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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黑雨滂沱(1/2)

    一欧阳夫人择婿的标准与丈夫不同——

    重建的两江总督衙门,在李鸿章、马新贻的规划监督下,经过五年的经营,造得规模宏

    阔,气派壮大。受礼制所限,它当然不可能与先前的天王宫相比,但比起咸丰二年时的总督

    衙门来,扩大了三倍,豪华了十倍。尤其是西花园,基本上保持了洪秀全御花园的规格。为

    着投曾国藩所好,新近又从紫金山移来数百株大大小小的竹子。竹枝秀劲,竹叶青翠,给满

    是亭台楼阁、曲径假山的花园平添无限生机,无限雅趣。

    王荆七悄悄对监造总管说:“老中堂爱竹,尤爱洞庭湖君山上的斑竹。那年游君山时,

    他抚摸着满是黑点的斑竹,出神了半天。”

    总管听后,赶忙派人去湖南采购,并吩咐装一船君山泥土来,以便斑竹能更顺利地在西

    花园里成活扎根。

    碧波荡漾的人工湖面上,停泊着当年天王最喜爱的石舫。

    湖面大为拓宽,石舫也就自然地被移到湖中。于是从岸边到石舫之间,又架起一座九曲

    桥,桥的栏杆上饰满彩绘。桥上有顶,顶上盖着天蓝色琉璃瓦。阳光照在瓦片上,反射出清

    清亮亮的光彩来,与蓝天碧水融为一色,和谐壮美,显示出建筑师的匠心。

    曾国藩不止一次地感叹:“太机巧了,太奢华了!天道忌巧,天道忌奢,还是朴实的

    好,世间唯有朴实最能长久。”他要总管在督署东面花圃边开出几块菜地来,明春再种上青

    菜、辣椒、茄子、豆角等农家菜蔬,借以抵消几分奢靡,又向僚属示以不忘稼穑之本。

    夫人欧阳氏卧病已三个月了,她素来体气虚弱。从同治八年起与丈夫得了同样的病:右

    目失明,左目仅见微光。天气冷,搬进督署半个月了,她未走出门外一步。今天太阳出来

    了,天气和暖,在满女纪芬的陪同下,两个同病相怜的老人一起来到西花园,沿着九曲桥慢

    慢地向石舫走去。

    “满姑,你今年二十岁了,我和你娘还未给你定下婆家,你心里有怨气吗?”一家三口

    在石舫里的木凳上坐下后,曾国藩望着长得厚厚敦敦,酷肖其母的满女,怜爱地问。

    “父亲,看你老说的!我这一辈子不嫁人,在家伺候两位老人。”纪芬羞得满脸通红,

    扭过脸去,望着石舫外枯干的黑黄色的荷叶杆。其实,纪芬心里怎会不着急?但急有什么

    用,总不能自己去找婆家吧!她生性开朗,又会体贴人,说愿意在家伺候父母,也并非假

    话。她见父亲今天心里舒畅,主动谈起她的婚事,高兴极了。

    从她懂事起,就从来没有看见父亲空闲过、舒畅过。几个姐姐的婚事,她从来没有听见

    父亲提起过,就那样一个一个地嫁出去了。别的大官家嫁女,吹吹打打热热闹闹,酒席摆几

    百桌,装嫁妆的抬盒连绵一两里路长。都说自己的父亲是湖南最大的官,在纪芬的眼里,几

    个姐姐的出嫁,不仅从没风光过,反而寒伧得很,送亲那天的娘家人中,又照例没有父亲到

    场!父亲一生太忙太累了,好不容易才有这么一刻家人闲聊的光阴。女儿都有这样一番感

    慨,作妻子的感慨就更多了。

    结缡三十六年来,欧阳夫人一直对丈夫敬重爱戴。过去在京师,丈夫忙是忙,但一家人

    没有分开。自生下纪芬后,这二十年来一家拆散,夫妻在一起的时间少,分别的日子多。欧

    阳夫人既为丈夫的功业自豪,又对夫妻长期不能团聚而深有觖望。今天丈夫能有这样的兴

    致,她又高兴又微觉诧异。

    “傻丫头,哪有一辈子不出嫁的道理!我们两个老的归天了呢?”欧阳夫人笑着对女儿

    说,“满姑,你不知道,你父亲为你的婚事着急得很哩!他五年前就在留意了,一直想着要

    给你寻一个最好的郎君。”

    纪芬羞得低下头。欧阳夫人摸着女儿柔软的黑发,满腹疼爱地说:“公婆爱头孙,爹娘

    疼满崽。你是父母的满娇娇,七个兄妹中,我看你父亲最疼的就是你,常说你长得一副阿弥

    陀佛相,将来福寿最好,所以要替你找一个人品好、学问好、家境好、公婆好、体质好的五

    好夫婿。”

    “这样事事都好的人,到哪里去找呀!”纪芬噗哧一声笑了起来,娇甜地望着母亲。

    知夫莫如妻。欧阳夫人说的正是曾国藩的心思。这些年来,他为已嫁的四个女儿的婚事

    负疚深重。四个女婿都是他作主定的,四个女儿的家庭都不美满。大女婿袁秉桢放荡凶暴,

    致使大女儿三十岁便去世,活生生又添一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例。二女婿陈远济幼时聪

    明,长大后却变得平庸,毫无上进心,二女儿纪耀终年郁郁寡欢。三女婿罗允吉是个花花公

    子,不务正业,其母又刁悍刻薄,三女纪琛一年到头总想住娘家。四女婿郭刚基人品学问都

    不错,却又体质羸弱,二十一岁便病死,留下纪纯拖着两个儿子守空房。鉴于四个女儿的不

    幸,曾国藩总结出“五好”的择婿标准。正因为“五好”夫婿难找,故而让二十岁的满女尚

    待字闺中。这次视察江南机器制造局,却意外地看到一只雏凤,一匹千里驹。自己是看准

    了,不过这一次他要好好征求夫人和女儿的意见,过去的教训实在把他吓怕了。他想:即使

    夫人同意,女儿自己不同意的话,这件事也决不勉强。

    “人倒是发现了一个,就不知你两娘女的看法如何?”曾国藩边说边注意看夫人和女儿

    的反映:娘眉开眼笑,女儿的脸涨得通红。

    “是个什么样的人?”欧阳夫人忙接言。

    “聂亦峰这个人你还记得吗?”曾国藩问夫人。

    “你是说衡山聂长子,几次会试都未中的那个?”欧阳夫人的记性十分好,尤其是寓居

    京师时,她作为一个贤惠的夫人,对来过她家的丈夫的朋友都记得清清楚楚。那个聂亦峰,

    又是湖南同乡,又在她家前前后后住过半年之久,印象就更深刻了。

    “正是的。”

    “那是个好人,学问好,人也好,就是考场运气不好,我记得他连考了三届都名落孙

    山。”欧阳夫人仰起头,慢悠悠地说,似乎在回忆往日京师甜蜜的生活。

    “咸丰二年考中了,又因写错一个字未点得翰林,结果分到广东去当知县,现在是高州

    知府。”

    “你说的人是亦峰的儿子?”夫人已猜到了。

    “他的老五,现在江南机器制造局当委员,今年十九岁。”

    接着又把聂缉槻来上海的过程说了一遍。

    “今后还可以考进士点翰林吗?”丈夫出身翰林,欧阳夫人巴望两个儿子、四个女婿都

    点翰林,却偏偏就没有第二人了。她有时下了狠心,一定要给满女找个金马门中人。纪芬撇

    开父母,独自一人走到船头,静静地观看石舫边来来去去的游鱼,耳朵却没有放过舱里二老

    的每一句话。

    “当然可以去考。”曾国藩肯定地答复了夫人的提问。“不过,也不一定非要中进士点

    翰林才有出息。年轻时我便告诉过澄侯、沅甫他们,不要沉湎于科举之中,那里面误人甚

    多,关键是要有真学问真本领。现在造炮制船便是国家顶重要的事,聂家老五有这方面的才

    能,你还愁他今后没有出息?他的娘说得好,今后说不定也可当藩臬抚台哩!我看那孩子气

    宇庄重,谈吐不俗,今后或许真有封疆的福气。”

    “夫子你见多识广,我一向都听你的,可是从大姑到四姑,四个女婿你自己也都不满

    意,故我不得不多问两句。”女儿是娘身上的肉,欧阳夫人对五个女儿的疼爱,又比丈夫更

    深一层,背地里她不知为早逝的大女、守寡的四女、受气的三女流过多少眼泪,两只眼睛就

    是这样哭坏了。

    “四个女婿都没选好,这是真的。别人都说我会看人,女婿都没选好,还谈得上什么会

    看人,我心里惭愧。”曾国藩沉重地低下头,好一阵又说,“我想清楚了,过去选女婿,其

    实不是选本人,而是选父亲。父亲好,并不能保证儿子就一定好。还有,过去选的是小孩

    子,没有长大成人。小时聪明可爱,长大后不一定成器。这次不同,聂家老五已定型了,今

    后只会越来越懂事,越变越好。我相信,满姑的命要比四个姐姐好得多。”

    “我相信夫子看人是不错的,但还是要让我们娘女俩见一见他,我也要小小地考试一

    下。”

    “你也要考试!怎么个考法?”曾国藩觉得有趣。

    “我有法子。满姑!”欧阳夫人对着坐在船头的女儿喊,“你说要得吗?”

    纪芬转过脸,对着母亲忸怩地笑笑。

    欧阳夫人自有测试女婿的办法,与丈夫不同。当聂缉槻奉命来到两江总督衙门时,曾家

    已作了精心的安排。客厅里,曾国藩与聂缉槻就江南机器总局的管理话题继续谈下去:屏风

    后面,欧阳夫人带着女儿尖起耳朵在偷听,并通过屏风的缝隙,将聂缉槻从头到脚看了个仔

    细。从外表到谈吐,欧阳夫人满意了,问问女儿,纪芬轻轻地点了点头。

    傍晚时,曾国藩留下聂缉槻,请他共进晚餐。破格的礼遇,使聂缉槻颇为意外。他想起

    老中堂曾问过他订亲没有。

    “是不是要为我作伐,真有这样的好命吗?”江南总局的年轻委员想到这里,情绪顿时

    高涨起来。他知道老中堂不大喜欢多喝酒的文人,遂滴酒不沾,放开胆子津津有味地吃了三

    大碗饭。屏风后的欧阳夫人看了正中下怀。贪杯坏事的袁秉桢、罗允吉伤透她的心,体质羸

    弱的郭刚基更令她痛苦不已。客厅里的这个青年不喝酒,能吃饭,正是欧阳夫人眼中正派、

    身体好的象征。吃完饭,喝过茶后,聂缉槻起身告辞。家人捧出十段各种颜色花纹的洋布放

    到几上。曾国藩指着洋布说:“纪泽娘过去与你母亲熟,也见过你的两个姐姐,她要给她们

    三人各送一段衣料,不知她们喜欢什么花色,你给她们各挑一段吧!”

    聂缉槻听了,心里乐不可支,他将十段布料,一段一段细细地看着摸着,最先挑出一段

    黑呢,说:“我母亲素来不喜欢花花草草,平时家居爱作男子装。这段黑呢给她做衣服好。”

    又挑起一段米色起小花的格子绒洋布,说:“我大姐三十岁了,生了两个孩子,她爱

    美,又颇稳重,这段布给她最好。”最后挑了一段黄底绿叶粉红桃花亮闪闪的缎子,咧开嘴

    唇笑道:“二姐明年出嫁,她又爱俏,这匹缎子给她做嫁妆最合适。”

    当曾国藩把聂缉槻选布的情形告诉夫人时,欧阳氏彻底放心了:这孩子心眼细,对女人

    关心,今后一定会对妻子体贴照顾。这样的女婿打起灯笼也难找啊!她催丈夫即刻给聂亦峰

    发信,定下这门亲事,明年就嫁女。过了二十岁的姑娘,再不能留在娘家了。

    “你这是一厢情愿。我们相中了他的儿子,万一他看不上我们的满姑呢?”曾国藩乐哈

    哈地笑道。

    “哪有这个事!”欧阳夫人像受了委屈似的,“我的满姑又漂亮又能干,谁见了谁爱,

    还有看不上的?没有这个道理!”

    正说着,纪芬进来对父亲说:“折差送来一个大包封,请父亲去大堂祗领。”

    曾国藩穿上朝服,来到大堂,焚香望北跪拜后,接过包封。打开一看,原来是太后、皇

    上赏赐的年礼。自从同治年间来每年如此,不论他在前线指挥打仗,还是在安庆、江宁、保

    定等处衙门当太平总督,每到十二月初便有一大包礼物寄给他,而且每年都是同样的物品,

    今年亦不例外:藕粉三斤半,白莲子三斤半,百合粉一斤半,南枣三斤半,桔饼一斤半,奶

    饼五斤,挂面十把。每年接到这包礼物,也同时接到一分温暖,他从心里感激太后、皇上的

    廑注。今天,这份心情似乎没有过去的浓烈,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念着:“又要过年了!”

    这是搬进新督署的第一个年节,合署上下喜气洋洋,商议着张灯结彩、披红挂绿,给新

    衙门锦上添花。欧阳夫人这些天精神也好多了。纪鸿夫妇带着三子一女由长沙来到江宁,同

    船的还有纪琛和她的两个儿子,纪耀和她的丈夫陈远济。纪鸿还告诉父亲,九叔也会来江宁

    过年。空旷的衙门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曾国藩夫妇见到一船晚辈,心中又喜又悲。喜的是儿孙满堂,悲的是早逝的大女和新寡

    的三女。曾国藩最感欣慰的是二房人丁兴旺。纪鸿成家尚只七年,便为他添了三个孙子,相

    比起来,长房就冷清多了。纪泽与刘蓉的女儿成亲十三年,先后生了两个儿子,均不满周岁

    便夭折,现在只有两个儿女。

    纪泽今年三十三岁了,心里很着急,曾国藩夫妇也很着急。

    郭氏会做人,一进衙门,见嫂子脸色不悦,知她心里妒嫉,便和丈夫商量,请兄嫂于他

    们的三子中任择一人暂为抚养,等日后生子再退还。因为曾国藩的一等侯是世袭罔替的,明

    摆着今后是纪泽的长子承袭,纪鸿夫妇为怕兄嫂误会,以为是为了抢袭侯权,故先行讲明,

    不以小宗乱大宗。纪泽夫妇见弟弟、弟媳如此贤惠,甚是感激,便选中了将满周岁的广铨。

    曾国藩对此事大加赞赏,亲自为孙子的过房举办了隆重的仪式,并对儿子们说:“过房是好

    事,若作活动的,今后便容易生麻烦,当年中和公出嗣添梓坪,因活动而生讼端。你们兄弟

    要学少荃抚幼荃之子的样子,不作活动作呆笔。今后纪泽不管再生几个儿子,广铨总在长

    房,不再回二房,这样方可杜绝日后的罗嗦事。你们兄弟同意不同意?”

    “同意。”纪泽、纪鸿异口同声。

    “那你们兄弟一起,在祖宗牌位面前订个约吧!”

