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玉才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曾国藩全集 > 第五章 幕府才盛

第五章 幕府才盛(1/2)

    一《挺经》。“如夫人”与“同进士”。五百两银子洗冤案——

    有陈春燕的精心照料,曾国藩的饮食起居大有改观,精神状态好多了,癣疾也日渐好

    转,每天夜里也能安稳睡上两个时辰了,中午再小睡片刻,一天到晚显得神采焕发。曾国藩

    没有料到,春燕对他有如此大的帮助,心里充满了对她的感激。时常给她点钱,要她寄回咸

    宁老家去,补贴老母和哥嫂。闲时也跟她讲点前朝故事和身边发生的琐碎事,春燕很爱听。

    过去只知道他是威风凛凛的湘军统帅,杀人不眨眼的曾剃头,与他相处久了,春燕逐渐看出

    曾国藩也有细腻体贴的一面,尤其是对小事细节的思虑周到,春燕自认她这个女人亦不及。

    她对曾国藩由敬生出不少爱来,她希望早点生个一男半女,既讨得曾国藩的欢心,又可以使

    自己在这个显赫家族中站住脚。

    安庆城自古以来便是皖省第一大镇,这里水陆交通便利,物产富饶,人文发达。曾国藩

    最崇敬的文人姚鼐,就出生在离安庆不远的桐城县。桐城文派曾影响过全国,也对曾国藩影

    响甚深。近一二十年来,桐城文派日趋衰微,曾国藩为此痛心。好了,现在有一个较安定的

    省城和一大片归于自己治理的土地,两江总督是有义务,也有力量对桐城文派起衰救疲的。

    为了向文人学士们表达这个心愿,他特地下令,为因战乱,死而未葬的桐城名士方东树、戴

    钧衡、苏厚子等人举行隆重的安葬仪式。下葬那天,他亲率全体幕僚参加,并为他们撰写墓

    志铭,盛赞他们的道德文章。这一举动,使所有文人们感激涕零。不仅要挽救桐城文派,曾

    国藩还要挽救整个两江的世风吏治,并以两江作为基地,造成一个好风气,推广到全国去,

    从而实现自己的最高理想,做一个像周公、孔子那样的人,将整个国家治理为一个风俗淳

    厚、人心端正、四海升平,文明昌盛的社会。曾国藩知道这一理想的实现,光靠自己一人不

    行,要有成百上千个志同道合的人一同去做,那样才可以使举世为之和,天地为之应,酿成

    一种气氛,造成一种形势。

    为此,他一方面向朝廷上奏,请选择一批品学兼优的六部官吏和新科进士来安庆,他将

    视其才情,因量器使;另一方面广贴告示,多发书信,向全国招延人才。听说功高震世的两

    江总督思贤如渴,爱才如命,短短的几个月里,从京师,从地方,甚至从偏僻的边微之地,

    怀着各种目的文人武夫纷纷来到安庆。武夫来了,曾国藩或当面考核,或叫将官测试后,立

    即派往军营,能干的马上就可作什长哨长,一般的则充当勇丁。文人来投的,曾国藩不管多

    忙,一律亲自接见,与之交谈。在察言观色中掂量着来人的斤两。这些人,大部分派往三省

    各州县,对其中较为杰出的人,则留在自己的身边,经过一段时期的熏陶、栽培,再予以重

    用。即使是那些毫无一技之长,或不中意的人,曾国藩也好言勉励,打发盘缠让他们回去。

    曾国藩又亲自作劝诫浅语十六条。其中劝诫州县四条,上而道府,下而佐杂以此类推:

    治署内以端本,明刑法以清讼,重农事以厚生,崇俭朴以养德。劝诫营官四条,上而将领,

    下而哨弁以此类推,禁骚扰以安民,戒烟赌以儆惰,勤训练以御寇,尚廉俭以服众。劝诫委

    员四条,向无额缺,现有职事之员皆归此类:习勤劳以尽职,崇俭约以养廉,勤学问以广

    才,戒骄惰以正俗。劝诫绅士四条,本省乡绅,外省客游之士皆归此类:保愚懦以庇乡,崇

    俭让以奉公,禁大言以务实,扩才识以待用。每条下又详作一百余字的具体说明。曾国藩命

    人分别写在四块一丈高四尺宽的大木板上,插在总督衙门大门两旁。一时引得安庆府里的人

    都来观看,齐声称道湖南来的总督为官正派,办事有方。派到各地的官吏委员,初时还有所

    畏惮,不敢放肆,时间一久,便近墨者黑,同流合污了。只有留在身边的幕僚,一来本有不

    少操守较好的人,二来处在曾国藩的严密监视之下,不能乱来。两江总督幕府,一时人物茂

    盛,才俊众多。

    每天早晚两次正餐,曾国藩常和幕僚们在一起吃饭。席上,国事、兵事谈得少,大多谈

    学问文章、野史轶事,甚至街谈巷议。这一天早上,两江总督衙门餐厅里,曾国藩又和幕僚

    们一起有说有笑地吃早饭。

    “十年前,恩师只是一个以文名满天下的侍郎,这十年间,恩师创建湘军,迭复名城,

    门生不知,天下士人亦不知,恩师何以能建如此赫赫武功?”问话的是浙江德清才子俞樾。

    道光二十七年,俞樾参加会试复试,曾国藩是阅卷大臣。诗题为“淡烟疏雨落花天”,俞樾

    的试帖,首句为“花落春仍在”。

    曾国藩读后激赏之,称赞道:“咏落花而无衰飒意,与‘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

    面妆’相似,他日所至,未可限量。”

