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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衡州练勇(1/2)

    一王錱挂出“湘军总营务局”招牌,遭到曾国藩的指责——

    位于南岳衡山南麓的衡州城,是湖南仅次于长沙的名城。

    湖南自古有三湘之称。何谓三湘,其说不一。有一种说法是:潇湘、蒸湘、沅湘合为三

    湘。衡州城正是蒸水与湘水的汇合处,为两广之门户,扼水陆之要冲,物产富庶,民风强

    悍,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曾国藩对衡州特别亲切,这是因为他一来祖籍衡州,二来欧阳夫

    人是衡州人,三则他少年时代曾在衡州求学多年。来到衡州,曾国藩如同回到湘乡,有一种

    鱼游大海、虎归深山之感。

    衡州城小西门外蒸水滨,有一片宽阔的荒地,当地百姓称之为演武坪。这是当年吴三桂

    在衡州称帝时,为演兵而开辟的,后来便成为历代驻军的操练场,比长沙南门外练兵场要大

    得多。曾国藩把他带来的一千多号团丁,便安扎在演武坪旁边的桑园街,指挥所设在桑园街

    上一栋赵姓祠堂里。为便于日常商讨,他要罗泽南、王錱、李续宾、李续宜、康福、江忠济

    及满弟国葆等都住在祠堂里。

    这天上午,曾国藩吩咐王錱布置指挥所后,便带着罗泽南等人去拜访衡州知府陆传应。

    在知府衙门里吃完午饭回来,曾国藩老远就听见赵家祠堂前鞭炮轰响。罗泽南笑着对曾国藩

    说:“璞山办事能干,就是有点好大喜功的毛病。其实也不必搞这大的排场,像金号开张一

    样。”

    罗泽南出身酷贫,又笃信理学,持身处事一向节俭,在这点上与曾国藩甚是相投。曾国

    藩点点头说:“关键是要把勇练好,这种虚排场不要摆。”

    王祐见曾国藩回来,满面春风地迎上前去,说:“曾大人,木牌子一时做不出来,我们

    这样大的一个衙门,岂能没有招牌?我一边叫木匠赶快做,一边先用纸写了糊起来。为图个

    吉利热闹,买了几万响鞭炮庆贺庆贺。”

    曾国藩看祠堂正门右边,已从顶到底糊上一长条红纸,上面用颜体端端正正地写了一行

    大字,字字饱满稳当,出自王錱的手笔:“钦命团练大臣曾统辖湖南湘军总营务局”。为招

    牌一事,王錱思考了一上午,最后定下这十七个字。他认为堂堂皇皇,很有气派,心中甚是

    得意,正期待着曾国藩的夸奖,只见曾国藩两道扫帚眉慢慢锁紧,说了句“璞山跟我进

    来”,便径直向祠堂里面走去。王錱心头一凉,跟着进了屋。

    待王錱进门后,曾国藩板着面孔说:“璞山,这么大的一件事,你如何不问我便自作主

    张,你知道犯了大错吗?”

    王錱不到三十岁,心高才大,常谓一息尚存,即当以天下万世为念,虽连个秀才都未捞

    到,却俨然以主宰浮沉的人物自居。他这种气魄很得罗泽南的赏识。在罗泽南看来,王錱是

    他众多才气横溢的弟子中的第一人,好比孔门七十二贤中的颜回。王錱不认为自己写的招牌

    有什么错,不服气地说:“卑职不知有何过错。”

    对王錱的文武之才,曾国藩也很欣赏。他意识到刚才过于严厉了,便放松面皮,略为和

    缓地说:“你先坐下吧!”

    王錱在曾国藩对面坐下来。曾国藩耐着性子细细地说:“璞山,你这个招牌气派是够气

    派了,但有两个大的差错。钦命说的是帮办团练,‘帮办’二字,定下了主从关系。巡抚骆

    大人是主,我是协助。你如何能偷梁换柱,擅自去掉‘帮办’二字呢?此其一。第二,我们

    办的是团练,不是军队,怎能自称湘军?这不是在公告大众,要在绿营之外另建军队吗?

    罗山和你们在湘乡练的勇,人家也只称湘勇。今后,我们这批团丁可自称湘勇,一来湖

    南简称湘,二来也可纪念湘乡练勇的开创之功,但决不能自称湘军。璞山,你有没有想过,

    这一去‘帮办’,改‘勇’为‘军’,将会授人以柄啊!”

    王錱是个聪明人,经曾国藩一提醒,立即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赶紧说:“卑职一时考

    虑不周,我这就叫人撕下。”

    王錱刚要出门,曾国藩又叫住他:“璞山,你的颜字越写越好了,木牌要好几天才能制

    成,还得借你的大笔再写一幅先贴着。”

    “写几个什么字?”

    “还写原来的老招牌:湖南审案局。”

    离开长沙前夕,骆秉章在曲园酒家大摆筵席,为曾国藩及团练全体哨长以上的头目饯

    行。徐有壬、陶恩培、左宗棠和粮道、盐道等官员都出席作陪,鲍起豹和清德却拒绝参加。

    久游宦海的曾国藩十分清楚骆秉章等人的世故,但他不想与骆秉章撕破脸,于是带着众

    头目欣然出席。骆秉章心里果然高兴,二人并肩坐在一起畅谈,如同一对亲密无间的好朋

    友。

    曾国藩深知借助骆秉章的重要,把招牌一事处理好后,便立即给骆秉章写了一封信,向

    他报告团丁安置的情况,欢迎他随时来衡州视察。接着,曾国藩又给郭嵩焘、刘蓉各写一

    信,邀请他们来衡州共举大事;又写了一封信给黔阳教谕、平江举人李元度。李元度字次

    青,曾和曾国藩在岳麓书院同窗。

    曾国藩欣赏李元度的才思敏捷,也请他来衡州帮办文书;又写了一信给正在桂阳州原籍

    守制的陈士杰。道光二十八年,陈士杰以拔贡上京考小京官,朝考时,阅卷大臣正是曾国

    藩。曾国藩见他的策论议论风发,言之有物,欣喜地录取了他。从那以后,陈士杰视曾国藩

    为恩师。

    写完这几封信后,曾国藩感觉疲劳。他在床上躺了一下,却不能合眼。一个更大的计

    划,需要他尽快拿定主意,这就是今后如何训练这批湘勇。他在心里盘算着,自己之所以出

    山,目的是做李泌、郭子仪的事业,要如此,必须有一支强兵劲旅,这支人马虽不能叫军

    队,而只能称练勇,但实际上要比八旗、绿营强得多。一千号人,无论如何少了。但若一旦

    扩勇,便会立即招致非议。目前有十个省办起了团练,其他九省都没有湖南这样的大团,帮

    办团练大臣所直接掌握的团丁,都不过二三百人。湖南已有一干余人了,还要扩大,朝廷会

    不会同意?这是一。第二,饷银从何而来?自从洪杨事起,朝廷的经费便日感不支。这是曾

    国藩所深知的。要朝廷拨钱,希望渺茫;要骆秉章、徐有壬拨款吗?也不能指望。曾国藩躺

    在床上,被这两大难题困扰着,思前想后,找不到解决的办法。

    荆七推门进来,对曾国藩说:“大人,刚才陆知府派人送来一封急信。”