    纪泽、纪鸿在曾祖星冈、祖父竹亭牌位下跪定,共约谨遵父命,过房之事永不变更。

    曾国藩第三部——黑雨

    二一个苦甜参半的怪梦——

    办完这件家中大事,曾国藩一阵轻松,回房稍作休憩。他一躺上床,便忽然见到了久别

    的祖父和父亲,心中十分惊讶。

    张眼四处一看,这不到了荷叶塘吗!那绕山蜿蜒的流水,恰是魂牵梦绕的涓水河;那苍

    苍翠翠的峰岭,正是日思夜想的高嵋山。“啊,生我育我的家乡,我又回到了你的怀抱!”

    曾国藩心里有说不出的痛快,呼着喊着,孩子似地奔向涓水河,奔向高嵋山。

    他沿着涓水河畔走,仿佛正是一个提着竹篮子,刚从祠堂告别雁门师回家的小学生,对

    草丛中惊飞的翠鸟、水边吓跑的游鱼充满着兴趣。驼背五爹还坐在那株古柳树下,悠悠闲闲

    地含着一杆三尺长的烟管。他起身拉绳,那把传了几代的百年老罾扳起来了,小鱼小虾在网

    中活蹦乱跳。看着放学的孩童贪婪地站在一旁,驼背五爹选了一条小小的红鲫鱼递过来。小

    学生如获至宝,双手捧着,撒开腿向家中跑去。背后五爹高喊:“伢子,你的竹篮子不要

    了?”

    跑着跑着,红鲫鱼不见了,小学生上了高嵋山,一刹那间就变成了十六七岁的少年,手

    里握一把柴刀,沿着山间小路走进一片竹林。多好看的竹枝啊,清幽劲节,他真不忍心举

    刀。但无法,他要砍下竹子,用它来编织篮子,然后拿到蒋市街上去卖,换回几个买纸笔的

    零钱,读书郎的家境并不宽裕呀!他不以此为苦。林中小道送给他生趣盎然的情致,一只只

    从自己手里成形的青皮白心的竹篮子,又给他带来成功的喜悦……

    忽然,山脚下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他快步跑下去。

    “哐哐嘡嘡”的锣声里,走出一个帽子左边插着红花的差役,在家门口高喊:“恭喜恭

    喜,贵府公子高中第三十六名举人!”

    祖父、父亲笑盈盈地走出来,接过喜报,屋门口围满了四乡八村前来看热闹的老老少

    少。一会儿,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让开了一条路,一乘大红花轿抬进门来,老岳父欧阳凝祉

    先生笑吟吟地骑马跟在轿后,夫人来了!曾国藩双喜临门,乐得眉开眼笑,情不自已。夜深

    了,闹洞房的亲友都走了,夫人头罩红绸,羞涩地坐在床沿上。新郎倌举着龙凤红烛,心怀

    惴惴地走过来,他不知新娘子长得如何。迟疑了很久,终于轻轻地揭开红绸。新郎倌惊呆

    了:烛光下,新娘子粉面桃腮,含情脉脉。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涌上心头,他醉醺醺、眼

    迷迷地把新娘子抱了起来。慢慢地他睁开眼睛,抱在怀里的夫人已眇一目,额头上尽是皱

    纹,头发斑白,他扫兴地松开手,猛然间从镜子里看到一个衰朽老头。那正是他自己!

    他沮丧地走出屋门。外面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这不到了长沙城吗?”当他看到熟悉

    的火宫殿时,心里说道。火宫殿里里外外乱糟糟的,他正要转身走开,一个肩膀上搭着抹布

    的伙计满面堆笑地说:“要寻清静的地方吗?楼上雅座请。”曾国藩停步,见这伙计十分面

    熟,这不是岳阳楼上那个很会说话的店小二吗?他怎么到这里来了!再定睛一看又不是。啊!

    对了,他是稽茄山下小饭铺里那个忠厚的老板。老板撩起围裙,一边擦手一边说:“你

    老放心,再也不会看到长毛了,长毛已叫你老消灭了。雅座里没有外人,都是你老久别的朋

    友。”

    曾国藩觉得奇怪,上得楼来,掀开帘子看时,唬得心跳不已。雅座里的八仙桌旁坐着三

    个人,正在开怀畅饮,高谈阔论。上首坐的江忠源,右边坐的胡林翼,左边坐的罗泽南。

    他忙进去,作揖打招呼:“多时不见了,原来你们都在这里!”

    怪哉,三人都没有发现他,继续谈着他们的话。他很丧气,便讪讪地靠着下手坐着,借

    此休息下。只听得江忠源爽朗地笑道:“现在好了,天下安静了,正是当年康节先生所说

    的:‘人乐太平无事日,莺花无限日高眠。’我辈可以痛痛快快地饮酒赋诗了。”

    “是呀。想当初我们创建湘勇,是何等的艰难困苦,那年就在这个火宫殿里闹出了人命

    案,逼得湘勇无法在长沙安身,不得不躲到衡州去。”罗泽南插话。

    “难得涤生忍辱负重,终于在衡州练就了水陆大军,奠定了日后湘军胜利的根本。”胡

    林翼感叹道。

    曾国藩在一旁听了略觉宽慰,心里想:“幸好他们没有看见我,且多坐一会,听他们是

    如何议论的。”

    “要说涤生忍辱负重,真我辈不及,镇筸兵的欺侮、湖南官场的势力不消说了,后来在

    江西,新老巡抚都跟他过不去,不给粮饷都罢了,还要说他运了大批金银回荷叶塘,说他打

    仗无能,聚敛有方,你看气人不气人!”罗泽南取下眼镜,用手绢擦着眼睛,不知是眼睛昏

    花了,还是因过于激动而流了泪水。对亲家的这个举动,曾国藩很是感激。

    “这都可以理解,其原因一是愚蠢,二是妒嫉,最让人心里过不去的是,打发德音杭布

    来军营窥探,调多隆阿跟随左右。涤生是满腔热血,一片忠心,朝廷却如此猜忌,岂不让人

    心寒!”胡林翼用手来回重重地摸着桌面,似乎在发泄胸中郁忿,一向蜡黄的两颊上泛起红

    潮。

    曾国藩呆呆地望着他们。感慨万千。

    “算了,都不去说它了,好在涤生兄壮志已成大业,如今功成名就,我大清朝自三藩以

    后,还没有哪个汉人有涤生兄的荣耀,我们也都仰仗他的忍辱负重而名登凌烟阁。”这是江

    忠源的宏亮豪放的嗓音,说罢满饮了一口酒。

    “长毛、捻子都好对付,难办的是洋人。我总担心涤生会栽在洋人手里,毁了半世英

    名。”胡林翼没有喝酒,情绪忽然低落下来。曾国藩偷眼看时,两颊上的红潮不见了,正是

    安庆南门码头上呕血昏迷时的样子:干瘦灰白,两眼微闭。

    “洋人怕什么,又不是三头六臂,若撞在我手里,定叫他有来无回。”江忠源怒道,仍

    是当年战蓑衣渡、守长沙城的气慨。

    三人正说得起劲,忽然帘子又被掀开,昂首进来一长须老儒。此人衣衫破旧,精神矍

    铄。一进来,便用手杖指着八仙桌边的人说:“你们在这里喝得痛快,怎么不叫我?”三人

    忙起身,陪着笑脸说:“不知吴举人驾到,有失远迎。”

    曾国藩定睛一看,方知来的是岳州怪才吴南屏,二十多年不见了,不料在此相遇。正要

    起身打招呼,又想,他们看不见我,我也不惊动他们了,且一旁坐听算了。

    吴南屏一屁股坐下来,喝了几口酒后,便旧习不改,牢骚满腹,怪话连篇:“我在外面

    听得多时了,你们都是湘军大头目,称赞湘军的功劳,说长毛是你们湘军灭的,大清是你们

    湘军保的,真正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其实,长毛是自生自灭。倘若没有内讧,这天下洪

    杨坐定多年了。”

    真是一语惊四座,大家都洗耳恭听。曾国藩心想:“说他是怪才,恰如其分。”

    “我还劝你们且慢表保大清的功劳。叫我看,湘军不但不是功臣,它正是挖大清江山基

    脚的罪魁!”

    江、胡、罗都瞪大眼睛望着他。曾国藩更是惶惶不安。

    “你们想想看,大清二百年来,兵都是朝廷掌握的,钱粮皆归之于户部,藩臬听命于中

    枢。这些年来,因军功而升至督抚的多达二十余人,至今还占据十八省的近半数。他们仗着

    功劳,不把朝廷放在眼里,兵员成了家丁,钱粮变为私产,藩臬唯听命办事,不敢稍有异

    议。后起的淮军将领的骄横更为过之,简直达到了为所欲为的地步。今日形势,外重而内

    轻,督抚之权大于朝廷,只怕唐末藩镇割据的局面不久就会重演了。曾涤生说,二十年来与

    长毛、捻贼之战,其力费十之二三,与旧时文法之战,其力费十之七八。好吧,你们看看,

    这就是他与祖宗成法开战取胜后的功劳!大清亡在湘淮军之手。总有这几十年间便可证实。”

    曾国藩听到这里,吓得浑身冷汗淋漓,心里狠狠地骂道:“这个吴南屏,我把你列作桐

    城文派在湖南的传人,没有事先征求你的意见固然不妥,但你也不能这样挟嫌报复我呀!”

    “吴夫子,你说得好!”帘外传进一句异常宏亮的话,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

    帘子掀开,走进一个四十余岁的学者。但见他气宇爽阔,风度倜傥,众人看时,进来的原来

    是风流才子王闿运。他不待招呼,径坐在八仙桌上首江忠源的旁边。一落坐,就旁若无人地

    夸夸其谈:“吴夫子的见解我完全赞同,世人非但为湘军惋惜,也为涤翁惋惜。涤翁之才,

    原在经学文章上,他若一心致力于此,可为今日之郑康成、韩退之。但他功名心太重,清清

    闲闲的翰苑学士当不久,便去当礼部堂官,做学问的时间已是不够了,后又建湘军战长毛,

    更无暇著书立说。长处没有得到充分发挥,短处却拼死力去硬干,结果徒给史册留一遗憾。”

    “壬秋,你太刻薄了!”胡林翼大为不满地打断他的话。

    “我这话看似刻薄,其实不刻薄。我当面都对涤翁说过。”

    王闿运仍然不知忌讳地大放厥词。“涤翁百年后,颂他夸他的人自然千千万万,我王闿

    运偏要唱唱反调。我也拟好了一副挽联,将来凭吊时要亲手交给纪泽。”

    “念给我们听听!”吴南屏催道。两个怪才虽然平时互相瞧不起,在这点上却又声气相

    投。

    王闿运饮了一口酒,抑扬顿挫地念道:“平生以霍子孟张叔大自期,异代不同功,勘定

    仅传方面略;经学在纪河间阮仪征之上,致身何太早,龙蛇遗憾礼堂书。”

    “雄深超卓,评价的当!”吴南屏拈须称赞,“壬秋,你可是冷眼旁观,所见深刻,不

    过,我料定曾纪泽不会收下。”

    “他当然不会收。这副挽联只能记在我的湘绮楼日记中,传诸子孙后世。”

    曾国藩心中不怿。奇怪的是,江忠源、胡林翼、罗泽南都未表示异议。他愤然退出雅

    座,走出火宫殿,瞬时便回到荷叶塘。怪事!涓水河怎么干涸了?往昔清亮的河水都到哪里

    去了?他又去寻找高嵋山的竹林,不觉吓懵了!犹如遭受一场大劫般,高嵋山黛青色的美景

    荡然无存,漫山遍野都是光秃秃的树干,枯黄的败叶在树干间飘摇,然后无声无息地撒在山

    坡上、沟涧里,乱糟糟地,昏惨惨地,令人悲哀而愁肠千结。“唉呀,荷叶塘,你怎么变成

    这个样子了!”曾国藩终于忍不住高喊起来,突然听见自鸣钟响了。原来竟是大梦一场!他

    侧身看了看钟,时针和分针恰好并在一起:刚交子正。

    这是个好生稀奇的怪梦!曾国藩心想。他生平所做之梦极多,尤其是咸丰七、八两年家

    居时,心境苍凉,百忧交集,几乎一合眼便是梦,而且又是一色的恶梦。但像今夜这样有头

    有尾、从小到老、先甜后苦、先美后丑的梦,却从来没有做过。他冷静地想想,也不奇怪。

    美好的荷叶塘,只是他散馆进京前脑中的印象,它与纯真的与世无争的年华紧密相联。

    后来就不行了。到了守父丧的年代,高嵋山、涓水河再也不能引起他如醉如痴的迷恋。

    对湘军,对他个人的微辞,他已从京师和家乡那些宦海不得意,或隐居不仕的朋友书信、交

    谈里看到听到多次。前几天,欧阳兆熊将吴南屏的一封信给他看,梦中吴举人所言的正是信

    里的话。去年从天津南下,在清江浦偶遇王闿运。这个平生信奉帝王之术的俊才,对曾国藩

    总不重用他,不免有些怨恨,他现在已著作等身,以一学术大师而饮誉海内。他送给曾国藩

    近年所著的五本书:《周易燕说》、《禹贡笺》、《穀梁申义》、《庄子七篇注》、《湘绮

    楼文》。就在送书的时候,王闿运不无自得地说,曾国藩本是著述之才,惜不得闲暇,又说

    他最近戏拟了一副联语,但不敢相送。曾国藩催他念,谁知竟变成了梦中的挽联……

    今夜,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都翻出来了,胡乱地拼凑了这个苦甜参半的梦。至于高嵋山

    的落叶,曾国藩倒认为正是自身现在的真实写照:精疲神散,欲自振而不能,好比深秋季

    节,败叶满山,全无收拾。“哎!”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想起李鸿章已从直隶赶来江宁,

