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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田镇大捷(1/2)

    一周国虞横架六根铁锁,将田家镇江面牢牢锁住——

    当武昌城被湘军攻破时,太平天国国宗石祥祯、韦俊和春官又副丞相林绍璋、殿左一指

    挥罗大纲、殿左七指挥周国虞等率领所部连夜向长江下游方向奔去。第二天下午,在樊口一

    带遇到检点陈玉成率领的救援先头部队。陈玉成告诉石祥祯等人,翼王在九江,燕王秦日纲

    率领援军目前正在蕲州。

    大家商议了一下,都认为此时不宜反攻武昌,不如全部撤退到蕲州和援军会合,再定对

    策。经过两天行军,武昌撤退的二万人马,和秦日纲统率的三万人马在蕲州会师。当天夜

    晚,便在秦日纲主持下,计议下一步的军事行动。石祥祯在会上沉痛地检讨自己的失误,请

    求燕王转呈天王给予处分。秦日纲宽慰了一番。接着韦俊、林绍璋、罗大纲等人都对武昌失

    守,各自承担了责任。陈玉成说:“各位都不必再检讨了,从来就没有不打败仗的将军,武

    昌此时丢掉,不久后还可再夺回来。曾妖头必然会乘攻陷武昌之机,率妖东下,犯我天京。

    我军目前有五万之众,足可以在长江两岸占据关隘,阻其东犯。”

    陈玉成今年才二十岁。他十四岁投军,英勇机智,屡立战功,天王亲自提拔他为检点,

    是太平军中最年轻的高级将领。他身材不高,却声如洪钟。小时患眼疾,家贫无钱医治,烂

    了好几年,至今两眼眼皮上各留一条深深的疤痕,军中戏称他为四眼将军。周国虞很赞同陈

    玉成的意见,说:“陈将军分析得对。曾妖头必定很快会浮江东下,他的全部人马加起来不

    会超过三万,我们只要重振军威,足可制服。从蕲州到武穴一带,关隘颇多,此乃天助我军

    以地利,我军应充分利用。”

    他走到挂在墙上的地图边,指着地图说:“诸位将军请看,蕲州城五十里以下,有一处

    地方,名唤田家镇。田家镇在江北,隔江相对的是半壁山。此地向来扼控由湖北到江西、安

    徽的水陆两路,江流湍急,地势险要,只要在此地驻扎一支人马,曾妖头就是飞也飞不过

    去。”

    罗大纲说:“周将军所说极是,去年清妖悍将江忠源便在此地被我军击败,这田家镇最

    是个险要之地。”

    大家都认为将大军驻扎在田家镇两岸,阻止曾国藩东下是最好之策。最后,秦日纲决

    定,由陈玉成统领一万人马驻扎蕲州,作为第一道防线,其余四万人全部进驻田家镇,在那

    里将湘勇一鼓聚歼。

    田家镇是一个有五千人口的大集镇,由于水陆交通便利,自古以来便是长江北岸上的一

    个繁华市井。与之隔江相对的半壁山,孤峰挺拔,雄峙在大江南岸。山底下是一条通往江西

    瑞昌的大道。发源于幕阜山,流经通山、兴国州的富水从半壁山南麓注入长江。入口处也有

    一个市镇,名叫富池镇,人口虽不多,却也热闹。往下走三十里,便是武穴。去年正月,东

    王杨秀清在这里大败陆建瀛的防军,威镇千里长江。秦日纲和石祥祯来到这里,查看了两岸

    地势,甚为满意,秦日纲、石祥祯率二万人马驻田家镇,韦俊、罗大纲、周国虞等带二万人

    守半壁山。

    北王韦昌辉之弟韦俊也不过二十六七岁,但因家境富裕,小时饱读诗书,因而处事显得

    老练稳重,识见也比别的年轻将领高明。这一年来在湖南、湖北与湘勇打过几次交道,他已

    经知道曾国藩不同于清朝的其他官吏,由湖南农民所组建的湘勇,也决不是清朝的绿营可

    比。对付曾国藩和湘勇,决不能掉以轻心。韦俊对南岸驻防作了精心安排。他吩咐罗大纲带

    八千人,在半壁山脚安营下寨,林绍璋带五千人驻富池镇,周国虞带六千人搜集船只,扼守

    江面,自己带一千亲兵将营设在半壁山半腰上,以便各方兼顾。韦俊命令营寨要扎得严实,

    江面要掐死。

    太平军在与官军的作战中,积累了一套建营寨的成功经验。半壁山下,共扎六座营盘:

    大营一座,小营五座。营盘四周挖一条深一丈多、宽三四丈的沟,将离半壁山五里远的网湖

    水引来灌满。沟内竖立炮台十座,再用木栅围住。沟外密钉五丈宽的一排排竹签、木桩。林

    绍璋在富池镇扎了四座营盘,其布置大致和半壁山营寨相仿。半壁山顶,架起一座望台,一

    天到晚有兵士在上面瞭重,对岸田家镇和下游富池镇,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山上打出的信号

    旗。江面上,周国虞指挥的战船聚集了三百多号,天天在南北两岸穿梭巡逻,严阵以待。北

    岸也是营寨相连,炮台相接。田家镇摆开了一个大战场,杀气腾腾地准备一场恶战。

    这天,周国虞从江边检查战船回来,对弟弟国材、国贤说:“我看这江面上的防守还很

    薄弱,曾国藩水师力量强大,还得想法子控制住江面。”

    国材说:“我这两天也常想这事,要是能把江面封锁起来就好了。”

    国贤说:“有办法。当年东吴阻挡晋军,后晋阻挡后汉,都曾用过铁锁拦江的办法。我

    们何不学前人的样,也打根铁锁将长江锁住。”

    国材说:“这个办法也并不有效,岂不闻‘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

    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的诗吗?”

    国材的几句诗一背,国贤垂头丧气了。国虞想了想,说:“国贤的主意也可以考虑,当

    年东吴和后晋的铁锁,中间没有船承受,又只一根。我们改进一下。你们看,可以这样来拦

    江。”

    国虞拿出两根木棍,又拿出五六只碗来,将木棍并排摆在碗口上,说:“我们用两根铁

    锁,每隔十丈安置一条船,将铁锁架在船上,这样就牢固了。为防止船被水冲走,船的头尾

    都用大锚固定。铁锁用铁码钤在船上。”

    国贤高兴地说:“此法最好,为保险起见,每隔三只船再加一个大木排,那就更稳当

    了。”

    国材也同意了,说:“还加两根吧,一共四根。”

    “再加两根!”国贤叫道。

    “对!用六根,牢牢将长江锁住,叫曾国藩的水师全部葬在这里。”国虞重重地拍了下

    木板,五六只碗一齐跳了起来。

    周氏三兄弟的想法,秦日纲等人都赞成。随军的铁匠们不分昼夜打造。十天后,六根铁

    锁南系半壁山,北拴田家镇,横截长江。铁锁下共摆二十多只战船,八个木排,滔滔长江,

    犹如系上六根腰带,单等曾国藩水师到来,好将他们葬身江底。

    二三国周郎赤壁畔,美人名士结良缘——

    杨载福指挥五营水师作前锋先天已出发,李孟群指挥五营水师作后卫暂时未动,曾国藩

    带着一班幕僚亲兵,坐着特制的拖罟,夹在居中的十营水师中,这天起航了。为了议事的方

    便,彭玉麟也坐在曾国藩的座船上。时已深秋,长江水显得比春夏两季清亮。天空万里无

    云,灿烂的秋阳,照射着勇丁们划起的水波,发出白花花的耀眼的亮光。因为是乘胜东下,

    全军斗志旺盛,又在流水的帮助下,船行得很快。曾国藩时而在舱内,时而在甲板上,与彭

    玉麟、郭嵩焘、刘蓉等人谈古论今,意气风发。目送着两岸青山向后退去,大家甚是欢快。

    黄昏时,近三百艘战船停泊在葛店。劳累一天,吃过夜饭后勇丁们都早早安歇。彭玉麟

    看着舱外被夜色笼罩的江水,心里很不平静。白天站在船头,指挥战船航行之暇,他想起,

    十四年前,也是在这段江面上,他陪着小姑,度过了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日子。白天不允许

    他多想,现在,万籁俱寂,尘嚣已息,儿时与小姑青梅竹马的情景,一幕一幕地浮现脑海。

    小姑画眉般动听的越语,一句一句在耳畔响起。他拿出麒麟梅花图,轻轻地抚摸,仿佛

    已坠入爱河,沐浴在小姑的万种柔情之中。

    自乔装进武昌城后,就一直没有再画梅花了,彭玉麟觉得很对不起小姑的在天之灵,于

    是增添蜡烛,铺开宣纸,一边磨墨一边凝思,脑子里出现林逋的咏梅名句:“疏影横斜水清

    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是的,今夜我在船上为小姑画梅,就画她站在岸上,伸开双臂迎接

