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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进军皖中(1/2)

    曾国藩第二部——野焚

    一丑道人给曾国藩谈医道:岐黄可医身病,黄老可医心病——

    入夏以来,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近半个月,湘中一带又刮起了火南风。这风像是从一

    座巨大的火炉中喷出似的,吹在人的身上,直如火燎炭烤般地难受。山溪沟渠中的水,全被

    它卷走了,连常年行船的涓水河,也因水浅而断了航。禾田开了坼。几寸宽的坼缝里,四脚

    蛇在爬进爬出。已扬花的禾苗,因缺水而显得格外的枯黄干瘪。什么都是蔫蔫搭搭、半死不

    活的,连狗都懒得多叫一声,成天将肚皮贴在地上,吐出血红的舌头喘粗气。人们在摇头叹

    息。上了年纪的人都说,三十年没有见过这样恶毒的火南风了,这是连年战乱不休,互相残

    杀,引起了天心震怒。火南风是上天对世人的惩罚啊!

    午后,天气更加燥热,一向最能吃苦的荷叶塘农夫,这时也忍受不了烈日的无情炙烤,

    都躲在茅屋里不敢出来。四野静悄悄的,只有一声递一声尖厉单调的蝉鸣,从粉墙外的柳树

    叶上,传进黄金堂两边厢房里,合着屋子里混浊不清的老年男子的哼哼声,使这一带的空气

    益发显得滞闷难耐。

    黄金堂东西两边共有十多间厢房,它是曾府中最好的住屋,东边住着曾国藩一家人,西

    边住着曾国荃一家人。去年秋天,曾国华应李续宾之邀去了湖北,紧接着曾国荃也重返吉安

    战场。这几天里,曾国荃的妻子熊氏就要临产了。两个月前,纪泽的妻子贺氏在黄金堂难产

    死去。贺家坳的张师公说黄金堂有鬼,贺氏是被那鬼捉去当了替身,贺氏也要在此找替身。

    熊氏很害怕,一心想请张师公进来捉鬼,但又怕大伯骂。因为曾国藩素来恪遵祖父星冈公家

    教,不准巫师进门。

    妯娌们商量后,决定请张师公在曾国藩午睡时进府来做道场。

    吃过午饭后,看着曾国藩睡下了,张师公带了一个小徒弟,偷偷地进了黄金堂,将熊氏

    卧房关好,在里面点起蜡烛线香,穿上法衣,仗着一把桃木剑,作起法来。一切都是轻轻

    地:轻轻地跳跃,轻轻地念咒,轻轻地敲锣。看看道场快要完了,谁知小徒弟一不慎,将搁

    放在柜顶上的一面锣碰了下来。在这安静的午后,这一面锣掉在铺着青砖的地上,犹如放炮

    打雷,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

    “什么鬼名堂!”正在东边厢房里睡觉的曾国藩被惊醒了,他愤怒地坐起来,大声喊

    叫。西边厢房里,欧阳夫人、熊氏、伍氏几妯娌吓得不敢做声。欧阳夫人忙跑过来,气喘嘘

    嘘地说:“没什么,一面破锣摔下来了。”

    “锣为何摔下来?”曾国藩望着夫人脸色发白,神色惊慌,觉得奇怪。

    “是老黄猫弄下来的。”欧阳夫人急中生智。

    曾国藩走出东厢房,来到正厅。只见西边房门紧闭,门缝里隐隐约约透出一丝烟气来。

    曾国藩怒气冲冲地走过去,一脚将门踢开,身穿法衣的张师公和他精心布置的道场,立刻毫

    无遮拦地展现在曾国藩的面前。曾国藩这一气非同小可。他冲上前去,一把抓住张师公,破

    口大骂:“你是哪个?狗胆包天,敢在我家胡作非为!”

    干瘦的张师公早吓得魂不附体,双膝跪在曾国藩面前,哀求道:“曾大人,小人不是私

    自闯进来的,是九太太要我来的呀!曾大人,你老饶命,饶命!”

    张师公连连磕头,小徒弟看着这个凶神恶煞般的曾大人,早吓得哇哇大哭起来。熊氏也

    嘤嘤哭着,挺着大肚子,走到曾国藩身边:“大伯,都是我的不好,是我叫他来的。大伯,

    你就骂我打我吧!”

    “你们这批蠢猪!”曾国藩瞟了一眼熊氏,又环视着站在一旁的欧阳夫人、伍氏,“祖

    父在生时,是怎么教训的?这两年,我们兄弟在江西不顺利,都是让你们这批贱人把师公巫

    婆引进黄金堂来弄坏的。厚二!”曾国藩高叫满弟曾国葆的乳名,曾国葆慌慌张张地跑来。

    “把这个鸟师公给我赶出去!什么乌七八糟的道场!”说罢,铁青着脸回到了东厢房。

    坐在竹床上,出了半天粗气后,曾国藩的情绪慢慢平息下来。回家守父丧以来,他不断

    地回忆这些年带兵打仗的往事,每一次回忆,都给他增加了一分痛苦。一年多里,他便一直

    在痛苦中度过。比起六年前初回荷叶塘时,曾国藩已判若两人。头发、胡须都开始花白了,

    精力锐减,气势不足,使他成天忧心忡忡。尤其令他不可理解的是,两眼昏花到看方寸大小

    的字都要戴老花眼镜的地步。他哀叹,尚不满五十岁,怎么会如此衰老颓废!他甚至恐惧地

    想到了死。但他绝对不甘心。假若这时真的死去,他曾国藩千年万载都不会瞑目,他那缕屈

    抑不伸的怨魂,日日夜夜都会绕着高嵋山岫,飘在涓水河上,永远不会化开。是的,曾国藩

    怎么想得通呢?这些年来,为了皇上的江山,他真可谓赴汤蹈火、出生入死,到头来,江西

    的局面一筹莫展,不仅粮饷难筹,连他本人和整个湘勇都受到猜忌。天下不公不平的事,还

    有过于此吗?

    去年回家不久,他收到了湖南巡抚衙门转来的上谕:赏假三个月,假满后仍回江西督办

    军务。他深知江西军务的难办,估计无人可以代替自己,遂援大学士贾桢的先例,请皇上同

    意他在籍终制。皇上不允。曾国藩心中暗自高兴,对付长毛,皇上到底还是知道缺他不可,

    于是趁机向皇上要督抚实权。说非如此,则勇不能带,仗不能打。谁知此时,何桂清正任两

    江总督,他利用两江的富庶,倾尽全力支持江南大营,雄心勃勃地要夺得攻下江宁的首功。

    江南大营在源源不断的银子的鼓励下,打了几场胜仗,形势对清廷有利。咸丰帝便顺水推

    舟,开了他的兵部侍郎缺,命他在籍守制。曾国藩见到这道上谕后,冷得心里直打颤,隐隐

    觉得自己好比一个弃妇似的,孤零零,冷冰冰。

    后来,湘勇捷报频传。先是收复薪水、广济、黄梅、小池口,接着水师外江内湖会合,

    夺取了湖口,打下了梅家洲。

    四月,又一举攻克九江城,林启容的一万七千名太平军全军覆没。为此,官文、胡林翼

    赏加太子少保衔,李续宾赏加巡抚衔,杨载福实授水师提督,彭玉麟授按察使衔,均赏穿黄

    马褂。消息传来,曾国藩又喜又愧。喜的是自己亲手创建的湘勇,建立了如此辉煌的战功;

    惭愧的是自己过去自视太高了。这一年多来不在前线,湘勇水陆两支人马在胡林翼、李续

    宾、杨载福、彭玉麟的指挥下,反而打得更好。看来,对付长毛的能人多得很。

    于是,曾国藩又添三分痛苦:照这样下去,湘勇很有可能在一年半载中便打下江宁;自

    己建的军队,却让别人驱使着,摘下那颗盖世硕果。这个滋味,曾国藩无论如何不愿意去品

    尝。他几次想向皇上请缨,但终究不敢下笔。这样出尔反尔,岂不贻笑天下?思前想后,左

    右为难,曾国藩的病情愈来愈严重,心情愈来愈烦躁。这一向,他看什么都不顺眼,常常无

    端发脾气,弄得曾府上下,人人提心吊胆。但他毕竟还是有节制的,像刚才这样粗暴的行

    动、粗鄙的话,过去还没有出现过。今天发作,事出有因。

    铜锣掉在地上之前,他正在作一个恶梦:江宁攻下了,最先冲进城里的,竟是僧格林沁

    的蒙古马队,接下来的是耀武扬威的旗兵、绿营,多隆阿、官文、桂明等人骑在高头大马

    上,神气十足地走在前列;江面上,何桂清指挥着胡林翼、李续宾、彭玉麟、杨载福等人在

    摇旗呐喊,城门外、大江里,四处是湘勇血肉模糊的尸首。一会儿,咸丰帝来到了江宁,接

    受了僧格林沁的献俘。皇上给每位立功者都赏了一件黄马褂。

    江宁城里,一片金灿灿的。忽然,曾国藩惊讶地发现,德音杭布也披着一件黄马褂,在

    向皇上哭诉着什么。皇上听着听着,大喝一声:“带曾国藩!”曾国藩心惊肉跳。正在这

    时,哐啷一声,他惊醒过来了……

    欧阳夫人端来一碗冰糖莲羹。他吃了两口,心里略觉舒坦一点:“九弟妹还在哭吗?”