    上午就要来衙门拜谒,他强迫自己闭目息念,期望能再睡上个把时辰,养养精神。他有许多

    话要对这个阔门生说。

    曾国藩第三部——黑雨

    三看看我们湖南的湘妃竹吧——

    接到恩师手谕后,直隶总督李鸿章不顾年关已近、百事丛杂,冒着严寒,长途跋涉,由

    保定来到江宁。去年他从湖广总督任上调到直隶,接替恩师的职位。同时接手天津教案的扫

    尾。那些日子里,师生二人就津案、洋务以及国家形势作了多次推心置腹的深谈。在这些方

    面,李鸿章完全赞同曾国藩的看法,尤其对兴办洋务,李鸿章表现出比恩师更大的热情,而

    且脚踏实地干实事。在苏抚任内,他筹建了上海炸弹局、苏州机器局。在署江督任内,不仅

    大大扩展江南机器总局,又独力开办了金陵制造局。李鸿章利用这些军火工厂大批生产枪炮

    子弹,装备淮军,使淮军成为当时武器最为精良的军队。他不顾人言,在捻军被镇压后坚持

    不撤淮军,并把刘铭传、潘鼎新、张树声、吴长庆、周盛波、周盛传,以及弟弟李鹤章、李

    昭庆都一一安置在掌管兵权的高位上,形成了他的强大羽翼。其兄李瀚章又最会做官,弟弟

    一调走,湖督一职就落到他的手中。汉人同胞兄弟俩并世为总督,清朝开国以来尚无先例。

    朝野内外,都说李家已取代曾家,成为天下臣民第一家了。曾国藩听了,心里有时也难免泛

    酸,但更多的是欣慰,甚至还有些感激。

    学生胜过老师,不正是体现了老师识才育才的本事吗?欧阳兆熊讲过这样一件事:那年

    左宗棠在闽浙总督任上,他去福州看望老朋友,左宗棠放言曾国藩不如自己。他对左宗棠

    说,带兵打仗,曾国藩或许不如你,但识人用人却强过你多倍。曾的门下人才济济,你的楚

    军除开你这个统帅外再无第二人。谁不如谁,后世自有公论。欧阳兆熊这番直爽的批评,说

    得左宗棠哑口无言,面有赧色。

    就凭左宗棠的面有赧色,曾国藩也就得到很大的安慰,何况李鸿章的事业对他来说血肉

    相联,息息相关!他清楚地知道,有李鸿章的兴盛和强大,就能确保他的事业后继有人,他

    的声名不会因人死而灭。纵观数千年历史,几多人在生时声势煊赫,炙手可热,人一死,尸

    骨未寒便遭唾骂鞭挞,一生名望扫地以尽。曾国藩知道自己在对待洋务和津案的处理上结怨

    甚多,倘若没有一个强有力的人物将自己的思想贯彻下去,并取得成就的话,一旦倒下,便

    也很可能逃不脱鞭尸扬灰的结局。现在有了李鸿章,有了他的不可动摇的权势和一班子占据

    要津的部属兄弟,估计二三十年内自己还不至于身败名裂。曾国藩对自己十年前选定李鸿章

    作为传人的决策很为庆幸,并感激这个争气的门生,且佩服他心理上的坚强胜过自己。由

    此,曾国藩也宽容了李鸿章宠荣利禄计较太深的毛病,师生之间的关系进入了一个水乳交融

    的新阶段。

    李鸿章在天津期间,亲眼看见恩师在清议的指责、津民的愤恨和内心的疚愧交织下,如

    处水火,如坐针毡的艰难处境,望着恩师每况愈下的病躯,他已预感到恩师来日无多了。

    当读到这次手谕中“此次晤面后或将永诀,当以大事相托”的话时,李鸿章遂不顾一切

    南下江宁。

    师生见面之后,曾国藩把容闳选拔幼童出国留学的建议提了出来,李鸿章立即欣然赞

    同,并认为这是徐图自强的根本措施。为保证此事达到预期的效果,李鸿章还提出了许多具

    体意见,使这个被后人誉之为中华创始之举、古来未有之业的大胆设想臻于成熟。曾国藩这

    几天很兴奋,反反复复和李鸿章讨论各项细节。最后决定由李鸿章拟稿,二人会衔上奏。

    李鸿章的奏章本写得好。入幕之初,曾国藩叫他掌书记文案。几个月后便称赞说:“少

    荃天资于公牍最相近,所拟奏咨函批,皆有大过人处,将来建树非凡,或竟青出于蓝亦未可

    知。”现在经过十年督抚生涯的历练,他的奏章更显精当老辣。李奏的最大特点是条理缜

    密、文笔洗练,一件破天荒的大事,他用两千余字便将缘起、必要性、如何进行、预期达到

    的效果,以及十二条具体事项,叙述得要而不烦,面面俱到。主要之点为:选年在十三四岁

    至二十岁之间的聪颖子弟到美国去学习十五年,每年选三十名,连续派四年,共一百二十

    名,朝廷派正副委员管理,估计一切费用总和在一百二十万两左右,首尾二十年,每年拨款

    六万。

    曾国藩看后很满意,只是在批驳“不必出国,可就在国内学习”的言论时,他添了一句

    话:“古人谓学齐语者,须引而置之庄岳之间,又日百闻不如一见,可见亲历其境之重要。”

    在读到要立足现在,着眼长远的培育人才方针时,他添了两个比喻:“成山始于一篑,

    蓄艾期于三年。”古文家曾国藩认为,一篇上乘奏章,文字上除清晰简洁外,还要适当地加

    点文采。这样读起来才不感到枯燥,并可传之久远,所谓“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就是讲

    的这个道理。他给沅甫选的奏章范本,就十分注意言文兼顾。全篇都妥贴无误后,他把草稿

    交给了文房缮写,好让李鸿章亲自带到京师去呈递。

    李鸿章明天就要启程了。中午,曾国藩在督署内设宴为他饯行。官场要员和故旧好友聚

    于一堂,给这位年富力强、功大位显的协办大学士敬献一杯杯美酒,填塞满耳的奉承话。李

    鸿章甚是高兴,但也微感纳闷:恩师说有大事相托,这些天来除谈遣派幼童出洋留学外,并

    没有说上几句心腹话。大事,难道就是指的这件事吗?

    午后,满天阴云裂开一道空隙,一缕多日不见的冬阳射进两江督署,好比一副淡墨画就

    的大观园图,突然加上红绿五彩,眼前的一切顿时光华四耀、富丽矞皇起来。正在书斋里饮

    茶闲聊的曾国藩见此,情趣大增,笑着对一旁的门生说:“少荃,去看看我们湖南的湘妃竹

    吧!”

    “上哪里去看?”李鸿章显然被恩师的话弄懵了。

    “你随我来。”

    曾国藩起身,李鸿章随后跟着。在李鸿章的眼里,恩师是明显地老了:臃肿的皮袍里裹

    着干瘦的身躯,脖颈细长多皱,毫无光泽,就像一截脱水的老苦瓜;背弯着,两个肩膀一高

    一低,从皮帽里垂下来的花白辫子,稀疏尖细,犹如一只沾了白粉的老鼠尾巴。与二十七年

    前初次在京师见面时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只有稳健沉重的步伐,仍保留着昔日的气概。

    曾国藩将李鸿章带到了西花园。这西花园本是李鸿章设计的。当年一把大火把天王宫烧

    得变成瓦砾场,什么都毁坏了,唯独那艘石舫却不曾受到丝毫影响,依旧好好地停泊在原

    处。同治四年曾国藩赴捻战前线,李鸿章署理江督,开始筹划重新修建督署。有人建议将石

    舫炸掉,李鸿章制止了。今天,当他看到浮游在碧波中的石舫时,顿生亲切之感。他兴致勃

    勃地穿过九曲桥,在石舫上细细地端详了好一阵子,才尾随恩师来到湖岸边的竹林旁。

    好一片令人喜爱的竹林!时至隆冬,草木凋零,唯有这竹枝依然保留着满身青翠,真不

    愧岁寒三友之一。就在这一片大竹林左边,一条曲曲折折的鹅卵石铺成的小路,把曾国藩和

    李鸿章导向了一片小竹林。小竹林前面有一座按荷叶塘农舍形式建造的小房间,专门为赏竹

    休憩之用,曾国藩给它取个名字叫艺篁馆。艺篁馆里陈设简朴。正中墙壁上悬挂一幅郑板桥

    的墨竹图,但那不是郑氏的真迹。曾国藩从郑板桥后人手中借来,请彭玉麟临摹一张。板桥

    的画上还有一首他自题的七言绝句:“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

    吏,一枝一叶总关情。”曾国藩对这首诗赞赏不已。

    彭玉麟写不出板桥体来,曾国藩也写不出,无奈,只得以自己的行草体录下这首诗。裱

    好挂上后,曾国藩笑着对彭玉麟说:“我们俩人合伙打劫了板桥的珍宝,今后九泉之下如何

    见他!”

    彭玉麟也笑着说:“剽窃者是我。涤丈虽录了他的诗,但没有用他的体。传播他的诗,

    他还会设宴款待你老哩!”

    曾国藩开心地大笑了一阵,他觉得很久以来没有这样快活过了。

    曾国藩将门生领进艺篁馆,在中间一张小方桌边坐下。桌面铺了一块白布,上面摆了几

    样糕点,房子里早生好了木炭火,暖融融的,仆人过来斟好两碗热茶。

    “少荃,这就是从洞庭湖君山移来的湘妃竹。”曾国藩靠在棉垫椅背上,指着窗外的小

    竹林,对李鸿章说,“你以前见过这种竹子吗?”

    “没有。”李鸿章答应一声,对着窗外看了一眼,然后走出艺篁馆,进到竹丛中,他要

    细细欣赏这一片有着神奇色彩的罕见竹林。

    对湘妃竹,李鸿章闻名已久。用湘妃竹作骨做成的湘妃扇,是文人墨客普遍爱携带的雅

    物。他虽不是那种诗酒名士式的人,但也是翰林出身,夏天也爱摇一把湘妃扇。前两年做过

    一任湖广总督,不过大部分时间不在任上而在战场,故他未去湖南见过活生生的湘妃竹,想

    不到今天能在江宁城里见到它!

    “少荃,你要好好地看一看,这可是从君山上连土一起运来的真正的湘妃竹呀!”曾国

    藩对着窗外大声说,他似乎很得意,一个人在屋子里吟起刘禹锡的《秦娘曲》来,“山城人

    少江水碧,断雁哀猿风雨夕。朱弦已绝为知音,云鬓未秋私自惜。举目风烟非旧时,梦寻归

    路多参差。如何将此千行泪,更洒湘江斑竹枝!”

    是的,这的确是湘江边上的真正的斑竹!只见略带黄色的青皮竹杆上,布满着大大小小

    的黑色斑点,那黑点极像溅在宣纸上慢慢浸渍的墨痕。把它比作人的眼泪,女人的眼泪,尤

    其又是舜王的后妃——美丽忠贞的娥皇、女英的眼泪,真是妙极美极!李鸿章轻轻地抚摸着

    竹竿,感叹着苍筤中竟有如斯稀品,更感叹着人群中竟有如斯富于幻想的楚人,而楚人的代

    表,又正是屋子里那位已成衰弱的恩师。他一向崇敬老师宏阔的气魄、坚毅的意志,今天他

    看出了老师的心灵中还深藏着才子般的绵绵情致。

    李鸿章一连看了几十根竹子,在竹林中眷恋了半个钟点之久,才依依不舍地回到艺篁

    馆,坐在老师的对面。他喝了一口热茶,兴趣浓烈地问:“恩师,这竹子移来多久了?”

    “还不到一个月,眼下长得还可以,假若能在这里世世代代扎下根,那就真是一件好

    事。”曾国藩笑意盈盈。

    李鸿章突然觉得,老师对斑竹移到西花园的成功的喜悦,甚至超过了当年的夺取江宁。

    “恩师,您送几根给我吧,让老四把它种到庐州李家寨去!”李鸿章说,那庄重的神态

    也与当年请求筹建淮军相当。

    “行!”曾国藩爽快地答应,“如果明年这批斑竹还能如此枝繁叶茂的话,我一定送四

    十根给你。你四兄弟一人十根,这里还留五十根,我五兄弟也一人十根。”

    这句看似随随便便的话中,包含着怎样的情谊,李鸿章一听就掂出来了。他十分激动地

    说:“谢恩师!”

    “喝口热茶吧!”当仆人来到石桌边,将原先的冷茶泼去,换上热茶时,曾国藩对李鸿

    章说,“少荃,你知道我为何如此喜爱湘妃竹吗?”

    “因为此竹是恩师家乡的特产,恩师看着它,犹如回到了家乡。”李鸿章不加思索地回

    答。

    “你说得对,但还不只这一层意思。”曾国藩抚须微笑着说。

    “还因为此竹有一个美丽动人的传说,使得它比别的竹子更逗人喜爱。”李鸿章立刻加

    以补充。

    “说得好,但还不完全。”

    “那……”李鸿章略停片刻,嘻笑着说,“门生愚陋,实在想不出了。”

    以李鸿章的敏捷,莫说两层原因,他一口气说上十层八层都不要紧,但他有意不说了。

    一来他素知恩师城府极深,恩师心中的意念不是他能轻易道得出的;二来他要在恩师面前保

    持着虚心求教的晚辈形象,宁可不再猜下去,请恩师赐教,也不要逞强显能,使乖卖巧。这

    也是李鸿章磨练出来了,恃才自负的淮军领袖,过去对这一点是想都不愿去想的。

    “湘人爱斑竹,老朽尤重之,物以稀为贵,且又有舜王南巡,客死苍梧,娥皇、女英寻

    夫不见,泪洒竹林自投湘江的那一段传说,这的确是斑竹受人喜爱的原因。老朽看重斑竹,

    主要是从斑竹的身上联想到了一种血性。娥皇、女英明知舜王已死,不可再见,却偏要南下

    寻找,寻不着,则投水自尽,以身相殉。这是什么血性呢?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血性,是以

    死报答知遇之恩的血性,是对目标的追求至死不渝的血性!”

    李鸿章听着听着,不禁肃然起敬。他的脑子里渐渐浮现出二十七年前的碾儿胡同书房,

    恩师在给他讲《诗经》中的借物喻志,讲先贤的品德节操……身为太子太保、协办大学士、

    一等肃毅伯的李鸿章,在恩师的面前,仍有一种当年作学生时的凛然崇敬之感。他在细细地

    咀嚼恩师今日说这番话的深远含义。

    “少荃,这次我们师弟在江宁晤面,说不定是今生今世的最后一面了。”曾国藩的声调

    突然变了,风卷松涛、浪掀战舰的激昂慷慨被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情绪所替代。

    “恩师精力如昔,门生今后求教的日子还长哩!”李鸿章心中‘怃然,脸上仍泰然无事

    地微笑着,似不把这话当作一回事。

    “你不知道,我的脚已肿了好几个月了。”曾国藩把脚伸前一步。“俗话说男怕穿靴,

    女怕戴帽,这脚发肿是一个极坏的预兆。”

    “不要紧的。我回保定后,为恩师寻一个专治此病的良医来。”李鸿章注视着曾国藩伸

    过来的脚,安慰道。

    “不必了。”曾国藩恢复了常态,“这二十年来,我已死过几次了。死,对我来说,不

    值得害怕。把你从保定请来,是想在死前跟你说几句重要的话。少荃,时势把我们师弟绑到

    了一起,塞进了一条航船中。”

    天空上的裂云渐渐缝合,温暖灿烂的冬日又被阴霾所掩盖,富丽矞皇的两江总督衙门重

    新变为一幅灰蒙蒙的水墨画卷。李鸿章感觉到胸口有点堵塞,身上添了一分寒意。他肃然答

    道:“这些年来,门生追随恩师身后做了一点事,虽是时势所促成,但恩师奖掖提携之大

    恩,门生岂能须臾淡忘!”