    曾国藩坐起,从荆七手中接过信。原来,这信是新擢升为湖北按察使、正带兵在江西前

    线与太平军西征军作战的江忠源寄来的。江忠源信上说:长毛势力强大,能征惯战,打仗不

    怕死,又会收买人心,很难对付。请曾国藩在长沙多募几千人马,练成精兵,早日开赴江

    西,补充他的楚勇。看完这封信后,曾国藩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曾国藩兴冲冲地给江忠源回信,告诉他已来到衡州练勇,请他向皇上奏明,委托湖南帮

    办团练大臣在衡州招募五千勇丁,训练成军,交他指挥。“只要朝廷明文同意扩勇,饷银的

    着落再想办法。”曾国藩心想,“至于交不交江忠源去指挥,那还不是凭我一句话?我不给

    他,谅他也不好意思来硬要。”

    不久,郭嵩焘、刘蓉、陈士杰都先后来到衡州,曾国藩很是高兴,他认为自己给这几个

    地位不高却才能罕见的朋友,找到了一个可以施展平生抱负的舞台。郭嵩焘告诉曾国藩,他

    在湘阴募集了一批军饷,过几个月便可凑齐二十万。李元度也应邀来了。这个戴着深度近视

    眼镜、个头瘦小的文人还带来五百平江勇,一来便对曾国藩说,要弃文就武,当营官带兵打

    仗。曾国藩很欣赏他的这分勇气。趁着大批勇丁尚未到齐的空隙,曾国藩和罗泽南、王錱、

    郭嵩焘、刘蓉、陈士杰、李元度等人天天商讨练勇之事。大家参照戚继光的束伍成法,结合

    目前的实际情况,制定详细的军事条例。曾国藩又写信给骆秉章,向抚标中军借调塔齐布、

    杨载福、周凤山三人。骆秉章同意了。不久,三人也一同来到衡州。曾国藩见文武人才济

    济,气象兴旺,心中甚为兴奋。一个月后,李续宾、曾国葆、金松龄从湘乡募来二千五百勇

    丁,邹寿璋、储枚躬、江忠济从靖州、辰州、新宁、宝庆等地募来一千勇丁,连同过去的一

    千人和李元度的五百平江勇,合共五千余人。曾国藩将这五千余人分为十营,委任塔齐布、

    罗泽南、王錱等人为营官。为使官勇们能一心一意地操练,曾国藩决定发厚饷。

    在朝廷未拨下饷银之前,曾国藩与衡州知府陆传应商议,先把修城墙的十万银子挪过来

    用。银子兑了现,官勇们操练都有劲。曾国藩制定了严格的营规:每天五更三点放炮,闻炮

    即起,夜晚每营派十人巡逻;黎明演早操,营官、哨官必须亲自到场;午刻点名一次;日斜

    时演晚操,二更前点名一次。每逢三、六、九日午前,曾国藩本人亲到演武坪监督操练,并

    训话。从早到晚,每天演武坪尘土飞扬,杀声不绝,衡州城里的百姓都奇怪,这是哪来的一

    支人马,操练如此认真、勤勉?年长的记得,这块荒芜的演武坪,已经几十年没有吃粮的人

    在上面操演了。

    二忍痛杀了金松龄——

    经过严格的训练,两个月后,这支大部分都是新募勇丁的部队,阵法整齐、技艺也较熟

    稔,曾国藩颇为满意。

    这天,一封紧急文书由长沙巡抚衙门递到衡州桑园街赵家祠堂。文书中说,长毛夏官副

    丞相赖汉英、殿右八指挥林启容、殿右十二指挥白挥怀统率十二万人马,从金陵出发,溯江

    攻陷湖口入江西,包围了江西省垣南昌。九江镇总兵马济美被杀,丰城、瑞州、饶州、乐

    平、景德镇、浮梁、泰和相继失陷,局势十分危急。已被任命为安徽巡抚,但还在江西与长

    毛作战的江忠源和江西巡抚张萧向湖南求援。骆秉章因此请曾国藩拨两营勇丁前往江西应

    援。

    “岷樵是向骆中丞求援的,为何不叫鲍提督派兵去呢?发节礼,摆酒宴,没有想到我

    们,到江西送死倒想起我们了。”