    “还在哭,劝都劝不住,她说她一个人在这里害怕。”欧阳夫人拿起竹床上一把大蒲

    扇,轻轻地给丈夫扇着,“你们男人哪里晓得,女人生孩子,和男人上战场一个样,肚子一

    旦发作,是生是死,难以预料,况且贺妹子死去不久,你叫弟妹怎么不怕?她说大伯不让捉

    鬼,她就打发人去叫老九回来壮胆。”

    “真是妇道人家!老九为女人生孩子回来,他的脸往哪里放?”想起兄弟在前线打仗卖

    命,自己为这点事对弟妹大发脾气,太对兄弟不住了。曾国藩怀着歉意对夫人说,“你再过

    去对她说,刚才是大伯不对。大伯这一向心烦,容易发脾气。再说,她违背祖训,偷偷请师

    公到家里来作道场也不对。若是真害怕,明天派一顶轿,送她回娘家去生孩子,满月后再回

    来,大伯为她母子接风。”

    “好,有你这句话就行了。”欧阳夫人感激地望了丈夫一眼,顺手接过空碗,说,“我

    这就去告诉九弟妹。”

    “哥,那个骗人的张师公走了。”过了一会,国潢进来禀告,“我狠狠地骂了他一顿,

    警告他,今后若再进曾府大门,我就打断他的狗腿。张师公说他再不敢来了。”

    这些年,曾府四爷经营家政,比以往更神气、派头更大了。这不仅因为老六、老九每攻

    下一座城池时,便大量往家里搬运金银财宝,还因为曾家手握重兵;乱世年头,谁个不畏

    惧,不巴结?湘勇在外面打仗,湘乡县四十三都的反应,比上报给皇上的奏章还要来得快而

    准确。只要看到永丰河、涓水河上行驶着装满货物的船队,便可知湘勇最近打了胜仗。祖祖

    辈辈穷怕了的作田人,看着这些财物,眼热得不得了,都要把儿子、丈夫往湘勇里送。自己

    找上门的,辗转托人说情的,天天不断,把个曾四爷捧得晕晕乎乎。这一年多来,国潢见哥

    哥心情不好,时常生病,心里很着急,四处延医求药,打听偏方,一心巴望哥哥早日恢复健

    康,好重上战场,为曾家攫取更多的财富更高的地位。昨天,他又有了新发现。

    “哥,蒋市街碧云观里来了个游方道士,有起死回生的绝技,什么疑难怪病,他都可以

    治得好。明天我陪哥去见见他如何?”

    “一个游方道士能有这样高的医术?”曾国藩怀疑地问,“你听谁说的?”

    “雁门师亲口对我说的。”国潢坐到竹床另一头,神秘地说,“雁门师前几天到碧云观

    去寻访老友九还道长,见观里有一位面孔丑得出奇的新道长。九还道长介绍说,这是他的道

    友,新近从广西游历到此。雁门师见他脸虽难看,却仙风道骨,因而喜欢。丑道长也钦佩雁

    门师的学问。两人谈得十分投机。当夜,雁门师留宿碧云观,又谈到深夜。谁知兴奋过头,

    雁门师的老气痛病发作了,急得九还道长手足无措。丑道长不慌不忙地拿出一根银针来,在

    雁门师的耳根上扎了一针。真是怪事!雁门师马上就不痛了。他于是知丑道人医术精湛,向

    道长求断根之方。丑道长开了一个药方。雁门师服了两三剂后,觉得精神大振,手脚轻便,

    仿佛年轻了十岁。雁门师昨天到碧云观去道谢,丑道人要他切莫外传,说从不替凡夫俗子看

    病。我昨天到蒋市街,恰遇雁门师出观。他悄悄地告诉我这件事,要哥亲到碧云观去拜访这

    位道人。”

    曾国藩素来尊敬这位给他启蒙的忠厚塾师,既然是雁门师的亲身经历,还有什么可怀疑

    的!

    蒋市街离荷叶塘有十七里路。第二天,兄弟俩起个大早,乘两顶竹凉轿,趁着上午凉快

    的时候,赶到了碧云观前。

    建在蒋市街的碧云观已有两百年的历史了。观不大,几间草房,一圈竹篱,向来不大引

    人注目。三十年前,曾国藩还未考取秀才。一次,他挑了几十个自家编织的菜篮子赶蒋市街

    的集,想换几个纸笔钱。毕竟是读书人,总觉得做买卖是丢脸的事,曾国藩急着要脱手,把

    价钱压低,买主都围在他的摊子前面。这下惹怒了另外两个卖菜篮子的汉子。曾国藩和他们

    争辩。那两个汉子讲不过他,便来蛮的。正在这时,从碧云观里走出一位道长,喝退了那两

    个大汉,把曾国藩带进观里,请他喝茶,并劝他不要出来卖东西,这不是读书人做的事。曾

    国藩十分感激。后来,曾国藩进了翰林院,想寄点银子给道长修观,一打听,道长早已仙

    逝,便也作罢了。今日来到这里,见碧云观与三十年前并无多大差别,而自己却由昔日的英

    俊少年变得衰老不堪了。曾国藩心里感叹不已。

    兄弟二人推开虚掩的竹门。院子里静悄悄的,沿篱笆种了一溜葫芦藤,青藤翠叶间,时

    而垂几个油绿发亮的小葫芦。

    这些小葫芦,两个圆球配合,上小下大,造型天然成趣,给碧云观增添盎盎生气。一个

    身材颀长的道人正在给葫芦藤浇水。道人背对着竹门,前面是高耸壁立的黛色山崖。“好一

    幅令人羡慕的仙居图!”曾国藩在心里赞叹。

    “道长,打扰了!”曾国潢走前一步,客气地叫了一声。

    那道人转过身来,和蔼地说:“是找九还道长吗?他昨天出观访友去了。”

    曾国藩看那道人,果然丑得出奇:脸上满是发亮的疤痕,一边眉毛稀稀拉拉,另一边则

    干脆脱落尽净,代之以粗糙的皱皮,嘴唇略向右边歪斜,下巴上横着一道裂痕,将胡须明显

    地划成两半。面孔虽丑,两只眼睛却分外明亮宁静,充满着睿智的光芒。遂忙拱手施礼,笑

    道:“我们兄弟不会九还道长,特来拜谒您。”

    “找我何事?”丑道人放下手中的水壶,微笑着问。那笑容里满是和善、亲切。就凭这

    一脸纯真的笑容,曾国藩断定这是一个内涵深厚、宅心光明的人。

    “昨闻雁门先生盛赞道长医道精深,有妙手回春绝技,家兄久患重病,特来拜谒,求道

    长法眼看一看。”曾国潢努力做出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几句简简单单的话,害得他字斟句

    酌地说了很久。

    “哈哈哈!”丑道人爽朗地笑起来,“雁门先生谬奖了,那天不过偶尔碰中而已,哪有

    什么医道精深、妙手回春。”

    “仙师请了。”曾国藩略微弯了弯腰,说,“雁门师忠厚长者,从不谬许人,是他特为

    叫弟子前来恳请仙师,以悲天悯人之心,布春满杏林之德,好叫弟子早脱病患苦海,略舒平

    生鄙怀。”

    丑道人收起笑容,正色看了曾国藩良久,轻轻地摇摇头,说:“我今日能与二位在此相

    会,也算是缘分吧,请随贫道进屋。”

    说罢,自己先迈步进门,曾国藩兄弟跟着他进了草房。道房里无甚摆设,几件简朴陈旧

    的日用家具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正面粉壁上悬挂一幅古色古香的老君炼丹图。曾国

    藩心里叹道:“真个是仙家风味,清净无为!纸醉金迷、勾心斗角的世俗生活,在这里简直

    就是污秽不堪的痈疽。”

    丑道人让座斟茶完毕,拿出一方薄薄的棉垫来,平放在茶几上,让曾国藩伸出一只手搁

    在其上,自己在对面坐下来,微闭双眼,默默切脉,不再说话。许久,道人示意换一只手,

    又切起来,仍不说话。曾国藩见道人切脉的手上也布满疤痕。

    他心中好生奇怪:望闻问切,乃医家治病必不可少的程序,为何这个道人不望不闻不

    问,只顾切脉,而又切得如此之久呢?

    他注意观察道人的表情:从容安详,凝神端坐,似已忘却人世,遨游仙乡。曾国藩越看

    越觉得道人的脸型神态,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在哪里见过。他想了很久想不出。的确,在

    他的所有故旧友人中,没有这样一张丑陋难看的脸。

    时光已近正午,往日此刻,正是热得难受的时候,但今日坐在道房里的曾国藩,却感到

    身边总有一股习习凉风在吹,遍体清爽。四周异常的安静、清馨。窗外,可隐隐约约听见花

    丛中蜜蜂振翅飞翔的嗡嗡声;房里,小火炉上的百年瓦罐冒出吱吱的声响,传出沁人心脾的

    茶香。历尽战火硝烟的前湘勇统帅,此刻如同置身于太虚仙境、蓬莱瀛洲,心里偷偷地说:

    “早知碧云观这样好,真该来此养病才是!”

    道人足足切了半个时辰的脉,这才睁开眼睛,望着曾国藩说:“贫道偶过此地,于珂乡

    人地两生,亦不知大爷的身分。不过,从大爷双目来看,定非等闲之辈,但可惜两眼失神,

    脉亦缓弱无力。实不相瞒,大爷的病其来已久,其状不轻呀!”

    曾国藩心里一怔,国潢正要抢着说话,他用眼色制止了,说:“弟子眼光虽有点凶,但

    实在只是荷叶塘一个普通的耕读之徒。请问仙师,弟子患的是什么病?”