    “当年在京师初见贤弟之面,老夫便将贤弟许为伟器。丁未年贤弟打马进玉堂,我视你

    与郭筠仙、帅远燡、陈作梅为丁未四君子。安庆攻下后,我请贤弟招募淮勇,东下上海,后

    又以苏抚一职密荐。我一生庸碌,无所建树,唯一可安慰的就是看准了贤弟是个可寄重任的

    大才,要说报答皇恩,留声后世,也仅此一桩而已。”

    曾国藩一往情深地追忆着往事,至高至重的由衷赞许,把李鸿章的心情推向激动莫名的

    峰巅。他以近于哽咽的声音说:“门生微薄之劳,与恩师巍巍功德相比,如爝火之比日月,

    沙丘之比泰岳,何况这点劳绩,也包括在恩师一生的勋业之中。”

    “十年来,湘淮两军、曾李两家为世所瞩目。前人说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又说木

    秀于林,风必催之,老朽近年来常有忧谗畏讥之患,时存履薄临深之感,这是老朽与生俱来

    的胆气薄弱、遇事瞻顾的本性,所喜贤弟豪迈坚强,敢作敢为,在心性上胜我多多矣,这是

    老朽最堪欣慰之处。”

    “门生也经常有空虚怯弱的时候,尤当事机不顺、夜阑更深之时更是如此。”李鸿章向

    以铁腕强硬著称,这是他在人前第一次表示自己也有虚弱的一面。

    “我想再硬再强的人,这点灵府深处的怯弱感总是难免的。苏长公说,寄蜉蝣于天地,

    渺沧海之一粟。人在天地沧海之间是何等短暂渺小,能不怯弱吗?”曾国藩淡淡一笑。仆人

    过来换上热茶,曾国藩喝了两大口,李鸿章也浅浅地呷了一口。

    偏西的太阳被阴云压抑多时,终于又挣扎出来了。它的金黄色的光辉照在洪秀全留下的

    画舫上,也照在从君山移过来的湘妃竹上;它照在曾国藩灰黄多皱的长脸上,也照在李鸿章

    丰满厚实的双肩上。人有好恶,它无偏倚;人有寿夭,它将永恒。

    “我自知来日苦短,死在旦夕,贤弟正如丽日中天,方兴未艾,前途极宜珍重,我有几

    句心腹话要对贤弟说。”曾国藩凝重地对凛然端坐的门生说,“湘淮军自创建以来,平长毛

    灭捻寇,杀人不计其数,仇敌遍于天下,这自然不消说了。还有一层,不知贤弟可曾注意

    到,湘淮军之所以取得胜利,乃因破除祖宗成法、世俗习见。”

    “门生知道。”李鸿章点头说,“我朝兵权握在中枢,从不下移。过去川楚白莲教造

    反,各地建起团练,参与镇反,然事毕团练即全部解散。湘淮军一反成例,为平定长毛捻寇

    之主力。长毛平后,恩师遵成法,湘勇陆师撤去十之八九,但水师仍基本保留,并转为经制

    之师。捻寇平后,淮军撤去不过十之二三罢了。这些都与世俗文法大不相合。”

    “对!你见事明白。”对李鸿章的回答,曾国藩十分满意。

    “湘淮军不反世俗文法,则不可成事;湘淮军一反成法,则又贻下无穷后患。有人说,

    将启唐之藩镇、晋之八王之先声,非危言耸听,实见微知著也。我生性顾虑甚多,慑于各种

    压力,同治三年江宁收复后,强行大撤湘军,虽一时免去了不少口舌,但终究缺乏远见,后

    之捻乱幸赖贤弟淮军以成大功。贤弟气度恢廓,近年来不但不撤淮军。反而大量用洋枪洋炮

    装备,成为当今天下第一劲旅。对于此事,朝野议论颇多,甚至有人以董卓、曹操视之,疑

    有非常之举。”

    说到这里,曾国藩又端起茶杯喝水,并注意看了下李鸿章的反应。只见他神态自若,并

    不因世有董、曹之讥而动容。

    曾国藩心里叹道:“这就是李少荃,他到底与我大不相同。”

    “这当然是无识者浅见。”曾国藩接下去说,“当今内乱虽平,外患不已,大清江山时

    有被蹂躏之虞,八旗、绿营不能作依靠,前事已见,保太后皇上之安,卫神州华夏之固,日

    后全仗贤弟之淮军。另外,维护我湘淮军十多年来破世俗文法之成果,亦只有指望强大的淮

    军的存在。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第一点,今后不管有多大的风波兴起,淮军只可加强而不可

    削弱,这点决不能动摇。”

    “请恩师放心,只要门生一息尚存,这一点一定谨守不渝!”李鸿章语气坚定地表示。

    他没有保君卫国的强烈神圣使命感,也并非有维护湘淮军破除世俗文法战果的深远认识,他

    只有一个明确的观点:乱世之中手里的刀把子不能松,这是一切赖以存在的基础。不过,曾

    国藩的这些话也给他以启示,他今后可以保君卫国的响亮口号来从多方面提高淮军的战斗

    力,而一旦淮军真的成了天下独一无二的劲旅,便任是谁人也不敢说撤销一类的混帐话了!

    “长毛平后,我曾期望国家即刻中兴,谁知捻乱又起;捻乱平后,可以措手了,不料又

    发生津案。在处理津案时,我已力尽神散,自知不能再有任何作为了,而朝野又对津案的处

    置分歧甚大,一时尚难望弥缝。中兴何时到来,看目前形势,实难预卜。然天生我辈异于流

    俗者,就在于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知难而进,甚至知其不可为而强为之。数十年来,我知办

    事之难,在人心不正,风俗不厚,而正人心厚风俗,其始实赖一二人默运于渊深微莫之中,

    而其后人亦为之和,天亦为之应。我与贤弟,正是属于这一二人之列。我力求先正己身,同

    时亦大力培养一批人才,造就一批好官,将他们当作种子,期待他们开花结果,实现天下应

    和的局面。可惜此事办得并不成功,尔后尚须贤弟时时自觉一身处天下表率的地位,并且还

    要多多培植人才,援引好官,到了普天之下都来应和的时候,风俗自然改变,康乾盛世当可

    重睹。这是我要与贤弟谈的第二点。”

    说到人才,李鸿章一向最服曾国藩的知人善任,于是趁机问:“恩师,门生阅历有限,

    又常带兵打仗,无暇深究,对当今一些重要人物都乏真知灼见。恩师向以识人精微著称,是

    否可将他们略加品评,以便门生心中有数?”

    曾国藩听后沉默着,很久不做声。

    曾国藩第三部——黑雨

    四艺篁馆里,曾国藩纵论天下人物——

    曾国藩上上下下地梳理着长须,沉思良久,才慢慢地说:“月旦人物,从来非易,身处

    高位之人,一言可定人终生,故对这类话尤须谨慎。我向来不轻易议论别人,即因为此。今

    日晤谈,非比寻常,有些话再不说,恐日后永无机会了。不过,我也只是随便说说,你听后

    记在心里就行了,不必把它作为定评,更不要对旁人说起。当今海内第一号人物,当属在西

    北的左季高。此人雄才大略,用兵打仗,自是第一好手;待人耿直,廉洁自守,亦不失为一

    良友贤吏。但喜出格恭维,自负偏激,这些毛病害得他往往吃亏,而他自己并不明白。金陵

    收复后,他不与我通往来,后人也许以为我们凶终隙末。其实我们所争的在兵略国事,不在

    私情。我一直认为他是大清开国以来少见之将才。我想,他若平心静气地谈起我,大概也不

    会把我说得一无是处。”

    李鸿章说:“门生听杨昌浚说,浙江的饷糈只要晚到几天,左季高便会火速函催,不管

    青红皂白,开口便严厉责问:你的官是谁给你的?误了我的大事,我立即参掉你的巡抚!”

    “这就是左季高!”曾国藩笑道,“这话只有他说得出。左宗棠之下当数彭玉麟。此人

    极富血性,光明磊落,嫉恶如仇,且淡泊名利,重情重义,我常说他是天下一奇男子。他每

    次都跟我说起要回到他的退省庵去。”

    “他曾对我讲过,陈广敷先生有次仔细看了他的骨相,说他前世是南岳一老僧。”李鸿

    章插话。

    “这或许是真的。”曾国藩正色道,“广敷先生的相是看得很准的。他要回退省庵,我

    也不再强难他了。今后小事,你也不要再去惊动他。倘若洋人与我有战事,你用忠义二字一

    激,我料他哪怕七十八十岁,也会像老廉颇一样勇赴前线。”

    李鸿章点头应允。

    “此外还有郭筠仙。前几年在粤与寄云闹得不可开交,衡情衡理,自是筠仙不对。早年

    在都中,寄云见筠仙之文采,便极欲纳交,央我从中绍介。后任湘抚,又屡思延之入幕。比

    任粤督,廷寄问黄辛农能否胜粤抚之任,寄云即疏劾黄及藩司文格,而保郭堪任粤抚,令兄

    堪任藩司。寄云才具固然不如筠仙,但毕竟有德于筠仙,而筠仙与寄云争权,弄得督抚不

    和。筠仙自己亦不检点。先是弃钱氏夫人,后迎钱氏入门,其老妾命服相见。住房,夫人居

    下首,妾居上首,进抚署则与夫人、如夫人三乘绿呢大轿一齐抬入大门。你看,舆论怎不鼎

    沸?而筠仙竟悍然不顾。”

    “怪不得粤抚做不下去了。”这些趣闻,李鸿章听得甚是有味。

    “不过话要说回来,筠仙之才,海内罕有其匹,然其才不在封疆重寄上。他才子气重,

    不堪繁剧。他只能出主意,献计谋,运筹于帷幕之中。他对洋务极有见解,明年合适的时

    候,我拟保荐他出洋考查一次,他的所见必定会比志刚、斌春要深刻得多。我观他的气色,

    决不是老于长沙城南书院的样子,说不定晚年还有一番惊人之举,从而达到他一生事业的顶

    峰。”

    “我对这个同年多少有点了解,他最适宜与洋人交往。去年津案发生,举国主张强硬,

    反对柔让,筠仙力排众议,痛斥不负责任的清议,真正难能可贵。”

    “是呀,他在这方面的见识远胜流俗,也胜过孟容。”曾国藩说,“另外,刘印渠长厚

    谦下,心地亦端正,性能下人,是有福之相。官秀峰城府甚深,与人相交不诚,然止容身保

    位,尚无险陂。沈幼丹胸次窄狭而本事不小。杨厚庵不料病重得卧床不起,他学问不足,事

    业怕就只做到这一步了。黄翼升人极老实廉洁,但本事不及,长江水师提督一职,今后遇到

    合适人再更换。丁日昌精明能干,办洋务是一把好手,但操守方面欠检点,物议颇多。”

    “关于丁日昌的议论我也听说过,天津有人骂他丁鬼子。此人有点像门生,做事不大留

    后路。”李鸿章自嘲似地笑了笑。

    “近日户部有一折,言减漕事,据说是王文韶所作。你认识此人吗?”

    “没见过。”

    “这道折子写得好,其人有宰相之才,今后要注意接纳。”

    “噢。”李鸿章在心里记下了这个名字。

    “至于令兄筱荃,血性不如你,但深稳又过之。”

    “恩师,你看门生最大的不足在哪里?”

    李鸿章突然心智大开,冷不防向曾国藩提出这个问题。凭他多年与老师相处的经验,知

    道用这种突然发问的方式,往往可以得到老师心中最直率的真言。果然奏效。曾国藩随口答

    道:“你的不足在欠容忍。我一生无他长处,就在这点上比你强。还是在京师时,邵位西便

    看出来了,他说我死后当谥文韧公,虽是一句笑话,却真说到了点子上。我那年给你讲的挺

    经的第一条,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李鸿章连声答。那年曾国藩说的两个乡下人在田塍上互不相让的故

    事,给他极深的印象。他曾经认真地思考过很长一段时间,也体味出了这个小故事中所包含

    着的许多内容,但他把握不准老师本人的意思。“恩师,门生和其他幕僚当时都猜不透那个

    故事中的含义,您启发我们一下吧!”

    望着李鸿章这副虔诚的态度,曾国藩笑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很深的含义,一桩乡下时

    常可以看到的小事罢了。都是两个犟人,在那里挺着,看哪个挺得久,不能坚持下去的人就

    自然输了。我这个人年轻时就喜欢与人挺着干,现在老了,不挺了,也就无任何业绩了,看

    来还要挺,所以提醒你注意,世间事谁胜谁负,有时就看能挺不能挺。”

    李鸿章似有所悟地点头。隔了一会儿,他说:“门生当时想,恩师讲这个故事,是要告

    诫我们:天下之事,在局外呐喊议论总是无益,必须躬身入局,挺磨负责,如同那个老头子

    样,乃有成事之望。好比后来发生的天津教案,主战者全是局外之人,他们不负责任,徒尚

    意气,倘若让他们入局负责,也不会喊得那么起劲了。门生这个理解,不知也有道理否?”

    “有道理。”曾国藩会心一笑。心里想:这个聪明过人的年家子,真的能见人之所不能

    见,发人之所不能发,你看他把那个争过田塍的小故事,与津案舆论联系得真是天衣无缝!

    “第三件大事,是希望贤弟把徐图自强的事业进行到底。

    这一两年先要把选派幼童出洋一事办好。贤弟于此成绩斐然,我最为放心。”

    说起办洋务,李鸿章兴趣最大,也自认为研究最深,他不觉高谈阔论起来:“洋务非办

    不可!欧洲各国百十年来,由印度而南洋,由南洋而东北,闯入我边界腹地。凡前史之所未

    载,亘古之所未通,无不款关而求互市。我皇上以如天之度,一概与之立约通商,合地球东

    西南北九万里之遥皆聚于中国,这的确为三千年一大变局。中国之弓矛、抬枪、土炮,不能

    敌洋人之来复枪炮,中国之舟楫艇船,不能敌洋人之轮机兵船,故而受制于洋人。处今日之

    局势而侈言攘夷、驱逐出境等等,固虚妄之论,即欲保和局、守疆土,若无枪炮船舰,亦是

    空话。门生以为,自强之道在师其所能,夺其所恃,故不能不办机器局,办造船厂。门生

    想,洋人之枪炮舰船,也不过创制于百数十年间,就能持之而侵凌我中国。若我们果能深通

    其法,也就能造出如洋人一样的船炮,说不定还可超过他们,那时就不愁攘夷自立了。所以

    门生极为赞成派幼童出国留洋之事,并竭尽全力协助恩师办好。”

    曾国藩握须凝神听完李鸿章这番宏论,对他所提出的“三千年一大变局”的论点激赏不

    已。这是一句振聋发瞆的呼喊,但愿太后、皇上、中枢诸大臣,以及各省督、抚、将军、提

    督都能听到这声呼喊!

    “少荃,你以‘三千年一大变局’这句话来概括今日形势,非常简明动听。你回保定

    后,就以这句话为宗旨,把刚才说的这些内容,给太后、皇上上一个折子,让天下人都能受

    到震动。”

    “好,我回去就写。”李鸿章也早有这个想法了,他要给醇王和前不久去世的倭仁一类

    的人敲敲警钟。

    “少荃,有一点我要提醒你,无论办洋务也好,引用洋人的好办法好制度也好,还是派

    人留洋也好,有一个基本之点要时刻记住,那就是必须以我中华名教为本。这个意思,你的

    幕僚冯桂芬早在十年前便用最明确的语言表达了:‘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

    强之术。’这句话,我很赞赏。”

    “这也是门生的意思。景亭老先生《校邠庐抗议》一书中许多观点,都与门生磋商过。

    刻印时,门生还资助他二百两银子。”李鸿章笑道。

    “那就好。”曾国藩满意地颔首。“洋人的长处要学,老祖宗的衣钵更不能丢!”

    稍停片刻,他又问:“少荃,直隶是外交第一要冲,这一年多来,你与洋人交涉,抱定

    一个何等样的态度?”

