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 5 部分阅读(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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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到了,在一个早晨柯希莫看见空气被从未听见过的一种声音振动得像发了疯一般,那声音从嗡嗡响扩大为隆隆轰鸣,一大群东西穿过,不是向下降落,而是向横的方向扩散,缓缓地往下向四处散布,而随之而来的是更密集的一批。那是大量的蜜蜂,周围有绿叶、红花和太阳。柯希莫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感到一种强烈的痛苦的不安。“蜜蜂跑了!律师骑士!蜜蜂跑了!”他开始大声叫喊,一边从树上跑去找卡雷加。

    “不是跑掉是分蜂。”是骑士的声音在说话。柯希莫看见他就在自己脚下,像一朵蘑菇一样冒了出来,并示意他不要说话,然后很快地跑开,不见了踪影。他到哪儿去啦?

    那正是分蜂的时节。一群蜜蜂正跟着蜂皇飞出旧巢。柯希莫向四周张望。律师骑士从厨房的门里出现了,手里拿着一只长柄平锅和一个深底圆锅,现在他用平锅敲击圆锅,“当”地一响,当!响极,震耳欲聋,余音经久不息,讨厌得让人堵住耳朵。律师骑士走在蜂群后面,每三步敲一下这两件铜炊具,每一声铿锵响,都使蜜群受到一次震动,迅速飞下飞上,嗡嗡的叫声好像变低些了,飞行变得不太平稳了。柯希莫看得不太清楚,但他觉得现在整个蜂群集中向绿色丛中的某一点飞去,不再向上飞。卡雷加继续敲打着铜锅。

    “出了什么事,律师骑士!您在做什么呀?”我哥哥追上去问他。

    “快,”他口齿不清地说,“到蜂群停落的那棵树上去,我没有到时,你可千万别碰它们!”

    蜜蜂停落在一株石榴树上。柯希莫赶到那里,一开始他什么也没看见,然后很快发现在一根树枝上垂挂着一颗硕大的呈松塔形的果实,全部是由一只只互相攀附在一·起的蜜蜂组成,而且在不停增大。柯希莫站在石榴树梢上,连大气也不敢出,他的脚底下就挂着那一串蜜蜂,变得越来越粗大,显得越来越轻飘,好像是吊在一根线上。那是一只老蜂皇的腿,或许比线更细。在这细细的软骨上,那么些蜜蜂都把它们生在黄黑相间的腹腔上的灰色透明翅膀扇得嗡嗡直响

    律师骑士磕磕绊绊地走来了,手上举着一只蜂箱。他把箱子倒翻着在那一串蜂上打开。“你来,”他轻轻地对柯希莫说,“又轻又快地晃动一下。”

    柯希莫刚刚碰了一下那根石榴树枝,几千只蜜蜂组成的悬垂体像一片树叶一样掉了下来,落进蜂箱。骑士用一块木板盖上蜂箱一一这就完事啦。“

    就这样在柯希莫与律师骑士之间产生了一种理解,一种合作,也可以称之为一种友谊,假若友谊这个词儿对于这两个那么不合群的人来说不显得过分的话。

    或是在地面的水利工程上,我哥哥同埃内阿·西尔维奥也终于相遇了。这可能让人觉得很奇怪,因为住在树上的人很难同水井和水渠打交道。但是我对你说过,柯希莫设计了那么一条空中泉水,用杨树皮把瀑布水引到一棵橡树上。现在,这自然逃不过律师骑士的眼睛,他虽然是那么漫不经心的样子,但毕竟是终日在整个乡村的流水网络上走动。他在瀑布的上方,躲在一棵女贞树后,看见柯希莫从橡树的枝叶中拖出渡槽,把它架在橡树的一个树杈上,另一头搭在峭壁上的几块石头间。然后喝起水来。

    看到这一景象,不知骑士脑子里转出什么念头,他陷入罕见的兴奋状态。他钻出女贞树,拍手鼓掌,好像攀住了绳子似地往下跳了两三步。溅起水花。当他还没有从悬崖上飞身落地的那一瞬间,瀑布中断,他开始向少年解释他的想法。想法很复杂,而解释混乱极了。这位正式的律师说的是方言,既是由于他生性淳朴,也更是由于他在语言上的无知,而在这激动的时刻,他不自觉地从方言直接转用土耳其语,别人就一点儿也听不懂了。

    简而言之,他想出一个架一条悬空木槽的主意,用一条由树木支撑起的水渠通到山谷的对面,去灌溉那些干旱的土地。柯希莫根据他的设计,马上提出了改进的建议:在某些地点装上带漏孔的渡槽,用以在苗圃上方进行人工降雨。这条建议竟然使得律师欢喜若狂,