    遂将俞樾拔置第一。俞樾为报答曾国藩的知遇之恩,将自己所作的诗文集命名为《春在

    堂集》。曾国藩一到安庆,他便弃官前来投奔。

    “是荫甫在问吧!我告诉你,我有一个秘诀,今天传授给你,你千万莫轻授别人。”曾

    国藩微笑着,放下筷子,大家都笑了起来。俞樾说:“请恩师传授,门生决不外泄。”

    “外人都不知,我有一部兵书,是一位道行精深的仙师传给我的。凭着它,我才能带兵

    打仗,由文人行统帅事。”

    幕僚们第一次听曾国藩讲仙师授兵书的事,都很惊讶,不少人脑子里立即浮起鬼谷子传

    书给苏秦、圯上老人赠书给张良的传说,还有人想起《水浒》里九天玄女送书给宋江的故

    事,大家将信将疑,都聚精会神地听下文。

    “这部兵书名叫《挺经》。”曾国藩端起小汤碗,慢慢地喝。

    “《挺经》?”幕僚中有人小声地念着。有的在交头接耳,悄悄地议论:“好奇怪的书

    名。”

    “从没听人说过。”

    “《挺经》有二十四条经文,我先给你们讲第一条。”曾国藩放下小汤碗,右手作五指

    梳,缓缓地梳理着胸前的长须,慢悠悠地说,“荷叶塘有个老头,一天,家里来了贵客。老

    头叫儿子到蒋市街买酒菜款待客人。儿子挑一担空箩筐出去了,一直到太阳偏西还不见回

    来。老头子急了,自己出门去找。在半路一丘水田田塍上遇到了儿子。”

    曾国藩说到这里停下来,又端小碗喝汤。大家尖起耳朵听着,不知老头的儿子买东西和

    “挺”有什么关系。“谁知儿子担着一担东西站在那里,在他对面也站着一个挑担子的人。

    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都不动。老头一见急坏了,板起面孔骂儿子:‘你这不成器的东

    西,家里等你的酒菜,等得人都跳起来了。你却死了一样地站在这里不动,你到底要做什

    么?’儿子委屈地说:‘他不让我过去。’老头对那人说:‘兄弟,你下田放他过来吧!’

    那人怒道:‘你好偏心!你为什么不叫他下田,放我先过去呢?’老头说:‘兄弟,你人

    高,他人矮,你可以下田,他不能下田;再说你是杂货,他是吃的东西,你的货可以浸水,

    他的货不能浸水。’那人越发气了:‘你看不起我的货!他小我大,他越要让我,我不能让

    他。’老头也气了:‘罢,罢!只有我下田了。’老头脱去鞋袜,站到水田里,用手托过那

    人的担子。这才把那人打发了,和儿子挑着担子回来。这就是《挺经》中的第一条。”

    曾国藩微笑着闭住嘴,大家听后似懂非懂。俞樾说:“恩师,你老刚才讲的只是《挺

    经》中的一条,还有二十三条呢?”

    “今天只讲这一条,以后再慢慢地讲给你们听。”曾国藩端坐着,不再说话了。大家继

    续低头吃饭,一边嚼着饭菜,一边也在咀嚼着这条经文的含义。二十二岁的桐城才子吴汝

    纶,先是抱着听传奇故事的心情来听《挺经》的,现在觉得乏味,他一贯耐不得沉默,左右

    张望了一眼,指着旁边的武昌古文家张裕钊对大家说:“诸位发觉没有,廉卿兄的头发都变

    青了。”

    张裕钊虽只三十九岁,却头发花白,他不满意自己未老先衰,昨天特地染了。于是众人

    的眼睛都转向正在吃饭的张裕钊,弄得张裕钊很不好意思。

    “陆展染须发,欲以媚侧室。”吴汝纶调皮地背了两句南朝何长瑜的诗来讥笑他。

    “我哪有什么侧室啊!”张裕钊大笑起来,望了一眼对面的李善兰说,“我看壬叔兄比

    我大十多岁还满头乌发,不染,对不起他呀!”

    大家都笑了起来。笑过后,曾国藩说:“挚甫提到侧室,我倒想起一件事。前几天有人

    跟我说,‘如夫人’失对。我想了几天想不起,你们想想有什么好的下句。”

    “有!”曾国藩话音刚落,吴汝纶便急着嚷起来。

    “快说呀!”大家催促。

    “同进士!”吴汝纶冲口而出。

    “对得妙!”有人喊。

    曾国藩听了,脸色一变。俞樾看在眼里,暗暗骂道:“这个鲁莽的吴挚甫,卖弄小聪

    明,这下闯大祸了。”他沉下脸,举起筷子指着吴汝纶说:“你混说些什么!”

    这时,吴汝纶才意识到失言了,满脸通红,局促不安。

    “挚甫,你帮我解了一个大难题。”曾国藩很快恢复了常态,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

    “今后好好努力,桐城出了你这样才思敏捷的后起之秀,桐城文派的振兴大有希望。”

    听了这句话,吴汝纶和在座的全体幕僚无不感动不已。吴汝纶心想:今天假若是遇到黄

    祖那样的人,说不定无意之间便把脑袋丢了!”