    王闿不是不愿意打仗,他心里早就想把部队拉出去,和长毛较量较量了。这样说,只是

    为出一口怨气。

    “曾大人,虽说这几个月的训练,勇丁们的阵法和技艺都大有长进,但毕竟放下锄头拿

    起刀矛的时间还不长。听说长毛赖汉英是洪秀全的妻弟,最为凶狠善战,勇丁们不是他的对

    手。此番还是以不去为好。”塔齐布久于行伍,经验丰富,勇丁的弱点看得清楚。

    王錱闹的是意气,塔齐布才是持重之言,但曾国藩考虑再三,还是决定派两个营去试

    试。以前打过几次仗,对手都是小股土匪、会党,从来没有跟真正的长毛交过手,书生究竟

    可否杀敌立功,还没有把握。于是,罗泽南的泽字营和金松龄的龄字营奉命开赴江西。

    几天后,江西前线传来捷报:泽字龄字二营,不足千人,杀败长毛数千,收复安福,解

    吉安之围。初试告捷,使曾国藩大为高兴。“书生可用!”他对这支人马充满了信心。

    但不久,前线传来凶讯:泽字营在南昌附近中长毛埋伏,大败。哨官哨长易良幹、谢邦

    翰、罗信东、罗镇南阵亡。一连几夜,曾国藩都被这凶讯搅得不能安睡。牛皮癣又发了。

    因收复安福之功,被张芾保举为直隶州知州的罗泽南,在班师回衡州途中,心头十分沉

    重。这个理学信徒,一生以王阳明为榜样,要求自己立圣贤之德、建不世之功。但第一次与

    长毛较量,便丢掉二十多个兄弟的性命,这中间包括他的四个优秀的弟子。最为伤心的是,

    罗镇南是自己未出五服的族弟,回湘乡后,如何向八叔交待呢?为着减少自己的罪过,他尽

    量把阵亡勇丁的尸首都找回来,用棺木装好,准备派人送回湘乡安葬。他恨自己毕竟实战经

    验少,轻易地便中了埋伏,也恨金松龄在最危急的时候,见死不救,不然,损失也不至于这

    样惨重。

    那天黄昏,泽字营和龄字营满怀着收复安福后的胜利心情,应江忠源之请,来到南昌城

    西南郊。只见永和门外帐篷林立,旋旗蔽空,太平军约有一万人马驻扎在这里,把个永和门

    围得水泄不通。当中一座大营,营门前一根巨大的旗杆上,绣着斗大一个“林”字的杏黄镶

    黑边蜈蚣旗在迎风招展。

    在离永和门十里外,罗泽南和金松龄扎下营盘。

    罗泽南求胜心切,帐篷一扎好,便邀来金松龄商议。他记得各种兵书上都讲偷营劫寨,

    是速战速决的好办法,便向金松龄提出当夜劫营的计策。金松龄跟随江忠源打过两年多的

    仗,知道太平军的厉害。他对罗泽南说:“劫营固然好,但我军来到此地,估计长毛已经知

    道,鸟飞尚有影子,何况一千多号人马?倘若他们已作好准备,反而弄巧成拙。”

    罗泽南说:“今夜二更,我率泽字营去偷袭大营,即使不胜,也可挫伤他们的锐气。龄

    字营跟在我后面,胜则乘势追击,败则抵死相救。”

    金松龄自知无论声望、地位以及与曾国藩的关系,都不能与罗泽南相比,只得勉强答

    应。

    这夜,两营勇丁都没睡觉。二更时分,罗泽南派出的侦探回来,说长毛都已睡着,站岗

    巡逻的也没几个。罗泽南大喜,亲自带领泽字营走在前面,金松龄带着龄字营随后跟着。

    一直到太平军营盘前,四周漆黑,没有一丝动静。罗泽南下令直冲大营。令刚下,前哨

    一片骚乱。原来踩着陷阱了,十几个勇丁掉了下去。正在这时,只听得一声炮响,四周***

    通明,一个年约二十八九的太平军将领横刀立马出现在眼前,对着惊懵了的勇丁们哈哈大

    笑:“林爷爷已在此等候多时!”这青年将领便是威霸江西的太平军殿右八指挥林启容。林

    启容年纪虽轻,却已是太平军中一位百战功高的大将。太平军的营盘四周都挖了陷阱,不是

    自己人不能识别。这是太平军安营扎寨的规矩,罗泽南并不知道。罗泽南从驻地启行的时

    候,早有探子告诉林启容。当下一场混战,泽字营丢下了二十多具尸体。龄字营见势不妙,

    后哨变前哨,撤离了战场。正当林启容指挥人马将要全歼泽字营时,永和门内江忠源的部队

    闻讯冲出城外,罗泽南才带着败兵狼狈冲出包围圈。

    当罗泽南将这场战斗的经过报告曾国藩后,引起曾国藩的深深忧虑。罗泽南的失败并不

    可怕,可怕的是金松龄的败不相救。绿营在广西战场上与长毛作战,失败的主要原因就在

    此。倘若不对此事严加处罚,今后湘勇就会步绿营的后尘,后果不堪设想。罗泽南劫营失之

    轻率,然其勇气可嘉。书生带兵,最怕的就是缺乏勇气,罗泽南的这种勇气不可挫伤;尽管

    金松龄不赞同罗泽南的轻率冒进,但他终究答应了共同行事,即使不答应,也不能见死不

    救。金松龄罪不可赦。

    曾国藩决定将此次泽字营、龄字营江西之行的奖罚大肆渲染一番。

    这是一个晴朗的秋日。从北边飞来的大雁,在演武坪的上空结队飞过,有时还传下一两

    声清唳的鸣叫,使人想起“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的名句。千百年来,人们都相信北雁

    南飞,绕衡州回雁峰飞行三周后,便折转返回的传说。其实大雁北来,越过回雁峰,还会继

    续南行,直到找到它们认为满意的地方,才会成群落下过冬。

    演武坪上,五千湘勇按营、哨、队,面对着指挥台整齐地排列着。曾国藩骑马来到演武

    坪,后面跟着的是塔齐布、罗泽南等十营营官。下马后,曾国藩径直走上指挥台,几个亲兵

    执刀跟随,各营营官则走到本营队列前。今天指挥台上作了一些简单布置。台上正中的旗杆

    上飘拂着一面明黄长条旗,上面用黑丝线绣着一个硕大的“曾”字。两边各插着五面不同颜

    色的长条旗,比中间那面旗略小一点,旗上方分别绣着“塔”“罗”“王”“李”等各营官

    的姓。台前方摆一张长桌,用一块白布罩着。台左右两边摆了几条长凳。曾国藩站在长桌后

    面,长凳全部空着。按照三、六、九曾国藩训话的规矩,训话开始前,各营官跑步到曾国藩

    面前禀报实到人数、缺席人数及原因。当十个营官都禀报完毕后,曾国藩清了清喉咙,大声

    说:“弟兄们!”演武坪上五千湘勇一律腰板挺直,脚跟靠拢,发出一阵沉重的响声。“弟

    兄们,这次泽字营和龄字营出省与长毛作战,是湘勇创建以来第一次与真长毛交手。这次旗

    开得胜,一举收复安福,值得大大庆贺。这证明我们这支由书生和农夫组建起来的队伍是能

    够打仗的。弟兄们,我今天要在这里重重奖赏泽字、龄字二营。营官罗泽南、金松龄各赏银

    五十两,各营哨官赏银二十两,哨长赏银十五两,什长赏银十两,每个弟兄赏银五两。”

    底下开始出现骚动,队伍中有叽叽喳喳的声响,隐隐听得出轻声的议论:“真走运,到

    江西走一趟,就得了这多赏银。”

    “眼红了吧!莫着急,有你发洋财的时候。”