    我。不一会,宣纸上出现一幅极美的画面:水边,一株枝干秀逸的梅树斜倚在草坪上,两支

    长长的枝条向水面伸去,水面上漂浮着一只小小的乌篷船。

    为庆贺武昌的克复,也为祝愿田家镇的胜利,彭玉麟破例调了一点丹砂,给那几朵绽开

    的梅花点了红。彭玉麟拿起画自我欣赏,对画的构思颇为满意。

    “雪琴,你又在画梅花了。”彭玉麟回头一看,曾国藩笑容可掬地站在身后。

    “哦,是涤丈,快请坐。”

    曾国藩在彭玉麟的对面坐下,说:“我和你一起欣赏了很久,你竟然一点不知,真有祖

    暅不闻雷响的功夫。”

    彭玉麟给曾国藩泡了一杯龙井茶,双手递过来,说:“玉麟画技粗疏,不堪入涤丈法

    眼。”

    “雪琴,我常听人说你最喜画梅,素日无暇求睹,今日见这幅水畔梅花图,真使我耳目

    一新。”

    “涤丈夸奖了。玉麟从未拜过师,无事画画,以娱自己眼目而已,实在登不了大雅之

    堂。”

    曾国藩说:“丹青之艺,原是慧心灵性的表露,不在乎从师不从师。唐人张璪说得好,

    ‘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这造化所生的千姿百态的梅花,便是最好的老师。”

    彭玉麟平日只知曾国藩经史诗文最好,听了这两句话后,方知他对绘画亦有研究,心中

    甚为折服,忙说:“涤丈所论,最为精辟。玉麟这些年也着实观赏过成千上万朵梅花,只是

    心性不灵,到底所画的都只是俗品,今后还求涤丈多加指点。”

    曾国藩摇摇头说:“我平生最是拙于画,简直不能开笔。那年在翰苑,曾有幸一睹大内

    所藏王冕画的墨梅图,真是大饱眼福。”

    “王冕的墨梅图果然还存在世上,日后若有机会看一眼,死都瞑目了。”

    “那墨梅图上还题着王冕自书的一首绝句:道是:‘我家洗砚池边树,个个花开淡墨

    痕。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从来说画品出自人品,王冕蔑视轩冕、高蹈远俗

    的雅洁品格,使得所画梅花进入神品,这固然不错。但世人都没有注意到,王冕的那种雅洁

    品格,也是长年受梅花薰陶的结果。”

    彭玉麟说:“涤丈所言甚是。人爱梅花,梅花也薰染人,人和花就渐渐地合一了。”

    “雪琴常画梅,定然胸襟高洁,非我辈所能比。”

    “非是胸襟高洁,画梅乃另有所托。”彭玉麟话一出口,便有点后悔。

    曾国藩一进船舱,便看见摆在木箱上的麒麟梅花图,听了彭玉麟的这句话后,心里明白

    了几分。他指着麒麟梅花图说:“雪琴,不想你还藏着一件精致的绣品。麒麟梅花,真有意

    思。你刚才说画梅另有所托,是不是玉麒麟在想红梅花呢?”

    彭玉麟不好意思地脸红了。曾国藩以一个兄长的口吻对彭玉麟说:“雪琴,你不要怪我

    唐突,你今年已过三十八岁了,尚不成家,莫非心中一直在恋着一个不可得到的人,画梅就

    如同当年李义山写无题诗?”

    彭玉麟很佩服曾国藩对世事人情观察得这样细微精到,真可谓一眼看穿。与曾国藩相处

    近一年了,无论是人品,还是才学,彭玉麟对曾国藩佩服得五体投地。既然已被看出,彭玉

    麟也不想再隐瞒,便把压在胸中一二十年来的那桩既有欢悦,但更多哀怨的往事,第一次一

    五一十地告诉眼前这位一向视为师长、引为知己的湘勇统帅。

    曾国藩听完彭玉麟这段肺腑之语,心中十分激动。他本是一个于情感上极为丰富细腻的

    人,在这个江水拍打战船的秋夜,彭玉麟的往事重重撩拨了他的心。去年在衡州一见玉麟,

    便如同见到故交。几个月来,他对彭玉麟治理水师的才能、勇敢果决的性格和不居功不自夸

    的品德十分欣赏,多次在心里称赞玉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今夜,听玉麟深情的叙述,他

    对玉麟更加爱慕。如此深情的男子,今世能有几人!这样心性专一的人,一定是忠心耿耿的

    贤臣良友。曾国藩说:“梅小姑在天之灵,会永远感激你的。但小姑既已仙逝,你也不必再

    痴情为她一世鳏居。还是我去年跟你说的那句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一个女子而

    使自己绝后,也毕竟不是大丈夫之所为。夜已深了,你这就安歇吧。明天早点开船,午后可

    以到黄州,我和你去悄悄地游一番东坡赤壁如何?”