    “中堂大人,你老说起桐城文派,我记起前天接到吴南屏的信。”说话的是二十六岁的

    年轻人黎庶昌,贵州贡生,以上书论时事受朝廷重视,派来安庆军营。曾国藩见黎庶昌气宇

    不凡,古文尤其作得好,甚是喜爱,便留在幕府中。黎庶昌与吴南屏是文字之交的好友。

    “南屏信里说了些什么?”曾国藩一向看重吴南屏的文才。

    吴南屏为人疏懒,极少写信,这次来信,必有要事。

    “他说要与中堂打官司,先叫我露个信给你老。”黎庶昌的话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过

    来了,一齐停下筷子注意听。

    “他有什么事要跟我打官司?”曾国藩不解。

    “为《欧阳生文集序》一文。”黎庶昌答。

    前两年,欧阳兆熊将其早逝的儿子欧阳勋的文章汇编起来,刻了个集子留作纪念。欧阳

    勋曾向曾国藩请教过学问,于是欧阳兆熊便请老友作篇序言。那时曾国藩还在建昌,一口答

    应。

    “这篇文章犯着他什么了?”曾国藩觉得有趣,笑着问。

    “吴南屏说,他对中堂未经他允许,就将他列入桐城文派在湖南的传人大为不满。他说

    一则根本就不存在桐城文派,二则他素不喜欢姚鼐,中堂硬要把他划为姚鼐派,他很愤慨。

    还说什么果以姚氏为宗,桐城为派,则中堂之心,殊未必然。”

    “哈哈哈!”曾国藩大笑起来,他想起咸丰二年回湖南,在岳州城里听欧阳兆熊讲“岳

    州四怪”的往事,真是个“怪才吴举人”!

    “我说什么事,就为这个。莼斋,你给他回一封信,就讲曾某人说的,他吴举人的大名

    列入桐城文派传人一案已定谳了,他要跟我打官司,会无人受理。最好还是照我们荷叶塘有

    钱人的样子,拿出五百两银子来贿赂我,我再写篇文章,为他洗刷这个冤案,私了算了!”

    当黎庶昌还在作古正经地说“南屏是个穷书生”的时候,满厅幕僚早已捧腹笑开了。

    “大人,有两个士子要拜见。”荆七进来说。

    “好!叫他们稍等一下,我换了衣服就来。”曾国藩起身,四面扫了一眼,客气地说,

    “大家慢慢吃,我失陪了。”

    曾国藩第二部——野焚

    二今日欲为中国谋最有益最重要的事情,当从何下手——

    过一会,曾国藩穿戴整齐,坐在小客厅藤椅上,赵烈文、杨国栋、彭寿颐等人分坐两

    侧。他拿起放在茶几上的两张名刺,见一张上写着:长洲王韬紫诠。“这是个名士呀!”曾

    国藩笑着说。

    “此人在上海墨海书馆替洋人做了十多年的事。”赵烈文说。

    “墨海书馆?”杨国栋问,“那不是跟壬叔在一起共过事吗?”

    “是的。”彭寿颐回答,“李壬叔说起过他。”

    “此人怎样?”曾国藩问彭寿颐。

    “据李壬叔说,此人聪明异常,中文洋文都很好,但生性放荡,喜寻花问柳,是个唐伯

    虎、祝枝山式的人。”

    曾国藩一听这话,心中便有三分不喜。正说着,王韬走了进来。曾国藩见他长得矮胖臃

    肿,眉毛粗黑,两只鱼泡眼松松垮垮的,没有神采。“酒色之徒。”曾国藩心里说。

    “拜见中堂大人!”王韬在曾国藩面前叩头。

    “请起请起!”曾国藩起身回礼,指着旁边一个座位说,“紫诠先生,请这里坐。”

    “听说紫诠先生在墨海书馆多年,翻译了不少洋文书,这是桩好事呀!”待王韬坐定

    后,曾国藩先开腔。

    “也是混口饭吃而已。”墨海书馆是英国传教士麦都思在上海创办的一家印书铺,当时

    读书人都不屑于与洋人打交道,王韬说的是实话。但听曾国藩一称赞,又高兴得很,便将墨

    海书馆的情况,向曾国藩简略地禀报了一番。

    “他们用机器印书,一天印多少张?”曾国藩问王韬。

    “一天可印七八千张。”

    “啊!这么多!”赵烈文轻轻地叫了一声。

    “一架机器抵我们五六十个人了。”曾国藩笑着说。

    说了一阵墨海书馆后,曾国藩问:“先生到鄙人这里来,有何事见教?”

    王韬望了赵、杨等人一眼,说:“在下有一要事跟中堂大人说,请屏退左右。”

    “不必了,你讲吧!”曾国藩淡淡地答复。

    “好吧,请恕在下直言。”王韬碰了一个软钉子,心上飘过一丝不快,他将身子略向前

    倾,对曾国藩说,“大人今日拥重兵,居高位,其身虽荣耀,而其势却危殆。”

    “你这是什么意思?”曾国藩拉长着脸,两眼冷气逼人。

    “中堂大人。”王韬似乎没有看见曾国藩面孔的变化,继续说下去,“大人精通典籍,

    熟读史册,当知蒯通劝韩信事,而今日事正与当年同。清廷、太平天国、湘军好比当年的

    刘、项、韩。湘军助清廷,则清廷强;助太平天国,则太平天国兴。大人何苦要为别人出

    力?不如既不为清廷,亦不为太平天国,让他们两虎相争,最后由大人来收拾残局。这是大

    人你的最好选择。”

    从王韬刚进门的那一刻起,曾国藩便对他的印象很不好。

    心想:他居然敢以素昧平生之身分,赤裸裸地劝我行非分之举,他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曾国藩压住心中的厌恶,铁青着脸说:“紫诠先生,你我素不相识,你不了解鄙人。鄙人是

    宁愿遭到韩信那样的下场,也不会背叛朝廷的!”