    李鸿章思索一会,说:“门生与洋人交往,也无一个固定的态度。洋人狡诈,门生只同

    他们打痞子腔。”

    说完,眼睛看着曾国藩。曾国藩以五指捋须,久久不语。

    李鸿章知此话说得不得体,便不再说下去了。

    “啊,痞子腔,痞子腔!我不懂你的痞子腔是何打法,你打两句给我听听。”曾国藩的

    手在花白的胡须上一上一下地移动了好几个来回,才慢慢地说出这两句话来。

    李鸿章忙说:“门生这是信口胡说的,究竟应以何种态度与洋人打交道,还求恩师指

    点。”

    曾国藩的手仍未离开胡须,将李鸿章谛视良久,说:“依我看,还是一个诚字适当,诚

    能动人。洋人亦是人,中国人可以诚动之,洋人岂能例外?圣人言忠信可行于蛮貊,这是断

    不会错的。我们眼下既无实在力量,尽你如何虚强造作,他是看得明明白白,都是不中用

    的。不如老老实实,推诚相见,与他平情讲理,虽不能占到便宜,也或不至过于吃亏。无论

    如何,我的诚信身分,总是靠得住的。脚踏实地,蹉跌亦不至过重,想来比痞子腔靠得住

    些,你说是吗?”

    “是,是。”李鸿章点头不已,“门生今后一定遵循恩师的教诲办理,与洋人推诚相

    见。”

    斑竹林边,艺篁馆里,师生俩推心置腹地畅谈着。西边天空渐由明朗而转成绯红,最

    后,夕阳终于顽强地冲出云层,在即将坠入西山的最后一瞬间,露出了它火红的一角。余辉

    将两江总督衙门照得通明透亮,预示着明天将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曾国藩对着窗外的仆人招

    招手。那人进来,双手捧着一个约七寸长三寸宽,以暗红织锦饰面的小木盒。曾国藩接过小

    盒,打开盒盖,露出两个墨绿色的精美玉球来。他指着玉球对李鸿章说:“这两个和阗玉

    球,原是穆中堂的爱物,在他的手心里转过二十余年。咸丰四年穆相病重期间,托康福送给

    了我。从那时起,在我的手心里又转过十七八年了。现在,我也不需要用它了。贤弟目前虽

    精力充沛,然亦需早加保养。明天是个晴天,正好启程,我一生无奇珍异宝,穆中堂的这两

    个玉球,就转送给你,权作我留给你的一点纪念吧,愿贤弟为国珍重!”

    李鸿章举起双手,郑重地接过木盒,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这时,曾纪泽拿了一件丝棉

    斗篷走了进来,对父亲说:“刚才收到九叔从武昌发来的信,已于初二日启锚来江宁,这两

    天内怕要到了。”

    “哦,沅甫是该到了。少荃,我们回上房吃夜饭去吧!”

    曾国藩第三部——黑雨

    五曾国荃他乡遇旧部——

    曾国荃在弹劾官文之后,日子过得很不舒心。前向与捻军打仗,新湘军败得溃不成军。

    官场对劾官一案一片嘲讽,都说他心胸狭窄,居功自傲,朝廷也觉得他做得过分了。曾国荃

    处在内外夹攻之中,遂借口伤疾复发,辞官回里了。回到荷叶塘之后,他用从安庆、江宁掠

    来的金银广置庄田,大兴土木,大夫第建筑得庞大复杂,耗去近十万银子,令湘乡士绅闻之

    咋舌。平素家居挥金如土,一切都讲究豪华、气派。他嫌湖南的信笺不好,派人带八百两银

    子进京,将琉璃厂的名贵信笺一扫而空,惊得那些老板们瞠目结舌。他自己也觉得有点太鹤

    立鸡群了,怕招致兄弟侄儿们的怨恨,于是瞒着大哥,在离黄金堂五里外的地方建起一群楼

    房,取名富厚堂,作为送给大哥的礼品。又建一座房子,取名有恒堂,送给国葆的嗣子。又

    将黄金堂予以改建,更名万年堂,安置国潢一家子。国华的妻妾住白玉堂,不想再动,于是

    他又送二万银子给纪寿。这样,兄弟侄儿们同声赞扬九爷的手足情深。但方圆数十里的百姓

    则怨声四起。因为曾府兴建如此多的高楼大厦,需要大量的合抱老树,而这些老树大都长在

    坟山上,主人家都不愿砍伐。曾国荃把四乡头面人物请来,要他们帮忙。

    这些人谁不想讨好?便硬逼着老百姓砍掉从祖父辈、曾祖父辈传下来的坟山大树孝敬曾

    府。百姓们敢怒不敢言,私下里无不恨得要命,都巴望新建的楼房遭雷打火烧。这尚在其

    次,最使曾国荃头痛的是两件事。

    一是原吉字营阵亡将领们的子弟,三天两日来找他诉苦。

    他们也有自己的苦恼。抚恤银有限,一两年就用光了。眼看着别人风风光光地回到家

    里,带来的财宝用船装,用车载,自家的亲人赔上一条命不算,一点分外财也没得到,他们

    何能不气恼,不眼红!这是一层,还有一层。死去将领们原来的部下有混得不好的,也常常

    跑上门来大哭大闹,说是先前欠了他的饷未发,都私吞运回家,逼着要其子弟补欠饷。这些

    子弟们又烦恼又气愤,无处发泄,便都找上原吉字营的统帅。

    有些妇道人家还因此想起死去的丈夫、儿子,能在大夫第披头散发地哭上几天几夜不罢

    休,弄得曾国荃一家不得安宁。有些实在不能对付的旧亲旧谊,还只得拿出几十百把两银子

    来,才能勉强打发走。

    第二件头痛的事,是原吉字营官勇在湖南,在湘乡境内的惹是生非,其中尤以哥老会闹

    得最凶。哥老会的成员大半部分是那些在前线掠财不多的下级军官和勇丁。仗打久了,农民

    的勤劳俭朴的本性丢尽了,又仗着有点本事,有几次战功,见过场面,胆子大得很,有的甚

    至无法无天,胡作非为,再加之结成会党,使得地方官都不敢正视,老实的百姓们更是远远

    躲开。这些为害乡里的湘军旧部,远胜过当年的串子会、红黑会、一股香会,令过去的抢王

    盗贼们望尘莫及。百姓们的怨骂,官绅们的指责,都辗转传到了原吉字营统帅的耳中,他无

    可奈何。而且还隐隐约约地听说罗泽南、李续宾家也有人卷入了哥老会,又说是萧孚泗当了

    哥老会的总头目。没有真凭实据,曾国荃不好处理他们,何况这个对朝廷满肚皮牢骚的一等

    威毅伯,压根儿就不想处理这些事。

    一个月前,他接到大哥的信。信写得很凄凉,说旦夕之间都有可能到九泉与星冈公、竹

    亭公聚会,请他和澄侯到江宁来小住一段时期,兄弟们最后见见面。家里的摊子铺得太大

    了,简直不可须臾离当家人,澄侯无法远行,只得由沅甫做代表,前赴江宁看望大哥。

    这天午后,曾国荃豪华的座船停泊在长江南岸繁昌县境的荻港码头。曾国荃记得,十年

    前,他率勇乘攻克安庆之威,一举拿下了繁昌县城。旧地重游,兴趣顿生,遂带着长子纪瑞

    及仆人王勇、熊强,离船上了岸。

    当年那个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九帅,而今没有前呼后拥的卫队,虽身穿价值千金的火

    狐皮袍,头戴名贵的紫貂暖帽,也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普遍注意。主仆四人在荻港镇上四处走

    走望望,只见田地荒芜,市井萧条,人们穿着单薄的旧衣烂袄,在寒风中抖抖缩缩地无所事

    事。看来“温饱”二字对荻港镇上大多数的百姓来说,还有一段遥远的距离。曾国荃的心像

    压着一块石头似的沉重,这就是他从长毛手里光复十年之久的城镇!比长毛占领时的情景只

    有差没有好。他信步走进一家小酒店,在那里喝了几杯酒。百姓手里都没有钱,农产品便宜

    得惊人。王勇、熊强两人手里满满地提着鱼肉鸡鸭,跟在主人背后回到船上。

    吃过晚饭后,江面上已是黑漆漆的一片。江风吹打着浪涛,发出一阵阵浑浊的巨响,座

    船在水面上下浮动。曾国荃在船舱里就着灯光,拥被读书。时已深夜,船上所有人都已进入

    梦乡,劳累一天的船工发出粗鲁的鼾声。看看灯油将尽,曾国荃伸了个懒腰,预备着脱衣睡

    觉。

    突然,他从窗口看到岸上一列火把正向船边走来。多年的军旅生涯养成了他高度的警惕

    性。他立即掀被下床,穿好裤和鞋,注视着岸上。火把队越来越近了,约有四五十人,中间

    杂夹着几匹马,还有一顶两人抬的小轿。再走近十多丈的时候,曾国荃看清了:他们人人腰

    上都吊着一把长长的刀!

    “糟了,莫不是遇到了打劫的土匪!”他暗自叫苦,立即把船上的人叫醒,大家都吓得

    全无主张。年过二十三岁,已娶妻生子的大公子纪瑞,从小就生活在富贵安宁之中,何曾见

    过这等场面,早已唬得躲进深舱,脸色发白,两脚发抖。终于,举火把的人都在船边停下

    来,一个个头上包着黑布,腰里扎着黑布带,在那里七嘴八舌地乱喊乱叫。一个大汉从马上

    跳下来,向前跨了几步,四五个火把紧跟在他的身后。大汉对着船喊:“船老大,这是曾九

    帅的座船吗?”

    一连喊了几声,船老大不敢答腔,吩咐伙计们都准备好棍棒刀枪。曾国荃从窗口里将大

    汉看了又看,似觉眼熟,便对船老大轻轻地说了几句。

    “你是什么人?报上名来!”船老大走到甲板上,手握一根丈把长的楠竹篙,厉声喝问。

    “老大,烦你告诉九帅,我是原信字营营官李臣典的胞弟李臣章,多年不见九帅了,知

    九帅今夜船停在这里,特为来拜访。”那汉子高门大嗓地回答。

    他真的就是荣封子爵、还未来得及接奉圣旨便不光彩地死去的李臣典的弟弟吗?曾国荃

    把船老大叫进舱来,又对他指示一句。

    “你说你是九帅的部下,有什么凭据吗?”船老大丢开楠竹篙,两手卷起了一个喇叭

    筒,嘴巴对着喇叭筒喊。

    “有!”回答很痛快,“老大,你躲开点!”

    话音刚落,一道尺把长的黑影像条飞天蜈蚣一样飞来,掉在甲板上,发出“嘣”的一声

    响。船老大走过去拾起,原来是一把插在刀鞘中的腰刀。他走进船舱,把腰刀递给曾国荃。

    一看刀鞘,曾国荃就知道,这是经过自己手发下去的腰刀。抽出刀来,雪亮的刀面上刻

    有两行字:“殄灭丑类,尽忠王事。涤生曾国藩赠。”旁边刻着编号:第壹万柒千贰佰陆拾

    肆号。

    的确是吉字营旧部无误!

    原来,曾国荃打下安庆后,从大哥那里将从壹万号起的腰刀铸造、发放权要了过来,由

    他一手支配。他的腰刀发放极滥,到了金陵攻下时,五万吉字营官勇,几乎有一万人得了这

    种刻字腰刀,遂把一个极高的荣誉弄得很不值钱了,大大违背了曾国藩的初衷。

    为防止意外,曾国荃只放李臣章一人上船来。灯笼、蜡烛一齐点燃了,船舱里***通

    明。李臣章上得船来,一眼见曾国荃威严地端坐在椅子上,忙趋前两步,纳头便拜:“前吉

    字后营左哨哨长李臣章叩见九帅大人!”

    “抬起头来!”曾国荃命令。

    李臣章把头抬起。曾国荃这下看清楚了,果然是吉字营撤散前夕已授参将衔的哨长李臣

    章!在这里见到旧部,也可谓他乡遇故知了。曾国荃心里高兴,丢掉了刚才摆出来的威严表

    情,恢复了不拘礼仪的本色:“起来,让九帅我好好看看你这个龟孙子!”

    李臣章听到这熟悉的带着亲昵色彩的谩骂声,满心高兴,立即从船板上一跃而起,走到

    曾国荃面前,笑容满面地说:“九帅,七八年没有见到你老了,我们想死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午后有几个兄弟在荻港镇上见到你老。我听到这个消息,就立即来了。”

    “不错,你还没有多大变化,有三十了吧!”曾国荃抓着李臣章两只结实的肩膀,笑着

    问。

    “已满三十二岁,现在吃三十三岁的饭了。”李臣章的嘴巴咧得大大的,两颗大虎牙很

    刺眼。

    曾国荃又盯着他看了一眼,然后死劲地摇他的双肩,见摇不动,便抽回右手,握紧拳

    头,冷不防一拳打过去。李臣章微微晃动一下,立即又站得笔直。“好小子,还是当年吉字

    营的样子!”

    “九帅,你老的拳头可没有当年的力量了。”李臣章乐起来,“第一次我哥带我见你老

    的时候,一拳就把我打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

    “还记得那些陈谷子烂芝麻?”曾国荃哈哈大笑起来。“坐下,坐下好好聊聊,这几年

    混得还不错吧!”

    李臣章挨着曾国荃身边坐下。王勇端来两杯茶。

    “拿下去,不懂事的东西!”曾国荃大声呵斥,“吉字营的勇士没有喝茶的习惯,上

    酒!”

    当王勇换上酒菜时,后面跟着惊魂刚定的纪瑞。

    “科四,你来见见李哨长。”曾国荃抬起手来,指了指儿子。

    李臣章见他穿着考究,试探着问:“是少爷,还是侄少爷?”

    “这是老大纪瑞。”

    “哦,大少爷。”李臣章忙站起行礼,曾纪瑞也弯了弯腰。

    “李老二。”喝了几口酒后,曾国荃以过去军营中的称呼叫李臣章,“岸上是些什么

    人,要不要送点水给他们喝?”

    “不要了。九帅,”李臣章凑过脸去,嘻笑着说,“卑职特为恭请你老到我家里去住两

    天,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老说。”

    “你家离这里有多远?”

    “不远,只二十多里。卑职为九帅抬来了一顶空轿,先不知大少爷也来了,没有多预备

    一顶轿,好在有几匹马,腾出一匹来让大少爷坐。”

    “好哇,到你家去看看。”这一路来船坐得太乏味了,换两天口味也好。“纪瑞不会骑

    马,就让他坐轿,我骑马吧!”

    “那怎么行?”李臣章忙说,“我到镇上再叫一顶轿来。”

    “算了,我有四五年没有骑马了,也想骑骑。”曾国荃挥了挥手,“走吧,你带路,今

    夜上李府作客!”