    曾国藩接着说:“今后,我们要到湖北、江西、安徽、江苏去和长毛打仗,只要大家不

    怕死,把仗打赢,本部堂每仗要大发赏银。打了几仗后,大家都会阔起来。”

    曾国藩放眼看指挥台下的勇丁们,一个个脸上泛出兴奋的光彩。他停了一下,换成另一

    番声调:“但不幸的是,我们在南昌城外误入长毛的埋伏圈,哨官哨长易良幹、谢邦翰、罗

    信东、罗镇南和另外二十二名弟兄以身殉国。我们为英烈的忠魂三鞠躬。”

    曾国藩带头脱下帽子,台下所有官丁一齐把帽子脱下。曾国藩在台上每鞠一躬,台下的

    人也跟着一鞠躬。三次鞠躬后,曾国藩接着说:“对这些为国捐躯的英烈,将在他们的家乡

    湘乡县建祠纪念,使他们的英名留芳百世,永为后代子孙所怀念。”

    这时,一个亲兵走上指挥台,悄悄地告诉曾国藩:“金松龄已被看起来了。”曾国藩点

    点头,他的湘乡口音突然变得十分严厉起来,“弟兄们,我请各位都再想想,大家背井离乡

    到衡州来投军,究竟为的什么?”

    说到这里,曾国藩用威峻的目光扫了全场勇丁一眼,没有人做声。曾国藩今天的训话,

    如同早春天气,一时晴,一时阴,众人都摸不着头脑,只有默默地听着他的下文。

    “弟兄们,我看不外两点,一为保卫乡里,二为在战场上建立军功,升官发财,上替父

    母祖宗争光,下为妻子儿女谋福,也不枉变个男子汉,在世上走一遭。”

    曾国藩对勇丁们讲话,一惯是一副乡下腔。他不用文绉绉的语言,也不讲修身齐家治国

    平天下的大道理。刚才这几句自问自答,又使气氛略为缓和,台下勇丁们大部分在点头,有

    些人在小声议论:“曾大人讲的是实话。”“是呀!不为升官发财,我投么子军?说不定哪

    天脑袋就搬了家。”

    “弟兄们!”曾国藩继续说下去,“既然大家都为这些个目标而来,那么我们就要努力

    去实现这些目标。我们十营弟兄是一家人。过些日子,我们要全部到前线去和长毛打仗。鼓

    点一响,就要冲上前去,那就是你死我活的事。弟兄们,你们在家,看到自己的父母兄弟和

    别人打架,打输了,会不会只在旁边看,而不冲上前去帮忙呢?我看不会的。或许也有,那

    是不孝不悌的孽子,死后不能入祖茔的人。我们和长毛打仗,大家都是叔伯兄弟,长毛就是

    敌人。我们要团结一致去打长毛。绿营官兵为什么失败?就在于他们胜则争功,败则不救。

    眼看着自家兄弟被长毛吃掉,为保全实力,就不肯上前支援。弟兄们,这不但没有军纪,也

    没有良心呀!”

    说到这里,曾国藩停了一下,他看到所有勇丁都在专心听着,从眼神里看得出是赞同

    的。他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

    在衡州这几个月,曾国藩的训话比在长沙还要勤快,还要恳切。他给勇丁训军纪军规,

    严戒嫖赌、游冶、懒散、骄傲。曾国藩懂得恩威并重的道理。他认为带兵之法,用恩莫如

    仁,用威莫如礼。对待营中官兵,他常以父兄的身分向他们不厌其烦地谈为人处世的道理,

    言辞诚恳。他常说十营勇丁是一个家庭,自己是一家之长,从来没有哪个家长不希望自己的

    子弟人人学好,个个成才的。有时讲到动情处,曾国藩能声泪俱下,使官兵深受感动。

    平时,曾国藩带兵常用鼓励、劝勉、宏奖等以仁体现恩的一套,今天,他决定要用以礼

    ——军纪,来体现威的一面。

    这时,曾国藩两道扫帚眉一皱,三角眼中射出肃杀的冷光。台下的勇丁,看到曾国藩这

    副神态,如同骤然刮起一股西北风,浑身泛起鸡皮疙瘩,胆小的两腿已发抖了。只听见他威

    厉的声音响起:“这次在江西作战,就出现这样无军纪、没良心的人。泽字营陷入长毛的埋

    伏,即将全军覆没,而约好了的龄字营,却不去救援,反而撤离战场。大家说,我们这个家

    里能容忍这样不孝不悌、狼心狗肺的孽子吗?我不责备龄字营的弟兄们,他们听的是营官的

    命令。罪不可容的是他们的营官金松龄。”

    曾国藩猛然提高嗓门,大喝一声:“把金松龄押上来!”方才还在做发财梦的金松龄,

    被两个亲兵推到前台。金松龄面朝曾国藩跪下,说:“卑职没有及时救援,卑职罪该万

    死!”

    曾国藩望着跪在脚下的金松龄,虽叩头认罪,而神色并不紧张。曾国藩好一会没作声。

    只见他左手逐渐握拢,捏紧,忽然,猛地一下放开,喝道:“给我推下去斩了!”

    这是湘勇建立以来,第一次斩自家兄弟,而且这首次开刀的竟是一个营官!台下五千勇

    丁和各级将官们一时全都吓懵了。金松龄顿时脸色灰白,瘫倒下去,好一阵才醒悟过来。

    他泪流满面,连连磕头:“曾大人饶命,念卑职是初犯,宽恕一次,卑职宁愿挨一百军

    棍。”

    曾国藩漠然看着金松龄,一言不发,蜡黄的长面孔阴沉沉、冷冰冰的,如同一张将死老

    马的脸。罗泽南慌忙出队跑到台上,跪下,磕了一个头:“曾大人,金松龄罪虽该死,但卑

    职当初跟他商议时,他并不赞同卑职的主意,情尚可原,且又是初犯,目前正是用人之际,

    恳求大人饶他一死。”

    罗泽南第一次在曾国藩面前叫他“大人”,自称“卑职”,使他心中一震。就凭着与罗

    泽南多年的深交而今日这样匍匐求情的面子,应该可以饶恕金松龄的死罪。曾国藩稍一犹

    豫,立即定了定神。不行!今天可以饶恕金松龄,明天就可以饶恕别人。犯了罪的人,一经

    讲情便饶恕,今后军中还能杀人吗?军法还有威严吗?倘若军纪松弛,今后不能成事,自己

    辜负朝廷之罪,谁来饶恕?他又一次握紧左手,严厉地对罗泽南说:“军中无戏言,既不同

    意,可以不答应;一经答应,岂可不践诺?”