    丑道人微微一笑,收起棉垫,慢慢地说:“大爷得的是怔忡之症,乃长期心中有大郁结

    不解,积压日久而成。”

    曾国藩点头称是,甚为佩服道人的一针见血。

    “大爷。”丑道人轻轻地叫了一声,使得曾国藩不自觉地挺起腰板,端坐聆听,“《灵

    枢经》说,五脏已成,神气舍心,魂魄毕具,乃成为人,可见神乃人之君。《素问经》说,

    得神者昌,失神者亡。贫道看大爷堂堂一表,肩可担万民之重任,腹能藏安邦之良策,只可

    惜精神不振,目光黯淡,朦胧恍惚,语气低微,此乃失神之状也。贫道为大爷惋惜。”

    曾国藩见丑道人谈吐高深,眼力非凡,想此人真非比一般,与之交谈,必定有所收益,

    遂问:“请问仙师,适才言在下之病,乃郁结不解所致,人为何会有郁结?”

    “大爷问得好。”道人莞尔一笑,“凡病之起,多由于郁。郁者,滞而不通之意也。人

    禀七情,皆足以致郁,喜则气缓,怒则气上,忧则气凝,悲则气消,恐则气下,惊则气乱,

    思则气结,行气紊乱,皆致壅滞,足以郁结。”

    曾国藩又问:“在下近来常患不寐症,一旦睡着,又怪梦连翩,请问这是何故?”

    “此亦七情所伤之故。”丑道人缓缓答道,“情志伤于心则血气暗耗,神不守舍;伤于

    脾则食纳减少,化源不足,营血亏虚,不能上奉滋养于心,心失所养,以致心神不安而成不

    寐。各种情志又多耗精血,血不养心,亦多致不寐之症。故《景岳全书》上说:‘凡思虑劳

    倦,惊恐忧疑,及别无所累而常多不寐者,总属真阳精血之不足,阴阳不变,而神有不安其

    室耳。’大爷睡中梦多,总因思虑过多之故;思虑过多则心血亏耗,而神游于外,是以多

    梦。”

    这番话,说得曾国藩连连点头,说:“仙师说得甚是深刻。在下之病,的确乃忧思而致

    气不活,血不足,心神摇动,精力亏欠。不过,在下年不到五十,尚思做点事情,盼望早日

    根治此病,略展胸中一点薄愿。请问仙师,有何药物可治疗?”

    丑道人听后,开口笑了起来:“大爷胸襟,贫道亦知。然大爷之病,乃情志不正常而引

    起,无情之草木,岂能治有情之疾病?”

    “难道就不能治吗?”曾国潢忧郁地问。

    “可治,可治。”道人严肃地说,“大爷之病,乃情志所致之心病也。岐黄医世人之身

    病,黄老医世人之心病,愿大爷弃以往处世之道,改行黄老之术,则心可清,气可静,神可

    守舍,精自内敛,百病消除,万愁尽释。”

    丑道人这几句话,真使曾国藩有振聋发聩之感,不觉悚然端坐,病已去了三分。他恭敬

    道:“愿听仙师言其详。”

    “《素问经》上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可以长久。这既是立身之本,亦

    是处世之方。”丑道人两目灼灼有神地说,“天文地理,自有专著论及,贫道不能详说。这

    人事之学说,依贫道看来,仅只黄老一家道中要害。故太史公论六家之要旨,历数其他五家

    之长短,独对道家褒而不贬。此非太史公一人之私好,实为天下之公论也。《道德经》虽只

    五千言,却揭出人事中极奥极秘之要点,一句‘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

    便揭橥世上竞争者取胜的诀窍。可惜世人读《道德经》者多,懂《道德经》者少,以《道德

    经》处世立身者更少。大爷想必从小便读过此书,谅那时年轻不更世事,不甚了了。请大爷

    回去后,结合这些年来的人事纠纷,再认真细读十遍,自然世事豁达,病亦随之消除。”

    道人不徐不急、从容平淡的一番话,对于满腹委屈、百思不解的曾国藩来说,犹如一滴

    清油流进了锈坏多年的锁孔,顿时灵泛起来。他起身打躬道:“谢仙师指点。”

    “大爷请坐,如此客气,贫道怎受得了。”道人和蔼地招呼曾国藩坐下,解开床头上的

    小市包,取出一部蓝布封面的书来,双手递过,“大爷,贫道平生一无所有,只有这本宋刻

    《道德经》乃先师所珍传。当年先师曾有言,日后遇到有根底之人,可以将此书赠送。今日

    得遇大爷,亦是贫道三生有幸,愿大爷精读善用,一生成就荣耀、平安泰裕,都在此书之

    中。”

    曾国藩起身接住,丑道人的眼角边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谲笑。

    “道长,你还给家兄开个单方吧!”曾国潢见道人说的都是不着边际的空话,送的是一

    本《道德经》,而不是医书,心中着急:若这样回去,岂不白来了一趟!

    “二爷不必着急。”道人瞟了一眼曾国潢,“我想令兄心中已明白,这部《道德经》便

    是最好的单方了。虽然如此,贫道还得为大爷开一处方。”

    道人磨墨运笔,很快写出一张处方来,交与曾国藩。曾国藩接过处方,问:“弟子还想

    冒昧请教仙师,眼下天气炎热,万物焦燥,弟子更是五内沸腾,如坐蒸笼,为何今日在仙师

    处,总觉有凉风吹拂而不热呢?”

    “大爷所问,一字可回答。”道人套上笔筒,说,“乃静耳。老子说:‘清静天下

    正。’南华真人发挥得更详尽:‘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

    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

    德之至也。’世间凡夫俗子,为名,为利,为妻室,为子孙,心如何静得下来?外感热浪,

    内遭心烦,故燥热难耐。大爷或许忧国忧民,畏谗惧讥,或许心有不解之结,肩有未卸之

    任,也不能静下来,故有如坐蒸笼之感。切脉时,贫道以己心之静感染了大爷,故大爷觉得

    有凉风吹拂而不热。”

    “多谢仙师指点,弟子受益非浅。”曾国藩说。心里叹道:真是惭愧!过去跟镜海师研

    习静字之妙,自认已得阃奥,其实连门槛都没入。到底方外人,排除了俗念,功夫才能到家。

    道人微笑着说:“还是我方才说的两句话,岐黄可医身病,黄老可医心病。有的身病起

    源于心病,故还得治本才能奏效。

    大爷回去后,多读几遍《道德经》和《南华真经》,深思反省,再益以所开的处方,自

    然身病心病都可去掉。”

    曾国藩又鞠一躬,发自内心地说:“多谢了!”

    丑道人说:“时候不早了,大爷兄弟也请回家,贫道今日和大爷兄弟一起离开碧云观,

    回庐山黄叶观去,从此采药炼丹,不复与世人交往矣。”

    说罢,和曾国藩兄弟走出碧云观,稽首告别,飘然北去。

    曾国藩望着远去的道人,又一次觉得那洒脱的步伐也似曾见过。

    曾国藩第二部——野焚

    二曾国藩细细地品味《道德经》《南华经》,终于大彻大悟——

    曾国藩回到荷叶塘,关起门来,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地读着丑道人所送的《道德

    经》。果然如道人所言,此时重读它,似觉字字在心,句句入理,与过去所读时竟大不相同。

    曾国藩早在雁门师手里就读过《道德经》。这部仅只五千言的道家经典,他从小便能够

    倒背如流。进翰林院后,在镜海师的指点下,他再次下功夫钻研过它。这是一部处处充满着

    哲理智慧的著作,它曾给予曾国藩以极大的教益。类似于“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成之台起

    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等格言,他笃信之,谨奉之,而对于该书退让、柔弱、不敢为

    天下先的主旨,仕途顺遂的红翰林则不能接受。那时的曾国藩一心一意信仰孔孟学说,要以

    儒家思想来入世拯世。对自身的修养,他遵奉的是“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对社会,他

    遵奉的是“以天下为己任”。也正是靠的这种持身谨严,奋发向上,关心国事,留意民情,

    使得他赢得了君王和同僚的信赖,在官场上春风得意,扶摇直上。咸丰二年间,正处于顺利

    向上攀援的礼部侍郎,坚决地相信“治乱世须用重典”的古训以及从严治军的必要性,遂由

    孔孟儒家弟子一变而转为申韩法家之徒。他认为自己奉皇上之命办团练,名正言顺,只要己

    身端正,就可以正压邪,什么事都能办得好。谁知大谬不然!这位金马门里的才子、六部堂

    官中的干吏,在严酷的现实中处处碰壁,事事不顺。

    这一年多来,他曾无数次痛苦地回想过出山五年间的往事。他始终不能明白:为什么自

    己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却不能见容于湘赣官场?为什么对皇上忠心耿耿,却招来元老重臣

    的忌恨,甚至连皇上本人也不能完全放心?为什么处处遵循国法、事事秉公办理,实际上却

    常常行不通?他心里充满着委屈,心情郁结不解,日积月累,终于酿成大病。

    这一年里,他又从头至尾读了《左传》《史记》《汉书》《资治通鉴》,希望从这些史

    学名著中窥测前人处世行事的诀窍,从中获取借鉴。但这些前史并没有给予他解开郁结的钥

    匙,反而使他更痛苦不堪:前人循法度而动成就辉煌,偏偏我曾国藩就不能成功!

