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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部分阅读(1/2)

    既然如此我不如多写点,反正我一时还不想睡,闲着正没事。

    我来跟你说说以前的事吧,你一定不知道,有一段时期我最讨厌别人在我面前提起“尚家大小姐”。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的缘故,我老娘不准我纳妾不准我出游。我老娘对你真是太好了,有时候我忍不住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她亲生的,没准你才是她亲生的女儿。

    听说当年我娘和你娘,关系好得不得了,非要订定儿女亲家。于是我十岁的时候你就是我未婚妻了,那时你才七岁。下文定的时候我故意躲出去玩了,不想去见你。后来又跟我爹在京城,竟然一直没有和你见过面。良言,如果这世上有什么事让我后悔的话,那就是这件了,为什么我不早点见见你呢?

    直到今年回襄城,听说你出门的时候被人劫了,我才和任宣去找你。写到这里我又忍不住要笑了,第一次见面你浑身又是土又是灰,头发散乱,脸上脏兮兮,活像一个女叫花子。我当时就想,这就是我老娘口里斯文温柔的媳妇吗?她还会撬窗子跳下来呢!

    然后的事,就都是你知道的了。包括你打我的一巴掌。要不是看你是个女的,我当时就一巴掌扇回去了。离魂症都是这么治的,你醒来第一件事居然是打人。气得我,怨天怨地怎么弄了个这样的女人给我?

    生气了吧?别生气,生气很难看。我说点让你高兴的。那天你们家做法事,尚夫人叫人请我去。我还奇怪是什么事呢,结果一进去,就看到满院子黄烟,而你懒洋洋地坐在中央晒太阳。

    我一直记得,那天太阳真好,好像要把人晒酥了似的。你就那么半闭着眼,仿佛要被太阳晒通透了,雪白的里衣,发着光。

    良言,你那时的神情,我想我一生都不会忘记。

    奇怪,明明一直没有睡好觉,为什么我现在还精神得很?虽然人在外面,还是很想驾着马车到你墙下,接你出来。

    你赌钱的样子很可爱,输钱的样子很可爱,你吃面的样子更可爱。知道吗?每次赌完钱坐在摊子上吃面的时候,总是我心情最好的时候。因为我知道,从今往后的十年、二十年,八十年,直到死,坐在我面前和一起吃面的人,都会是你。

    记得那个山谷吗?在你之前,我没有带过任何人去,包括任宣。因为我一直觉得,最美丽的东西要跟最心爱的人分享。可是你实在太笨了,尚良言,你怎么会这么笨呢?我说了那么一堆话,你居然一点也不明白。

    唉,算我倒霉吧,谁让我摊上了你?我要不娶你,我老娘非拆我的骨头不可。我也只好将就将就,娶了你这个笨女人了。

    好了,时候差不多了。白儿现在从这里出发,到你那儿,大概是天亮不久的样子,如果你够勤快的话,应该起床了,你可以一边吃早饭一边看信。这信可真够长的,够你吃两顿饭的工夫了。

    差点忘了,白儿我在这里已经喂过,到你那边就别给它吃的了。这只鸟跟你一样笨,它有时候会撑到自己。

    桑桑的手一颤,手里的信纸飘落到地上。

    她蹲下身子去捡,额头抵住红木的桌腿,凉凉的,冰着她滚烫的额头。

    这么多天来的相处,一个晚上的别离与忧心,有种奇异的滋味泛上心头,熟悉又陌生。

    有些甜蜜,有些悲凉,让人想流泪,嘴角却又忍不住想微笑。

    这是她曾经感受过的,良言想起任宣时的心情。

    而今,这滋味自她心里流出,转眼遍及浑身血脉,每一个毛孔,都透出这样甜蜜辛酸的气息。

    这是否就是,爱一个人的滋味?

    你是否记得,第一次被人表白的感觉?

    桑桑第一次收到小纸条,是在初二的时候。具体内容快忘了,只记得最后一句是说“放学后我在校门口等你”。

    结果她有一个月的时间进出校门的时候都有点胆战心惊,仿佛收到的不是情书,而是恐吓信。

    然而元上陌的信,却像是在她心上开出一朵烂醉的花,嫣红如滴。

    脑海里有无数个元上陌的影子掠过,恼怒的、微笑的、静静看着她的……他在吃面的时候最安静,有时一碗面条也没有动,只是坐在对面凝望着她。那时她只觉得他的眼神里有说不出来的东西,让她没来由地有些心慌,脸上发热。

    原来那种东西叫做喜欢。

    他喜欢她。

    桑桑的眼泪流下去,打湿了信纸,一团墨迹晕开,字都模糊了。

    她磨墨,摊开纸,笔悬在纸上,久久没有成字,一滴墨落下来,落成漆黑的一团。像一滴饱满的泪。

    窗外的光线西斜,天色暗了下来,屋子里的桌、椅、床、帐、镜都慢慢泅在黑暗里。

    桑桑闭了闭眼,在最后一线光线里,写下两个字。

    第6章

    在天空中发现白儿的时候,元上陌忍不住有点紧张。

    心里的话,全部都说出来了,这下就算她再迟钝,也不可能不明白他的心意——她会说些什么?