    罗泽南讪讪地退到一边。金松龄又叩头道:“曾大人,卑职一死不足惜,但上有八十风

    烛残年之老母,下有嗷嗷待哺之幼儿,望大人看在母老子幼的份上,网开一面,饶卑职一

    死,金氏先人定会衔环结草以报。”

    曾国藩脸上的肌肉一阵阵抽搐,左手捏得更紧,汗从手心里流出,他咬了咬牙关说:

    “母老子幼,本可饶你一死,但五千湘勇之军纪军风,不能因你一命而废弛,皇上之圣命,

    三湘父老之期望,不能容许我法外施恩。今日杀你,实出无奈。你从小读圣贤书,带勇以

    来,我又多次开导,应当明白一身与天下相比,孰重孰轻的道理。眼下长毛肆虐,生灵涂

    炭,我是要一支荡平巨寇的劲旅,还是要一盘松松垮垮的散沙?母老子幼,你不必担忧。”

    曾国藩叫身边的亲兵拿来纸笔,写了几行字交给金松龄,说:“你看后交给一位信得过

    的人保存,放心上路吧!”

    金松龄接过纸挥,只见上面写着:

    原湘勇营官金松龄因犯军法处死,家中老母幼子无靠,每月由营务处寄银十两,直到老

    母去世,儿子成人时止。

    咸丰三年十月二十一日曾国藩于衡州演武坪

    金松龄知已无望,把这张纸挥双手递给罗泽南,求他保管并督促营务处。罗泽南接过纸

    条,抱着金松龄的双肩,低头不语,心里万分内疚。金松龄不待曾国藩再说话,便自己走下

    台去。五千湘勇看着这个场面,莫不又惊又惧。龄字营的勇丁们,更是个个脸变色,心发

    跳。站在台下大队伍中的曾国葆,早就想出来为金松龄说情,但一直不敢出面。国葆深知大

    哥的脾气,最厌恶在公开场合以私情干扰公务,也最怕别人说自己徇私。前几个月,国葆回

    家招募了一千团丁,按理可当个营官。国葆自己也以为这个营官是当稳了,但曾国藩偏不给

    他当,他心里气不过。曾国藩把弟弟唤进内房,先是把正己才能正人、持身严才能军令严的

    道理说了一通,再又将这十个营官,一个个本来跟国葆比,国葆也自认为不如他们,最后又

    给国葆讲了触詟说赵太后的故事,告诉弟弟无功而处高位并非好事的道理,这才把国葆说得

    消了气。曾国葆一直期待着金松龄自己的辩护和罗泽南的说情,能使大哥回心转意。后来一

    切都已无效,此时再不出面,金松龄就没命了。曾国葆硬着头皮,不顾一切地冲出队列奔上

    台来,“噗通”一声跪在大哥面前,喊道:“大哥!请你看在母亲大人的面上饶金松龄一

    死。”

    曾国藩吃了一惊,他不明白该杀的金松龄与自己死去的母亲之间有什么关系。

    “大哥,八年前,母亲大人一天突发心绞痛,抬到镇上,已经晕死过去。亏得金大哥的

    父亲金老太爷,以祖传秘方竭力抢救,才回转过气来。金老太爷又将母亲留在家里,亲自煎

    药服侍,三日三夜不曾合眼,最后母亲终于转危为安。母亲很是感谢金老太爷的救命之恩,

    每年三节都叫我们兄弟亲自送礼,以表酬谢。大哥,倘若没有金老太爷的抢救,母亲那年便

    已故去了。恳请大哥看在金老太爷救母亲命的份上,宽恕金大哥这一次,给他一个带罪立功

    的机会。大哥,小弟求你了!”

    说罢,头一个劲地在地上磕,满脸都是泪水。台上台下官勇见此情景,无不恻然。

    曾国藩听了弟弟的哭诉,半晌做不得声。一提起母亲,他心里就悲痛。早知金松龄的父

    亲救过母亲的命,曾国藩今天无论如何也不会这样对待金松龄。这件事,国葆以前没说过,

    金松龄自己也没说过,曾国藩不觉对金松龄生出敬意来。但现在当着全体官勇的面,只因金

    松龄对自己有私恩便出尔反尔,饶他死罪,官勇将会怎样议论自己呢?威信怎能树立呢?军

    纪又何能整肃呢?不能收回成命!母亲已经死去,她老人家也不可能因此而责备自己了。为

    了湘勇今后的战斗力,为荡平洪杨的大业,松龄老弟,委屈你了,我是不得已才借你的头颅

    号令三军的。几十年后,到九泉之下,我再向你负荆请罪吧!经过一阵痛苦的思索,曾国藩

    释然了。他阴冷地望着满弟,严厉训斥:“曾国葆,此地乃湘勇练兵场,非白杨坪黄金堂,

    只有上下尊卑之分,没有兄弟骨肉之谊;只有军纪军法之严酷,没有私恩旧德之温情。你口

    口声声叫我大哥,哭哭啼啼诉说旧事,你是想要我以私恩坏朝廷法典吗?还不给我下去!”

    曾国葆被骂得不敢回言,只得低着头走下台。金松龄彻底绝望了,闭着眼,任行刑团丁

    推着往前走。

    最后,曾国藩又宣布:“罗泽南身为营官,不能正确判断敌情,轻率冒进,致使兵败,

    本应严办。姑念其敢以五百初次出征勇丁进捣一万长毛之老营,其勇气可贵可嘉。现革去营

    官职务,带罪留营,以观后效。”

    演武坪一片死寂。全体湘勇官丁,今天才真正领略到帮办团练大臣的威严和军法的凛然

    不可侵犯。

    当晚,曾国藩在赵家祠堂召见金松龄的堂弟金龟龄,要他挑选二十名团丁,护送其兄灵

    柩回湘乡,又从自己的积蓄中拿出四百两银子来,要金龟龄代他送给金松龄的母亲,略表自

    己对金老太爷当年救母的酬谢。

    三从钓钩子主想到办水师——

    衡州因为地处湘南,即使是冬天,只要太阳出来,就显得温暖如春。那条秀美的湘江,

    在冬日的阳光照耀下,益发显得纤尘不染,一清到底,实在逗人喜爱,偶尔还可以看到几个

    不怕冷的后生子在江中游泳!江面上除开来往的货船、客船外,还有一种当地叫作钓钩子的

    小船,小船上只能坐一个人。一年四季,哪怕是烟雨霏霏的时候,湘江上都布满了这种钓钩

    子。渔翁们或站或坐在船上,把钓竿垂向水面,屏心静气,等着鱼儿上钩。冬日和暖的江面

    上,没有风,水不急,钓钩子稳稳当当,如同用钉子钉死在水中。头上鹰击长空,脚下鱼游

    浅底,简直令人心旷神怡。这种南国冬钓的情景,与柳宗元笔下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