    说着端起了茶杯,荆七见状,高喊:“送客!”

    王韬怀着一肚子希望而来,没想遇到这样的冷遇,只得沮丧着起身告辞。走到门口,他

    对天长叹一声:“不料两千年前的故事又要重演了!”

    “大人,此人有一技之长,留下能起作用。比如我们今后要请洋匠传授军火技艺,他可

    以当翻译。”杨国栋并不认为王韬有什么过错,倒是觉得曾国藩的态度太冷淡了。

    “此人虽不护细行,但究竟有点薄名,又懂洋文,本可留下他做点事。但他偏偏不安

    分,野心不小,思维怪诞,这种人留在我身边,是一个大隐患。两江总督幕府不能有这样的

    僚属。”曾国藩将端起的茶杯放下,他其实并没有喝。

    “大人,我看王韬非等闲之辈,大人既不用他,不如杀掉,免得他投靠长毛,为虎作

    伥。”赵烈文谏道。

    “惠甫,你把他看得太高了。”曾国藩冷笑道,“此人不过一无知妄人而已。我料他此

    生成不了什么事,你们放心好了。”

    他顺手拿起茶几上的另一张名刺,对荆七说:“叫容闳进来。”

    当容闳跨进门槛的时候,曾国藩便盯着他仔细打量起来:这是个三十三四岁的中年人,

    中等偏低的身材,眉粗眼大,颧骨很高,嘴唇的棱角极为分明,皮肤呈淡棕色。他与常人的

    最大区别,是脑后没有辫子,一头黑发齐耳剪得短短的。“是一个武将的料子。”曾国藩心

    想。待那人走到身边,曾国藩又以犀利的眼光将他认真地看了一遍。

    “你就是容纯甫先生吗?我这是第三次邀请,你才肯赏光来呀!”曾国藩不待容闳通

    报,便先说话了,脸上无一丝笑容。

    “总督大人息怒,我是个商人,与长毛做过生意,怕大人加罪于我。”容闳一口广东官

    话说得不熟练,他有意放慢点,好让人听懂。…Www.zZzcn.com

    “我三番两次叫人,而且叫你的朋友写信请你来,我难道会加罪于你吗?我知道你曾向

    长毛上过书,你的那份上书我已看过,我不认为你是勾通长毛,倒觉得有爱国之心。我明白

    告诉你,你给长毛建议的七条,除以《圣经》为主课这一条外,其他六条我都能接受。”

    容闳大为惊讶。两年前,他和两个美国传教士一起到太平天国考察,在苏州、常州等

    地,他亲眼见太平军军纪好,人民安居乐业,对太平天国的印象是好的。一进天京,与太平

    天国的高级官员接触交谈后,他失望了。他发觉那些天国要员们一个个观念陈腐,见识鄙

    陋,且争权夺利,结党营私,容闳断定这批人成不了事。其中稍有点头脑的是干王洪仁玕。

    容闳在香港时就认识他,算是天国最高领导层中最有新思想的人了。容闳向他提出七点建

    议:一、组建良好军队,二、办武备学堂,三、建海军学校,四、建人才政府,五、创办银

    行,六、以《圣经》为主课,七,设立各种实业学校。这七点建议,于王未给他任何明确答

    复,却送给他一个黄缎小包袱。容闳打开一看,是一颗四寸长、一寸宽的印,上刻“太平天

    国卫天义容闳”九个字。容闳对此哭笑不得,便把印依旧包好,放在客房里,悄悄离开了天

    京。以后,他在江西、安徽一带做茶叶生意,不管是官方还是太平天国,只要有生意他就

    做。李善兰、华蘅芳、徐寿早闻其名,多次向曾国藩推荐。一直到第三封信上,容闳感其

    诚,遂来拜访。他不曾料到,这个号称理学名臣的两江总督,对自己这套从西方搬来的设想

    竟然赞同!

    “洋人的轮船枪炮的确比我们利害,这是事实,我们要向洋人学习。你提出办学校,这

    是个好主意。我们今后还要派出更多的人到外国去学习,学成后归国,把我们自己的国家也

    慢慢建设得富强起来。容先生,听说你就是从小出的洋?你在外国住了多少年?”

    “我七岁时便在澳门跟随英国传教士古特拉富夫人读书,十九岁时到美国,在耶鲁大学

    学习,在美国住了八年。”容闳答。

    “你是个人才。”曾国藩的脸上开始露出笑容,“国家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你愿意在

    我手下当一名将官吗?”

    “在大人麾下当个军官,当然是很荣耀的。”容闳起身,笔挺笔挺地站着。“不过,我

    从未经过军旅之事,也没学过军事学,不能胜任。”

    曾国藩对容闳刚才这个举动甚为满意,湘军中没有这样素质的将领。“我看你的长相必

    定是个良好将材,因为你的目光威棱,一望便知是个有胆有识之人,一定能发号施令,驾驭

    士卒。不过,既然你不乐意,我也不勉强。你今年多大了,授室了吗?”

    “我今年三十四岁,已娶妻生子。”容闳答。

    “你愿意在我的幕府里做点别的事吗?”曾国藩的语气不知不觉地和蔼多了。

    “这要看总督大人安排我什么样的差事。”

    凡到总督衙门里来的人,无论才高才低,莫不卑词谦容,像容闳这样讨价还价的还没有

    过。曾国藩反倒喜欢他这种不曲意逢迎的性格,心想这大概是洋人教育的结果。一时想不出

    适当的差事,于是转而问:“容先生,依你之见,今日欲为中国谋最有益最重要的事情,当

    从何着手?”