    他微微吸了一口气,打开。

    那一个刹那,随从发觉少主人的脸色血色蓦然退得干干净净。

    五指瞬间收拢,信纸差点被捏变了形。

    “回去!”

    说出话来他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有点嘶哑。

    随从愕然,“现在已经是晚上……”话还没说完,元上陌翻身上马,照原路飞奔而去。

    随从连忙拍马跟上,目光落在元上陌手里的信纸上。

    薄薄的一张信纸,只有两大字。

    救命!

    救命?

    救谁的命?

    良言出了什么事?

    是一直对她虎视眈眈的尚夫人又对她下手了吗?!

    元上陌恨恨地握紧了拳头,早应该把尚夫人的所作所为公布出来的!不该想着什么两家和气!

    良言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人马在夜色中疾行,到达襄城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元上陌直奔尚家。

    门上的下人见到元上陌,还不及行礼,已见这位未来的姑父骑着马,直接往里冲,尚良言院门口守着的下人连忙拦住他,“元少爷,我家小姐不舒服……”

    “你们让开!”元上陌拍马跃进去,翻身下马,往屋子里去。

    桑桑听到声音,立刻打开房门迎了出来。

    他来了!

    头发被风吹得有些散乱,眉头紧皱,眸子焦灼而忧心。

    他身上仿佛有一股吸力,就像良言的身体吸取她的灵魂,她不由自主地跑过去,扑进他怀里。

    这气息那么熟悉,是属于他的味道!她以为他只是一个吃喝玩乐的朋友,原来连气息都已经蔓延进了深心底处。

    原来她也可以做一只海东鹘,在一千个人里,在一万个人里,只凭着气息辨认出他!

    “良言!”元上陌拥住她,手臂不自觉地用力,生怕这活生生的人是个幻觉,“你没事!太好了!”酸涩猛地滑进嗓子里,直冲眼睫。一路上胸膛里有忧怒和担心,看到了她却从心底透出一股软弱,他把脸贴在她的头上,“我以为你出事了,我……”

    阳光晴好,光线照亮整个院落,桑桑俯在他胸前,被他紧紧地抱着,全身骨骼都轻轻颤抖,是紧张,是兴奋,还是幸福?说不出来,整个灵魂都在战栗。

    元上陌,原来我爱你,原来我是这样爱你。只是这样靠在你胸前,就希望时光可以就此停留,再也不要往前流淌。

    爱人的怀抱,就是这世上最温暖的地方。

    原来这句话是真的。

    多么希望,世上只有我和你,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可以一直相拥,一直相爱。

    然而……

    桑桑慢慢地松开手,抬眼望向他。

    两个人的眼睛里,都有稀薄的泪光。

    元上陌眨眨眼,把泪意倒回去,咬牙道:“你是不是太想我,所以写那两个字骗我回来?”

    “如果是,你会生气吗?”

    “当然,我跑了一整夜,没吃没睡,不饿死也要困死。”

    上陌,我多想听你这样说话,三分夸张,三分不正经,眼神里带着三分笑意,我喜欢看你说话的时候眉毛扬起来的样子,喜欢听你故意这样抱怨……桑桑低下头去,眼泪忍也忍不住,滴到衣服上,晕成铜钱大的一团。

    “好了好了,我随便说说。”元上陌捧起她的脸,皱着眉擦掉她的泪,“你没有这么爱哭的……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事?良言,告诉我。”

    “不是我有事,是任宣有事。”

    “任宣出什么事了?”

    “他昨天来过这里,走的时候样子吓人极了……”桑桑吐出一口气,擦了擦眼,“我很担心他出事,但是我没有办法出门,所以只有叫你回来……上陌,对不起,我应该跟你说清楚不让你担心,可是……我当时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我……”

    元上陌的手指轻轻放在她的唇上。

    “别说了良言,我知道你在担心。”他轻声道,这样有些慌乱和无助的良言让他有些心疼,“我们快去看他。”

    这是桑桑第一次来到任宣的医苑。只见院子里种着几杆竹子,风来沙沙作响,中央一只大缸,里头一枝残荷,叶子已经枯了。

    好安静。

    不见一个病人,连打杂的小厮也不在。

    元上陌带着桑桑来到任宣的房间。

    “吱呀”一声,推开房门。

    任宣凭窗而立,一动不动。

    “任宣?”