    第二天天未亮,十营水师便启碇开船,申正时分到了黄州。一个月前,黄州还是陈玉成

    驻扎的地方,武昌失守后,陈玉成退到蕲州。黄州知府许赓藻今天一上午就率领一班文武,

    在江边恭候。曾国藩站在船头,向江岸拱拱手,算是领情了。

    船一刻未停,直向下游驶去。船过黄州十里外,彭玉麟就下令停船。郭嵩焘、刘蓉等人

    都游过黄州赤壁,懒得再上岸。曾国藩吩咐郭、刘不要告诉任何人,说罢和彭玉麟换上便

    服,带着王荆七一道离船登岸。

    这黄州赤壁,本不是当年周瑜火烧曹操之处,只因苏东坡那年谪居黄州任团练副使,夜

    泛赤壁,写下前后《赤壁赋》和那首“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词后,遂使得这

    个黄州赤壁,比嘉鱼那个真正的“三国周郎赤壁”还要出名得多。历代文人迁客路过黄州

    时,莫不到这里盘桓流连。前年曾国藩奔丧时路过此地,当然无心游赤壁。这次即使是大战

    在即,也不能不去游一下。三人登岸,沿江边走了两里多路,便看到前面一座石山矗立,靠

    江的那边,如同被一把大斧劈过一样,现出一块高十余丈、宽七八丈的大石壁。

    曾国藩和彭玉麟估计这就是黄州赤壁了,兴冲冲地向前走去。

    快到石壁边,果然见岩石赭红,竟是名符其实的赤壁。赤壁边有一条人工开凿的石磴。

    三人拾级而上,来到赤壁顶上。曾国藩站在山顶,看眼底下正是“乱石穿空,惊涛裂岸,卷

    起千堆雪”的壮观,江风吹来,颇有点飘飘欲仙的味道。山上有一座苏仙观,观里有一尊东

    坡泥塑像。那像塑得呆板臃肿,全无一点苏仙的风骨,倒是四壁青石上刻的《前赤壁赋》,

    笔迹飘逸潇洒,值得一看。观里的道士极言这是按苏东坡的手迹刻的,曾国藩和彭玉麟看后

    微微一笑。

    曾国藩对玉麟说:“今日游赤壁,我倒想起东坡谪居黄州时所写的一首猪肉诗,道是:

    ‘黄州好猪肉,价贱如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他自

    美。每日起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玉麟笑着说:“看来烧东坡肉的诀窍在火候了。素日吃别人家做的东坡肉,名虽美,味

    都不佳,原来是没有读过这首诗,不懂得‘慢着火,少着水’的奥妙。”

    曾国藩也笑着说:“除火候掌握不好外,还有肉不好。东坡肉硬要用黄州的猪肉才烧得

    好,如同杏花村的酒,只有用当地的水才行。可惜我们这次没有口福了。”

    玉麟说:“东坡是天才,诗文字画,自是当时之冠。不过天才也有小失,他的那篇《石

    钟山记》,说石钟山是因水击石窍,涵澹澎湃,类似钟声,其实不然。”

    “足下何以知其不然?”

    “我幼读东坡此文,便觉可疑。水击石窍,岂独彭蠡之石钟山?吾家乡多见之。那年我

    路过湖口,特地去看了一下,才解开这个疑点。原来此山之名,井非拟声而得,实乃以形而

    得。那座山,远远地看去,恰如一座石刻的大钟。”

    “雪琴,你可以写一篇辨石钟山的文章,跟东坡唱一唱对台戏。”曾国藩笑道。

    “平定发逆后,我是要把这件事记下来,那时再求涤丈给我修改。”二人都一齐笑起

    来。正说得高兴,前面走来一人,对着曾国藩深深一鞠躬,说:“侍郎大人别来无慈。”

    曾国藩被弄得莫名其妙,那人抬起头来,荆七惊奇地叫道:“你不就是杨相公吗?怎么

    到这里来了?”

