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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墨绖出山(1/2)

    一谢绝了张亮基的邀请——

    湖南乡下有躲生的习俗。

    十月十二日,是曾国藩进四十三岁的生日。自从道光十九年冬散馆进京,他已是十二个

    生日没有在家过了。父亲和弟妹们暗暗在准备为他热热闹闹办一场生日酒。远近的亲朋好友

    早就在打听消息。他们中间有真心来祝贺的,但更多的是借此巴结讨好。

    曾国藩童稚时期,正是家境最好的时候,后来弟妹渐多,父亲馆运常不佳;叔父成家后

    亦未分興,叔母多病,药费耗去不少。到他十多岁后,家境大大不如前,因而从小养成了俭

    朴的生活作风。回家来,他看到家里的房屋起得这样好,宅院这样大,排场这样阔绰,又惊

    异又生气。母亲的发丧酒办了五百多桌,惊动四乡八邻,也是曾国藩不曾想到的。他把几个

    弟弟重重地责备了一顿,为着表示对他们这种讲排场、摆阔气的不满,他决定不办生日酒,

    并到离家十五里路远的桐木冲南五舅家去躲生。

    南五舅对此很感动。外甥回家两个月来,不知有多少阔亲朋来接他去住,他都谢绝了,

    唯独看得起自己这个穷舅父,一住便是几天,给老娘舅很增了光彩。

    曾国藩也的确敬重这个既无钱又无才的南五舅。南五舅是国藩母亲的嫡堂兄弟。他也读

    过几年私塾。后来父亲死了,家道中落,他辍学在家种田,过早地肩负起家庭重担。南五舅

    为人忠厚朴讷,从小起就对国藩好,人前人后,总说国藩今后有出息。国藩两次会试落第,

    心里不好受,南五舅都接他到桐木冲,一住就是半个月,常鼓励他: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

    香自苦寒来,不要怕挫折,多几番磨练,日后好干大事业。

    丁酉年冬,曾国藩第三次进京会试。家中七凑八拼,总共只有二十千钱,向人借贷,一

    个铜子也没借到,曾国藩心里难受极了。忽然,南五舅喜冲冲地跑来:“宽一,我这里有十

    二千钱,凑起那二十千,就有三十二千了,节省点用,也可以到达京师。”

    曾国藩高兴得直流泪,一把收下,当时也没问:南五舅怎么一下子会有这多钱。到了京

    师才想起,写信问家里,才知道南五舅把仅有的一头小黄牛卖了!

    曾国藩始终记得南五舅的大恩。那年从四川主考回来,得了三千两银子的程仪。他寄回

    家一千两,特别指明从中分出一百两给南五舅。以后升了侍郎,俸金多了,他每年都送二十

    两银子年礼。

    这几天,他和南五舅谈年景,知道荷叶塘种田人这些年来日子过得很艰难,田里出产不

    多,捐派却年年增加。遇到天灾人祸,有的甚至家破人亡,几年来减少十多户。自从四月

    来,又增加办团练的捐派,每户见人捐五百,百姓怨声载道。南五舅还悄悄告诉国藩,荷叶

    塘还有人希望长毛成事,好改朝换代,新天子大赦天下,过几天好日子。这些都使国藩大为

    吃惊。

    南五舅家人客少,清静。一早起来,曾国藩按惯例临了半个时辰的帖后,开始给京师的

    朋友写信。随后,又给儿子写了一封长长的家信。长子纪泽今年虚岁十四,该让他慢慢学习

    办事了。曾国藩将家眷离京回籍前应在京师办的事,一一写给纪泽,写好了,又细细地从头

    至尾看一遍,数一数,一共有十七条。正准备封缄时,又拿出一张纸来,补充三件事。

    一是告诉儿子如何处理家里的三车三骡,大骡子小骡子当初买时用了多少银子。二是家

    具都送给毛寄云一人,不要分散了,因为家具少,送一人则成人情。三是要儿子做一套新衣

    服,以便在祖父面前叩头承欢。

    他将这张纸连同刚才写好的六大张纸一起折起来,放进信套里,小心地封好。正要提笔

    写封面,江贵进门来:“大爷,巡抚张大人来了一封信,老太爷请你老回家去。”

    曾国藩忙与南五舅告辞,和江贵回家。刚进家门,四弟便喜滋滋地说:“哥,听说是张

    大人的亲笔信!”