    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北方风味大异其趣。到了日落西山的时候,渔翁们上得岸

    来,一手提着满满一桶鱼,另一只手扶着反扣在肩膀上的钓钩子,笑微微地回家去。那情

    景,正是“高歌一曲斜阳晚”的典型写照。

    曾国藩十多岁时,在石鼓书院从汪觉庵先生读过两年书,早早晚晚在湘江边散步,看着

    江上星星点点的钓钩子和站在其上的渔翁,觉得他们真是世界上无忧无虑最快活的人,常常

    不自觉地吟起《三国演义》开卷那首无名氏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

    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

    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这个时候,攻读四书五经的烦躁厌倦之情,便会一

    时淡化,功名莫测的忧虑苦恼,也会得到片刻安慰:当么子大官,建么子功业,“是非成败

    转头空”,还是当个渔翁幸福!

    自到衡州治军来,曾国藩的脑中常常浮现出少年时代所羡艳的那种情景;多次想过,哪

    一天要抽空去当一天钓钩子主。怎奈湘勇草创,百事丛杂,没有一天空闲,且办事不易,心

    情郁闷,也缺少那份闲情。近一个月来,通过对泽字营、龄字营江西作战的奖赏以及对金松

    龄的处置,湘勇的训练效果大为提高,军纪也更加整肃,塔齐布、周凤山、杨载福等人常

    说:“湘勇可用。”曾国藩近来心情略为舒畅些了。今天是一个艳阳普照的好天气,吃早饭

    时,他突然萌发了驾舟浮钓的念头。想起兵勇们到衡州四个月了,还从来没有放过假,索性

    今天放假一天。命令下达后,大家都很高兴。

    曾国藩带了满弟国葆,两个亲兵打着两只钓钩子跟着,沿着蒸水走到石鼓嘴下,亲兵把

    钓钩子放到水中。曾国藩打算钓完鱼后,再上石鼓嘴去看看石鼓书院,尽管汪觉庵师已离开

    书院回到乡下去了,但石鼓嘴上的一草一木仍然牵动他的情丝。

    曾国藩饶有兴致地将钓钩子划到江中,国葆也划着一只跟着他,两个亲兵在岸上等候。

    钓钩子上的渔翁看着逍遥自在,真正当起来却不那么容易。船并不听曾国藩的使唤,左右摇

    摆,弄得他常常站不稳,有几次晃动得大,连装鱼的桶都打翻了。国葆的处境,也不比哥哥

    强多少。曾国藩坐在船上,心猿意马,不能安宁,一时想起过去在江畔的吟游,一时又想起

    在刑部时的审理案件,一时又想起好久没有去看岳父了;还有汪师,已二十五六年未见面,

    怕是早已白发皤然了吧!一时又想起,对金松龄太残酷了,其实不杀也可以。一个时辰过去

    了,他的心思很少平静过,钓钩子也一直在晃动,鱼儿也很少有上钩的。他看看船头上那只

    小木桶,除几条瘦瘪的浮油子在窜来窜去外,仍是一桶清水。他叹了一口气:今生今世大概

    当不成一个像样的渔翁了。

    正在这时,一艘大货船鼓帆顺流北下,船主并不知道这条小小的钓钩子上,居然坐着一

    位团练大臣,船过之时,激起的水波差点将曾国藩掀到水中。就在这个剧烈的颠簸当儿,他

    猛然想起,长毛凭着强大的战船,在千里长江上称王称霸,今后要与长毛作战,水师一定不

    能少,当不了渔翁,却可以当水师统领。是的,要趁着衡州有湘江、蒸水两条河流的有利条

    件,将湘勇的水师建立起来。水陆二军,齐头并进,那才是真正威风凛凛的曾家军。想到这

    里,曾国藩十分兴奋。

    “曾大人!”呼声从岸上传来,打断了他的遐想。他回头一望,岸上的亲兵正对他打手

    势,示意他把船划到岸边来。

    原来是欧阳凝祉先生前来桑园看他,罗泽南打发人来喊。

    曾国藩钓渔翁的兴趣已过,就是没有人来喊,他也准备上岸了,许多事急于要处理,渔

    翁不可久当。

    曾国藩和国葆匆匆回到赵家祠堂,欧阳老人笑吟吟地迎上前:“涤生,你看谁来了?”

    话音刚落,从里屋走出一个矮矮胖胖的老头子,笑容满面地说:“伯涵,还认得我

    吗?”

    “呵哟哟,恩师驾到,国藩有失远迎。”原来这胖老头正是刚才在钓钩子上想起的汪觉

    庵,他仍用过去的表字称呼自己的得意门生。

    “一别二十多年了,你老身体还这样硬朗,可喜!可喜!”

    “不行啦,这几年常闹毛病。”汪觉庵拉着曾国藩的双手,异常亲热地上下打量,“胖

    多了,也威武多了,到底当了大官,与过去的穷书生完全不同了。”

    曾国藩把觉庵师和岳父让进书房,亲手恭恭敬敬地给两位老人献上茶,望着觉庵师说:

    “岳父讲,你老离开石鼓书院,回乡下老家已有七八年了。国藩一直想抽空到长乐去看望你

    老,总找不到空。到衡州四个多月了,没有一天清闲,今天我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丢开一切

    事,去过一过几十年来想当个钓钩子主的瘾。”

    觉庵哈哈一笑:“偷得浮生半日闲。不容易,不容易呀!”

    “不瞒你老说,刚才在石鼓嘴边垂钓,我又想起你老当年执鞭教诲的情景,恨不得明天

    就到长乐去看望你老。”对眼前这位青少年时代的恩师,曾国藩有着真挚的深情。

    “老朽蛰居山乡,路途遥远,岂敢劳贤契枉驾。你今日的担子很重,有贤契刚才这句

    话,老朽心中已倍感欣慰。”

    “恩师说哪里话来。当年你老朝夕相教的重恩,国藩至今未报,思想起来,常觉惭愧。

    没有恩师,哪有国藩今日。”

    欧阳老人也说:“到长乐去看看老师,是应该的。我原拟明年春暖花开时候,和涤生一

    起到长乐来看你呢!”