    曾国藩也感到奇怪,说:“真的是杨国栋!你这几年可好?”

    杨国栋答:“说来话长,寒舍离此不远。今日天赐能与侍郎大人在此幸会,真令国栋做

    梦都没有想到。就请侍郎大人和这位大人——”

    “这位是彭统领彭玉麟。”曾国藩介绍。

    “啊,久仰久仰!就请侍郎大人和彭统领及七哥一起到舍下一叙。”

    荆七说:“杨相公,你那年不辞而别,后来又伪造大人家的古玩去卖,害得大人白白丢

    了八百两银子。”

    杨国栋大惊:“有这样的事?如此,则罪孽深重,容国栋今夜慢慢向大人说清。”

    杨国栋是什么人,王荆七为何说他害得曾国藩白白丢了八百两银子?事情发生在五年

    前。

    一天上午,曾国藩正在求缺斋用功,王荆七领来一个衣着寒伧的穷书生,说:“大人,

    这位杨国栋先生一定要拜见您,我说了好多话都不能拦住。”

    曾国藩放下手中的《韩文公集》,用他目光深邃的三角眼将来人打量一下,只见此人三

    十余岁,长条脸,两眼乌亮有神,从脸色和衣衫来看,是个处于困厄中的潦倒者。曾国藩对

    来访的读书人,一律予以谦恭热情的接待,不管是富有的,还是贫寒的。读书人只要有真才

    实学,还怕没有出头之日?今日鱼虾,明日蛟龙,是常见的事。何况眼前这位杨国栋那双黑

    亮的眼睛,分明表示他是个聪明灵秀的人。曾国藩一点不摆侍郎的架子,站起身来,客气地

    招呼杨国栋坐下,并要荆七泡一碗好茶来。曾国藩微笑问:“足下是哪里人?找鄙人有何

    事?”

    杨国栋说:“晚生乃湖南桃源人。”

    “足下是桃源人,为何无一点桃源口音?”曾国藩感到奇怪。

    “大人,晚生生在桃源,七岁时跟随父母到了浙江金华,一直到二十岁上下才出来游学

    求师,故现在没有一点桃源口音了。”杨国栋在曾国藩的面前,神态自若,全无一点寻常士

    子忸怩胆怯的模样,使曾国藩对他颇有好感。

    “足下是到京师来游学的吗?”

    “晚生此番到京师,是特来谒见大人的。闻得大人乃当今理学名臣,天下士人都愿一识

    荆州。国栋此来,不求富贵,只求大人收留我做个学生,早晚得听大人咳唾。”

    曾国藩摸着胡须,微微一笑:“足下读先贤之书,想来一定有高见。”

    “晚生读圣贤书,谈不上高见,却也有点心得。”杨国栋并不谦让,放胆而谈,“某以

    为程朱之学,以‘不欺’二字可以尽之。不欺人,尤贵不欺己。今人不欺人者,千不得一,

    不欺己者,万不得一。某知之二十年,试行二十年,而终不能做到,故千里来京,求教于大

    人。”

    曾国藩听了很高兴,说:“足下功夫犹未到家,知而不行,非真知也;若一旦真知,自

    然能行。朱子讲先知后行,阳明讲知行合一,二位先贤讲的都有道理。朱子说:‘义理不

    明,如何践履?’又说:‘知行常相须,如目无足不行,足无目不见。’阳明说:‘知是行

    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又说:‘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

    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先贤这些至理名言都说得深刻,足下好好领会,身体力行,必然大

    有长进。”

    杨国栋闻之大为折服,伏拜于地,说:“大人指教之言,真药石也。”