    说着,把一个尺余长的大信套递给国藩。由于曾国藩的身分和地位,使得他在诸弟中有

    着崇高的威望。对大哥,弟弟们敬若神明。尽管信使说信中讲的是张大人请国藩晋省办团练

    事,荷叶塘都团总曾国潢急于知道内中的详细,却没敢私拆哥哥的信。

    曾国藩拆开信封,果然是张亮基的亲笔。巡抚的信写得很亲热,先是对国藩丧母表示沉

    痛哀悼,说自己当时远在昆明,不能前来吊唁,后在战火中来到长沙,又抽不出身,心里很

    觉得对不住,只好明年清明再到荷叶塘来扫墓;继而又把自己如何敬慕的心情说了一番。最

    后讲到此次长沙被围,好不容易才打退长毛,请国藩为桑梓父老着想,出山来长沙办团练。

    信的末尾这样写道:亮基不才,承乏贵乡,实不堪此重任。大人乃三湘英才,国之栋梁,皇

    上倚重,百姓信赖,亟望能移驾长沙,主办团练,肃匪盗而靖地方,安黎民而慰宸虑;亮基

    也好朝夕听命,共济时艰。

    曾国藩将信细细地看了两遍,又重新放进信套里,锁进柜子中。这几天和南五舅扯家

    常,越扯越对湖南吏治的印象坏。早就听说湖南官场腐败,两个多月来的所见所闻,果然如

    此。这种环境怎能办事!何况张亮基、潘铎等人都不熟。练勇在几十年前平白莲教造反时,

    为朝廷立了大功。白莲教事毕,练勇也就全部撤了。近十几年来,云贵一带地方不靖,又相

    继在各州县办了一些团练,但鲜有成效。听南五舅的口气,百姓似乎并不拥护。为验证南五

    舅的话,国藩将四弟唤进内室。

    一听哥哥招唤,曾国潢便进来了。在曾氏五兄弟中,国潢天分最低,但偏生又最爱出风

    头。罗泽南要他当个都团总,他便如同做了一品大员,得意洋洋,在乡民面前拿大装腔,趾

    高气扬的。曾国藩有点看不惯,回来这么久了,有意不问他办团练的事。国潢想在哥哥的面

    前卖弄,见哥对此毫不感兴趣,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现在哥主动来问他湘乡办团练的

    事,这下正搔到他的痒处。他兴致勃勃地告诉哥:“今年四月,长毛攻破广西永安,窜至全

    州,逼近楚境,朱明府即在我县举办保甲,并令练族练团,互相保护。一族议定族长、房

    长,或四族,或五族合为一团。团议定团长、练长。各家各户男子年满十五以上、五十以下

    的一律入团练。每人自制号褂一件、器械一件。早晚在家操演,一遇贼警,由团长、练长、

    族长、房长带赴有事之处。平日无事,各安本业。团长、练长等每月会议两次。”

    “经费怎么来?”曾国藩问。

    “团练一切由各家自己开销,不要多少经费。”

    “总要点钱吧!团长、练长每月聚会两次,在谁家吃饭?”

    “当然是要点经费。各团各族自己规定,有的按人口出,一人一百文、两百文的,有的

    则由几户殷实人家出。”

    “你说一人出一百两百,南五舅说他们一人出五百,怎么相差这样远?”

    “有的族长黑心,想趁这机会捞一把。”

    “澄侯,看来这团练中有弊端。刚建不久,就有人想从中谋私利。再办些时候,会干更

    多坏事。”

    “是的,有的团丁还借机做坏事。如借禁赌行敲诈,借查夜行奸淫。听说添梓坪就发生

    了几起。”

    “你说早晚操演,我回来两个来月了,怎么没见过你们操演?”

    “刚成立时,操演过几回,后来渐渐懒散了,再加上长毛又没来,有两三个月没练了。

    说早晚操演,那是写在纸上的规定。”

    “也有操演得好的吗?”

    “有。县城附近几个都,由罗山带着璞山、希庵兄弟等亲自指挥,据说蛮像个样子。”

    “澄侯,你说团练办好,还是不办好?”

    “我看还是办好,至少可以对付小股土匪、抢王①。不过,按现在这样办下去,可能怕

    只是神气了几个长字号,百姓得不到多少实惠,大家也不齐心。弄不好,过几个月就会散

    伙。”

    “要怎样才会真正起作用?”

    “依我看要起作用,就得专练一支队伍,也要吃粮吃饷,那样才练得好,免得心挂两

    头。”

    “粮饷从哪里来呢?”

    “就是因为粮饷无出路,才办不起来呀!”

    兄弟俩就团练一事扯了大半夜。待国潢走后,国藩摇摇头,心里想:看来这个团练没有

    办头。再说,自己乃朝中堂堂正二品侍郎,又热孝在身,若仅因一巡抚之相邀,便出山办

    事,既有失自己的身分,又招致士林的讥嘲。这事如何办得!

    曾国藩给张亮基写了封回信。诸多原因不能写,唯一可以拿得出的理由,是要在家守

    制。在一大通客气话之后,他写道:

    国藩自别家乡,已历一纪,思亲之情,与日俱增,几欲长辞帝京,侍亲左右,做一孝子

    贤孙而终此生。岂料今日游子归来,王父王母,墓有宿草;慈母弃养,远驭仙鹤。百日来,

    忧思不绝,方寸已乱,自思负罪之深,虽百死亦不能赎也。明公雅意,国藩再拜叩谢。然岂

    有母死未葬,即办公事之理耶?若应命,不独遭士林之讥,亦己身所深以为耻也。国藩此时

    别无他求,唯愿结庐墓旁,陪母三年,以尽人子之责,以减不孝之罪。乌鸟之私,尚望明公

    鉴谅。

    晚生曾国藩顿首

    ①抢王:湖南方言。指小股明火执仗打劫的人。

    二世无艰难,何来人杰——

    过几天,湘乡县团练副总罗泽南召集全县四十三都团长、练长会议,特地请曾国藩光临

    指导。国藩、国潢兄弟俩一起到了县城。拜会县令朱孙贻后,国藩出席了县城团练的比武大

    会,亲眼看到罗泽南和他的弟子王錱、李续宾、李续宜所训练的三营一千余名团丁,已初成

    规模,心里很有感慨。夜晚,又与罗泽南通宵长谈,听他讲按戚继光练兵法挑选将官、招募

    勇丁以及平时操练的体会。罗泽南竭力怂恿曾国藩出山办团练,并表示愿将这一千团勇交给

    曾国藩,他和他的学生都情愿在其帐下听令。曾国藩听后,更是激动不已。他深感自己无论

    在识见方面,还是在能力方面都不如罗泽南,自己只看到吏治腐败、绿营腐朽的现象,弄得

    心灰意冷,却不曾想到可以用自己的力量,按自己的想法去重新开创一个局面。

    如果下定决心来办好团练,也很有可能像当年戚继光创建戚家军那样,练就一支今日的

    曾家军。古人能做到的事,今人为什么做不到呢?