    他也想到了老庄,甚至还想到了禅学空门。但是他,一个以捍卫孔孟名教为职志的朝廷

    重臣,一个以平叛中兴为目标的三军统帅,能从老庄消极遁世的学说中求得解脱吗?不,这

    对他来说,是绝对不可能的。

    这些日子,在实实在在的民事军旅中亲身体验了许多次成功与失败的帮办团练大臣,通

    过细细地品味、慢慢地咀嚼,终于探得了这部道家经典的奥秘。这部貌似出世的书,其实全

    是谈的入世的道理。只不过孔孟是直接的,老子则主张以迂回的方式去达到目的;申韩崇尚

    以强制强,老子则认为“柔胜刚,弱胜强”,“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江河所

    以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这句话说得多么深刻!老子真是个把天下竞争之术揣摩得最

    为深透的大智者。

    曾国藩想起在长沙与绿营的龃龉斗法,与湖南官场的凿枘不合,想起在南昌与陈启迈、

    恽光宸的争强斗胜,这一切都是采取儒家直接、法家强权的方式。结果呢?表面上胜利了,

    实则埋下了更大的隐患。又如参清德、参陈启迈,越俎代庖、包揽干预种种情事,办理之

    时,固然痛快干脆,却没有想到锋芒毕露、刚烈太甚,伤害了清德、陈启迈的上上下下、左

    左右右,无形中给自己设置了许多障碍。这些隐患与障碍,如果不是自己亲身体验过,在书

    斋里,在六部签押房里是无论如何也设想不到的,它们对事业的损害,大大地超过了一时的

    风光和快意!既然直接的、以强对强的手法有时不能行得通,而迂回的、间接的、柔弱的方

    式也可以达到目的,战胜强者,且不至于留下隐患,为什么不采用呢?少年时代记住的诸如

    “大方无隅”“大音稀声”“大象无形”“大巧若拙”的话,过去一直似懂非懂,现在一下

    子豁然开朗了。这些年来与官场内部以及与绿营的争斗,其实都是一种有隅之方,有声之

    音,有形之象,似巧实拙,真正的大方、大象、大巧不是这样的,它要做到全无形迹之嫌,

    全无斧凿之工。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柔弱,柔弱,天下万

    事万物,归根结底,莫不是以至柔克至刚。能克刚之柔,难道不是更刚吗?祖父“男儿以懦

    弱无刚为耻”的家训,自己竟片面理解了。曾国藩想到这里,兴奋地在《道德经》扉页上写

    下八个字:“大柔非柔,至刚无刚。”他觉得胸中的郁结解开了许多。

    读罢《道德经》,他又拿起《庄子》来温习。这部又称为《南华经》的《庄子》,是他

    最爱读的书;从小到大,也不记得读过多少遍了。那汪洋恣肆的文笔,奇谲瑰丽的意境,曾

    无数次地令他折服,令他神往。过去,他是把它作为文章的范本来读,从中学习作文的技

    巧,思想上,他不赞同庄子出世的观点,一心一意地遵循孔孟之道,要入世拯世,建功立

    业,泽惠斯民,彪炳后昆。说也奇怪,经历过暴风骤雨冲刷的现在,曾国藩再来读《庄

    子》,对这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巨著,有了很多共鸣之处。甚至,他还悟出了庄子和孔

    子并不是截然相对立的,入世出世,可以而且应该相辅相成,互为补充。如此,才能既做出

    壮烈奋进的事业,又可保持宁静谦退的心境。曾国藩为自己的这个收获而高兴,并提起笔,

    郑重其事地记录下来:静中细思,古今亿百年无有穷期,人生其间数十寒暑,仅须臾耳,当

    思一搏。大地数万里,不可纪极,人于其中寝处游息,昼仅一室,夜仅一榻耳,当思珍惜。

    古人书籍,近人著述,浩如烟海,人生目光之所能及者,不过九牛一毛耳,当思多览。事变

    万端,美名百途,人生才力之所能及者,不过太仓之粒耳,当思奋争。然知天之长,而吾所

    历者短,则忧患横逆之来,当少忍以待其定;知地之大,而吾所居者小,则遇荣利争夺之

    境,当退让以守其雌。

    老庄深邃的哲理,如一道梯子,使曾国藩从百思不解的委屈苦恼深渊中,踏着它走了出

    来,身心日渐好转了。

    这天夜里,曾国藩收到了胡林翼由武昌寄来的信。信上说浙江危急,朝廷有调湘勇入浙

    的动议。他已向皇上奏明,请命曾国藩再度夺情出山,统率湘勇援浙。为加强此奏的分量,

    他说服了官文会衔拜发。

    曾国藩从心里感激胡林翼对自己的关心和照顾,在这样的时候能仗义上疏,请诏复出,

    简直有再生之德。尤为难得的是,他能说动名为支持湘勇、实则嫉妒汉人的满洲权贵官文一

    起会衔,真个是用心良苦,谋画周到。湖北能有今天的局面,湘勇能在江西走出低谷,全凭

    着武昌城内官胡水乳交融的合作。此刻,曾国藩的脑子里,浮起了胡林翼屈身事官文的往事。

    官文是满洲正白旗人,出身军人世家,年纪轻轻便作了殿前蓝翎侍卫,屡迁至头等侍

    卫,出为广州汉军副都统,走的是满洲贵族子弟的特权道路,一帆风顺,青云直上。杨霈被

    撤职后,他由荆州将军任上调湖广总督。此人于游冶享受样样精通,就是于打仗治民不通,

    占着湖广总督的高位,什么事都不做,却又出于满洲权贵防范汉人的本性,对胡林翼事事横

    加干涉,弄得胡处处为难。一气之下,胡要幕僚起草奏折,向皇上告状。幕僚劝告:江南汉

    人手握重兵,朝廷如何放心得下?官文名为总督,实是朝廷派到湖广监视汉人的耳目,告官

    文的状,只会徒增皇上的反感。最好的办法是取得官文的支持,督抚同心,共成大业。胡林

    翼经此指点,立刻醒悟。不久,官文三十岁的六姨太生日,总督衙门向武昌官场大发请柬,

    要为六姨太热闹一番。谁知湖北司道府县大部分官员平日对官文都无好感,耻于为一个年轻

    的姨太太祝寿。生日这天,日上三竿了,总督衙门还冷冷清清。官文心里着急,六姨太气得

    嘤嘤哭泣。将近正午了,武昌城里的重要官员,仍无一人登门。官文无法,只得降尊纡贵,

    派人四处再请。正在这时,一辆绿呢大轿抬来,前面仪仗森严,后面跟着几辆花呢绣轿。一

    个家丁飞奔过来,递上一个名刺。管家接过一看,上面赫然写着湖北巡抚胡林翼的大名。管

    家喜出望外,连忙进府报告官文。官文欢喜异常,亲到大门外迎接。胡林翼不但自己来了,

    还带来了老母和正妻静娟夫人,以太太之礼,给六姨太送了一份厚礼。六姨太破涕为笑,在

    二门外恭迎胡家太夫人、夫人。听说巡抚以如此隆重的礼仪庆贺官文六姨太的生日,不到一

    个时辰,湖北藩司、臬司、粮道、盐道、汉阳知府、武昌知府全部来齐了。六姨太得了一个

    全脸面。宴席上,胡太夫人、静娟夫人尽选些好听的话恭维六姨太,把个六姨太喜得合不上

    嘴。临别时,胡太夫人又郑重邀请六姨太到巡抚衙门去做客,六姨太乐滋滋地接受了。

    第二天一早,一辆花呢大轿将六姨太抬进巡抚衙门,胡太夫人、静娟夫人设盛宴款待,

    陪着玩牌听曲,扯家常。六姨太自幼丧母,见胡太夫人这样喜欢她,便认胡太夫人为母。

    胡太夫人高高兴兴地收下这个义女,又叫她拜见了兄长胡林翼。胡太夫人送给六姨太一

    副金镯金耳环金戒指,算是给义女的见面礼。六姨太回府后,在枕边对着官文说起胡家母子

    的千好万好。并说,从今以后两家认了亲,就是一家了,就不要再为难胡林翼了。官文对这

    个娇媚聪敏的六姨太向来百依百顺,果然从此再不给胡林翼找岔子了。军事民事,全付与胡

    林翼一手办理,他只在上面画诺而已;而胡林翼也表面上对他恭敬顺从。武昌城里督抚关系

    之亲密,为全国之首。

    先前,曾国藩听到官胡这段故事后置之一笑。他笑胡林翼太软弱了,竟然用讨好一个姨

    太太的手腕来换取官文的合作,岂不太失堂堂大丈夫的气节!现在,他明白了,这正是胡林

    翼的高明之处,也是胡林翼胜过他的地方。“柔弱胜刚强”,胡林翼早已深懂此中之味,并

    运用得相当熟练了。

    “润芝啊,你竟比我早得道!”曾国藩高兴得拍着几案,不自觉地喊出声来。这一拍不

    打紧,把一支正燃着的蜡烛给震倒了,恰跌在摊开的《道德经》上。曾国藩心疼地抚摸着,

    却意外地在一个烧残的夹层之中发现一块薄薄的白绢。他小心地将白绢抽出,见上面写着几

    行字:

    涤生侍郎大人麾下:

    山人有幸,又与大人相晤,只是面容为山火所毁,不知惊吓故人否?尝思以陌路相接

    谈,或更少成见梗阻,故未能相认,尚乞谅宥是幸。

    山人为此次晤谈,计谋日久,思虑至深,所谈者,句句为医病,亦句句为立身。满人主

    中原两百年之久,何尝轻授兵权于汉人?大人虽雄才大略,连克名城,然亦气运转移,得乘

    时之利也。湘勇系大人所手创,听大人所调遣,替大人立功,亦为大人招妒也,此故岷樵、

    润芝位列封疆,而大人仍客悬虚位也。当此之时,战战兢兢犹恐不及,岂能四处开罪人耶?