    曾国藩扶起杨国栋,二人纵谈朱陆异同及阳明学派之利与害,大为畅快。曾国藩破例收

    下杨国栋,并在朋友之间称赞杨国栋学问根基深厚,悟性甚好。遇到曾国藩称赞时,杨国栋

    也并不怎么感谢。别人问他,他说自己是来求学的,并不是来求名的。有人前来拜访,杨国

    栋总拒而不见,国藩渐渐地对杨国栋敬重起来。

    杨国栋在曾府住了三个月。一日,忽然不辞而别。四处找寻,都不见他的踪迹。曾国藩

    很觉奇怪。一连几天寻不到,也就算了。后来,杨国栋这个人也被曾府逐渐淡忘。

    这一天,曾国藩与朋友游琉璃厂,在一个古玩摊上见到几轴字画。曾国藩拿起一看,大

    吃一惊,原来都是自己平日收藏的旧物。正在疑惑不解时,又瞥见一个荷叶砚台。国藩拿起

    荷叶砚台,心中暗暗叫苦。这个砚台,不琢不雕,其形天然作一片荷叶状,砚面青翠发亮。

    更稀奇的是,砚面能随四时天气变化而变化,晴则燥,雨则润,夏则荣,冬则枯,就像一片

    真荷叶。天雨时,砚上自有水滴如泪珠,用来磨墨,无须另外加水,写出来的字,格外光

    亮。此砚本是汤鹏家的祖传之宝。汤鹏与曾国藩原是很要好的朋友。汤鹏自负才高,目中无

    人。一次与曾国藩为一小事争论起来,竟勃然大怒,骂曾国藩不学无术。曾国藩恼火,与他

    绝了往来。后来,倭仁知道此事,指责曾国藩不对,说一个研习程朱之学的人,不能有这样

    大的火气。曾国藩心悦诚服地接受。第二天便主动登门向汤鹏道歉,又设宴邀请汤鹏来家叙

    谈。汤鹏大为感动,二人和好如初。汤鹏病危时,向曾国藩托付后事,并将这个祖传古砚送

    给他。曾国藩十分喜爱这个砚台,通常不用,珍藏于箱底。“这砚台和字画怎么会到这里来

    呢?”曾国藩心中甚是诧异。问摊主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摊主说是从一个名叫杨国栋的那

    儿买来的。曾国藩骇然,忙问杨现住何处,答住在西河沿连升店。曾国藩立即命家人到连升

    店找杨国拣。店主说杨早已离开,不知去向。曾国藩无奈,只得将家中所有现银拿出,凑足

    八百两,将砚台和字画赎回来。为此事,曾国藩足足有半个月心里不快,自己埋怨道:真是

    瞎了眼,将一个窃贼留在家里,不但看不出,还视之为奇才而加以敬重。

    为顾全面子,他命令家中人谁都不要向外人谈起此事。

    偶尔一天下雨了,曾国藩命荆七取出古砚来,磨墨写字。

    又怪了,古砚并不像过去那样,遇雨溢水。曾国藩叹息着,把砚台拿在手中细细把玩,

    却发现似乎没有过去那种沉甸甸之感。他起了疑心,遂命家人全部出动,翻箱倒柜寻找。结

    果汤家祖传古砚找出来了,字画也找出来了。原来,赎回的竟全是赝品,真的并没有丢!他

    惊呆了,马上要荆七到琉璃厂去找那个古玩摊主,但早已不见了。曾国藩大惑不解:究竟谁

    是骗子呢?说古玩摊主是骗子,他怎么会知道我家珍藏的东西?说杨国栋是骗子,他为什么

    不将真物窃走?

    此时曾国藩在这里邂逅杨国栋,真个是他乡遇故知,又能解开多年的疑团,岂有不去之

    理?曾国藩叫荆七先回去告诉郭嵩焘、刘蓉,说今夜不回船了,明日一早再来接。

    杨国栋带着二人走了一里多路,来到一个山坳口,指着前面一片竹篱茅舍说:“这就是

    寒舍。”

    曾国藩见茅屋前一湾溪水,几株垂柳,环境清幽安静,说:“足下居此福地,强过京师

    百倍。”

    说着进了屋。谁知这茅舍外面看似简陋,里面却大不一般。厅堂四壁刷着石灰,显得明

    亮雅洁。墙上悬挂着名人字画,屋里摆的尽是精致的上等家具。坐在这里,并未感到是荒山

    野岭,仿佛来到繁华市井中的官绅家。

    刚坐下,杨国栋对里屋喊:“阿秀,端茶来敬献二位大人。”

    话音刚落,从里屋出来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女子,托着一个黑漆螺钿茶盘,步履轻盈地走

    进客厅。那女子大大方方地把两碗茶放在几上说:“请二位大人用茶。”

    说罢莞尔一笑,转身进屋了。彭玉麟看着这女子极像梅小姑,尤其是那莞尔一笑的神态

    和清脆的越音,简直如同小姑复生。他不由地多看了阿秀两眼。彭玉麟的瞬间表情,杨国栋

    没发觉,曾国藩却注意了。杨国栋说:“这是小妹国秀,老母瘫痪在床已经几年了,恕不能

    起身招待。”

    曾国藩说:“足下那年突然离去,使我挂牵不已。”