    从县城一回到家,曾国藩就看到由湖南巡抚衙门转递来的四封信。其中三封是儿女亲家

    的。一是安徽池州府知府陈源兖的,国藩的二女纪耀许给他的儿子远济。一是詹事府右赞善

    郭霈霖的,他的女儿许给国藩的次子纪鸿。一是翰林院侍讲学士袁芳瑛的,国藩的大女纪静

    许给他的儿子秉桢。这三封都是亲戚之间的慰问信,全是客套话。国藩看后,也就扔到一边

    了。另外一封,则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喜讯,使得他的心情激动起来,并且久久不能平静。

    这封信是唐鉴从北京寄来的。

    唐鉴,字镜海,湖南善化人,道光二十一年,由江宁藩司任上进京任太常卿,道光帝在

    乾清门接见他。这一天,曾国藩恰好随侍在旁。道光帝奖谕唐鉴治程朱之学有成就,并躬自

    实践,是个笃实诚敬的君子。道光帝对唐鉴的称赞,引起曾国藩的深思:自己在皇上身旁,

    要得到皇上的重视,必须要投皇上所好;看来皇上看重的是德行的修养,是对义理之学的研

    究。

    几天后,曾国藩到了碾儿胡同,以弟子之礼拜谒唐鉴。年过花甲的唐鉴,已知这位同乡

    后辈勤奋实在,见他如此谦卑,自投门下,乐意地收下了这个新门生。

    “先生,请问检身之要、读书之法究在何处?”曾国藩十分恭敬地向唐鉴请教。

    “当以《朱子全书》为宗。”唐鉴抚摸着垂在胸前一尺有余的银须,腰板挺得笔直,不

    加思索地回答,“此书最宜熟读,即以为课程,身体力行,切不可视为浏览之书。检身之

    要,我送你八字。即检摄在外,在‘整齐严肃’四字;持守于内,在‘主一无适’四字。至

    于读书之法,在专一经;一经果能通,则诸经可旁及;若遽求专精,则万不能通一经。比如

    老夫,生平所精者,亦不过《易》一种耳。”曾国藩听了镜海先生这番话,有昭然若发懵之

    感。

    “古今学问,汪洋若大海,弟子在它面前,有如迷路之孩童,不知从何处起步。”关于

    检身、读书,曾国藩思索多年而不得要领,唐先生居然八个字就为其提纲挈领了。在唐鉴面

    前,曾国藩深觉自己学问浅陋,他继续请教,“先生,请问这为学之道?”

    “为学只有三门。”国藩的提问刚落,唐鉴便以明快简捷的语言作了回答,“曰义理,

    曰考核,曰文章。考核之学,多求粗而遗精,管窥而蠡测;文章之学,非精于义理者不能

    至。”

    “经济之学呢?”一心想要经邦济世的曾国藩急着问。

    “经济之学即在义理中。”唐鉴的答复明确而肯定。

    “请问先生,经济宜如何审端致力?”

    “经济不外看史。古人已然之迹,法戒昭然。历代典章,不外乎此。”

    经唐鉴逐一指点,曾国藩于学问之道和修身之法似乎一下子全明朗了。唐鉴又告诉他,

    督促自己修身的最好办法是记日记,并说倭仁在这方面用功最笃实,每日自朝至寝,一言一

    行,坐作饮食,皆有札记,或心有私欲不克,外有不及检者皆记出。又说自己记日记一一如

    实,决不欺瞒,夜晚与老妻亲热,亦记于日记中。曾国藩听后心中暗自发笑,也佩服老头子

    诚实不欺的品德。

    自从跟着唐鉴学义理之学后,曾国藩开始对自己的一言一行严加修饬,并立下日课,分

    为主敬、静坐、早起、读书不二、读史、写日记、记茶余偶谈、自作诗文数首、谨言、保

    身、早起临摹字帖、夜不出门十二条。又作《立志箴》《居敬箴》《主静箴》《谨言箴》

    《有恒箴》各一首,高悬于书房内。朋友们见了,无不钦服。

    这一天,曾国藩带着日记,又去碾儿胡同谒见唐鉴。唐鉴审读他的日记,见满纸都是痛

    骂自己不成器的话,很是满意。翻到二十二日的日记,看上面写道:“自今日起改号涤生。

    涤者,取涤其旧染之污也;生者,取明袁了凡之言‘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

    种,譬如今日生也’。”唐鉴称赞:“有志气!涤生,望你今后涤旧而生新。”

    唐鉴翻到二十八日那一页,见上面写着:“昨夜梦人得利,甚觉艳羡。醒后痛自惩责。

    谓好利之心至形诸梦寐,何以卑鄙若此。真可谓下流矣。”唐鉴面露欣色说:“好!就要这

    样不讲情面地痛骂,方才改得掉恶习。”说罢,转过脸来审视曾国藩,问:“足下昨夜所梦

    何事?”