    “总督大人,你提的问题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我尚未很好考虑。”容闳重新坐下,思考

    片刻,说,“当今最重要最有益的事,我想莫过于仿照洋人的办法建一个机器厂。”

    “我看最好建一个机器母厂。”杨国栋插话,“由这个母厂再制造各种各样的机器,然

    后用这些机器去造枪炮子弹、战船战车。”

    “对,这位老爷说得对!”容闳高兴地说,“我的想法正是这样,犹如母鸡生蛋似的,

    有了这样一个母机厂,过了十年八年,中国就可在全国各地建造许许多多的工厂。如此,中

    国就会跟外国一样地强大了。”

    “容先生,你的建议很好!你就住我这儿,不要再做茶叶生意了,和壬叔、雪村、若汀

    等人细细地筹办此事。大致规划一下,建造一个这样的机器厂,要买些什么样的机器,需要

    多少银子。商量好了,我请你再到美国、英国去辛苦一趟,带着银票去,把母机买回来。”

    曾国藩替容闳想到了一个差事。

    曾国藩的这番话简直使容闳震惊!今天是他归国七年来最兴奋的一天。他似乎觉得,多

    少年来在异国他乡所设想的富国强兵的计划,正在迈开最关键的第一步。

    曾国藩第二部——野焚

    三你还记得初次见我的情景吗——

    几天后,兵部火票递来一份明发上谕:“浙江按察使着李元度补授”。曾国藩接到这份

    上谕后甚是恼火。

    原来,李元度祁门请罪不赦之后,一气之下,从粮台索回欠饷,将平江勇解散,径直回

    湖南去了。不久,圣旨下达,李元度被革去徽宁池太广道员职。曾围藩期望李闭门思过一段

    时期后再来找他。谁知李元度却又跟王有龄联系上了,募集八千人,号称“安越军”,浩浩

    荡荡地由湖南开拔,经江西进浙江,沿途又在义宁、奉新、瑞州一带打了几场胜仗。江西巡

    抚毓科向皇上请功,皇上赏他布政使衔。进入浙江后,王有龄为长期留住这支军队,又竭力

    向皇上保荐,于是有了这道上谕。李元度不服管束,不讲交情,三番两次明目张胆地背叛湘

    军,投入一贯对湘军怀着敌意的何桂清集团,这种以中行待老友,以智伯待怨仇的行为,使

    曾国藩由恼而怒,由怒而恨,过去患难与共多年的友谊已不复存在了,结儿女亲家的答谢诺

    言也不必兑现了,这两三年逐渐压抑下去的偏激性情又乘隙而生。他不要幕僚代笔,亲拟一

    份奏章,给李元度列举三条罪状:一为革职后不静候审讯,擅自回籍;二为义宁、奉新、瑞

    州无贼情,亦无接仗,系冒禀邀功;三为赴浙途中节节逗留,贻误战机。并承认自己用人不

    明,保举有误,请皇上将李元度交部严处,永不录用。

    曾国藩由此想起李鸿章为李元度说情之事。为失地将领说情固然不对,但李鸿章离开祁

    门一年多来,袁甲三、胜保,德兴阿、王有龄等人多次邀请他,许以重保,李鸿章都不为之

    动心,宁愿在江西赋闲,宛如那年在建昌旅馆候见时一样。

    与李元度的见异思迁比起来,李鸿章的一片忠心是多么地难能可贵,何况其才其谊又都

    在李元度之上!曾国藩想到这里,立即派彭寿颐带着他的亲笔信,前去饶州府接李鸿章来安

    庆。

    李鸿章来了。他对恩师的认识,比恩师对他的认识还要深一层。他知道,恩师虽以理学

    名臣誉满朝野,但决不是一个迂腐的理学先生,既深谙历代权臣的用人之术,又有自己一套

    识别、考察、培育、驾驭、笼络人才的办法,被训斥而改换门庭的人会令其恨之入骨,相

    反,疏远之后仍忠心不改的人,则会获其加倍的重用。曾国藩的这一手,果然被李鸿章看准

    了。年家子、受业生,再加上精明、才情和忠心,使李鸿章重入曾国藩幕后,受到了这位权

    绾四省的恩师的格外垂青。

    这时,陈玉成受苗沛霖之骗,死于胜保之手,而李秀成以苏福省为基地建设第二个小天

    堂的事业,则达到鼎盛时期。

    整个苏南,除冯子材驻扎的镇江城及上海一隅之地外,全部上地都在李秀成手里。李秀

    成注意发展经济,实行轻税制度,赢得了广大农民的拥护。农民作歌称赞:“毛竹笋,两头

    黄,农民领袖李忠王,地主见他像阎王,农民见他赛过亲娘。”苏州、常州市民纷纷建牌

    坊,表达他们对忠王的崇敬。李秀成又在江西铅山收容了从西征路上撤退回来的石达开部将

    童容海、朱衣点等二十万人,军势益发壮大,随即一举攻克杭州,王有龄被迫自杀。太平军

    在苏南、浙江一带如火如荼的声势,使上海日夜处在惊惶之中。

    上海是中国第一富庶之城,每月仅厘金、捐输的收人就达六十万两银子,外国人麇集此

    地,以何桂清、薛焕为首的江浙逃亡官吏和以钱鼎铭为首的江浙逃亡士绅也都聚集在这里。

    洋人和官府都组织了武装力量,试图阻挡太平军向上海进攻,其中最著名的是美国人华尔指