    他跑回去一头钻进事务所,在一张张纸上画满草图。柯希莫也忙开了,因为他喜欢能在树上做的每一件事情。他觉得这对于他在树上的地位,赋予了新的意义和威望。而关于埃内阿·西尔维奥·卡雷加,他认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深信不疑的伙伴。他们在一些矮树上会面,律师骑士搭一架三角形梯子爬上去,手臂上挂满画卷,他们一讨论就是几个钟头,那条水渠越来越复杂地演变成工程。

    可是没有转入实施阶段,埃内阿·西尔维奥厌倦了,来找柯希莫讨论的次数稀少了,没有画完设计图,一个星期后他大概就把这件事情忘记了。柯希莫对此并不惋惜,他很早就看出这工程对于他的生活来说是一件讨厌的麻烦事,而不会有什么好处。

    显然,在水利方面我们的这位叔叔可以做更多一些事情。爱好他是有的,这门学科必要的专门知识他也不缺少,但是他不善于实施:一个个的设想,昙花一现,落空了,最后一事无成。就像一道流水从漏水的水渠中流过,都被地下吸干了。也许原因在此:这种工程不同于养蜂,他可以一个人干,几乎是秘密地进行,不与旁人发生关系。他虽然时常送一些蜜和蜡给人,但并没有人向他讨要。而这些引水工程却让他不得不顾及这个人和那个人的利益,听从男爵或任何其他聘请他负责这项工程的人的意见和命令。他是一个懦弱而无决断的人,从来不会反抗别人的意志。但他很快就会对工作失去兴趣,并且撂下不管了。

    人们时时都可以看见他和一些扛镐和锹的人一起在一块地里,他拿着一杆木尺,一卷地图,指挥人们挖水渠,用脚步丈量土地。由于他的步子极小,他不得不以夸张的方式迈大步。他吩咐人们从某一处开始挖沟,后来又在另一处挖,然后又让停下,重新测量。天黑了,他就这样收工。第二天他很难决定是否从原来的地方开始干起。他一个星期不再露面。

    他对水利事业的热爱中有渴望、冲动和理想,那是他心中的一种怀念,美丽的灌溉良好的苏丹的良田沃土,果园和花园,他在那里一定是快乐的,那是他一生中唯一的幸福时光。他总是将翁布罗萨的田野同蛮族之地或土耳其的那些花园相比较,他不由得想要改造它,要设法把它变得同他记忆里的田园一样。由于他的特长是水利专业。他便把这种变革的愿望寄托在其中,但是他在一种不同于以前的现实情况面前总是碰壁,他失望了。

    他还用“棍卜术”①,不让别人看见,因为那时还是这等古怪的做法会招致非难,被认为是邪术妖法的时代。有一次柯希莫发现他在一块草坪上转着圈儿耍弄一根带杈的木棍,这也是他想再次告诉别人他之所见的一种尝试。他没有付诸任何实践,因为他的棍卜术没有结果。

    对于柯希莫来说,理解埃内阿·西尔维奥的性格有这样的作用:他懂得了关于离群索居的许多东西,后来为他所用。我是说他总是跟在律师骑士的古怪形象之后,留心观察一种可以成为把自己的命运同其他人的命运分隔开来,并且成功地变成与众不同的人的方法。

    十二

    “救命!强盗来了!抓住他们!”有几次柯希莫在夜里被这样的呼叫声惊醒。

    他迅速地从树上赶往那呼声传来的地方,那不过是一间小地主农舍,半裸着的一家人手捧着头跑出屋。

    “我们这里,我们这里,来了贾恩·德依·布鲁基,他把我们收获的东西全拿走了!”

    聚集起一大群人。

    “贾恩·德依·布鲁基吗?是他吗!你们看见他了?”

    “是他!就是他!他脸上戴着面具,手枪这么长,另外两个蒙面人跟着他,他指挥他们!他是贾恩·德依·布鲁基!”

    “他在哪儿?他去哪儿了?”

    “唉,对了,勇士,快去抓贾恩·德依·布鲁基!可谁知道这时候他在哪儿!”

    或者呼救的是一个走在半路上的旅行者,他被抢劫一空,没有了马、钱袋、外衣和行李。“救命呵!遭抢啦!贾恩·德依·布鲁基来啦!”

    “怎么发生的?快告诉我们!”

    “他从那里跳出来,黑黑的,满脸胡子,端着火枪,我差点儿没死掉!”