    元上陌叫他,他仿佛没有听见。他就那么站着,像是站了亿万年,而且要一直站下去。

    元上陌皱眉,正要上前拍他一下,袖子却被桑桑拉住,桑桑道:“上陌,你可以出去一下吗?”

    元上陌有些意外。

    “我有些话要跟表哥说。”

    “你们来了?”任宣忽然开口了,回过头来,向桑桑道,“良言,上陌是你的丈夫,不可无礼。”

    他的声调平缓,跟往日没有任何不同。但是脸色惨白,眸子几乎变作灰色,看不到一丝生气。

    即使是那样痛苦,也要努力维护良言和上陌的幸福,这就是任宣?

    桑桑的胸口又在疼了。

    那是良言的疼痛,无可抑制地传了过来。

    她的脸色因这痛楚而变得苍白,元上陌轻轻握了握她的手,走出门外。

    任宣唤他:“上陌……”

    “良言有话要跟你说。”元上陌已踏出房外,并没有回过头来,阳光照在他明显凌乱的发上,仿佛有一圈光影,他的声音有点低沉,“你们好好聊,我在外面等。”

    “不,上陌——”任宣似要追出去,才跨出两三步,竟已力竭,身子一晃,跌在地上。

    桑桑大吃一惊,扶住他。

    “你想干什么?”任宣推开她,摇头,吃力地喘息,“他是你丈夫,你把你丈夫扔在一边跟我说话,你……”

    “我喜欢的人是你!”桑桑脱口而出。

    这句话,每一次见到任宣,都要在嗓子里徘徊。今天终于说出了口,整个身子仿佛都轻松下来,她接着道:“我从小喜欢的就是你,可是偏偏订下的却是元上陌。所以我装疯,我希望元上陌可以退婚,我希望你来照顾我,即使我疯了,你也会娶我的,对不对?你对我的心意我全部知道,任宣,我们不要再这样下去了!”

    这是从一开始,她就想代良言告诉任宣的话。

    “不要——”良言的声音传来,仿乎就在耳畔,又仿佛很遥远,近乎带着祈求,“桑桑不要说!”

    良言,我知道这样的一番话,你永远也没有勇气说出口,那么,就让我来好了!

    为什么不说出来?喜欢一个人为什么不说出来?中间为什么要永远隔着一层窗户纸?良言,你好好看着吧!你们彼此痛苦的日子,要在今天结束!

    任宣震惊,他不敢相信这番话是从良言口中说出来的。

    良言,从小最安静最乖巧的良言,就算是小时候想吃点心也不会主动开口的良言,怎么可以说出这样一番话?这样的话,仿佛是从他的胸腔里喊出来,震荡得他几乎失去意识。

    “不、不……”他下意识地摇头,“不……”

    “什么不?!”桑桑急了,良言的心这样疼,疼得她自己都难受了,“这都是我的真心话,今天我全告诉你了!如果这辈子我们不能在一起,我痛苦,你也痛苦!难道你就要这么痛苦地过一生?”

    “上陌他喜欢你——”

    “那你喜不喜欢我?”桑桑截住他的话,几乎逼到他脸上,“你说、你说,我要你说,你喜不喜欢我?”

    “我喜欢你。”在这样的逼问下,心情急乱到了极处,任宣反而安静了下来,他轻声道,“我从小就喜欢你。我陪你捉蝴蝶,找你爱看的书给你,找任何借口和理由赖在尚家,良言,从我懂事起我就知道我喜欢你。然而从我懂事起,我就知道你将会是上陌的妻子。我们之间不要谈喜欢,这无足轻重。重要的是,你的丈夫是上陌。而现在,他就在外面。”

    他的声音那么轻,像是风声。

    “你只需要考虑你自己的幸福。”桑桑颤声道,“上陌,我……我会……”

    “良言,你不喜欢上陌吗?”任宣眼神迷蒙地看着她,“你真的一点儿也不喜欢上陌吗?不要骗自己。昨天我看到你接到信的样子,你那么高兴,那么开心,高兴得好像要跳起来,我从来没有看你那么开心过……哪怕是小时候跟我在一起,你的脸上也没有那样夺目的光彩。良言,他令你如此快乐。”