    挥、全用洋枪洋炮武装的中外混合军——常胜军。但毕竟力量不足,于是公推钱鼎铭前往安

    庆,请曾国藩速派湘军来上海。

    饷银极缺的曾国藩,绝对不能眼看上海落入太平军之手,他派人火速赶到荷叶塘,要正

    在家休养的九弟担负这个任务。

    曾国荃不答应。他的眼睛盯着江宁城。攻下安庆后,曾国荃认为自己既有攻城的本事,

    又是天下第一福将,打江宁非他莫属。这一点,曾国藩也有同感,见他不去,也就不勉强了。

    九弟不去,再派谁去呢?曾国藩将手下带兵的将领一一掂了掂:李续宜是个病夫,鲍超

    是个莽夫,都不能担此重任;张运兰、萧启江均非大将之才;贞干不能独当一面;至于多隆

    阿、韦俊,从来就不能算是心腹,这样的大事,岂能放心让他们去干;彭玉麟、杨载福固然

    适宜,但既然要成全老九的天下第一功,岂能又折他的水师辅翼!

    一连几天,曾国藩为之寝食不安。这天吃完晚饭,他有意走出城外,远一点去散步。时

    已深秋,草木凋零,安庆城外一片萧条。曾国藩触景生情,脑子里浮起了宋玉悲秋的名句:

    “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慄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送将归。”蓦

    地,他想起自己投笔从戎,已历八九年了。这些年来,朝廷耗资数万万两银子,调集近百万

    军队,从广西打到江苏,而长毛却总不能扑灭,反而闹得更红火起来。天心何时才能厌乱,

    百姓何时才得安宁呢?而自己未老先衰,湘军暮气已生,有生之年还能重睹太平吗?一时

    间,曾国藩心乱如麻,忧沮悲伤不能自已。他干脆拣了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歇息,荆七在

    一旁站着侍候。

    曾国藩眯起老花眼睛,向四周无目的地张望。远远地看见两匹快马扬着灰尘,从西边山

    坡边奔来,一溜烟进了城门,后面有三条狂跑乱叫的黑狗在追赶。曾国藩对马上骑手的剽悍

    艳羡不已。

    “荆七,骑马的人是谁,你看清楚了吗?”

    “好像是李观察和他的弟弟昭庆,可能是从西山打猎回来。”刚才那两人的骑术,也引

    起了王荆七的注意,他一直目送着他们进城。

    “噢!”曾国藩轻轻地应着。是的,前天李昭庆来安庆,李鸿章还带着他来请安哩!李

    鸿章四兄弟:瀚章、鸿章、鹤章、昭庆,个个既秉书香门第的文雅秀美,又兼淮北民众的强

    悍劲气,昭庆说他和三哥鹤章,在庐州招募了一千多乡勇,护卫桑梓,大大小小也打过三四

    十次仗,手下也有一批能干人。

    说话间,少年峥嵘之色时露,曾国藩很是欣赏。一个念头在心里悄悄泛起:派李鸿章去

    上海如何?但眼下他无一兵一卒,能在短期内组建起一支军队吗?

    曾国藩回到衙门,将这个想法与赵烈文商量。赵烈文完全同意。并说出两个更为重要的

    理由来:一是曾家门第太盛,军权太大,要谨防谤讟,预留后路。趁着现在兴旺时期,让李

    鸿章出来建一支淮军,名为另立门户,实为一家。万一今后曾家有不测,湘军有不测,只要

    李鸿章在,淮军在,大局则不会破裂。二是河南、皖北捻军势力很大,江宁克复后,主要的

    敌人便是它了。仗打得久,军营习气必然滋生,且湘军不服北方水土,今后平捻,还得靠由

    皖北招募的淮军。赵烈文这两个理由一说出,曾国藩不由得心悦诚服地钦佩,为自己身边有

    如此远见卓识的人才而高兴。尽管作为自己的传人,李鸿章还有许多不足之处,但权衡利

    弊,只有他最为合适了。

    曾国藩不再犹豫,他要为目前的救上海之危,更要为以后的百年大计,把李鸿章全力扶

    植起来。

    听说要由自己去招募淮军,援救上海,李鸿章比当年中进士点翰林还要兴奋。他十分懂

    得乱世年头,有枪便是草头王的道理。上海一个月光厘捐就是六十万,拿出一半来,就可以

    养五万精兵了;手中有五万精兵,谁还奈何得了!

    李鸿章兴冲冲地将招五万淮军的计划向曾国藩禀报时,却遭到当头一盆冷水:“少荃,

    将在谋而不在勇,兵在精而不在多,这条古训你都忘记了?”曾国藩严肃地说:“一次招募

    五万,泥沙俱下,鱼龙混杂,必然正经人少,无赖之徒多。你看长毛,动辄十万二十万,有

    时甚至号称百万,其实都是乌合之众,稍一遇挫,便四散逃走了。这样的兵,再多有什么

    用!徒糜费粮饷罢了。你这次回庐州募勇,一定要以我和罗山先生过去招募湘勇的办法,募

    那些有根有底、朴实勤苦的种田人,油滑的市井游民,纵然聪明伶俐也不可要。”

    “恩师指教的是。”李鸿章忙点头不迭,“那我先招两万。”

    “两万也多了。”曾国藩摇摇头。

    “一万何如?”