    曾国藩第三部——黑雨

    六前湘军哨长与前太平军师帅成了异姓兄弟——

    火把队逶迤向南走去,李臣章和曾国荃并马前进。路上,他把这些年来的经历详详细细

    地告诉了老上司。

    打下金陵没有几天,李臣典暴卒。他抢来的大量金银财宝分别由几个心腹保管着,也没

    有来得及当面把这几个人叫到跟前来,与弟弟作个交代。李臣章问他们要钱时,他们都矢口

    否认。这些钱财本不是李家的私产,几天前还是长毛的,谁抢到手就归谁,李臣章也不好大

    肆声张,更不能告状诉讼,只好忍气吞声算了。过几天圣旨下来,李臣典封一等子爵,李臣

    章满心欢喜找到曾国藩,说哥哥临死前把他的儿子猴伢子过继了,现在应由猴伢子承袭一等

    子爵。由继子领赏的事,李臣典死前当面求过曾国藩,曾国藩也很怜悯,答应奏请。谁知李

    臣典的爵位不是世袭罔替的,朝廷不允。李臣章又空喜一场。

    没有多久吉字营裁撤,发了财的都急于回家当财主。李臣章的银子被别人夺去了,哥哥

    吃春药暴死的丑闻也渐渐传开,他不想回原籍受约束,便拉了一帮子弟兄在江湖上闯荡。

    虽说太平天国亡了,但长江两岸这些年一直没有安宁过,李臣章这班子兄弟在乱世中混

    得甚是得意。

    这一天,他们来到繁昌县境猛虎山。只见这里人烟稀少,峻岭连绵,林恶水冷,烟笼雾

    障。李臣章的弟兄们都怂恿他说:“不走了,就在这里长期住下来,把它当作梁山泊,李二

    哥做山寨之主,我们都做个山寨头领。”

    正说着,山道上冲出一队强人来,约有五六十人。内中走出一个黑脸大汉,抡起一把金

    背大砍刀,凶神恶煞地高喊:“识相的,留下买路钱!”

    李臣章对弟兄们笑道:“你们看看,这黑鬼倒问起我们的买路钱来了,岂不笑话!我们

    收拾他,占山为王吧!”

    说罢,两支队伍便在猛虎山下打了起来。双方势均力敌,打了半个时辰不分胜负。李臣

    章住手,说:“黑汉子,我好像认识你,你原是四眼狗的部下吧!”

    黑汉子也停下,说:“我好像也认识你,你是曾铁桶的部下吧!”

    原来,在安庆攻守的一年多时间里,李臣章和黑汉子多次交过手,故而认识,只是互不

    知姓名。李臣章说:“你眼力不错,我正是曾九帅手下的哨长李臣章。”

    那黑汉子也说:“我原是英王部下师帅瞿荣光。”

    “我跟你打个商量吧。”李臣章突然换上笑脸说,“我现在不是湘军了,曾九帅也开缺

    回老家了;你现在也不是太平军了,你们的英王也早死了。我们作对头的日子已经过去,现

    在都是流落江湖的好汉。人生就只有这几十年,何苦结仇一世呢,我们干脆交个朋友如何?”

    瞿荣光是安徽人,咸丰七年投的太平军,那时正是天京内讧之后,拜上帝会的信仰已在

    太平天国内普遍失去,打仗的目的已变为单纯的升官发财求生存。瞿荣光虽在太平军中达四

    年之久,且当上了中级军官,却并没有多少革故鼎新的思想。安庆失守前夕,他卷带一批金

    银逃出城,后来纠集了几十个逃散弟兄,在猛虎山落了草。这时见李臣章武艺高强,一班子

    弟兄能打善斗,山寨正需要这样的人,于是和李臣章各自捐弃前嫌,对天盟誓,结成了异姓

    兄弟。又给山寨重新取了一个名字,叫做双义堂,即两支人马双双结义的意思。瞿荣光先

    到,当了大哥,李臣章坐了第二把交椅。学梁山好汉的样子,也来个英雄排座次。只是实在

    英雄太少,勉强排了十八个。后来,人员渐渐增加。这些人中有遭灾逃荒的农民,破产的小

    商贩,失业的匠人,更多的是打斗成性的丘八。丘八中有被裁撤的湘军,有开缺的绿营,也

    有逃散的太平军、捻军。人员增加到二百多个,头领也排到了二十六名。

    “糟糕!”听完李臣章的介绍,曾国荃心里叫起苦来:“这小子当了绿林响马,我怎能

    跟他进山?再说那个长毛出身的山大王,万一要加害怎么办呢?”但事已至此,半途返回,

    又失去了昔日吉字营统帅的威风。曾国荃颇觉为难。

    “李老二,你这个龟孙子,早不说清楚,你要把我骗进强盗窝?”曾国荃沉下脸来训斥

    道。

    “九帅,你老莫误会,我们不是强盗。”李臣章笑着解释,“我们这两百号人在猛虎

    山,依靠自己的本事是可以生活下去的。我们既不与官府为敌,也不与乡绅作对,只是遇到

    有走私的大盐商和其他不义之财,才偶尔下下手,且手脚干净,外人都不知底细。何况你老

    是半夜进山,下次再半夜出山,谁个知道!”

    “你那个拜把子大哥,他靠得住吗?”曾国荃问。他不自觉地按了按藏在皮袍子里面那

    把德国造自动连发手枪。

    “九帅,这个瞿大哥,你老就放一百个心。今天他听说我请你老,满口答应。他称赞你

    老是个英雄,又说我们要好好巴结你老,日后万一打起官司来也有个后台。下山时,他已吩

    咐杀牛宰猪,这会子怕早已准备好了。”

    曾国荃心里冷笑着,不再作声。又走了几里路,李臣章指着半空中几堆篝火,对曾国荃

    说:“九帅,双义堂里燃起了欢迎的火堆,我们上山吧!”

    山道上每隔几十步,就有一个小喽罗持着火把在那里照明。来到半山腰时,瞿荣光带着

    十来个小头领,正在那里列队恭候。李臣章老远就喊起来:“瞿大哥,曾九帅来了!”

    瞿荣光对着前面的轿子便要行礼,李臣章乐得哈哈大笑:“错了,轿里坐的是大少爷,

    九帅在这里哩!”

    边说边扶着曾国荃下马。瞿荣光走上前来,说:“叩见曾九帅大人!”

    一边就要下跪。曾国荃忙扶起:“瞿大哥不必客气。”

    曾纪瑞走出轿,见四周都是黑黝黝的高山,风吹着树木发出怪叫,火把下的汉子们个个

    面目狰狞,他又害怕起来,便瑟瑟地紧靠着父亲身边站着。众人簇拥着曾国荃父子进了聚义

    馆。大厅里的柱子上到处插着火把,火把底下有五六张八仙桌,桌上堆满用海碗装的鸡鸭鱼

    肉,喝酒的杯子有茶碗大,桌边的酒坛子有人的肩膀高。

    瞿荣光请贵宾上坐。曾国荃骑了二十多里的马,肚子也饿了,眼前的情景又使他想起当

    年吉字营夜宴的壮观,不觉豪兴大发,竟然和这些当今的梁山好汉们一起,大碗喝酒,大块

    吃肉。吃得兴起,他干脆和瞿、李等人划拳赌输赢。天将放亮时,双义堂的人个个喝得酩酊

    大醉,曾国荃也被人扶进里屋睡觉。只是大少爷曾纪瑞不习惯这种气氛,不能多饮多喝,因

    过于疲劳,也倒床睡着了。

    这一觉直睡到未初,曾国荃才醒过来,瞿荣光、李臣章早已恭候多时了。盥洗完毕,便

    陪着他观看山寨。

    昨天半夜上山看得不清楚,这下方才看明白,原来这猛虎山果真是山高林密,形势险

    峻。通向双义堂的仅一条小路,被几道木栅石滚把守得万夫莫开。间或在林木之间可见几栋

    全是木头树皮盖就的房子。瞿荣光说,那是弟兄们住的地方。

    远远地看见几个女人在房子边晒衣服,曾国荃奇怪地问:“山上有百姓住?”

    “没有。”李臣章答。

    “那何来的女人?”

    “弟兄们的妻室。”瞿荣光答。

    “这些女人也愿意到深山里来?”

    李臣章望了瞿荣光一眼,不好意思地说:“大半部分都是掳来的。开始我们不准,后来

    想没有婆娘拴不住弟兄们的心,也就算了,只是叫他们不要抢有夫之妇,拆散别人的家庭。”

    李臣章等着曾国荃的教训,谁知九帅笑着说:“没有婆娘,如何传宗接代?不掳,又哪

    来的婆娘!”

    李臣章想,过去九帅带兵只问打仗,不问其他,现在依然这样的通情达理。他觉得九帅

    这样的统帅实在是好。瞿荣光见曾国荃如此态度,更是大出意外,不禁从心里喜欢起来,

    说:“九帅英明!”

    “砰,砰!”三人正说得高兴,不远处突然传来两声枪响。

    曾国荃惊问:“这是什么事?”

    瞿荣光笑着说:“不要紧,这是弟兄们在围猎,兴许是遇见了老虎、豹子什么的,一般

    的野羊、野兔,都射箭,不打枪。”

    话音刚落,林子里传出一片欢呼声。李臣章说:“刚才这两枪打中了。”

    三人沿着山道边走边看。前面一个小亭子里,喽罗们已摆好了酒菜。瞿荣光说:“请九

    帅在这里小酌两杯,大少爷那里,我已安排人侍候了。”

    “好,好。”曾国荃高兴地答应。面对着崇山峻岭喝酒谈天,是他最惬意的事。

    三人进了亭子,在木凳子上坐下来。曾国荃在二人陪劝下,开怀畅饮,谈笑风生。瞿荣

    光看在眼里,心想:“这个宫保伯爷的身上,书生气只有两分,绿林味道倒占了八成,与传

    说中的他的大哥相差得太远了!”瞿荣光就喜欢这样的人。

    他满斟一杯酒递给曾国荃,说:“我瞿荣光今天能在猛虎山与九帅相会,真是三生有

    幸。日后九帅若有急难之事,只要一纸书来,我决没有二话!”

    曾国荃听了高兴,说:“你们也都是豪杰之士,九爷喜欢与你们这样的人交往。”

    大家都喝得四五分醉了。曾国荃问:“你们就在这里一辈子了?”

    李臣章红着眼睛答:“除非今后九帅要我们下山,不然,我们就在这里快活一辈子。”

    “你们两百多人有刀有枪的,啸聚山林,总不是好事,难道就不怕今后官府找你们的麻

    烦?”曾国荃毕竟不是绿林好汉,他从爱护的角度提出了这个十分重要的问题。

    “九帅,你可能还不知道,光安徽一省境内,像我们猛虎山这样的人马,少说也有十起

    八起的,我们还只算小买卖,多的有五六百!”瞿荣光边嚼鸡腿边说。

    “官府也不要紧,有这个给他们!”李臣章笑着放下筷子,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合成一个

    圆圈。“繁昌县衙门上上下下我们都打点了,光县太爷一人就给了五千两银子,他何苦得罪

    我这个财神菩萨。”

    瞿、李的答话使曾国荃大为吃惊:安徽的混乱一点不亚于湖南,大哥的吏治,看来也并

    没有收到成效。湖南、安徽如此,其他省也好不了多少。官场上下成天喊什么中兴、中兴,

    真是笑话!

    这时,一个喽罗走进亭子禀报:“大头领、二头领,白眼狼回来了,事情办得很顺利。”

    “知道了。过两天,老子赏他个满意!”瞿荣光挥挥手,喽罗走了。

    “你们又干了什么好事?”曾国荃笑着问。

    “小事一桩。”瞿荣光给曾国荃递来一条羚羊腿,说,“庆丰村有一个大户,为富不

    仁,乡民们都恨他。白眼狼带几个弟兄绑了他一票,捞了一万两银子,为百姓出了口气,又

    为山寨捞了一笔钱。”

    “你们也要知道收敛一下,一味干下去,闹大了,不是繁昌县令能遮掩得了的!”曾国

    荃啃着羚羊腿说。

    “九帅,你老不是别人,我跟你老说实话吧!”李臣章右手抓起左手衣袖往嘴巴上来回

    擦着,弄得袖口油晃晃的。他正正经经地说,“九帅,这满人的气数已尽了,江山坐不久

    了,我们不怕它了!”

    “你有什么根据?”接话的曾国荃的态度是那样的平静随和,仿佛他与血战长毛,拼死

    保卫皇上江山的往事毫无联系,而是那种来自飞鹰岭、蝙蝠洞、仙女峰上的好汉强人。瞿荣

    光颇觉意外。

    “早两个月前山上来了一个做生意折了本的小商人,他在北京做过半年生意,亲耳听人

    说,太后年轻,守不住寡,后宫里常可听见婴儿啼哭,那是太后的私生子。又说小皇帝人还

    没变全,就由太监带着,偷偷溜出宫外逛八大胡同。九帅,你老看,这样的太后皇上,还不

    是亡国的象征!”

    “不要乱说。”这些话,曾国荃早就听说过,但由李臣章的口中说出,他仍感惊讶:这

    样偏僻山坳里都传说这种新闻,可见全国会有多少人知道!出于多年养成的习惯,他需要在

    一般人的面前维护朝廷的尊严。

    “不是乱说,九帅。”瞿荣光嘻嘻地笑着,“那个兄弟讲,北京的老百姓都知道。娘偷

    人,儿嫖娼,这样的皇家还有什么脸面,他的江山还能坐得久长吗?弟兄们都说,更大的内

    乱马上就要到来,天下大乱,我们就好过!”

    “暂且不讲京师的事。”李臣章说,“眼下明摆着的两件事,就足可证明满人混不长

    久。一是繁昌县太爷,我们用五千两银子就买通了,这样的贪官稳坐衙门。二是九帅这样劳

    苦功高的大臣,却受人排挤,开缺回籍。世界如此不公平,这难道不是亡国的预兆!”

    这后一句正说到曾国荃的心坎上,他愤愤地骂起来:“这天底下尽是他娘的坏人当道,

    好人受气!”

    “正是这话!”李臣章忙点头,“卑职想天下大乱后,一定是九帅和老中堂出来收拾残

    局,到那时我们猛虎山全体弟兄都听九帅和老中堂的。”

    “我们都听九帅的调遣。”瞿荣光立即接着说。

    这时,曾国荃才明白李臣章深夜请他上山的真正目的。他毕竟不是想与朝廷作对的绿林

    响马,心中隐隐担心起来。他漫声应道:“行呀,一旦有事,我一定派人来猛虎山找你们。”

    “弟兄们都仰仗九帅大人的提携!”瞿荣光、李臣章一齐说。

    三人又一起喝了一阵子酒,便起身离开亭子,又到一些关卡之地看了看。瞿荣光请曾国

    荃赐教,曾国荃也随时指点一二。待到天黑时,曾国荃告辞,瞿、李苦苦相留。曾国荃说:

    “我有要事去江宁见大哥,二位情谊已领了,以后再相会。”

    见实在留不住,瞿荣光捧出百两黄金相赠,曾国荃谢绝了。于是李臣章捧出一个大布包

    来,说:“九帅不收黄金也罢,这包土产,请你老一定收下。”

    “什么土产?”

    “布包里有两张虎皮,连头到尾没有损坏一点,是这几年打得的两只老虎身上剥下的。

    原是留着我和瞿大哥用,现送给九帅一张,另一张请转送给老中堂。还有一张灰狐皮送给大

    少爷,做一件坎肩。”

    曾国荃打开布包,只见烛光下两张金毛虎皮闪闪发光,心里十分喜爱,笑着说:“谢谢

    你们的重礼,我和老中堂收下了!”