    《道德经》一部,可以五字概括:柔弱胜刚强。前此不十分顺心,盖全用申韩之故也。

    山人试问大人:古往今来,纯用申韩,有几人功成身全?大人不久将再次奉命出山。山人夜

    观天象,见荆楚将星倍添光彩,知大人时运已至。望从此明用程朱之名分,暗效申韩之法

    势,杂用黄老之柔弱,如此,则六年前山人为大人许下之愿,将不日实现。盼好自为之。

    江右陈敷顿首谨拜“怪不得我觉得似曾相识,原来是广敷先生,他竟然如此用心良苦地

    来启迪我,真难为了他!”曾国藩喃喃说着,笑出声来。这段日子里,他仿佛真如陶渊明所

    说的“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对过去的一切,已大悔大悟,大彻大明了,精神状

    态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境地。

    不出陈敷所料,几天后,援浙诏命由湖南巡抚衙门递到荷叶塘。经过这番痛苦锻炼的曾

    国藩相信,他必能以更为圆熟的技巧、老到的工夫,在东南这块充满血与火的政治舞台上,

    演出一幕迥异往昔的精彩之剧来。

    曾国藩第二部——野焚

    三敬胜怠,义胜欲;知其雄,守其雌——

    当九江被攻下的时候,太平军在江西已处于不利局面,罗大纲、周国虞奉天王之命,率

    领在赣的三万余名太平军官兵,从饶州、广信一带,与李秀成在浙江的部队会合,北卫天

    京,南辟福建。

    李秀成,广西滕县人,是内讧以后崛起的重要军事将领。

    此人智勇双全,对天国忠心耿耿,受到天王的器重。天京内讧后,在广大将士的衷心拥

    戴下,石达开进京主持朝政。但这时的洪秀全被内讧吓怕了,再也不敢完全相信异姓人,他

    名义上尊石达开为义王,实际上却把权力交给了两位昏庸贪劣的兄长洪仁发、洪仁达,封他

    们为安王(后改封为信王)、福王(后改封为勇王),监视石达开。石达开气愤至极,率领

    十多万精兵离京出走。天国又一次面临危局。洪秀全当机立断,重新组建最高军事领导集

    团,任命赞王蒙得恩为正掌率、中军主将,成天豫陈玉成为又正掌率、前军主将,合天侯李

    秀成为副掌率、后军主将,李秀成堂弟李世贤为左军主将,韦昌辉的弟弟韦俊为右军主将。

    罗大纲、周国虞与李秀成会合后,声势浩大,浙江告急。

    朝廷欲急调湘勇赴浙江,但浙江提督周天受资望浅,不堪统率,只得任命钦差大臣、江

    南大营提督和春指挥。恰逢和春患病,不能受命。胡林翼趁此机会,联合官文火急上奏,请

    起复曾国藩,又鼓动骆秉章支持。湘勇出湖南后,骆秉章于钱粮支持甚厚,曾骆关系大为改

    善。骆亦不愿湘勇落于满人手里,便欣然上奏,并答应湖南继续全力支持饷糈。朝廷环顾四

    方,的确再无合适的人可以代替曾国藩,于是再次赏他一顶兵部侍郎空衔,命火速奔赴前

    线;同时又谕令官、胡、骆,既作保人,则必须确保湘勇的粮饷。

    咸丰八年六月初三日曾国藩接到上谕,初七日便整装离开了荷叶塘。他不再向朝廷讨价

    还价,要督抚实职了,反而生怕收回成命,离家前便打发荆七赍着“奉命援浙,即日择将出

    兵”的奏疏,先行赶到长沙,借湖南巡抚衙门的官封拜发。曾国藩之所以立即受命上路,除

    急于重统湘勇以酬夙志外,还有一件事,使他确信此次援浙,是走向立功坦途的一个吉兆。

    六年前,还是在为江氏守丧的时候,曾麟书对曾国藩兄弟说,四十年前,他去南岳烧香

    拜菩萨,在上封寺求得一签。

    签云:双珠齐入手,光彩耀杭州。曾麟书欣喜异常,回来对江氏说:“我今后必有两个

    儿子在浙江做官。”

    “真是灵验!”曾国藩心想,“可惜父亲死了,不然,看着儿子带勇入浙,该有几多高

    兴!”

    去年春天,曾国藩不待皇上批准,匆匆回籍奔丧的事,引起左宗棠大为不满。他肆口漫

    骂曾国藩自私无能,临阵脱逃。

    左宗棠是个从不掩饰情感的人,情绪一上来,就不顾一切,骂曾国藩骂得起劲的时候,

    他甚至把这个曾令他佩服的老友说得一无是处,连曾国藩多年自我标榜的忠敬诚信,也被他

    一概斥之为虚伪。左宗棠如此带头攻击,一时间长沙官场哗然和之,给蛰居荷叶塘守丧的曾

    国藩极大的刺激。他本已身心憔悴,经此打击,更添一重痛苦。曾国藩恨死了不念旧情的左

    宗棠,也恨死了不明事理的长沙官场,发誓永不与左宗棠说话,也永不与长沙官场往来。

    在前往长沙的途中,就如何会见左宗棠一事,曾国藩思考了很久。先前的发誓自然已经

    过去,既然复出带兵,怎能不与左宗棠说话?已经大彻大悟的曾国藩,对左宗棠一年前骂他

    的所有的话都可以不再计较,唯独对“虚伪”二字难以释怀。他一生最恨别人虚伪,想不到

    这个最招他厌恨的字眼,竟然由相交二十多年的老友加于自己的头上,如何不令他气愤伤

    心!想到这里,曾国藩决定把与左宗棠的会见降到最低的规格,学孔子见阳货的办法,俟其

    外出时,到他的家里去一趟,然后留一张名刺,匆匆离开。这是一个最妙的办法,说见了又

    未见,说未见又见了。转念一想,这个办法不好。心高气傲、明察秋毫的左宗棠一眼就会识

    破这个陈旧的小花招,造成的后果必然是二人的关系进一步恶化。

    无论对湘勇,还是对他个人,左宗棠都是有大恩在前的;何况人才难得,对江西战事的

    几次建议,当时不在意,现在想起来,吃亏就吃在没有听这个今亮的话。左宗棠信中反复谈

    用兵之道贵在审势,而自己恰恰就在审势这一点上欠缺功夫。这是一个古今少见的将材!今

    后还得要重用他,让他带一支人马独当一面,万不可冷淡!

    瞻前顾后地想了很久,曾国藩决定把这次与左宗棠的会见,当作自己转向黄老之术的第

    一步,实地检验一下究竟效果如何。

    昨天夜晚,骆秉章打发人告诉左宗棠,说是曾国藩在拜会他的时候说过,今上午亲来左

    府看望老友。骆秉章深知左宗棠的倔脾气,特为关照,希望他不再计较去年的事,把这次曾

    的主动来访,当作捐弃前嫌、和好如初的好机会。

    左宗棠对曾国藩的恨意仍未消,他不大情愿见曾国藩。今年三月,他把妻儿从东山接

    出,和陶桄夫妇一起,住在戥子桥外的陶公馆里。一大早,左宗棠打发陶恭在门外十字路口

    探听曾国藩来访的情况,随时向他报告。他自己则带着前几无从湘阴来的老表吴伟才,一同

    巡查后花园的施工。

    陶公馆后面有一大片荒芜的土地,过去陶桄没有理会它,左宗棠看着荒在那里可惜,便

    自己设计了一个花园,命人按图施工。现在,这个花园就要全面竣工了。

    花园的正中是一个大水池。盈盈清水中养着几百尾鱼,青翠的荷叶罩在水面上,益发增

    加几分幽静。正当盛夏,粉红色的荷花满池绽开,如同西子湖从杭州移到了长沙。左宗棠看

    着欢喜,给它取个名字,叫“武候池”。凿池开挖出来的泥土就堆在旁边,形成一座小小的

    山岗,上面栽些青篁幼松。再热的夏日南风,经过松竹的过滤,也增绿三分清凉。左宗棠称

    它为“卧龙岗”。卧龙岗下有一栋竹篱编就、茅草为顶的房子。房子里正中矮几上摆一张古

    琴,壁上挂着主人最喜爱的“隆中对”古画。这个茅屋被命名为“隐贤庐”。

    左宗棠的官职虽只是一个在籍四品卿衔兵部郎中,实则此时已名动九重。早在咸丰五

    年,御史宗稷辰向朝廷推荐人才,他的名字便赫然列在首位。自那以后,每逢两湖有人进

    京,咸丰帝则询问左宗棠。前不久又在养心殿西暖阁召见郭嵩焘,详细问明左宗棠的情况,

    鼓励他努力办事。当得知左常以举人功名自憾,极欲会试时,咸丰帝竟然宽慰道:“何必以

    进士为荣,文章报国与建功立业,所得孰多?他有这等才能,务必充分发挥才是。”这些话

    传到左宗棠耳中,自然更激发他要做一番轰轰烈烈大事的雄心壮志,也促使他更加自命不

    凡。他今年虽已四十七岁,精力却仍旺盛过人。几个月前,张氏妾又给他生了一个儿子。近

    半百的人再添男丁,他欢喜无尽。

    两老表并肩来到武侯池边的一座石牛雕像旁。这是一头壮实的大水牛,头、腹、尾、四

    蹄都雕得极好,尤其那对弯曲的角,在头的两侧画出两个圆圈,既逼真又很具美感。整个石

    牛的尺寸,与一头真牛的大小完全一样,再加上用黑色岩石雕出,远远地看起来,还真是一

    头刚从池中沐浴上岸的耕田牯牛哩!