    “先招五千。”曾国藩伸出一只巴掌。

    “好,我就先招五千!”乖觉的李鸿章忙点头应允。心里想:到了上海,有了银子,打

    开了局面后,招多少还不由我!

    “恩师,大家都说您会相人识人,门生想请您传授一点识别兵勇的办法。这次回去,好

    多挑选些有出息的官兵来。”

    “相人识人,奥妙甚多,复杂得很,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说得清的,有些还不能言传只能

    意会,关键在相者识者的阅历。我曾经编过几句口诀,念给你听听。”曾国藩微笑着说,

    “邪正看眼鼻,真假看嘴唇,功名看气概,富贵看精神,主意看指爪,风波看脚筋,若要看

    条理,全在语言中。”

    李鸿章轻轻地背诵了一遍,说:“这几句口诀简明扼要,只是门生愚陋,觉得空泛了

    些,好比说真假看嘴唇,究竟什么样的嘴唇是真,什么样的嘴唇是假呢?”

    曾国藩大笑起来:“这就难说了。方才我讲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就是指的这些,要

    靠自己去揣摩。东坡说世上有许多事,只可了于心,不可达于笔,这相人识人一事最是如

    此。不过,你问的是识别兵勇,这是相人术中最简单的,我就跟你细说几句吧!”曾国藩捋

    着已变花白的长胡须,正色道,“第一看五官。以双目神不外散,鼻梁直,嘴唇厚为最好。

    第二看皮肤,以肤色粗黑,双手茧多为最好。第三看说话。以木讷寡言为最好。主要是这三

    条,其他都是次要的。”

    曾国藩的三条相勇标准,给李鸿章很大的启发。他恭恭敬敬地说:“门生一定按恩师所

    教的,挑选五千精壮淮军前来。”

    李鸿章的父亲李文安官至刑部督捕司郎中,记名御史,他和哥哥瀚章又在外面做官,故

    李家在庐州颇著威望,加以鹤章、昭庆这几年在家办团练,与其他团练首领交往很多,当李

    鸿章振臂一呼时,便应者云集,没有几天,应招的乡勇就达到五六万。李鸿章不敢违背老师

    的意志,按照那三条相勇标准,从中精选了五千人,组建成十营,由李家多年的好友张树

    声、张树珊、张树屏三兄弟和周盛波、周盛传两兄弟及刘铭传、潘鼎新、吴长庆、鹤章、昭

    庆十人为营官,依次命名为树字一营二营三营、盛字一营二营、铭字营、鼎字营、庆字营、

    鹤字营、昭字营。二十天后,李鸿章便带着五千淮军齐齐整整地开进了安庆,在金保门外操

    兵场上,接受了两江总督的检阅。

    曾国藩见五千勇丁绝大部分粗壮结实,颇为满意;但十个营官,仅潘鼎新为举人出身、

    鹤章昭庆出自读书人世家,其他七人或为盐枭,或为马贩子,或为无业游民,或为乡间土霸

    王,中有两三人竟然一字不识,曾国藩对此很是忧虑。好在这些营官均武艺超群有统驭士卒

    的威严,既已组建成军,并开到安庆,曾国藩也就不再说什么了。钱鼎铭心急如火,见军队

    已建好,巴不得他们立刻飞到上海,便以十八万两银子的高额代价雇了七艘洋船,要将五千

    淮军一次运走。

    如此气魄宏大的调兵遣将,令四方震动,淮军将士人人自觉很阔气风光,湘军将士个个

    眼红,巴不得哪天也开开这个洋荤,安庆百姓更是从未见过这个世面。一大早,江边码头

    上,便老幼扶携,人山人海了。

    南门外上下三层的怀宁酒楼,是安庆城最大的酒家,三天前便开始谢绝一切客人,忙忙

    碌碌地作准备,这里将要为开赴上海的淮军举行盛大的饯行宴会。

    辰时起,怀宁酒楼前的草坪上便陆续停下一顶顶呢轿、一匹匹骏马。到了午正,宽阔的

    草坪便被轿、马挤得水泄不通。

    这时,一队卫兵过来,清出一条两丈宽的过道。接着,一队长轿缓缓抬来,在草坪边停

    下。从打头的绿呢轿里走出今天宴会的主人——钦差大臣、协办大学士、太子少保、兵部尚

    书衔节制四省军务两江总督曾国藩。他头戴正一品红珊瑚顶戴伞形红缨帽,身穿绣有仙鹤补

    子的绀色九蟒五爪袍,脚套粉底皂缎靴,下轿后,在过道口站定,并没有开步。紧接着,从

    第二顶蓝呢轿里走下今天饯行的主要对象——按察使衔、福建延津邵道道员、淮军统领李鸿

    章。他今天头戴正三品蓝宝石顶戴红缨帽,身穿绣有孔雀补子暗红九蟒五爪袍。跟着,从各

    色轿里相继走出李续宜、杨岳斌、彭玉麟、鲍超、多隆阿、康福等一班文武僚属来,都一色

    的朝服,没有品级的也换上簇新的衣帽。湘军中的老营官哨官们记得,如此隆重的盛会,只

    有武昌城颁赠腰刀那一次。待大家都下了轿,曾国藩伸出右手,对李鸿章说:“少荃请!”