    “不,不是的。”喜欢元上陌的人是我,不是良言,良言喜欢的是你!这句话在骨子里翻腾,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如何让他相信,现在跟他说话的,其实并不是尚良言,而是千年之后的路桑桑?桑桑咬了咬唇,“任宣,你只要明白一件事,尚良言想嫁的人,只有你一个。”

    “我曾经想过娶你的……”任宣轻轻地笑了,笑容凄艳而易碎,“我曾经想过,直接带你走的。然而我没有这样的勇气,我知道你不会这样跟我走,这样无名无分的日子,怎么能让你抛弃家园?然而我心底一直有这样的渴望,也许,有一天,我可以娶你做我的妻子……就当是白日梦吧!有时只是想一想,也是幸福的。但是昨天我才知道,世上有比我更能令你快乐的人……我还有什么资格去幻想?”

    “如果我真的喜欢他,为什么要来找你?!”

    这句话令桑桑的声音全变了,支离破碎,他提到了上陌、他提到了上陌,这个名字令她的心脏都快要碎裂。她一把抓住他的衣襟,“任宣,你给我听着,你要是个男人,就娶尚良言!喜欢一个人而不敢付诸行动,你算什么男人?!”

    任宣似乎被她的话惊痛,慢慢地站起来。

    “你为什么要说出来?!”良言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激动与颤抖,“你自己怎么办?元上陌怎么办?”

    元上陌!

    桑桑血液里翻腾,心脏如被油煎。

    整个人像是在刹那间脱力,眼前一晕。

    这感觉她已经经历过一次。

    良言回来了。

    桑桑身子一松。

    可是,心为什么还是这样痛?她已经离开了良言的身体,为什么还是这样强烈地感觉到她的痛楚?

    她毫无障碍地穿过已经关闭的门,看到了元上陌。

    他坐在地下,手搁在膝盖上,头埋在两臂间。

    视线一触及到他,桑桑的眼泪就“刷”地流了下来,渴望被他拥抱的感觉这样强烈,只愿意靠进他的怀里,什么都不要去想。

    她走到他身边,伸出手环抱他的肩,然而——手直接穿过他的身体,抱了个空。

    现在的她,只是一个连眼泪也没有一丝重量的灵魂。

    元上陌慢慢地抬起了头。

    然后,桑桑无比清晰地看见,一颗泪,自他眼里滑下来,滑过面颊,凝在腮下,被阳光一照,刺痛人的眼睛。

    整个魂魄都震荡。

    你为什么哭?你听了什么吗?是,是的,你一定是听到了,我说话的声音那么大,我的情绪那么激动,一点也不知道克制,一点也没有顾忌到你就在外面。

    也许,正是因为知道他在外面,所以她才更加不能克制自己?看到任宣只是一味地放弃,她几乎要掐死任宣。那个男人,知道为了他们能够在一起,她做了什么吗?!

    她放弃了自己的爱情!

    放弃了元上陌!

    元上陌,这三个字刺痛魂魄。

    在那个土窗子里看到嚣张少年的一刻,路桑桑,你会知道今天的你,会爱上这个人吗?

    是谁,坐在云层之上,用冥冥之手,安排了这一切?

    元上陌缓缓地站起来,缓缓地回过头,望了一眼那关着的门。

    这仿佛是个极慢的镜头,无论是心脏或者时间,都被无限拉长。

    那一眼里,有讽刺、有愤怒、有悲伤、有绝望……更多的,还是一种痛。

    痛入骨髓。

    只一眼,他迅速掉过头去,跨上马,马鞭狠狠地抽下来,那马几乎是惊跳起来,带着他飞奔而去。

    桑桑飞身追出去。

    魂魄缥缈,没有任何质与形,轻如鸿毛,她跟在他后面,看着他疯狂地驰过街道,回到了元家。

    她的上陌,她从来没有看过他这个样子。他用力地抹去了脸上的泪痕,大步踏进院子,踢开其中一间房门。

    进了门,他“砰”地把门上,两扇门合掩的一瞬间,他的视线落在桌上的花瓶上,那儿插着一束已经干枯了的雏菊。

    漫天的晚霞,比晚霞还要红的红叶,清澈的女孩子,瞪着眼睛说话的样子,眼睛里永远跳跃着一团荧光……一切的一切,呼啸而来,仿佛就在眼前。

    他咬着牙,轻轻地笑了,笑中有一种令人心碎的狠厉。一挥手,花瓶被扫中,飞到墙上,落到地面上,碎成一片片。

    碎片穿透桑桑的灵魂,她眼睁睁看着他扫落花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