    “表哥,你的后花园有武侯池、卧龙岗、隐贤庐,这我晓得,你是当今的诸葛亮,缺不

    了这些名目。但为何要雕一个石头牯牛放这里?从小起,牛还见得少吗?一个石头牛有么子

    好看的!”老表吴伟才指着石牛问。

    左宗棠的这个表亲是他的三姑母的次子。说来也真是凑巧,两个人竟是同年同月同日同

    时所生。吴伟才家住湘江东边,左宗棠家住湘江西边,生日那天,两家报喜的人居然在江边

    相遇。过几年长大了,都争当表哥,谁也不愿做表弟。左宗棠对吴伟才说:“我们也不要争

    了,谁的书读得好,谁就当哥哥。”结果每次考试,左宗棠总是第一,吴伟才终于服了输,

    称左为兄。吴伟才读书不成,加之后来家道中落,于是改行做了屠户。

    表兄弟俩有次一同请人算八字。左宗棠报了壬申年辛亥月丙午日庚寅时之后,瞎子用手

    掐了半天,突然大声说:“恭喜恭喜,这是一个大富大贵的八字。”左宗棠大喜。

    吴伟才也高兴,忙对瞎子说:“我的八字也是壬申辛亥丙午庚寅,你也给我算算。”

    瞎子也掐了半天,再摸摸他的头,又摸摸手,叹口气说:“八字虽好,可惜生的地方没

    选好。请问你是生在河东,还是河西?”

    “河东。”吴伟才答。

    “这就对了。”瞎子翻了翻两只白眼珠,说,“生在河西者,杀人万万,出将入相;生

    于河东者,杀牲万万,屠猪宰羊。”

    三十年后,果然左宗棠拜相封侯,吴伟才也当了一世的屠户。左宗棠特为赏那瞎子五百

    两银子。不料瞎子命不好,生病无钱治,早死了,也没有妻儿。左宗棠便给他砌了一座好坟

    墓,墓前立了一块高高的石碑。吴伟才气不过,夜里偷偷把碑给砸了。

    这是个传闻故事,想必不是真的。世上真有这等料事如神的瞎子,他早就为自己寻找一

    个发财致富的机会了,何致于贫病交加,无家无室!

    当时左宗棠听了表弟的提问后,正色道:“这你就不懂了,我原本是牵牛星下凡。”

    “牵牛星下凡?你是如何晓得的?”屠户很惊讶。

    “我三十岁生日那年,太白金星亲自托梦给我,说我前生乃是牵牛星,今生注定要为世

    人吃苦负重。”

    吴伟才看他神色庄重,并无半点说笑话的味道,感叹起来:“怪不得我和你八字相同,

    命却相差这样远,原来你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我哪能跟你比!”

    左宗棠抚摸着石牛的弯角,没有说话,那样子显然是赞同老表的这番感慨。

    “老爷,曾侍郎已到了营盘街。”陶恭急急忙忙地跑进后花园禀告。

    “是坐轿,还是骑马?”左宗棠停止抚摸石牛,双目闪亮地望着陶府家人。

    “曾侍郎是坐轿来的,坐的绿呢大轿。”

    “你去传我的话,关闭大门小门,今日任何客都不见,叫他曾侍郎打轿回府!”左宗棠

    斩钉截铁地下命令。

    “是!”陶恭虽然遵令,两脚却并未移动。他深为不解:曾侍郎专程来访,为何要关门

    不见?

    “站着干什么?快去!”左宗棠挥手,“关门是门房的事,你依旧到外面去观察,有什

    么动静,再来禀报。”

    陶恭出去了。吴伟才说:“表哥你这样做,曾侍郎会要见怪的。”

    “让他见怪去好了。”左宗棠又细细地审看起石牛来,对老表说,“你看它的下巴是不

    是还要肥一点才好?”左宗棠边说边摸着自己胖胖的下巴,仿佛那头牛就是以他为原型雕的

    一样。

    “老爷,曾侍郎在司马里口子上下了轿,徒步向这里走来。”一会儿,陶恭又进来禀报。

    “什么!他下了轿?”左宗棠大出意外。略停片刻,又问,“他穿的什么衣?官服,还

    是便衣?随从有多少人?”

    “他没有穿官服,穿的是一件灰灰的长褂子,也没有随从,一个人。”陶恭在陶府当了

    二十年的差,办事能干,观察事物也仔细。

    “没有看错?”左宗棠拉长声调问。

    “没有看错。”陶恭回答得干脆。

    左宗棠沉吟一会,断然说:“打开右边的侧门迎接!”

    “季高,四年多不见,你比先前还显得年轻了!”曾国藩刚从右侧门槛进来,一眼看见

    左宗棠,便抢先打招呼。那笑容的真切,声调的亲热,仿佛在他们的友谊中从来就没有过裂

    痕似的,一如以往的亲密无间。

    “涤生,是你来了!”对于曾国藩的如此态度,左宗棠颇感意外,连声说,“书房坐,

    书房坐。”一边高喊献茶,一边忙将自己手中的旧蒲扇递过去。

    “这么热的天气,你还放驾,难为了!”左宗棠望着曾国藩说。心里想:四年多不见,

    他的确是衰老多了。这样想过后,觉得自己去年对他的肆意攻讦有点过分了。

    “昨天下午见过骆中丞后,我就要来看你。骆中丞说你这两天偶有不适,劝我晚上莫打

    扰了。”曾国藩轻轻摇着大蒲扇,关切地问,“今天好些了吗?”

    “好多了,明天就去衙门办事。”

    这时,陶恭端来一大盆切好的西瓜。左宗棠招呼曾国藩吃西瓜。曾国藩没有客套,拿起

    一块瓜,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看着曾国藩全无芥蒂的神态,左宗棠心里隐隐升起一股歉疚,说:“伯父安葬妥贴了

    吗?这一年多来,琐琐碎碎的事情很多,也没有给他老人家去磕个头,真是很对不住。”

    “哪里,哪里!”曾国藩拿起毛巾擦擦嘴巴,说,“我这次能够得以为父亲办理身后之

    事,尽一个做儿子的孝顺,全是靠的你赐予呀!”

    “这话从何说起?”左宗棠一时不解。

    “季高,那一年在水陆洲,不是你一番开导,我早就作一个不忠不孝的罪人死了,哪还

    有为父亲送葬的时候!”

    曾国藩的态度极为诚恳真挚。左宗棠见他此时此地,绝口不提自己去年对他的攻讦,反

    而以感激的心情回忆那夜船舱里的责骂,不禁大为感动起来。他是个直性情的人,觉得应该

    表示一点自己的歉意。“涤生,你去年从江西回来,我当时认为有些不妥,说了几句你不爱

    听的话,你不会介意吧!”

    “季高,看你说到哪里去了!我们二十多年的交往,情同骨肉,那几句话还能记在心

    里?况且,你说的都有道理。”曾国藩真诚地说,“就如当年一样,你话虽说得重了点,但

    纯是一片好心。这几年,你在很艰难的条件下,为湘勇筹拨了二百九十万两饷银。你为江西

    战场作出的贡献比我大得多。你的几点军事建议,我后悔没有早采纳,不然九江、湖口早就

    拿下了。”

    “正是这话!”左宗棠素来不会谦虚客套,直来直去,心里怎么想的,嘴里便怎么说,

    “实话对你讲,润芝、雪琴他们之所以连克长江沿线城镇,就是用我的主动出击的主意。涤

    生,稳扎稳打,是你的长处,不能出奇制胜则是你的短处。要想百战百胜,必须两者相结

    合。这次复出带兵,我希望你能更多地注意审时度势,出奇制胜。”

    “你说得很对,我的失败,就在于太平实,缺乏奇策。在这方面,你今后还要多给我指

    点指点。”这句话,一半是为了讨得左宗棠的欢心,一半也是曾国藩的心里话。这段时期

    来,他检讨自己的过失,十分清楚地看到了这个问题。

    “的确,你的打仗和你的为人一样。”左宗棠笑着说,“为人要稳重实在,不过兵者阴

    事,越诡计多端越好。”

    “不错,不错!”曾国藩也爽朗地笑起来。

    过一会,他以极其恳切的语调说:“说句实在话,我并不够格统领湘勇,你才具备着真

    正的统帅之才。”

    这句话,说到左宗棠的心坎里去了。不过,再直爽的他,也不能说出“彼可取而代之”

    的话,遂微微一笑道:“湘勇的统帅是你,这是皇上钦命的,谁还能不承认?看今后战事的

    发展如何,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也可以自领一军,作你的辅翼。”

    “若这样,那就太好了!”曾国藩兴奋地站起来,走到左宗棠身边,郑重地说,“季

    高,我想求你一事。”

    “何事?”左宗棠见他一副严肃的模样,心里想:八成是求我给他筹一笔大饷。

    “我在荷叶塘守制时,取《道德经》之义,凑了一副联语,想用篆体写出来,挂在居室

    中,可惜我的篆字太差。你是三湘篆字高手,求你给我书写如何?”