    “快!我们去追他!他朝哪个方向跑了?”

    “从这边!不对,也许是从那边!他跑起来可像一阵风哇!”

    柯希莫一心想见见这位贾恩·德依·布鲁基。他追逐着野兔飞禽或把森林纵横跑个遍,一面催促着短脚狗:“快找!快找,佳佳!”心里却想的是找到强盗那个人。他不找他做什么或说什么,他只是为了亲眼看看这个非常闻名的人物。然而,他从来没有遇见过他,即使他一整夜在林子里转也见不着。“这就是说这一夜他没有出来。”柯希莫自言自语。可是到了早上,在山谷的这里或那里,有一堆人聚在一家门口或者挤在大路的拐弯处,议论着新的抢劫案。柯希莫跑过去,竖起耳朵听那些故事。

    “你可是天天在林子里的树上呆着的,”有一次有人对他说道,“你没有看见过贾恩·德依·布鲁基吗?”

    柯希莫很觉惭愧:“可不是……我想是没有……”

    “你怎么能够看得到他呢?”另一个人插嘴,“贾恩·德依·布鲁基有一些谁都找不到的藏身之处,他走的道儿也认不出来。”

    “谁要是抓住他,那笔悬赏金够他一辈子过舒服日子!”

    “当然啦!可是那些知道他在哪里的人,他们犯的法几乎跟他一样多,如果他们站出来告发,也得被绞死!”

    “贾恩·德依·布鲁基!贾恩·德依·布鲁基!总是他在干这些罪孽的事情!”

    “大多了,对他的指控多得很,即使他能替自己开脱掉十次抢劫的罪名,很快就将因第十一次罪行被吊死!”

    “他抢遍了沿海所有森林”

    “他还杀死过他上面的土匪头子,在年轻的时候!”

    “他也被匪徒们赶出来啦!”

    “就是因为这样他跑到我们这里躲起来了!”

    “因为我们这里的人太勇敢啦!”

    柯希莫找锅匠们一起议论这些新消息,那时候在森林里落脚的人中有一批可疑的小商贩:锅匠、编草凳子的、收旧货的。这些人围着屋前屋后转,早上看准了目标,晚上就去偷。他们在森林里,除了作坊之外还有秘密的藏身所、窝赃处。

    “你们知道吗!今天夜里贾恩·德依·布鲁基袭击了一辆马车!”

    “是吗?当然,什么事情都可能……”

    “他抓住马嚼子拦住了马!”

    “嘿,要么不是他,要么不是马而是些蛐蛐……”

    “您说什么?您不相信是贾恩·德依·布鲁基干的吗?”

    “是,是的,想到哪儿去了,你?他是贾恩·德依·布鲁基,当然是呀!”

    “贾恩·德依·布鲁基什么事情不会做!”

    “哈,哈,哈!”

    柯希莫听见人们用这种方式谈论贾恩·德依·布鲁基,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走向森林里的另一个地方,去另一处流浪者的住宿地打听。

    “请告诉我,在你们看来,今天夜里的那辆马车是不是贾恩·德依·布鲁基抢的呢?”

    “一切袭击都算是贾恩·德依·布鲁基干的,如果一旦得逞的话。你不知道吗?”

    “为什么是‘如果一旦得逞’呢?”

    “因为如果没有成功,就意味着真是贾恩·德依·布鲁基干的”

    “哈,哈!那个小废物!”

    柯希莫更不懂了:“贾恩·德依·布鲁基是一个无能之辈吗?”

    其他的人,这时赶紧改换腔调:“不是,不是,他是一个让人人害怕的强盗!”

    “看见过他吗?你们?”

    “我们吗,谁没有见过他呢?”

    “你们肯定有这个人?”

    “问得妙哇!当然有!也假设没有……”

    “假设没有?”

    “不是有就是没有。哈,哈,哈!”

    “可是人人都在议论……”

    “当然,应当这么说:是贾恩·德依·布鲁基到处偷东西和杀人,那个可恶的强盗!我们要看谁敢怀疑!”

    “喂,你,小伙子,你胆敢对此表示怀疑吗?”