    “那就益发不敢当了。”汪觉庵高兴得开怀大笑。

    “恩师一向不大到城里来,这次进城,有何贵干?”曾国藩问。

    “我原不知在城里练兵的统帅就是你。”

    “这是自然的。当年那个文弱单薄的书生,怎么也不可能与刀枪兵马连在一起。莫说你

    老,就是我在一年前也没有想到过。”欧阳老人插话。

    “话要说回来,”觉庵望了一眼欧阳凝祉后,又转向曾国藩,说,“自古以来,当统帅

    的也有不少书生出身的。远的如孔明,近的如郑成功,都是羽扇纶巾之辈。我以前的确不知

    是你,若是知道,我早就会来看望了。我教了一辈子书,出息了你这个人才,心里有多高兴

    呀!这次是亲家六十大寿,三番五次邀请,才在初五进了城。昨天去看望老朋友——你的泰

    山,才知道贤契是今日的李邺侯、王文成了。”

    “学生岂能与李泌、王阳明相比。请问恩师,你老的亲家是谁?”曾国藩笑道。

    觉庵未开口,凝祉忙说:“汪师的亲家,可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他是船山先生的六世

    孙王世全先生。”

    “就是与新化邓湘皋一起合刻船山遗稿的王世全?”

    “正是的。”

    曾国藩笑道:“恩师与大儒结上亲戚,应当祝贺。”

    “前年满女嫁给了世全的老四。这孩子酷爱诗书,有乃祖遗风。”

    “听说王家世代建有船山先生的纪念室,过去在石鼓书院读书时,竟未一至,实在遗

    憾。”

    “既然想去,我看今天最巧,下午我们一道到王衙坪去拜访汪师的亲家如何?”

    “正好。”曾国藩说,“下午我就陪二位老人一起去瞻仰船山先生的故居,以偿宿

    愿。”

    觉庵满心高兴:“伯涵肯去,这可给世全家增色添辉了。”

    国葆听说下午要去王家,立即叫一位亲兵先去通知王世全。

    吃过午饭后,曾国藩陪着汪师和岳丈前往城南王衙坪。听说去拜访船山公的后裔,湘勇

    中书生出身的营官哨官个个兴致浓厚,大家都想随着去。曾国藩怕去的人多,王家招待不

    起,制止了他们,只带罗泽南和国葆同行。

    四接受船山后裔赠送的宝剑——

    出南门外不远便是王衙坪。它坐落在回雁峰脚下。这一带丘陵起伏,林木繁茂,风景很

    好。在并排摆着的四口大鱼塘旁边,有一栋年代久远的青砖瓦房,汪师告诉曾国藩:“船山

    故居到了。”

    门口,王世全带着四个儿子早已恭候着。王世全说:“曾部堂光临寒舍,世全父子蒙幸

    匪浅。”

    曾国藩答道:“大儒贤裔,国藩景仰已久,今日陪同恩师前来一偿旧愿。”

    世全陪着曾国藩一行进了大门。曾国藩见大门楹柱上刻着一副笔势老迈苍劲的对联:

    “武功开一朝国运,文教启百代群蒙。”在客厅坐下后,王家很客气地敬献香茶,又端来满

    桌各式茶点。世全殷勤相劝:“寒舍无佳物招待,请大人和各位贵客赏光。”

    曾国藩说:“听恩师说,先生正逢六十花甲大庆,国藩略备薄礼,愿先生康健长寿。”

    国葆递上临出门时准备的,上面绕着一条红纸的一百两封银,慌得世全忙说:“大人请

    快收回。世全一介寒士,今日与大人初次见面,如何担当得起!”又转过脸对觉庵请求,

    “亲家,你帮我说说。”

    觉庵说:“伯涵,你如何这样客气,弄得老朽都不好意思。”

    曾国藩说:“今日送这点薄礼,有三层用意:一为庆贺世全先生六十大寿,二来为祝贺

    王汪两家联姻。二十多年来,我未曾给恩师寄过分文,妹子出嫁,岂可不送点嫁妆?三则略

    表我对船山公的一点敬意。”

    世全、觉庵见他说得如此恳切,只得收下。

    吃了一会茶后,曾国藩对世全说:“令先祖学问,近世罕有。国藩当年从汪师求学,便

    向往船山公的特立卓行。先生克绍箕裘,远承祖业,近年又刊刻令先祖不少遗著,佳惠士

    林,功德不浅。”

    世全欠身答道:“把家先祖所遗旧作刊刻出来,是王氏世代夙愿,也是世全的本分。只

    是世全学力和财力都不副,多年来心愿未遂。道光十九年,仰仗新化邓湘皋先生硕学大才,

    湘潭欧阳小岑先生又慷慨资助五千余金,家先祖经学方面的十多种著作才得以梓行。”

    “据传令先祖晚年生活贫困,仍读书写作不辍,实为读书人万代楷模。”

    “家先祖一生清贫,晚年隐居曲兰湘西草堂读书著述,甚为困苦。说来寒伧,家先祖当

    时竟无钱买纸,把别人不要的陈年帐本翻过来装订成册,时有领悟,便记在这些册子上。临

    终时,写满字的册子,满满堆了一屋,但生前一卷都无力付梓。”

    曾国藩问:“道光十九年前,船山公的书刻印过哪些?”

    世全说:“家先祖去世不久,其四子王敔以湘西草堂藏本为据,在衡州刊刻十余种,总

    题为《王船山先生书集》,当时印得不多。后来惠江书局又刻了几种,印得更少。”

    “道光十九年的版片印了多少?”曾国藩问。

    世全答:“当时一种也只印刷了两三百部,版片存欧阳小岑家,拟日后再印一点。前些

    日子,小岑先生来信,说此版已毁于兵火之中。”

    “可惜!”客厅里所有人都同时发出一声叹息。

    曾国藩说:“我于船山公之书所读不多。在京时,蒙小岑赠送《礼记章句》四十九卷,

    诸经稗疏考证十四卷,对先生的学问文章钦佩不已。昔孔子好语求仁而雅言执礼,孟子亦仁

    义并称。圣王所以平物我之情而息天下之争,内之莫大于仁,外之莫急于礼。先生注《礼

    记》数十万言,幽以究民物之同原,显以纲维万事,弭世乱于无形,功德大矣。”

