扭着屁股“耗费了一个森林的木材!”蒋政委痛心地说,好像虚拟的森林被砍伐得满目狼藉的情景就在他的面前“这些账迟早要算的,”他沮丧地说着,把被砍伐的大森林扔到脑后←走到大姐面前,双腿叉成A形,右手卡着腰,胳膊肘子成锐角,僵硬地撑出去“当然,我们认为,沙月亮跟死心塌地的汉奸还有区别,他有过光荣的抗日历史,如果他痛改前非,我们还愿意跟他互称同志,沙太太,待会儿我们捉住他,你可要好好劝劝他呀”

    大姐的身体松软地靠在椅子背上,尖声说:“你们抓不到他!你们休想!他的美式吉普比马跑得快!”

    “但愿如此,”蒋政委说,他放下锐角胳膊,双腿也变了姿势←摸出一支烟,送给上官来弟来弟身体本能地往后缩了缩,他把烟跟着往前送了送来弟扬起脸,看着蒋政委脸上莫测高深的微笑↓畏畏缩缩地伸出一只手,伸出那两根被纸烟熏黄了的手指,捏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