    李鸿章一听,慌得满脸通红,忙说:“恩师请,门生随后侍候。”

    曾国藩笑着说:“今天为你饯行,理应你走在前。”

    李鸿章急了,连声说:“恩师请,恩师请!”…Wap.zZzcn.com

    见曾国藩仍笑着站立不动,李鸿章深深地一弯腰,说:“恩师今天给门生这样大的脸

    面,门生粉身碎骨不足以报答。”

    说到这里,李鸿章激动得泪水盈眶。

    曾国藩点点头,似对这句话很满意,便不再谦让,迈着惯常稳重的步伐,走进了怀宁酒

    楼,李鸿章和彭玉麟等人随后跟着。

    怀宁酒楼的一、二两层楼里摆下三十桌酒席,那里早已坐齐了湘淮两军营官以上的将

    领,以及安庆官场上的要员、乡绅名流,还有钱鼎铭及七艘洋船的船长等等。曾国藩、李鸿

    章一行刚进门,等候在一楼的人便纷纷起立肃迎。曾国藩微笑着伸出手来,对着大家挥动几

    下,然后登上楼梯向二楼走去。二楼只摆了五桌,这里的人物身分更高一些,上首一桌特为

    给曾国藩、李鸿章等人留着。曾国藩刚一落坐,热气腾腾的各色菜肴便不断上来了。

    徽菜与粤菜、川菜、湘菜、杭菜、闽菜、淮扬菜、鲁菜齐名,号称为中国八大菜系。安

    庆城酒店里的菜肴,更是徽菜的代表。尽管这座城市脱离战火还不过半年光景,因为总督衙

    门和湘军统帅部设在这里,旧官新贵云集,尤其是那些在战场上发了横财的湘军将官们,抱

    着“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的心态,一有机会来到安庆,便把它当作烟花温柔

    之乡,毫不吝啬地将大把大把的银钱抛向酒楼妓寮,故而刺激了安庆城在废墟上很快地形成

    畸型的繁华。苦难中的安徽人民,从皖南皖北蜂拥向这座长江边的古城,其中尤以厨师和少

    女为多。徽菜这朵肴苑奇葩便在这片土地上重新开放。

    徽菜向以烧炖为主,讲究真本实料,火功到家,菜肴明油味浓,色泽红润,滋味醇厚,

    汤汁清纯。怀宁酒楼的徽菜,公认为安庆府里第一号。今天,老板和厨师们有意趁着这个百

    年难遇的机会,好好地表演一番,把怀宁酒楼的名气传到全国去,甚至想借洋船长之口远播

    海外。厨师们使出浑身解数,精心烹调,老板站在厨房门口,每出一道菜,都要亲口尝一

    尝,点头了,才端出去。酒席上无论是冷盘热菜、烧炖汤汁,每一道菜都体现了徽菜风味。

    席上一片赞赏之声,连那几个不惯中国饮食的洋船长也伸出了大拇指,喜得十几个跑堂脸上

    流油,脚底生风。徽菜中拿手压轴戏是水族菜。打听得酒席的主人最爱吃水物,今天传统的

    荷包鲫鱼、清蒸鲥鱼、蟹烧狮子头、咸水虾更是做得令人叫绝。厨师们别出心裁地在这四盆

    水族菜上,用红萝卜丝摆出“福”“禄”“寿”

    “禧”四个字,招得酒楼上下满堂喝采!

    为助酒兴,老板还从戏班子里请来了戏子。只见一旦一生正在对唱黄梅小调《夫妻观

    灯》:“胖子来观灯,挤得汗淋淋;瘦子来观灯,挤成一把筋;长子来观灯,挤得头一伸,

    矮子来观灯,他在人缝里钻。我夫妻二人向前走哎,观灯观人好开心!”风趣的唱词,滑稽

    的动作,再配上动听的黄梅调,把醉醺醺的客人们乐得捧腹大笑。此时此刻,他们哪里还想

    得起就在安庆城外,贫瘠动乱的安徽大地上,数百万人正在死亡线上挣扎,到处是哀鸿遍

    野、饿殍满地的惨象!宴会进行到火热的时候,曾国藩举杯对大家说:“诸位在这里宽怀畅

    饮,我和少荃到三楼茶室里叙叙师生之情。”

    说着,携起李鸿章的手走上三楼。

    三楼早已布置好了一个精致的茶座。一把古色古香的宜兴茶壶里泡着碧青的婺源绿茶,

    几上摆着八色时鲜果品,曾李二人相对而坐。

    李鸿章激动地说:“恩师为门生举办这样隆重的送别仪式,令门生没齿不忘。不管今后

    发生什么变化,有一点决不会改变,那就是,鸿章今生今世永远是恩师的门生,是年伯的犹

    子。”

    曾国藩微笑着点点头,没有作声。过一会儿,他望着窗外寥廓江天,深情地问:“少

    荃,你还记得初次与我见面的情景吗?”

    “记得,记得。”聪明过人的李鸿章完全没料到,老师会突然间提出这样一个不着边际

    的问题来,他诚惶诚恐地回忆道,“那是道光二十五年秋天,正是京师最好的季节,门生那

    年二十二岁,第一次随父亲进京。进京的当天晚上,父亲便对门生说:我有个湖南同年,道

    德文章胜我十倍,明天带你去拜他为师。第二天一早,父亲便带我到碾儿胡同来拜见恩师。”

    “你那天穿一件不合身的夹绸长袍,怯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红着脸喊了声年伯后就不

    作声了,像个大姑娘似的。”曾国藩开心地笑着,笑得李鸿章不好意思起来。

    “门生从未见过世面,那时恩师在我的心目中,犹如半天云端中的神一样,高不可

    攀。”李鸿章说着,自己也禁不住笑了。

    “少荃,你还记得我当时正在读什么书吗?”对那天的情景,曾国藩记忆犹新,他有意

    考考眼前的门生。

    “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