    “昨夜梦见何绍基放广东正考官,考完回来,得程仪五千两,皇上又赏他一千两,私心

    甚是羡慕。”曾国藩红着脸嗫嚅。

    “这是好利之心未全然湔除之故。”唐鉴一本正经地说,“《中庸》上讲:‘莫见乎

    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君子之可贵,就在于慎独。‘独’尚能审察,世人能见

    之不善岂敢为乎?涤生,你今日回去,就作一篇《君子慎独论》,下次带给我看。”

    曾国藩满口答应着。临走,唐鉴又送他一本自著《畿辅水利》,一张亲笔楷书条幅:

    “不为圣贤,则为禽兽。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善化唐鉴。”

    跟了唐鉴一段时期,尤其在通读了他的《畿辅水利》一书后,曾国藩看出这位理学名臣

    并不是埋首故纸、空谈心性的书呆子,而是关心民瘼,留意经济,学问渊懿,亦不乏谋略的

    能吏。同样,唐鉴也知道曾国藩是老成深重、极有心计的干才。以后,唐鉴、国藩师生之间

    往往探讨程朱之学少,推究兴衰治乱的历史多。唐鉴从江宁来,又多年历任地方官,深知民

    生疾苦。他觉察到大乱将至,常在密室中鼓励曾国藩以天下为己任,多读史书,浏览舆地图

    册,钻研兵法,以备来日大用。曾国藩将唐鉴视为黄石老人,而唐鉴也以张良期待曾国藩。

    道光二十五年,唐鉴致仕。回善化老家住了一年之后,应友人之邀,到江宁主讲金陵书

    院,很快名震江南,甚受士子们的敬重。咸丰二年七月,唐鉴奉召入京。两个月内,咸丰帝

    召见十四次,极耆儒晚遇之荣。在第十四次召见时,咸丰帝向唐鉴垂询对付太平军的事。唐

    鉴鉴于江忠源的楚勇,在全州蓑衣渡获胜及保卫长沙的战功,向咸丰帝提出各省仿嘉庆朝办

    团练的成法组建团练,并提出先在湖南举办。同时向咸丰帝力荐曾国藩可大用,请皇上任命

    曾国藩为湖南团练大臣,授予他便宜行事之权。出于对曾国藩的深刻了解,唐鉴对咸丰帝

    说,曾国藩翰林出身,久任京官,对地方事不熟悉,刚开始时会有不顺利,请皇上自始至终

    信任他。唐鉴以自己一生名望向皇上担保,曾国藩必可成大事。

    老夫子认认真真地用蝇头小楷写了一封长长的信,语气极为亲热,极为诚恳。他把这次

    由江宁入京,皇上所给予的破格隆遇详细地介绍一番,特别把最后一次陛见,皇上的垂询及

    自己的密荐写得更为生动。最后,老先生用动情的语言,回忆当初四合院内,师生切磋学

    问、砥砺品性的情景。结尾尤使曾国藩感动:

    涤生吾弟,当年在京都时,老夫即知贤弟乃当今不可多得之伟器。这次进京,凡所见之

    昔日朋友,谈起贤弟道德学问、文章政绩,莫不交口称誉,老夫行将就木,亲见贤弟已成参

    天大树,私心之喜慰,非常人所能理解。

    老夫满腹话欲与贤弟倾吐,讵料伯母仙逝,贤弟已回湘上,奈何!

    眼下洪杨作乱,三湘正遭涂炭。南望家山,不胜悲念。常言说“时势造英雄”,正因为

    祸乱并发,乃英雄崛起之时,故老夫才向皇上竭力推荐,并以一生薄名为贤弟担保。所幸皇

    上已简记在心矣。

    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贤弟数十年来,已备尝人

    世艰苦,现正当年富力强,担当大任之时,况贤弟素有以天下为己任之壮志,此为老夫所深

    知。老夫往日与贤弟,一起读圣贤之书,讲经世之学,所为何事?岂不正是为今日拯黎民于

    水火之中,挽狂澜于既倒之时!虽然,老夫亦知,今日办事,千难万难。但古人说得好:世

    无艰难,何来人杰?此中道理,吾弟自明。老夫已矣,一生庸碌无能,今为衰朽残阳,虽有

    报效之心,实乏济世之力。老夫常以晚年得遇贤弟而自慰。酬皇上厚恩,展生平怀抱。正当

    时也,望吾弟好自为之。切切。

    曾国藩拿着唐鉴的这封信,反复看了几遍,心潮澎湃,起伏不安。当年在先生安静的四

    合院内,师生之间不知多少次探讨过历代的治乱兴衰,对张良、陈平、诸葛亮、王猛、谢

    安、魏征、房玄龄、范仲淹、司马光、张居正等人的辉煌相业,神往不已。也曾暗暗下了决

    心,今生一定要入阁拜相,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让史官将自己的业绩记在青史上,激励