    说左宗棠是篆字高手,这分明是出格的恭维。湖南的书法家多得很,篆字写得好的也大

    有人在,左宗棠自知他的字,包括篆体在内,充其量在长沙城里也只算得上二流。不过,左

    宗棠一向喜出格恭颂。他心里高兴,忙说:“你想的是哪几句话,讲吧!”说着便起身到大

    柜边去拿纸。

    “这副联语的上联是:敬胜怠,义胜欲。”

    “行!”没等曾国藩说完,左宗棠便插话,手里拿着一迭宣纸。

    “下联是:知其雄,守其雌。”

    左宗棠把纸摊开在桌面上,正要取笔,听到下联,心里一怔:这是什么意思?很快,他

    明白了:曾涤生这个滑头,原来是借这副联语,在我的面前进一步表明他的心迹。他将我比

    作雄,自己甘愿为雌。唉。也真难为了他!左宗棠想到此,停住了笔,笑着说:“涤生兄,

    听人说,你这一年多守丧期间,天天不离《道德经》《南华经》,俨然成了老庄的入室弟

    子。别人听了为你高兴,我听后为你惋惜。”

    曾国藩不露声色地坐到椅子上,等待着这位怪杰发出与众不同的议论来。

    “老庄之说,养心则可,办事却不行。尤其是身处今世,我辈人更不可为其所迷。”左

    宗棠放下笔,严肃地说,“当今天下纷乱,强寇蜂起,君父处寝食不安之际,百姓在水深火

    热之中,正靠的英雄豪杰以刚强果敢之手段,杀尽匪贼,速平祸乱。这里要的是拯难救苦的

    良知,倡导的是敢为天下先的血性,窃以为柔退只能是授人以首的自灭之计,逍遥则更是极

    不负责任的逃避态度。老庄之道,今日诚不可取!”

    出自于左宗棠口中的这一番激昂的陈辞,曾国藩一点儿也不觉意外,这正是他自己多年

    来所怀抱的态度。他只能赞许,不能有任何非议。不过,今天的曾国藩,其心中的境界已升

    华到新的境地,不是左宗棠所能领略到的。他不想与左宗棠争辩。他知道辩亦无益。眼前这

    位气冲斗牛的左师爷,世上有几人辩得过?更何况他挟的是儒家以天下苍生为念的凛然正

    气,正可谓横扫千军如卷席一般,谁敌得了?曾国藩微微笑着,轻轻地点头,嘴里说:“有

    道理,有道理!”

    “涤生,你的心意我已明白,这副联语不写了罢,我另送你一副,集的是武乡侯的话,

    可能对你的用兵打仗更有实益。”

    说罢,也不管曾国藩同意不同意,立时挥笔写就。上联写的是:“集众思,广忠益。”

    下联是:“宽小过,总大纲。”曾国藩看了拍手称快,高兴地说:“很好,很好,我收下

    了。你落个款吧!”

    左宗棠于是又提起笔,在后面补了几行小字:“涤生兄奉命复出,嘱余书老子‘守雌’

    之言以自束。余以为不可,改书古亮之言以贻之。今亮咸丰八年六月于只进不退斋。”

    曾国藩双手接过这份重礼。

    “这几天你下榻哪里?”左宗棠问。

    “暂住在城南书院。”

    “明天一早我来拜会你,与你谈谈这次浙江用兵的一些想法。”

    “好!”曾国藩感激地说,“我在书院恭候大驾!”

    当左宗棠亲送曾国藩出门时,只见陶公馆中门大开,十多名衣冠整齐的仆从肃立两旁。

    曾国藩心里暗暗得意:此行的目的已圆满达到了!