    欧阳老人说:“涤生所论甚是。前明之末,我朝开基之初,将黄南雷、顾亭林、王船山

    并称为三大儒。其实,南雷党同伐异,器宇太狭窄;亭林为学支零破碎,未成体系;唯船山

    公学问包罗万象,博大精深,其人品更是高洁,非黄、顾所及。”

    觉庵说:“船山公书中处处珍宝,只要留意,开卷可拾。且议论多发所人前未发,其精

    到细微,非世人可及。就拿对岳武穆的评价来说,后人都说武穆愚忠,为他可惜。船山公慧

    眼独具,说武穆正是不忠君,与高宗针锋相对才遭杀害的。”

    世全说:“家先祖认为,武穆是要将抗金进行到底,而高宗赵构却要向金求和称臣,因

    此高宗不能容武穆。”

    觉庵说:“更骇人的是,船山先生公然认为武穆灭掉金后,再来攻宋也是无可非议

    的。”

    国葆说:“船山公言之有理,赵构昏庸,武穆取代有何不可!”

    罗泽南也说:“此议痛快!”

    曾国藩觉得这样的议论不便多发,万一传到朝廷,多少有点碍事。他换了一个话题:

    “船山公现存有多少后人?”

    “大约一百五十余人。我是家先祖次子攽公之后。”世全答。

    曾国藩点头说:“先生典守船山公旧居,保存了祖宗珍贵遗物。近来世道乖乱,先生守

    之不易。”

    “先祖旧业,世全不敢抛弃,守之虽不易,但也是后人应尽之责任。”

    觉庵说:“亲家,何不陪伯涵参观一下船山公遗迹。”

    曾国藩说:“正要瞻仰,烦世全先生带路。”

    世全把曾国藩一行领进左边一间厢房。这里陈列的多为船山旧物。一进屋,迎面而来的

    是一幅船山公画像。画的是一个容貌清癯的老头儿,脸特别长,细眉长眼,头上包着黑布,

    黑布两端拖下一尺余长的尾巴,顺着两耳下来,搁在两肩上。画像上题着船山公写的《鹧鸪

    天》一首:“把镜相看认不来,问人云此是姜斋。龟于朽后随人卜,梦未圆时莫浪猜。谁笔

    仗,此形骸,闲愁输汝两眉开。铅华未落君还在,我自从天乞活埋。”画像两边贴着船山自

    撰的对联:“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世全介绍,这是船山公七十岁寿辰时,

    请人画的一张像。曾国藩指着像上方“孝思恬品、霞灿松坚”八个篆字问:“这八个字是谁

    题的?”

    世全答:“这是永历帝赐赠家先祖的话,为家先祖友人陈天台所书。家先祖的画像,这

    里还有一幅。”世全用手指着对面的墙壁。曾国藩等人转过脸,看到对面墙上也悬挂着一幅

    船山公的画像。像上的老人是一样的,只是头上不包布,而戴着一顶处士巾,也有船山自题

    的《念奴娇》一首:“孤灯无奈,向颓墙破壁,为余出丑。秋水蜻蜓无着处,全现败荷衰

    柳,画里圈叉,图中黑白,欲说原无口。只应笑我,杜鹃啼到春后。当日落魄苍梧,云暗天

    低,准拟藏衰朽。断岭斜阳枯树底,更与行监坐守。勾撮指天,霜丝拂项,皂帽仍粘首。问

    君去日,有人还似君否!”

    曾国藩问世全:“令先祖诗词集中好像没有收这首词?”

    世全回答:“的确没收。什么原因,现在已不得而知。想必是家先祖兴之所致,率尔操

    觚,书以自嘲,过后又不以为然,便不收进集中。”

    曾国藩点点头。

    曾国藩与罗泽南、曾国葆都是首次来此,一一细看,室中收藏了三次所刻的部分书和大

    部分尚未刊刻的手稿。曾国藩将这些手稿也翻了翻。有个柜子里放着船山生前穿戴过的衣

    帽。最令曾国藩感兴趣的是一把古纹斑斓的宝剑。剑鞘为紫铜皮所制,周围钉着密密的银

    钉,五寸长的青铜剑柄,被手磨得锃亮闪光。曾国藩没有想到王船山的遗物中还有这样一把

    古剑,好奇地把它抽出一截,立刻见毫光四射。他脱口而出:“好剑!”便把抽出的部分重

    新插进剑鞘,又继续观看。

    过一会,他对身旁的罗泽南说:“待日后战事平息下来,我辈集资刊刻船山公的全集,

    这是一件有大功于世的事业。”

    罗泽南笑道:“那时涤生牵头,泽南将全力协助。”

    曾国藩说:“一言为定。那时我牵头可以,校勘就要靠你了。”

    泽南说:“我愿用十年时间来办此事。”

    国葆笑着说:“罗山师太聪明了,那其实是出钱请你读十年书。”

    三人都笑起来。王世全听到他们三人的谈话,又想到曾国藩称赞柜子里的古剑,便悄悄

    把汪觉庵叫到一边,说:“曾大人看来喜爱家先祖那把剑。常言道,宝剑赠壮士,红粉贻佳

    人。曾大人正领兵杀敌,需要这种东西,我们留着无用,不如送给他。”

    党庵说:“那太好了,等会你就送给他吧!”

    “只怕曾大人不收。”

    “你是说他讲客气,不好意思?”

    “不是。”

    “那是什么原因?”

    “亲家,你知道,家先祖是前明的臣子,生前一直不与国朝通往来。曾大人不会有忌讳

    吗?”

    觉庵沉思一下说:“过会儿我来说几句话,他自然会收下。”

    曾国藩的视线转到西边墙上,这里是近世几位名人题字。

    最前面高悬的是四个楷书字。“衡岳仰止”。字后有段跋语:“衡山王船山先生,国朝

    大儒也,经学而外,著述等身,不惟行宜介特,足立顽懦。新化邓学博来金陵节署,言其后

    嗣谋梓遗书,喜贤者之后,克绍家声,固体额以寄。道光十八年四月望总督两江使者前翰林

    院编修安化后学陶澍敬题。”接下来还有陶澍联一副:“天下士非一乡之士,人伦师亦百世

    之师。”曾国藩心里暗暗叫好。再看下去是祁隽藻和许乃普所书的两副联语:“气凌衡岳九

    千丈,心抚离骚廿五篇。”“痛哭西台,当年航海君臣,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