    后世读书人。他想起谢绝张亮基相邀之事。正是要自己办大事的时候,为何如此瞻前顾后、

    疑虑重重呢?“世无艰难,何来人杰?”唐鉴的话像闷雷一样,在耳边沉重地响起。“国藩

    啊国藩,平素漫自矜许,当时机来到之时,你却畏葸不前,害怕困难,这不是懦弱无能

    吗?”曾国藩捧着唐鉴的来信,在椅子上正襟危坐,对自己提出了严厉的责问。

    三接到严惩岳州失守的圣旨,张亮基晕死在签押房里——

    正当曾国藩在罗泽南的感染和唐鉴的激励下,对办团练跃跃欲试的时候,太平军的一次

    大捷,震撼了湖南全省九府四州,也狠狠地给曾国藩当头一瓢冷水。

    太平军撤出长沙后,由宁乡进入益阳,从临时搭成的浮桥上渡过资江,在桃花仑迎击向

    荣所统率的尾追清军,大获全胜,阵斩清总兵纪冠军,杀死兵勇七八百人。向荣败退宁家

    铺。

    这时,资江水大涨。洪秀全下令全军集中一切船只,将所有粮草辎重装在船上,浮江而

    下。另由翼王石达开率七千人马,由陆路护船前进,取道三里桥、兰溪市、西林港至王家坪

    上船,最后,全体人员由临资口进入湘江。

    在益阳动身之前,洪秀全派遣两名拜上帝会的老兄弟,悄悄潜入岳州城,与巴陵人晏仲

    武接上头。晏仲武是当地渔民中的头领,为人有心计,有胆量。一年前,广西拜上帝会的重

    要成员杜子婴,在巴陵购地建房,暗中从事反清活动。晏仲武与之联系密切,后一同随往广

    西,加入拜上帝会。永安建制时,晏仲武被封为岳州军帅。他在岳州积极发展会员,许多渔

    民参加了拜上帝会,形成一股不小的势力。

    在临资口江面上,洪秀全命令绕过湘阴县城,直接挺进岳州府。当太平军围攻长沙的时

    候,湖北巡抚常大淳害怕太平军北下武汉,派提督博勒恭武驻防岳州。临湘知县张开霁急忙

    驻防羊楼司,吴南屏之弟、巴陵绅士吴士迈强募渔民二千人组建水营驻防土星港。这二千渔

    民中有晏仲武手下三百多个兄弟,在太平军的战船驶进土星港时,这三百兄弟一齐哗变,土

    星港水营顷刻土崩瓦解。博勒恭武和岳州知府廉昌、巴陵知县胡方穀、参将阿克东阿闻讯仓

    皇逃走。晏仲武乘机在城里起事,击败清军副将巴图,夺得仓库中三万两银子军饷,并一举

    拿下梁夫岘、隆奉庵、黄福滩等要地。太平军顺利进驻岳州城。

    太平军在岳州缴获大批饷糈、火药、枪械,并意外地发现三十门吴三桂留下的铜炮。这

    批铜炮封存在武库中,从来没有人过问,擦去锈迹灰尘后,依然锃亮耀眼,十分令人喜爱。

    装上火药一试,效果极佳。这三十门大炮的发现,和药王庙明朝传国玉玺的发现一样,极大

    地鼓舞了全军的士气。大家都认为,这是上帝为太平军打天下所保存的武器。几天之间,岳

    州城内城外投靠太平军的人络绎不绝,队伍迅速由五万扩大到十万。洪秀全又任命近日投靠

    的、原停泊在岳阳楼下的祁阳商船主唐正财为典水匠,职同将军,正式建立水营。

    水师也由五军扩为九军,共一万五千人。这时,太平军从诸王到普通士兵,人人喜气洋

    洋,军威大振。全军在岳州城休整十天,然后在一片鞭炮锣鼓声中,顺流向武昌进发。

    岳州失守的奏折以日行六百里的速度报告朝廷,咸丰帝大为震怒,立即命军机起草,颁

    布上谕:一、巴陵知县胡方穀、参将阿克东阿即行处斩;二、岳州知府廉昌监候秋后处决,

    博勒恭武革职拿问;三、任命两广总督徐广缙为钦差大臣、署理湖广总督,即赴武昌防守,

    原湖广总督程矞采革职。

    张亮基拜读上谕后,两眼滞呆,双手冰凉、仿佛眼前摆着的不是煌煌圣旨,而是胡方

    穀、阿克东阿、廉昌血淋淋的头颅。一整天,他茶饭不思,六神无主,像木偶似的坐在签押

    房里。岳州失守的凶讯沉重地压在巡抚衙门的上空,衙门内外死一般的沉寂,庆贺长沙解围

    的欢乐气氛,已被彻底扫荡干净。张亮基眼前浮现出几天前长沙城激战的惨象,幸亏长毛主

    动撤走,否则,长沙城的命运会和岳州城一样。但长毛用兵狡诈,说不定哪天又会突然挥师

    南进,攻下长沙。那时自己的这颗头颅不是被长毛砍下,便是被朝廷砍下。张亮基想到这

    里,眼前一黑,从太师椅上摔了下来……

    “好了,终于醒过来了!”当张亮基睁开双眼时,看见夫人正垂泪守候在他的身旁。他

    这才发现自己已躺在卧房里。天已黑了,烛光下,依稀看见潘铎、江忠源、左宗棠等人站在

    卧榻四周。张亮基招呼他们坐下。

    “岳州失守,皇上震怒,诸位都已看到上谕,真令人痛心啊!”喝下一口参汤后,张亮

    基的精神好多了。

    “胡方穀等弃城逃命,上负朝廷之寄托,下违大人之军令,杀头不足恤;请大人不必忧

    伤,务望保重。”江忠源很鄙夷胡方穀等人的行为。他心里想,这样的人,如在我的手下,

    不待朝廷下令,早就先把他杀了。

    张亮基点点头,说:“我并不是怜恤他们。身为一城之主,临阵脱逃,理应斩首,以肃

    国法军纪。我是在想,将士们如何这般不中用,任长毛横冲直撞。现在长毛并未撤离湖南,

    保不定他们哪天又回过头来打长沙。湖南境内的兵祸何日是了啊!”