    总而言之,柯希莫明白了,在下面的山谷里存在着对贾恩·德依·布鲁基的恐惧,越往上面的森林里走,人们对他的态度就变得越可疑,而且经常是一种公开嘲笑的态度,

    想碰见他的一阵子好奇心过去了,因为知道了贾恩·德依·布鲁基对于有经验的人们是无足轻重的,正好是在这个时候他有机会遇见了他。

    一天下午柯希莫在一棵核桃树上读书。他刚想起读书不久:一整天端着枪等待一只苍头燕雀来,时间漫长而无聊。

    因此他读起勒萨日的《吉尔·布拉斯》来,一只手拿书,一只手拿枪,佳佳不喜欢主人念书,它在周围转来转去找借口分散他的注意力,比如对着一只蝴蝶狺狺而吠,试看能不能让他举起枪来。

    来了,一个衣冠不整的大胡子男人气喘咻咻地沿着小路从山上跑下来。他赤手空拳,两名举着明晃晃大刀的警察追在他身后,大声喊道:“截住他!他是贾恩·德依·布鲁基,我们终于找到了他!”

    现在强盗和警察之间拉开了一点距离,但是如果他担心走错路或掉进陷阱尔接下来不顺当的话,警察就会很快跟上来。柯希莫所在的核桃树没有可供人往上攀登的枝杈,但是他在树上有一根绳子,他总是随身携带一些绳索以便越过一些难走的地方。他把绳子的一头扔到地上,另一头拴在树上。强盗看见那根绳子几乎打在他的鼻子上,他搓搓手,一时有些犹豫不定,然后抓住绳子,极快地往上爬,表现出一种盲目的冲动或者说是一种冲动的盲目。这种冲动总是表面上显得没有抓住正确时机,而实际上次次侥幸。

    警察到来。绳子早已收上去,贾恩·德依·布鲁基站在核桃树的枝叶之中,就在柯希莫身边。这里是一个道路岔口,警察一个向东,一个往西,然后回过头来集会、他们弄不清他从那条路上跑了。正当这时他们看见了正在一旁摇尾巴的佳佳。

    “喂,”警察中的一位对另一位说,“这不是男爵的儿子,那个住在树上的孩子的狗吗?如果那孩子在这附近,一定能告诉我们一些情况。”

    “我在这上面哩!”柯希莫大声说。但是他不是在他原来呆过的而现在藏着强盗的那棵核桃树上说话,他已经迅速转移到了对面的一株栗树上,于是警察们立即抬头向他那个方向望去,而不往旁边的树上看了。

    “您好,阁下,”他们问道,“您没有偶尔看见强盗贾恩·德依·布鲁基跑过吗?”

    “我不知道是什么人,”柯希莫回答,“但是如果你们找的是一个跑过去的小个子男人的话,他向河那边跑了……”

    “一个小个子男人?他可是一个教人望而生畏的又粗又大的男人呀……”

    “是吗,从这上面看起来你们都是小小的……”

    “谢谢,阁下!”他们冲向河边。

    柯希莫回到核桃树上,接着读《吉尔·布拉斯》。贾恩·德依·布鲁基一直抱着树干,在那一头粗硬而发红的杂草似的头发和胡子之间的脸白惨惨的;头上沾满了枯树叶、毛栗子和松针。他惊恐地骨碌碌转着绿幽幽的眼睛打量柯希莫;真丑,他是个长相丑陋的人。

    “他们走了吗?”他拿定主意问起来。

    “是,是。”柯希莫说道,态度很亲切,“您就是强盗贾恩·德依·布鲁基吗?”

    “您怎么认识我呢?”

    “嘿,是呀,久仰大名。”

    “您就是从不下树的那位吗?”

    “对,您怎么知道的呢?”

    “那么,我也是久仰大名呀。”

    他们有礼貌地互相打量,就像是两个互相尊敬的人偶然相遇而为彼此没有相见不相识而高兴。

    柯希莫不知道说什么好,便又开始阅读。

    “您读什么好书?”

    “勒萨日的《吉尔·布拉斯》。”

    “有意思吗?”

    “有呀。”

    “您还差很多没读完吗?”

    “什么?嗯,20来页。”

    “因为我想问您读完之后肯不肯借给我,”他微微一笑,显得有点儿窘迫不安,“您知道,我白天躲藏起来,不知道干什么好。我说,有时我也有那么一本书。有一次,我拦住一辆马车,东西很少,但有一本书,我就拿了。把它塞进上衣里带到山上,得来的其它一切东西我都可以扔掉,但是留着那本书。晚上,我点亮灯笼,开始读书……它是拉丁文的!我一句话也没看懂……”他摇摇头,“您看,我不会拉丁文……”

    “当然啦,拉丁文,天哪,是难懂的。”柯希莫说,听得出来他开始从不情愿借书的样子化为一种爱护的态度,“这本书是法文的……”

    “法语、托斯卡那语、普罗旺斯语、卡斯蒂利亚语,我都懂,”贾恩·德依·布鲁基说道,“还懂一点儿加泰罗尼亚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