    双义堂大坪中停着两乘轿子,前前后后簇拥着百多个手执火把的大汉,跟昨天夜晚一个

    样。曾纪瑞见此情景,又胆怯起来,忙钻进后面的轿子。曾国荃走到轿边,对瞿荣光说:

    “只留四个弟兄举火把照明,另请李老二陪同,其余的人全部不要下山。”

    “这怎么行,太冷清了。”瞿荣光不同意。

    “瞿大哥,你是要把我上猛虎山的事,让繁昌县官场都知道吗?”曾国荃沉下脸来。

    “不是这个意思,九帅!”瞿荣光急着分辩。

    “既然如此,那么请李老二带路,我们下山吧。”曾国荃说着,掀帘进了轿子。

    李臣章和四个小喽罗把曾国荃父子送到江边,天尚未亮。

    正要抱拳告别时,李臣章突然对他的老上司说:“九帅,我告诉你老一件意外事。”

    “什么事?”看着前吉字营哨长那副神秘的样子,曾国荃兴趣顿生。

    “九帅,你老绝对想不到,康福没有死,他还活在世上。”

    “你说什么?”曾国荃惊讶起来,“康福没有死?你听谁说的?”

    “前不久,他还和你老一样,在我们猛虎山做了几天客。”

    李臣章十分得意,一不小心就露出了曾国荃夜上猛虎山的事,令这个九帅大不快,好在

    船上的人都睡着了,听不见。

    他沉下脸来训道:“你这个龟孙子,九爷到你府上的事,以后若再对人提起,当心你的

    舌头!”

    李臣章下意识地伸伸舌头,忙说:“一时忘记了,回去后就用线把这个鸟嘴巴锁起

    来。”说着又做了个鬼脸。

    “不要油腔滑调了,康福现在哪里,你知道吗?”

    “他就住在东梁山脚下。”

    “东梁山就在江边,我去找他。”说完转身上了跳板。

    曾国荃与康福的关系,虽不能与曾国藩与康福的关系相比,但也是很密切的。他感激康

    福几次救大哥的性命,也看重康福的才干,在打金陵的关键时刻,他甚得力于康福的帮助,

    何况他知大哥对康福之死惋惜不已,现在得知康福没有死,且就住在长江边,他怎能不去寻

    找!

    “康福现已改名叫康伏,就住在玉溪桥,好找!”当曾国荃踏上甲板时,李臣章又大声

    作了补充。

    曾国藩第三部——黑雨

    七康福隐居东梁山——

    康福的确没有死,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上。近乎传奇般的故事,还得从他中弹倒下时说起。

    原来,李臣典的枪法并不好,又加之心怀鬼胎,开枪的瞬间手抖了一下,从胸部移到了

    肩膀,康福的右肩胛骨被打断,血浸透了他的上衣。就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李臣典指挥湘

    军如虎似狼般地冲向金龙殿。在他们的眼里,金龙殿里堆满了黄金白银、珍珠玛瑙,甚至宫

    殿中的一切皆是金玉所制,包括日常的用具,还有那些镂花窗棂和刻龙楹柱……他们的心中

    涌出一股疯狂的亢奋,毫无任何顾忌地将所有拿得动的、值钱的东西劫为己有。殿外的烈火

    仍在冲天燃烧,殿里则混乱得昏天黑地:无价之玉被魔掌打碎,艺术珍品遭铁蹄践踏,为了

    争夺一颗珍珠、一个元宝,刚才还是弟兄,此刻却刀刃相见,砍断的手臂、戳死的尸体遍地

    皆是,狼藉相枕。这些年来,以战功震慑天下的湘军,在这里演出了它组建以来最丑恶的一

    幕,同时也将他们的可耻追求暴露无遗!看看抢得差不多了,李臣典命令每人向殿堂里扔一

    个火把,他要把这座已打劫一空的金龙殿干脆烧掉,不给他们的罪恶留下痕迹。

    从金龙殿里涌出的巨大热浪把康福烤醒了,但他爬不起来。他眼睁睁地看着这样一座壮

    丽非凡的宫殿毁于烈火之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弟兄抢夺战利品的丑态,脑子里又浮起李

    臣典手拿短枪脸露狞笑的凶相,他的心如刀绞剑剁般的痛苦。正在这时,一个扛了只鎏金马

    桶的湘勇,喜气洋洋地从他的面前走来,一只脚恰好踩在他的伤口上,一阵锥心的剧痛又使

    他晕死过去。

    康福再次醒来的时候已近凌晨。中旬的月亮大而明亮,月亮下的人间世界,却是一片惨

    不忍睹的场景:金龙殿的大火仍未熄灭,远远近近到处是尸体、刀矛,被大火烧焦的尸骨发

    出令人窒息的臭气,喧闹声已经过去,活着的人都困乏得睡觉了,人世死一般的寂静。康福

    觉得伤口的血已经凝固,痛楚减轻了些,他试图挣扎着起来,刚一动,右腿便出现一阵剧

    痛。原来,就在他昏迷倒地的时候,后面的湘勇不但无人扶起他,反而有好几个人踩着他的

    身躯冲向金龙殿,右腿便是这时被人踩断的。康福气得用手捶打大地。捶打一阵后,他平静

    下来,心想:等天亮后再说吧!他艰难地转动着身子,将俯卧换成侧躺,觉得舒服点。他的

    脸朝着月亮,微微地闭着眼睛。

    不知什么时候,有一只手触着他的鼻孔。他睁开眼睛,发现身旁蹲着一个人。那人问:

    “大哥,你是不是姓康?”

    “我是姓康。”康福很高兴,他猜想这一定是一位湘军弟兄。

    “你叫康福吗?”

    “对,我就是康福!兄弟,你是哪位?”康福想:这下好了!

    “你伤在哪里?”

    康福指了指左肩膀,又指了指右腿。

    “我背你。”

    那汉子背起康福,走到旱西门时,正好遇见一匹嚼草料的骠壮战马,旁边一个军官模样

    的人仰天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汉子暗喜,解开缰绳,先把康福扶上马背,然后自己再跳上去,使劲在马屁股后面一

    拍,战马奋起四蹄,向前飞奔,一眨眼便穿过旱西门。那人策马向西,沿着长江边的古道,

    扬起一路红尘。

    “兄弟,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康福在前面惊问。

    “大哥,你放心,我不会害你,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就停下来。”那人在后面回答。

    眼看离江宁城越来越远,康福并不留恋。就在第一次苏醒时,眼前的一切重重地压抑着

    他的胸膛,脑子里响起了那夜弟弟的叮嘱:“哥哥,打完仗后你就解甲归田吧!”他断然作

    出了决定:一旦伤好后便立即离开湘军。现在正好借这位兄弟的力量去达到目的。

    这真是一匹难得的骏马,它驮着两条汉子,并不感到沉重。将到黄昏时,眼前出现一座

    层峦叠峰的大山。康福认出,这是安徽当涂县内的东梁山。他对那汉子说:“兄弟,我们不

    走了,就在这里停下来吧,我曾经在此地住过一段时期,山里有许多好草药,我要在这里养

    伤。”

    “行。”

    那汉子跳下马,牵着缰绳,向山中慢慢走去。山风吹来,被热汗浸了整整一天的他们感

    到通体舒服。一路访查,最后看中了一户封姓人家。封老汉今年七十二岁,老伴六十五岁,

    无儿无女。老头一世行医,慈面佛心,悲天悯人。一圈竹篱笆围住五间茅草房,后园一半种

    蔬菜,一半种草药。那汉子对老汉说,他们是表兄弟俩,外出做生意,不幸遇着歹人,打伤

    了表兄的肩骨和腿,请求老大爷收留住下来,并帮表兄治骨养伤。说完又从黄包袱里拿出一

    绽五十两银子的大元宝来。

    封老汉没有收银子,却满口答应他们的要求。当夜,老俩口治蔬具酒,像对老友一样的

    款待他们。吃完饭后,用草药给康福洗净伤口,又给他的左肩和右腿敷上两个厚厚的药包。

    康福躺在床上,伤痛似觉消失殆尽。

    “兄弟,你叫什么名字,是哪营那哨的?为什么要带我离开江宁?”康福问那汉子。这

    一天来,他一直想问,只是一则坐在马背上奔跑,谈话不便,二来自己气力不济,不能多说

    话。现在,他不能不问了。

    “康大哥,我是什么人,你是绝对想不到的。”那汉子坐在他的床边,笑笑地说,“我

    不是你的湘军弟兄,我是你的对手,一名太平军军官。”

    “这是真的?”康福大惊,若不是腿已断,他会从床上一跃而起。

    “是真的。”那人早有所备,对康福的惊讶一点不介意,“康大哥,你听我慢慢讲。”

    原来,救出康福的这个汉子,正是当年在宁乡小饭铺看曾国藩写字的那群太平军中的一

    个,后来奉韦卒长之命送狗肉给曾国藩、荆七吃,又拿纸笔来要曾国藩誊抄告示的那个细脚

    仔。他当时只有十五六岁,是太平军中数千名童子军的一名。康福因去看望表姐,错过了与

    他见面的机会,但他的弟弟康禄投靠太平军时,恰恰投的便是韦卒长的部队,编在细脚仔一

    个伍里。细脚仔从懂事起就不知他的父母是谁,他是在乞丐堆里长大的。太平军埋锅做饭,

    他到大铁锅前讨锅巴吃。韦卒长见了可怜,收他当了名童子军,问他叫什么名字,他答不

    出。大家见他两只脚长得比别人的手臂还细,都叫他细脚仔。

    细脚仔投军三个月后,遇到了康禄。小家伙最是单纯热情,对康禄很关照。一路行军过

    程中,又将三个月来在太平军中所学到的关于拜上帝会、均贫富等理论,以及民族大义等等

    讲给康禄听。虽然细脚仔的知识肤浅,但他对太平军的感情深厚,那些肤浅的道理出自于他

    的带有浓厚感情色彩的嘴中,给刚投太平军的康禄以深刻的印象。康禄比细脚仔大几岁,又

    武艺高强,细脚仔对他很尊敬。后来,康禄不断迁升,细脚仔一直跟在他身边。直到康禄当

    了楚王,细脚仔还是以总制的官衔充当他的亲兵。关于康福的一切,细脚仔都知道。天京失

    落的前夕,康福进楚王府劝弟弟,隔壁窗外,细脚仔把康福看得清清楚楚,兄弟俩的对话也

    听得清清楚楚,他从心里对楚王崇仰不已。天京外城攻破后,细脚仔没有重伤,本可以逃出

    城,但他没有这样做。他要和楚王一起,与受伤的五千烈士自焚殉国,用一死表达他对信仰

    对友谊的忠诚。但康禄想得更远。就在康福带领湘军冲进太阳城的前一刻,康禄把细脚仔叫

    到跟前,交给他一个黄缎子包袱,沉重地说:“兄弟,你年纪轻轻,又没有重伤,不要走这

    条路,往后还有更重的担子要你承担。”

    “王爷有何吩咐?”望着已瘦成骷髅似的楚王,细脚仔心情异常沉痛。

    “你带上这个包袱,趁着清妖抢金龙殿财物的混乱时刻,冲出天王宫,逃出天京城,然

    后设法回到广西去。”

    “王爷,我不逃走,我要跟你和弟兄们一起殉国。”细脚仔嘶哑着喉咙说。

    “兄弟,你听我说。”康禄把手搭在细脚仔的肩上,饥饿和劳累已把这条铁汉子折磨得

    有气无力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沉地说:“天王宫马上就要落到清妖的手里,天京城

    即将全部陷落。忠王保护幼天王出城,看来凶多吉少。各地虽说还有二十万弟兄,但依我

    看,凭他们来复兴天国,指望不大。我冷静地想过,天国的失败,不在人少兵少,而在人心

    已失。为何会失去人心,我曾经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今日事情危急,不能再细说了。天国后

    来的发展虽令人痛心,但老天王起义之初,对兄弟姐妹们讲的道理却是对的;正因为对,才

    会有我天国初期的人心归向,红红火火。天国暂时是失败了,天国的理想在两广仍然深入人

    心。古人说得好: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只要时机成熟,天国的大旗又会在两广树起。

    莫看清妖现在得手,它的气数已尽,撑持不了多久。你还只有二十几岁,人生还刚刚起步,

    又在军中十多年,太平军的一切都已洞悉,正是今后办大事的丰富历练。包袱里有老天王早

    期传道的几本书,还有《天朝田亩制度》和《资政新篇》,这些都是我天国最重要的文献。

    另外还有我给老天王写的一个条陈,里面讲了十多年来天国的一些重大失误,不料刚抄好,

    老天王就升天了。兄弟,你回到广西后,要认真读通这些文献,以老天王当年传道的精神,

    宣传天国的崇高理想,吸取这次失败的教训,重新把父老乡亲团结起来,把清妖推翻掉,实

    现老天王的愿望。”

    “王爷,我听从你的命令!”细脚仔意识到这个使命的伟大,他决心挑起这副异乎寻常

    的重担。

    “好,你是我的好兄弟!”康禄将脚下砖缝里的一根细草扯出,放在口里嚼了几下,咽

    了下去,又说,“包袱里有十个大元宝,供你沿途和回去使用,还有我剩下的三枚飞镖,你

    替我收藏,今后若有机会,你把它交给我的哥哥。”

    “王爷的哥哥就在清妖军营里,我一定能找到。”

    “不,你暂时不要去找他。我的哥哥是个好人,我相信他不会在清妖军营里呆得很久,

    他总有一天会觉醒回家。过了七八年后,你再到我的老家去找他就行了,你现在重要的是赶

    快离开天京,离得越远越好。”康禄又拔起一根细草嚼着,振作精神说,“我无妻无儿,哥

    哥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你对我哥哥说,待侄儿长大后,把这三枚飞镖送给他,让他知道在

    这个世界上,他曾经有一个叔叔。”

    康禄说到这里,不觉眼圈红了,他赶紧停住:“情形危急,不能多说了,你赶快去剃头

    换衣。”

    细脚仔剃去满头长发,只留一条辫子,又穿上一件普通百姓的长褂。当他背起包袱,再

    次来到楚王身边时,湘军已冲进金龙城内,将金龙殿团团包围了。正在这时,康禄惊奇地发

    现带兵的将领,正是他的胞兄!他远远地指着康福对细脚仔说:“我的哥哥就在那里。”

    细脚仔顺着手势看去,不错,正是那夜潜入楚王府的汉子。柴堆点火后,细脚仔含着眼

    泪,偷偷地钻出火圈。很快,他看到康福中弹倒下了。出于对楚王的敬仰和对楚王嘱托的忠

    诚,细脚仔决定:只要康福没有死,就要救起他,把他远远地带出天京城!太平军的忠贞总

    制,不愿自己上司的哥哥长久充当清妖的走狗!