    “长沙的戒备不能松。”潘铎和张亮基有同感。

    左宗棠没有作声。对岳州失守、守城文武出逃一事,他认为不屑一提。在他的心目中,

    那些人不过是一班酒囊饭袋而已,本来就不够资格担此重任。是谁把这批废物提拔上来,安

    置在这个重要的位子上呢?还不是朝廷的决定!现在出事了,杀他们来出气,有什么用呢?

    第一个该谴责的,是中枢那些决策者们。无用之辈占据要津,自己满腹经纶,连个进士都没

    取中。他越想越气,干脆紧闭双唇,不发表意见。

    又喝下两口参汤,张亮基的精神全恢复了。他想,正好趁着大家都在这里,谈谈省里办

    团练和请曾国藩出山的事,便把一份禀报递给潘铎,说:“今天浏阳县来了一份禀报。最

    近,县里又闹出一桩大案。征义堂堂长周国虞杀了狮山书院廪生王应苹,封存粮仓,强迫有

    钱人打造武器,准备造反。长毛已闹得天翻地覆了,再加上这些土寇又吵得各地不得安宁,

    我们纵有三头六臂,也不能应付。前向,我跟诸位商量过团练的事,大家也认为全省都可以

    仿照湘乡、新宁等县的样子,把团练办起来。一则可以抵御发逆的入侵,二则可以镇压当地

    土寇,三则还可以清除奸细,整肃民风。这次岳州失守,关键原因是奸细在内部作乱,地方

    失察。倘若没有晏仲武作内应,岳州城决不可能陷落。”

    “晏仲武的事,早一个月前就有人告发过,我也札饬廉昌严加查访。谁知廉昌禀报说,

    晏仲武办理水营卖力,一贯襄助官府,忠诚可靠,请求平息诽谤,奖励晏某,勿寒忠良之

    心。真真糊涂昏庸,忠奸不辨!”潘铎气愤地说。

    张亮基说:“各县办团练,全省要有一个人来总管。前向我们议定请曾涤生侍郎来主

    持。早几天,他回信说要在家终制,不能出山。不知那是客气,还是真的不愿出?”

    潘铎说:“曾涤生要在家终制,也是实情。人同此心,不可强求,那就再请别人吧!”

    “你看请谁呢?”左宗棠望着潘铎问。

    “如果没有更合适的人,还是请罗泽南到长沙来吧!”

    “罗泽南威望浅了,不合适。”张亮基不同意。

    江忠源说:“此事非涤生不可,别人谁都办不好。”

    “也不是说除涤生外就没有第二人了。不过,目前从资历、地位和才具几个方面来看,

    还只有曾涤生比较合适。”左宗棠一边浏览浏阳县的禀报,一边说,“关键是要弄清涤生不

    愿出山的原因。依我看,潘大人刚才说的,尚不是主要原因,那只是推辞的理由。”

    “你看真正的原因在哪里?”张亮基问。

    “我看真正的原因,是涤生对自己办好团练一事没有信心。这也难怪,他虽然兼过兵部

    左堂之职,其实并没有亲历过兵事。涤生为人,素来胆小谨慎,现在要他办团练,和兵勇刀

    枪打交道,他不免有些胆怯,要找个人给他打打气才行。”

    “季高说得对!要能找到一个涤生平素最相信的,又会说话的人去说动他,他是会出山

    的。我了解他。他虽胆小谨慎,但也不是那种只图平平安安,怕冒风险的人。”江忠源说。

    “能够把涤生说动当然好,谁去当说客呢?”潘铎问。

    “我倒想起一个人。”左宗棠故意放慢语调。

    “谁?”张亮基迫不及待地问。

    “他是我的同乡,目前正丁忧在家,隐居东山梓木洞……”

    “哦!我知道了,你说的是我的同年郭筠仙。”江忠源打断左宗棠的话。

    “对!就是郭嵩焘。涤生与他的交往,又胜过与我和岷樵的交往。他去劝说,比我们几

    个都合适。”

    江忠源点头说:“涤生朋友遍天下,最知己者莫过于二仙——筠仙和霞仙,筠仙去一定

    可以说动。”

    左宗棠说:“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郭筠仙这人事业心极重,他想匡时济世,但又无领袖

    群伦之才,只能因人成事。他正要依靠曾国藩做一番事业,所以他会全力相劝。”

    江忠源笑道:“还是季高知人论世,高出一筹,涤生和筠仙的心坎,都让你摸到了。”