    杨国栋说:“学生那年贸然拜访大人,蒙大人错爱,留在府中。三个月来,跟随大人,

    所学竟比我寒窗十年还多。大人恩德,学生没齿不忘。那年突然离去,原是出于一桩意外的

    事情。”

    阿秀又出来,摆出各种时鲜果品。曾国藩发现彭玉麟又看了阿秀两眼,心里忽然冒出一

    个念头。杨国栋继续说:“那天我正在前门大街上办点事,正巧遇到从老家来的仆人。他一

    把抓住我,说:‘相公,我在京城里找你半个月了,今天终于碰到,快跟我回家。’我忙

    问:‘家里出事了?’仆人说:‘相公有所不知,老爷在家,为祖上的坟地和谢家打起官司

    来,被官府锁在牢中,急等你回家。’我一听慌了神,说:‘我现在礼部侍郎曾大人家,曾

    大人这两天在园子里当值,过两天曾大人回来后,我跟他说明,再离京回家。’仆人说:

    ‘老爷现在狱中,天天盼你回家,再等得几天,不知回去后还能不能见到老爷。’老仆说着

    掉下眼泪。我心想:他是我家的仆人,都如此着急,我还能再等吗?不如先回去,两三个月

    后再回京跟大人道歉。我连忙回府收拾行李。我原本没有什么行李,只有几样假货。那是在

    大人家住的时候,闲来无事,有一天,我照大人家藏的字画临摹了一张。自己看着,觉得也

    还像,顿时兴起,要跟世人开个小玩笑。一连几天,我早出晚归,逛琉璃厂,与那些古董商

    人闲扯,从他们那里套得了不少造假古董的技艺。我用重价买了几张明代年间出的纸,又买

    了一支古墨,关起门来,用心临摹、炮制,将大人家藏字画,每幅都精心临摹了一份;又特

    别喜爱大人家的古砚,也照样仿制了一个。我于是把这几种东西带上,留下一张‘急事暂

    别’的纸条,来到仆人所住的西河沿连升店。”

    曾国藩听得极有兴趣,微笑着插话:“现在我明白了,那张黄山谷的字是你自己临摹

    的。”又说,“这张纸条不曾听府里人谈起。”

    “当时放在书案上,也可能后来被风吹走了。我来到连升店,仆人问:‘相公身上也带

    了钱没有?’我身上一文不名。仆人也只剩下十几两银子,这点钱,主仆二人无论如何到不

    了家。仆人看到包袱里的字画,说:‘相公,目前是救老爷要紧,你这几张字画就变卖了

    吧!我知道你舍不得,到如今也没有法子了,救得了老爷,日后还可以再买。’我心里好

    笑。不过,他这一说倒提醒我。看来这几幅字画临摹得还可以,至少眼前的仆人是骗过了。

    如果能被哪个好古董而又不识货的人买去,虽然有点缺德,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了。我

    问:‘紧急之间,卖给谁呢?’‘有人买,隔壁就住着一个卖字画的摊主。’仆人当即叫来

    一个中年汉子。我心想:正好检验一下我仿古的本领如何。便煞有介事地向那个汉子吹嘘,

    说是祖传下来的真迹,目前要救老爷,只得忍痛卖掉。那汉子早几天便与仆人混熟了,因而

    对我所讲的毫不怀疑。他眯起眼睛将那几幅字画和古砚细细鉴赏一番,问我:‘你开个价

    吧!’我说:‘这几幅字画和古砚,论价不会低于一千五百两银子,现在急要钱用,我没工

    夫再找别人,你给七百五十两吧!’那汉子和我讨价还价,最后开出五百两。我心里想:好

    笑,这几样东西十两银子都不值,经过这样的瞎吹胡闹,居然就值几百两银子了,便一手从

    汉子手中接过五百两银子,一手将那几样冒牌货给了他。”

    曾国藩想:这个杨国栋真是摹仿古物的奇才,贩卖古物的人被他骗了不说,连我这个古

    物的主人都让他给骗了。这种以假乱真的本事,天下怕难找出第二个。原先的那股疑惑,早

    已被冲得干干净净。彭玉麟也暗自诧异惊佩,笑着说:“杨兄,凭你这个本事,走遍天涯海

    角都不愁没钱花。”

    “彭统领取笑了。这种小技只可偶一为之,哪可做立身之本。我带上银子,急急忙忙和

    仆人赶路。谁知到家后,亲父已瘐死狱中。谢家因有人做大官,结果我家花了几千两银子也

    没打赢官司。谢家人平素口口声声讲孔孟程朱,却原来是这样的狼心狗肺。”说到这里,杨

    国栋望着曾国藩苦笑一下,“不怕大人见怪,我一气,从那时起,就不再读孔孟程朱的书

    了。程朱之书说的都是诚,不诚无物。其实,这世上哪来的诚!谢家讲诚,就不会有我老父

    瘐死狱中;我若讲诚,便没有主仆二人回家的盘缠。我过去二十多年,都被它误了。原来悟

    出的‘不欺’二字,竟是完完全全地欺骗了自己!”