    “你把飞镖给我看看。”当细脚仔说完这段经历后,康福感动地说。

    细脚仔打开黄缎包袱,将康禄留下的三枚飞镖郑重交出。

    康福看着这三枚刻有“禄”字的精钢飞镖,不觉泪眼模糊了。

    飞镖是康门绝技。一般飞镖都是一枚枚地发,康家的飞镖是三枚一组,可以三枚同时发

    出,也可以一枚接一枚地单发。康福兄弟俩自五岁起,识字之余,父亲就教他们练拳脚,八

    岁开始练刀棍,十岁开始练飞镖、下围棋。康福十五岁时,父亲去世,弟弟那年刚好十岁,

    因此弟弟的飞镖和围棋全是哥哥传授的。那一年,下河桥来了个手艺精巧的铁匠,康福请他

    为兄弟俩各打五组飞镖:柳叶镖、梅花镖、蒜条镖、铜钱镖、三角镖,每枚飞镖上都分别刻

    上“福”“禄”二字,兄弟相约,不到万不得已时不使出飞镖。十多年过去了,康福仅用去

    两组,康禄就只剩下这一组了。这是一组梅花镖。当年打造飞镖的情景仍历历在目,而弟弟

    却永远见不到了。

    从那以后,康福和细脚仔就在封老汉家住下来。老汉三头两日进东梁山为康福采药,老

    太太则常常蒸鸡熬鱼汤给他补养身子。平时,细脚仔时常谈他的天国理想,封老汉则时常骂

    朝廷和官府。康福对自己十多年来的经历,暗自作过多次反省,慢慢地他的认识越来越深刻

    了。

    受父亲和环境的影响,青年时期的康福抱定的人生宗旨,是忠君敬上,依靠自己的本领

    正正经经地走一条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道路。正因为这样,他才追随曾国藩,希望在曾国

    藩的提携下重振康氏家风。太平军反抗朝廷,他认为有悖纲常,毁孔孟像烧诗书,他更不能

    接受,因而他全力支持曾国藩建湘军,并成为湘军中的重要人物。他以为他走的是一条建功

    立业、为祖宗争光的康庄大道,并无数次地为弟弟失身于太平军而惋惜。那夜弟弟的一番宏

    论,真使他有振聋发瞆之感。他第一次发现,弟弟才是真正的英雄,相形之下,自己的确猥

    琐。不久前那一幕史无前例的画面,将他的心灵震荡得如同山在摇动,海在翻滚,世上居然

    能有如此众多至死不悔、视死如归的人杰!如果不是有一种崇高的信仰在支持,如果不是坚

    信自己的事业是正大光明的,如果不是对敌方有着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怎么可能会有这样

    惨烈的场面出现!

    作为一个正直的读书人,康福由此产生了对太平军的重新认识,并由此怀疑自己所作所

    为的正确性。他始终不能明白在胜利得来的最后一刻,李臣典为什么要致他于死地。后来,

    他听到李臣典因第一个冲进天王宫的功劳荣封子爵,才恍然大悟。人人都有赏赐,唯独没有

    他康福的分,纵算是真的死了,也应当有抚恤呀!康福心里第一次产生了不满。他开始觉察

    到,多年来他所崇拜的偶像其实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人。不久后传来的消息,则又将这具偶像

    在他的心中彻底击碎了。

    那是在康福的右腿基本康复后,一天他散步来到长江边,正遇到一大批从江宁城裁撤回

    籍的湘军。这些湘军不认识他,他却有心和他们闲聊。被裁的湘军中有一个恰是跟着赵烈文

    去庐州擒拿韦以德的人,他将曾国藩如何强加韦俊叔侄谋反罪名,借他们的头强行裁军的过

    程,详详细细地告诉了康福。

    康福听后心里难受了好多天。韦俊投降,是康福去劝的;当韦俊对投降后的处境有顾虑

    时,又是康福以自身的人格担保,并拿出曾国藩的诗来为证。曾国藩的诗写得有多诚恳:只

    要韦俊投诚,朝廷会像当年汉高祖对待韩信、唐太宗对待尉迟敬德那样对待他,今后在凌烟

    阁上为他绘像留名。后来,曾国藩又当着康福和韦俊叔侄的面,再次表明这个态度。四五年

    来,韦俊叔侄一直为朝廷出死力,打硬仗,想不到江宁打下后,不但没有为他们请功求赏,

    反而要用杀他们来达到威胁别人的目的。康福记得有一次,韦俊不安地对他说,韩信最终还

    是被吕后设计杀了,“汉祖曾闻韩信勇”这句诗有点不祥。康福安慰说,不要多疑,韩信后

    来被杀,乃是由于他策划陈豨谋反,咎由自取。从刘邦的角度而言,他对韩信是重用不疑

    的。话虽是这样说,但韦俊心里总不踏实。难道说,曾国藩当初就对韦俊埋下了杀机吗?这

    个理学名臣一向标榜诚与信,而他的内心,实在是深不可测,至少对韦俊叔侄来说,用“背

    信弃义、残忍刻毒”来评价他,是毫不苛刻的。

    康福怀着对韦俊、韦以德的深重愧疚,在东梁山下哭泣祭奠。冥纸在火中焚化,十多年

    来对曾国藩的情谊,也同时化为飞灰。他想起送给韦俊的康氏传家之宝——田妃娘娘的围棋

    子,现在不知下落如何了,很可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永远丢失了。他很痛心,觉得对不起列

    祖列宗。

    这年冬天,康福左肩和右腿两处重伤全部好了。他和细脚仔自封家老俩口道谢辞别,并

    捧出一百五十两银子酬谢。封老汉坚辞不受,并说:“半年来,我看出你们俩都非等闲之

    辈,我们交个忘年朋友吧!”封老汉的高谊,令两条汉子感动。

    在西上的船舱里,细脚仔多次劝说康福和他同去广西,为天国的复兴培养人才。康福一

    再婉言谢绝了。他改变了对太平军的看法,也改变了对曾国藩的看法,但他还是不愿意走上

    背叛朝廷、扯旗造反的道路。他对细脚仔说,下半生再也不参与世事了,要把康氏家风传给

    儿子康重,让康重兼祧叔父。到了沅江后,康福留细脚仔在家中住下。他自思在沅江住久

    了,必会为旧时袍泽所知,要不参与世事是不可能的,最妥当的办法就是卖掉田产,携眷外

    出。他想起封家的深恩厚德,又怜他们年老无后,遂决定迁居东梁山下,和封家老俩口住一

    起。

    康福卖掉了房产田地,共得五千两银子。为答谢细脚仔的救命和护理之恩,他送三千两

    给细脚仔。细脚仔思量回家后要办大事,便爽快地收下告辞了。

    在一个漆黑的深夜,康福带着妻子田氏和七岁的儿子康重,悄悄离开沅江下河桥。一路

    摇橹张帆来到东梁山封家,封氏老俩口接着康福全家,又惊又喜。康福将一切都告诉了封老

    汉,说从此定居这里,改名康伏,以示隐伏之意,并承担老俩口的养老送终。老俩口欢喜无

    尽。康福在玉溪桥建了十间草房。从此,他跟封老汉学医采药,教子读书、练武功、下围

    棋,日子倒也过得安闲。有一天在长江边,被路过的李臣章认出,硬拉着他到猛虎山玩了两

    天。康福叫李臣章千万不要对人说起,李臣章谨遵诺言,只是在曾国荃面前,他再也保不住

    这个秘密了。

    曾国荃在东梁山码头,带着儿子纪瑞和仆人王勇上了岸,问了一个行人后,便很容易地

    找到了玉溪桥康家。

    这是一处环境优美的地方。连绵高耸的东梁山,以它巨大的体魄挡住了外部世界的红尘

    喧嚣,将一片宁馨幽静的气氛送给这一带的农舍田庄;蜿蜒细长的玉溪从山谷间流出,溪水

    清澈见底,犹如玉液琼浆一般令人可爱,一座半圆形拱桥横跨其上,桥墩上时见野藤蔓枝,

    益发衬托出石拱桥的苍劲与高龄,一个牧童倒骑在牛背上,从桥顶款款而下,为静谧的氛围

    增添了几分生趣。就在拱桥旁边,一道矮矮的竹篱笆墙围着十来间茅瓦交错的房子。后院

    里,冬日温暖的阳光下,一个须发银白的老者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面对面在屏息静气地

    对弈。曾国荃要王勇暂勿敲门,他们一行在墙外偷偷观看。只听见一个清脆的棋子落盘声响

    过后,老者哈哈大笑起来:“你又输了,这次总没得话讲了吧!”

    那少年站起来,眼睛盯着棋盘看了许久,终于扔下手里的几个白子,说:“封爷爷,这

    次我真的认输了。”

    “好哇,终于说出‘认输了’三个字,不容易呀,太阳从西边出来啦!”老汉仍然乐呵

    呵地笑着说。

    “封爷爷,我要再跟您下三盘。”看来那少年往日的犟脾气又发了。

    “再下三盘可以,不过你说的话要算数,输了要玩个把戏给封爷爷看,玩过把戏后再和

    你下。”

    “好,玩就玩!”

    少年说完,从旁边一株小树枝上取下一个鸟笼来,放在棋盘上,笼子里装着三只灰色野

    鹁鸪,他把笼门打开。

    “小重子,快把门关好,鹁鸪会飞走的。”封老汉在一旁急道。

    “我就是要它飞走!”

    说话间,三只灰鹁鸪都钻出笼外,展翅高飞起来。只见那少年不慌不忙,从口袋里取出

    三枚梅花镖来,在手心里排列了一下,然后叫一声“去”,三枚镖一枚接一枚地从手心里飞

    出,直向鹁鸪追去。眨眼功夫,三只鹁鸪一只接一只地坠落下来,身上都插着一枚小小的梅

    花镖。

    “好镖法!”篱笆墙外的曾国荃不禁脱口叫起来。

    “谁在外面偷看?”在老者俯身拾鹁鸪的时候,少年循声来到围墙边。

    “小英雄,你让我们进来一下好吗?”怀着一股极大的赞赏之情,曾国荃满脸堆笑地

    问。这样的笑容,通常在这个“铁桶”九帅的脸上很难见到。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进来?”少年似乎不受他这脸笑容的影响,高声责问。

    “我们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想向你们打听一个人。”

    “封爷爷,你说开门让他们进来吗?”少年拿不定主意,转脸问老者。

    “既是远方来的客人,就让他们进来吧!”老者和善地说。

    “那你们就进来吧。”少年说完,跑到门边,把竹制的大门打开了。

    老者请曾国荃一行进客厅里坐,又亲手给他们一一斟上茶。

    “客官刚才说要打听一个人,他叫什么名字?”老者问。少年站在他的身后。

    “他叫康福。”

    “你们找康福?他是我爹爹!”少年忙欢喜地答腔。

    “你就是康福的儿子?”曾国荃欣喜地望着少年,很是高兴,又问老者,“老伯伯,你

    是……”

    “他是封爷爷,我爹爹的大恩人。”少年又抢着说。

    老者慈爱地说:“他叫康重,康福的儿子,机灵的调皮鬼。”

    “我爹爹不在家,到武当山找朋友去了。”康重又大声说起来。

    “不在家?”曾国荃颇觉遗憾,“几时回来?”

    “说不定,少则半个月,多则二十天。”封爷爷答,“请问先生,你找康福有事吗?”

    “我是康福的朋友,有好几年没有见面了。找他也没有什么大事,路过这里,上岸见见

    他,随便聊聊。”曾国荃说,“封老伯,康伏这些年还好吗?”

    “好,好!”封老汉笑着说,“康福一年四季都住在这里,不大出门,读读书,下下

    棋,教育儿子,也天天与老汉天南海北地瞎聊。”

    曾国荃想康福既然不在,且自己又必须尽快赶到江宁,遂道:“封老伯,借你一张纸和

    一枝笔,我给康福留几个字如何?”

    “行。”封老汉刚开口,康重便一溜烟跑进屋,一会儿拿出全套笔墨纸砚来。曾国荃展

    开纸写道:

    康福仁兄:欣闻你尚活在人世,拜访不遇,当谋下次再会。大哥病重,我特为由湖南去

    江宁看望。韦俊伏法后,康氏祖传之棋已由大哥珍藏。能与仁兄再来一场饮酒围棋,真人生

    快事一件!沅甫顿首于玉溪桥康府尽管这个赫赫九帅名满天下,东梁山下的封老汉和康重却

    并不知沅甫为何人。老汉叫康重将纸折好收下,待爹爹回来后即交给他。曾国荃看着这个聪

    敏的少年,心里欢喜不已,想着要送件东西给他作个纪念。在身上摸了摸,又找不出一件合

    适的物品,正引以为憾时,猛然见胸前垂下的围巾,他立即取下来。这是一条用二十只火狐

    狸腋毛皮制成的大围巾,当年以九百两银子派人从京师购得。他毫不犹豫地将围巾递给康

    重:“小重子,伯伯送给你,你收下吧!”

    康重伸过手接着。那围巾异乎寻常的柔软,仿佛里面藏着一个火源似的,不断地发出温

    暖的热气来。康重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东西,刚要收下,又记起父亲一再告诫的话,于是

    把围巾递过去:“我爹爹讲的,不能要别人的东西。”

    曾国荃哈哈笑起来,说:“别人的东西可以不要,我这个伯伯的东西,你非收下不可。

    待你爹爹回来后,他会告诉你的。”

    康重又转脸看着封爷爷。老汉说:“客人既然这样说,想必是你爹的至交好友,你先收

    下,以后交给你爹。”

    封老汉竭力挽留曾国荃一行在家吃饭,他哪里肯留下,遂告辞返回船上。

    曾国藩第三部——黑雨

    八左季高是真君子——

    曾国荃父子一行到达水西门码头时,江宁城已沉浸在一片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了。各大

    衙门、商号,以及有钱人家的大门口,早已张灯结彩,装点一新。从他们那高高的围墙里传

    出的不只是爆竹的鸣响,还有各种诱人的香味和悦耳的管弦之声,以及能使满天雪花融化的

    热气!同治十年即将过去,楹柱上的旧桃要换新符了。人们在祭神祭祖祭天地,祈祷着新的

    一年里,在祖宗神祇的保祐下升官发财,阖家吉祥,平安顺畅,事事如意。

    乍看起来,江宁城是繁华的,安宁的,尤其是那秦淮河的画舫丝竹,夫子庙的百业杂

    耍,胭脂巷的红男绿女,贡院街的肥马轻裘,更把这个六朝古都点缀得温柔富贵、风流旖

    旎。细看却不然。不用说城外那些烧砖的破窑里,低矮的土地庙中,城墙边一个接一个用旧

    席烂板搭成的小窝棚里,就在城里的屋檐下、桥墩下,以及那些形形色色的破烂棚子里,不

    知蜷缩着多少奄奄一息的饥民乞丐、逃荒流浪者。他们面黄肌瘦的脸孔,深凹失神的眼睛,

    用麻袋树皮裹着的身躯,还有那就在他们不远处躺着的一具具冻僵的饿殍,把江南第一城的

    繁华表象撕得稀烂,把同治中兴的神话揭露无遗!

    江宁城里地位最高的衙门——两江督署,迎来了它复建之后的第一个新年,本该盛妆浓

    抹、热热闹闹地庆贺一番,但由于它的主人素来俭朴,更因他在年前到城里城外巡视了一

    遍,亲眼见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情景展现在他的治下,心情异常沉重。他吩咐

    家人只在大年三十夜晚和初一早上放两次鞭炮,其他日子一概不放,酒肉果品不可过丰,全

    家老老少少一律不做新衣,略比平日干净整齐点就行了。大门口除悬挂四个大红灯笼表示吉

    庆外,所有一切与往日无异。

    因九弟的到来,曾国藩的心情异常兴奋,接连长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