    “上次请朝廷诏命曾涤生办团练的奏折,朱批大概也快发下来了。先让郭筠仙去劝说,

    再加皇上的命令,不容他曾涤生不出山。”张亮基凄然一笑。

    潘铎请张亮基好好休息一晚,便和江忠源、左宗棠一起退出卧室。当夜,左宗棠修书一

    封,又顺便也给周夫人写了封家信。第二天一早,便派一匹快骑送往东山去。

    四陈敷游说荷叶塘,给大丧中的曾府带来融融喜气——

    郭嵩焘五年前中进士点翰林,还未散馆,母亲便病逝,几个月后,父亲又跟着母亲去

    了,于是他母忧、父忧一起丁。太平军围长沙时,他估计马上就会到湘阴来,遂举家迁移东

    山梓木洞。在幽深的山谷里,郭嵩焘诗酒逍遥,宛如世外神仙。

    这几天好友陈敷来访,他天天陪着陈敷谈天说地,访僧问道。

    陈敷字广敷,江西新城人,比郭嵩焘大十余岁,长得颀长清癯。陈敷为学颇杂,三教九

    流、天文地理,他都曾用功钻研过;更兼精通相面拆字、卜卦扶乩、奇门遁甲、阴阳风水,

    颇有点江湖术士的味道。

    这天,郭嵩焘正与陈敷畅谈江湖趣事,家人送来左宗棠的信。

    “这真是一句老话所说的:洞中方数日,世上已千年。”郭嵩焘看完信,十分感慨地

    说,并随手将信递给陈敷,“我来梓木洞才多久,就好像与世隔绝了似的。不知季高已当上

    巡抚的师爷,更不知涤生已奔丧回到荷叶塘。真正是神仙好做,世人难为。”

    郭嵩焘说话间,陈敷已把信浏览了一遍,笑着说:“左师爷请你当说客哩!”

    “我和涤生相交十多年,他的为人,我最清楚。这个使命我大概完成不了。”

    “也未见得。”陈敷头靠墙壁,随随便便地说,“曾涤生侍郎,我虽未见过面,但听不

    少人说过,此人志大才高,识见闳通,是当今廷臣中的凤毛麟角。他素抱澄清寰宇之志,现

    遇绝好机会,岂会放过?我看他的推辞,只是做做样子而已。

    筠仙此去,我包你马到成功。”

    “兄台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郭嵩焘摇摇头说,“曾涤生虽胸有大志,但处事却极为

    谨慎。一事当前,顾虑甚多。这样大的事情,要说动他,颇不容易。况且他在籍守制,亦是

    实情。别人墨绖在身,可以带孝办事,官场中甚至还有隐丧不发的丑闻。但曾涤生素来拘于

    名节,他不会做那种惹人取笑的事。再说他一介书生,练勇带兵,非其所长,能否有大的成

    效,他也不能不有所顾虑。”

    陈敷笑笑:“你还记得他的那首古风么?”

    “不知你说的是哪一首?”

    “曾侍郎的诗文,海内看重,每一篇出,士人争相传诵,我亦甚为喜爱。你是他的好

    友,于他的诗作自然篇篇都熟。我背几句,你就知道了。”陈敷摇头晃脑地吟唱,“生世不

    能学夔皋,裁量帝载归甄陶。犹当下同郭与李,手提两京还天子。三年海国困长鲸,百万民

    膏喂封豕。诸分密勿既不藏,吾徒迂疏尤可耻。高嵋山下有弱士,早岁儒林慕正轨。读史万

    卷发浩叹,余事尚须效膑起。”

    “知道知道,这就是那首《戎行图》了。”

    “读其诗,观其人,我以为,谨慎拘名节是其外表,其实,他是一个渴望建非常之业,

    立非常之功,享非常之名的英雄豪杰式的人物,而不是那种规规然恂恂然的腐儒庸吏。”

    郭嵩焘不禁颔首:“仁兄看人,烛幽显微,真不愧为相面高手。”

    说罢,二人一齐笑起来。过一会,陈敷问:“你刚才提起相人一事,我问你一句,曾侍

    郎是否也信此事?”

    “涤生最喜相人,常以善相人自居。”

    “这就好!”陈敷得意地说,“在梓木洞白吃了半个月的饭,无可为报,我陪你到湘乡

    走一遭,助你一臂之力如何?”

    郭嵩焘是个极聪明的人,立即明白他的意思,连忙说:“好极了!有仁兄相助,一定会

    成功。”