    曾国藩第二部——野焚

    四巴河舟中,曾国藩向湘军将领密授进军皖中之计——

    一连几天,曾国藩坐着绿呢大轿,遍拜长沙各衙门,连小小的长沙、善化两县知县,他

    也亲去造访。手握重兵的湘勇统帅,如此不记前嫌、谦恭有礼的行动,使长沙官场人人自

    惭,纷纷表示要尽全力支援子弟兵在外打胜仗,立军功。

    与骆秉章、左宗棠商量后,曾国藩决定带张运兰的老湘营五千人、萧启江的果字营四千

    人赴浙江。去年八月,王洑率老湘营在江西乐平一带打仗,病逝于军营中,老湘营便由张运

    兰统领。不久,老湘营奉调回湖南。当年射雁得腰刀的张运兰,在曾国藩的脑子里有深刻的

    记忆。张运兰告诉曾国藩,王錱临死前,将曾所赠的《二十三史》留给了他,叮嘱他以前代

    名将为榜样,把老湘营带成一支百战不败的军队。曾国藩听后感叹不已。一个不可多得的人

    才,正在自己的激励下逐步走向成熟,可惜三十三岁便遽尔身亡。张运兰不具备独当一面的

    大将之才,但他有心向学,敢于任事,曾国藩认为这便可取;能如此,即便是中才,也可以

    做出大事来。他勉励张运兰继承璞山遗志,莫负厚望,并命他加紧准备,十天后便率部由醴

    陵进入江西,在广信府河口镇集结待命。萧启江字浚川,和张运兰一样,也是湘乡人,监生

    出身。咸丰二年来长沙投营,曾国藩见他厚实可靠,便把它留在亲兵营着意培植,后又荐他

    到吉字营当营官,不久便因母丧回籍。他患耳病重听,大家都喊他萧聋子。这次,曾国藩少

    不了也勉励他一番,要他率果字营和张运兰一起入赣。

    刘蓉这时正在家守母丧,不想随曾国藩入浙。曾国藩也以刘蓉跟着他几年,未保一官半

    职而觉得亏待。不仅刘蓉,还有康福、李元度、彭寿颐、杨国栋等人,都未曾保荐。前几个

    月,李元度的母亲来信质问他这事,曾国藩无可回答,只能说些充满感情的“三不忘”之类

    的话来搪塞,并约结儿女亲作慰藉。过去认为这是为朝廷矜惜名器,通过这次自省,他也认

    识到了,这也是先前战事不顺畅的原因。没有重赏重保,怪不得部下不出死力。在这点上,

    胡林翼也做得好。自从接管江西的湘勇后,他将李续宾的父亲接到武昌抚署,以父礼待之,

    又将自己的妹妹许配给罗泽南的儿子,使得李续宾兄弟和罗泽南旧部感激奋发。曾国藩决心

    在这方面今后也要改弦易辙。陈士杰这两年在家办团练,自建一营,号称“广武军”,正干

    得起劲,也不想出来。曾国藩于是请王錱族叔王人瑞管理营务处,李瀚章总理转运局,彭王

    姑的儿子彭山屺护理粮台,老营官邹寿璋管理银钱所,郭嵩焘的二弟郭崑焘管理公牍,江西

    举人许振袆管理书启,军械所和文案将由仍在江西军营的杨国栋、彭寿颐管理。

    曾国藩一一接见王人瑞、李瀚章、郭崑焘等人,以大义剀切晓喻,以优保暗作许诺,听

    者心中明白,个个踊跃。同时,又分批召见老湘营、果字营哨官以上的将官和参与军事的随

    行人员,和他们个别交谈。对于其中有特点的人,则简短地记在当天的日记中,以备今后量

    才使用。曾国藩在道光十九年开始逐日记日记,后来停止了。为日日督促自己,并记下当天

    的主要事情,这次复出后,他恢复了中断十三年的日记。曾国藩又向驻扎在江西的李续宾、

    曾国华、曾国荃、杨载福、彭玉麟、鲍超、李元度等人发出函札,令他们接信后迅速赶到巴

    河见面,有要事商量。

    尽管天气酷热得流金铄石,曾国藩却一扫一年多来的颓靡心绪,每天从清晨忙到半夜,

    将各项应办大事小事,考虑得周密细致,处理得井井有条。

    在长沙忙了半个月后,曾国藩带着一班随员解缆北进。骆秉章、左宗棠等大小官绅,一

    齐到小西门码头送行。曾国藩站在甲板上,满脸堆笑,谦容可掬,一再弯腰举手,向送行者

    频频致意,与当年蔑视湖南官场的在籍礼部侍郎相比,判若两人。

    长沙城渐离渐远。江风吹拂战旗,波浪拍打船头。曾国藩看在眼里,觉得通体舒适。他

    走进舱内,正想靠着窗口打个盹,却忽然想起一件应办的事还没办。

    欧阳夫人提过多少次了,纪泽原配贺氏死去多时,冢妇不可久缺,宜早为他定继室;四

    女纪纯十三岁了,尚未定亲,此事也不能再拖。前向心情不好,无心操办。启程那天,夫人

    再三叮嘱,离长沙前一定要把儿女婚事定好,写好庚帖付回。谁知一到长沙,便忙得不可开

    交,曾国藩为未尽到父亲之责而感到歉疚。其实,他心里早有考虑,只是尚未最后拿定主

    意。二十年来,与他关系最为亲密,前几年又为他出力最多的人,一是郭嵩焘,一是刘蓉,

    而这两人都没得过他的丝毫好处。现在,他们一在京师,一在湘乡,今后想保举也不可能

    了,唯一补救的法子便是结儿女亲家。曾国藩不再犹豫了,立即拿出三张红纸来,分别写

    上:“曾纪泽生于己亥十一月初二日寅时父曾国藩”,“曾纪纯生于丙午九月十八日未时生

    父曾国藩”,“曾纪纯生于丙午九月十八日未时继父曾国葆”。原来,满弟国葆结婚多年未

    有生育,咸丰四年由曾麟书作主,将国潢之子纪渠和国藩之四女纪纯、满女纪芬出继给曾国

    葆为子女,故他为四女写了两张庚帖。又拿出两个信封来,一个写上:“曾国藩谨拜孟容刘

    蓉几下,戊午六月二十七日长沙舟次”,将纪泽的庚帖装进这个信封里。

    一个写上:“曾国藩谨拜筠仙郭嵩焘几下戊午六月二十七日长沙舟次”,将纪纯的两份

    庚帖装进这个信封里。又给欧阳夫人写了一封家信,告诉她,郭家也必须来两份庚帖,一份

    给生父,一份给继父;并将请彭玉麟、杨国栋为儿子的媒人,请李续宾、杨载福为女儿的媒

    人。完成这桩事后,曾国藩感到一阵轻松。二子五女,唯一只剩满女未定亲了,家事也只这

    一桩了。兵凶战危之地,随时都有生命之虞,必须尽快为满女寻一个好婆家,那时即便死

    去,作为一个父亲,也算大致尽到职责了。

    一路顺风,船航行七日后到了武昌。作过一番官场应酬后,曾国藩一头扎进了巡抚衙

    门。从私交到国事,从朝廷到地方,从湘勇到太平军,从过去的失误到今后的设想,曾国藩

    和胡林翼足足谈了三日三夜。在离开武昌前往巴河的途中,对今后的用兵方略,他已成竹在

    胸了。

    巴河是长江边一个小镇,在黄州府下游五十里处,彭玉麟的内湖水师有五个营驻扎在这

    里。船开出黄州府不远,彭玉麟就亲驾小舟前来迎接了。

    “涤丈,江西湘勇盼望你老复出,真如大旱之望云霓,婴儿之望慈母呀!”彭玉麟上了

    大船,以充满感情的声调说。听得出,当年渣江街上的奇男子,今日威名赫赫的水师统领的

    话是发自内心的。曾国藩紧握彭玉麟的手,注视良久,动情地说:“雪琴,这一年来,你瘦

    多了!”停一会,他忽然笑问:“听说你去年打下小姑山后,在石壁上题了一首绝妙好诗?”

    “它居然传到荷叶塘去了?”彭玉麟快乐地说。

    “这叫做不胫而走。”曾国藩抑扬顿挫地念着,“书生笑率战船来,江面旌旗一色开。

    十万雄师齐奏凯,彭郎夺得小姑回。雪琴,这最后一句,真正是妙语天成!”

    曾国藩这几句笑话,又勾起彭玉麟感情最深处的那缕情丝。“后人只能读懂这句诗的文

    字,至于深处的情意,他们将永远不可能理解。”彭玉麟心想。曾国藩正要问国秀母子的情

    况,李续宾和曾国华的座船到了。曾国藩和李续宾及六弟亲亲热热地道着别情,大家合坐一

    条船一起下行。将到巴河时,远远地看见杨载福、李元度、鲍超、杨国栋、彭寿颐等人在船

    头眺望。只有曾国荃因吉安城外的战事正处在白热化阶段,暂且不能脱身外,所有该到的将

    领都来了。分别一年多了,今天重见这些和他一起从硝烟中走过来的旧部,曾国藩心里百感

    交集。在荷叶塘时,他就听别人讲过:湘勇官兵,朝廷命令难以调遣,绿营将帅不能统领,

    但得曾国藩一纸书函便千里赴命,不辞水火。这些话,当时令他忧多于喜。现在见他们一个

    个由衷地热情接待,曾国藩欣慰万分。他于此看出了当年的功夫没有白费,也看到了自己的

    力量所在。

    当天夜晚,曾国藩召见李、杨、彭、曾、鲍等人。这是一次异乎寻常的重要军事会议,

    会址选在彭玉麟宽大的座船上。为做到绝对保密,船划到了江心。船头船尾又安排了几名亲

    兵巡视。

    见面以来,李续宾、彭玉麟等人便向曾国藩提出了一系列问题,如:目前在江西的人马

    是否全部赴浙江?各路人马进军路线如何?水师怎么走?等等。这些问题,从接到上谕那天

    起,曾国藩就开始考虑了。不过,他考虑得更多的是整个东南战局的设想,是如何稳扎稳

    打,步步进逼江宁。从荷叶塘到长沙,从长沙到武昌,从武昌到巴河,他沿途都在想,计划

    慢慢地由模糊到清晰,由零碎到完整。今夜,他要对这批心腹将领全部倒出来,再听听他们

    的意见。

    “诸位的人马都暂且不到浙江去。”曾国藩开头的一句话,便把大家弄糊涂了:朝廷明

    文命令湘勇援浙,为何都不去呢?

    “张凯章和萧浚川的九千人目前已到分宜,援浙一事由他们担负。我和润芝都认为,长

    毛在浙江不会呆得太久,很可能是个诱兵之计,想引诱我们到福建去,利用福建的丛山峻岭

    和我们兜***,企图把湘勇的斗志消磨在雾岚瘴气之中。”

    李续宾等人都没有想到这一层,鲍超伸了伸舌头说:“长毛都是从山里杀出来的,最会

    兜***,咱老鲍可吃不了这一套,一进山,便辨不出东西南北了。”

    众人都笑了。

    “所以不派你鲍春霆去。”曾国藩也淡淡笑了一下,便接着说,“不过,也得作两手打

    算,还得调一支人马到浙江附近。次青,平江勇实有多少人?”

    “号称五千,实有四千一百人。”李元度答。

    “平江勇在饶州府,离浙江最近,你回去后率之南下,驻扎玉山、广丰一带。凯章、浚

    川二十天后将到河口,那时你再和他们联系。”

    “是!什么时候赶到?”

    “从明天算起,十二天内到玉山,做得到吗?”

    “到防不成问题,只是官勇们缺饷三个月了。”李元度答。

    最大的问题就是饷银!过去这事最叫曾国藩头痛。没有督抚实权,客悬虚位,调不出半

    点钱粮,一年到头,像个叫化子一样向四方乞讨。现在仍只是一个侍郎空衔,处境并没有改

    变。一路上,曾国藩愁的就是它。这个李元度,话不及三句,便索起饷来了。幸而骆、胡慷

    慨资助,这几个月还勉强对付得过去。

    “朝廷未拨款下来,经费十分枯竭,各位都要勒紧裤带,先开拔再说。”他转过眼望着

    李元度,“待胡中丞解来银子后,再拨四万一千两给你。”

    听前面的话,李元度失望了,后面这句话,他又转忧为喜,心想:好厉害的曾涤生,算

    好了一人十两。先知如此,我五千人一个不减!

    “我们怎么办呢?仍在原地不动?”一向心高气躁的曾国华忍不住了,急着问。

    “这就是我们今夜要商量的大事。”曾国藩严肃地向四周望了一眼,“诸位,六年前,

    我们在长沙初建湘勇时,大家便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今后要打到江宁去,彻底荡平这股巨

    寇。我想,这个初衷,诸位都没有忘记吧!”

    “哪里忘得了!”杨载福说。

    “日日思之,念念不忘。”彭玉麟插话。

    “应该这样。不但诸位要这样想,还要告诫部下都不要忘记。我湘勇数万将士都要以此

    作为最高目标,不达此目的,誓不罢休!”说完这几句话后,曾国藩换了一种平缓的口气,

    “诸位都知道,洪逆是从长江上游东下而占据江宁的,故江宁上游乃洪逆气运之所在,现湖

    北、江西均为我收复,江宁之上,仅存皖省,若皖省克复,江宁则早晚必成孤城。”

    “涤帅的意思,是要我们进兵安徽?”一贯深沉寡言的李续宾,已从曾国藩的话中窥测

    到下步的用兵重点,他试探着问。

    “对!”曾国藩以赞赏的目光看了李续宾一眼,“迪庵说得很好,看来你平日对此已有

    思考。为将者,踏营攻寨算路程等等尚在其次,重要的是胸有全局,规划宏远,这才是大将

    之才。迪庵在这点上,比诸位要略胜一筹。”

    曾国藩顺势揄扬李续宾几句后,从竹箱里拿出一幅鄂皖赣苏浙地图悬挂起来,开始切入

    正题。大家悚然端坐,用心细听。

    “我全体湘勇,除沅甫吉字营继续攻打吉安外,其余的将新开辟两个战场。一是奉旨援

    浙,由我统领,凯章老湘营、浚川果字营为陆师先锋,次青平江勇为后援,厚庵水师为接

    应。一是进兵皖中,由迪庵统率陆师,温甫为副,春霆霆字营充援军,雪琴水师控制江面,

    封锁安庆以上的水路,严格控制过往船只,尤其是洋船。皖中用兵的最后落脚点在安庆。”

    众人一齐点头。李续宾问:“我们的进军路线呢?”

    “你们从大同镇进入安徽。”曾国藩拿起朱笔,在鄂皖交界的大同镇三字上画了一圈,

    “然后再翻越独山,打下太湖,继而拿下潜山,进兵桐城、庐江,从东北两面包围安庆。春

    霆暂在浮梁不动,拖住徽、池一带的长毛,待迪庵、温甫兵围安庆之后,再从南面渡江支

    援。”

    “大人,我们霆字营已断饷多时了。”鲍超也叫起苦来。

    “待胡中丞的饷银解来后,也会给你们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