    过几天,郭嵩焘、陈敷二人上路了。他们先到长沙见过左宗棠。左宗棠拿出一封翰林院

    侍讲学士周寿昌的信。郭嵩焘看完信后很高兴,说:“荇农这封信来得及时,正好为我此行

    增加几分力量。”便向左宗棠要了这封信,继续向湘乡走去。

    这一天,二人来到湘乡县城,拣一家不起眼的小旅店住下。夜里,郭嵩焘将曾国藩的模

    样细细地向陈敷描绘一番,然后又将曾氏一家的情况大致说了说,并仔细画了一张路线图。

    第二天一早,陈敷告别暂留县城的郭嵩焘,独自一人向荷叶塘走去。当天晚上宿在歇马

    镇。次日午后,陈敷远远地望见一道粉白色围墙,便知曾府已经到了。他缓步向曾府走去,

    见禾坪左边一口五亩大塘的塘埂上站满了人。十多条粗壮汉子正在脱衣脱裤,个个打着赤

    膊,只穿条短裤。湖南的初冬,天气本不太冷,且今天又是一个少见的和暖日子。那些汉子

    们喝足了烧酒,半醒半醉的,吆喝一声,毫不畏缩地牵着一张大网走向水中,然后一字儿摆

    开,向对岸游去。一会儿,塘里的鱼便吓得四处蹦跳。头大身肥的鳙鱼在水面惊慌地拱进拱

    出,机灵强健的鲤鱼则飞出水面,翻腾跳跃。站在塘埂上的观众,也便飞跃着跑向对岸。塘

    里打鱼的汉子们开始收网了。两边的人把网向中央靠拢,数百条肥大的草、鲤、鲢、青、鳙

    鱼东蹦西跳。阳光下,银鳞闪耀,生机勃勃,煞是逗人喜爱。

    陈敷这时看见塘埂上站着一位长脸美髯,宽肩厚背、身着青布长袍的中年人,正在对人

    指指点点说着话,不时发出哈哈大笑声,随着鱼网的挪动而移步,像个孩子似地喜笑颜开。

    陈敷心想:这人大概就是曾国藩了。常听人说曾国藩严肃拘谨,一天到晚正襟危坐,但眼前

    这人却天真毕露,纯情烂漫。“难道是他的弟弟?筠仙说曾国藩有个弟弟极像他。”陈敷

    想。他走上前问:“请问大爷,曾侍郎的府第在这里吗?”

    “正是,先生要找何人?”

    “山人闻曾侍郎已回家奔母丧,特来会他一会。”陈敷见那人收起笑容后,两只三角眼

    里便射出电似的光芒,心中暗暗叫绝。

    “先生会他有何事?”

    “山人云游湘乡,见离此不远的两屏山,有一处吉壤,这块地,全湘乡县没有任何一人

    有此福分,唯独曾府的老太太福寿双全,可配葬在那里。故山人特来告知曾侍郎。”

    那人面露微笑说:“鄙人正是曾国藩。”

    陈敷忙说:“山人不知,适才多多冒犯大人。”说罢,连忙稽首。曾国藩爽朗一笑:

    “先生免礼。国藩今日在籍守丧,乃一平民百姓,先生万勿再以大人相称。贱字涤生,你就

    叫我国藩或涤生吧!”

    陈敷原以为曾国藩必定是个城府极深的人,见他如此爽快平易,不觉大喜,不待曾国藩

    问,便自我介绍:“山人乃江右陈敷,字广敷,欲往宝庆寻一友人,路过贵乡,闻大人,”

    陈敷话一出口,又含笑改口,“闻大爷已丁忧回籍。欲来拜谒,恨无见面之礼,也不知

    老太太已下葬否,遂在附近私下寻找四五天,昨日觅到一块绝好吉壤,故今日专来拜访。”

    “难得先生如此看得起,令国藩惭愧。请先生到寒舍叙话。”

    曾国藩带着陈敷进了书房,荆七献茶毕,曾国藩说:“刚才先生说在两屏山觅到一吉

    壤,国藩全家感激不尽。实不相瞒,家母灵柩一直未下土,为的是在等地仙的消息。”

    “寻常地仙,不过混口饭吃而已,哪里识得真正的佳城吉壤。”

    “诚如先生所言。鄙人早先本不信地仙,家大父生前亦不信三姑六婆、巫师地仙。”

    “混饭吃的油嘴地仙,固不值得相信,但风水地学却不能不信。”陈敷正色道,“当年

    赤松子将地学正经《青囊经》三卷授黄石公,黄石公又将它传给张良,张良广收门徒,传之

    四方,造福人类。其中卷《化机篇》说得好:‘天有五星,地有五形,天分星宿,地列山

    川,气行于地,地丽于天,因行察气,以立人纪。’地气天文本为一体。人秉天地阴阳二气

    所生,岂能不信地学?地学传到东晋郭景纯先生,他著《葬书》,将地学大为发展,并使阴

    宅之学更臻完善。《葬书》上说;‘占山之法,以势为难,而形次之。势如万马,从天而

    下,其葬王者。势如巨浪,重岭叠峰,千乘之葬。势如降龙,水绕云从,爵禄三公。势如重

    屋,茂草乔木,开府建国。势如惊蛇,曲屈徐斜,灭国亡家。势如戈矛,兵死形囚。势如流

    水,生人皆鬼。’可见,这阴宅之学,功夫深得很,不是轻易能探求得到的。”

    曾国藩听陈敷说出这番话来,知他学问渊懿,遂点头说:“先生之言很有道理。自从家

    祖母下葬七斗冲,鄙家发达之后,国藩也就相信阴宅地学了。”

    “令祖母下葬七斗冲后,家里有哪些发达?”

    “自从家祖母葬后,第二年,国藩便由从四品骤升从二品,后来六弟入国子监,九弟亦

    进了学。”

    陈敷哈哈笑道:“令祖母下葬的七斗冲,山人特地去看过。那里前滨涓水,后傍紫石

    山,出路仄逼,草木不丰,只能算块好地,够不上吉壤佳城,所以它只保祐得大爷官升二

    品,令弟亦只能入监进学。七斗冲何能跟两屏山相比!这两屏山葬地,”陈敷说到这里,有

    意停了一下,两目注视曾国藩,见他凛然恭听,便轻轻地说,“不是山人讨好大爷,这两屏

    山葬地,将保祐尊府家业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日后将成为当今天子之下第一家。”

    曾国藩两只三角眼里射出惊诧而灼热的光辉,激动地说:“倘若真如先生所言,国藩将

    以千两银子相报!”

    陈敷摇头,淡淡一笑,说:“山人生计自有来路,这些小技,乃兴之所至,偶一为之。

    漫说千两银子,便是万两黄金,山人亦分文不受。”

    曾国藩见陈敷并非为金钱而来,对他更加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