    曾国藩正色道:“程朱讲的都是对的,只是世人没有照着做罢了。足下不过因偶尔受

    挫,便愤世嫉俗以至如此,大可不必。”

    “大人说得有理。”杨国栋说,“不过这几年,学生倒学了不少真本事。老父死后,我

    也不愿意再在老家呆下去,便带着老母幼妹来到黄州府投靠母舅。母舅原是典州知府衙门的

    书吏,早几个月,被长毛杀了。我们在苏仙观旁起几间草房,母亲和妹妹长年住在这里,我

    到处云游,见什么学什么。不瞒大人说,我早两天刚从广东回来,在广东还跟着洋人学会做

    火药子弹哩!”

    曾国藩眼睛一亮,说:“以足下的灵慧,自然是学什么精什么,想必足下现在一定精于

    军火制造。”

    “精于谈不上,不过造出来的火药子弹,也不比洋人的差。”

    曾国藩大喜:“足下大才,目前正可施展良机。不知足下还愿像五年前那样,和我相处

    在一起吗?”

    “大人乃当今最为有才有德之人,在广东时,我便知道大人正统率湘勇,以灭长毛为己

    任。国栋多时便想前去投奔,怎奈老母罹病,不忍赴兵凶战危之地。今日天使我重遇大人,

    国栋愿像五年前那样,为大人执鞭随镫。”

    “伯母卧病在床,确不便远离,你过两年再来找我也行。”

    “今日若不遇见大人,我这几年确不准备远离老母。但我听七哥所言,学生犯了不赦之

    罪尚不自知。我万万没想到,那些赝品居然蒙过了大人之眼,骗去了大人的八百两银子。学

    生负罪深矣。因此,为报大人之恩,为赎学生之罪,我决定跟大人去江宁,我可以为大人造

    火药子弹。”

    曾国藩大喜道:“军中正缺足下这种能人,明日我们就一道登船吧!”

    彭玉麟也笑道:“有杨兄参战,湘勇如虎添翼。”

    栋国栋说:“大人,我前月从一农夫手中买了一匹好马,为抵学生之罪,我将此马送给

    大人。请大人随我到后院观看。”

    自从王世全把王氏祖上宝剑送给曾国藩后,曾国藩便渴望有一匹与剑相匹配的马,自己

    虽不能骑着它冲锋陷阵,但作为水陆两支人马的统帅,没有一匹像样的马,总是一件憾事。

    曾国藩和彭玉麟来到后院,只见马厩里果然拴着一匹高头大马。杨国栋把它牵了出来。那马

    浑身火炭,无一根杂毛,来到坪中,昂首长鸣,甩颈趵蹄,吓得树上的鸟雀乱飞。曾国藩赞

    叹:“好一匹龙马!那农夫怎来的如此好马?”

    杨国栋说:“我当初也感到奇怪,便问那农夫。农夫说此马原为一个长毛丞相所有。长

    毛占领黄州时,亲兵牵出去溜达。农夫杀了亲兵,盗了这匹马,藏在家中,等长毛走后才拿

    出来卖。见到的人都说它是关云长的赤兔马,我也就叫它赤兔了。”

    曾国藩说:“谁见过关云长的赤兔马了?那都是罗贯中胡凑瞎编的。我看它浑身就像熟

    透了的枣子样,就叫它枣子马吧!”

    彭玉麟说:“好个枣子马!既入俗又脱俗。”

    杨国栋也笑着说:“就叫枣子马!”

    曾国藩快乐地说:“好!我收下,就算抵了你假冒古董的罪。”

    说得大家都笑起来。看看天色已晚,阿秀已摆上满满一桌菜,杨国栋请曾、彭入席。杨

    国栋指着当中一个大碗说:“这是用黄州猪肉烧的东坡肉。”

    曾国藩笑着对彭玉麟说:“刚才还说没有口福,口福就来了。这真叫做‘人有旦夕祸福

    而不自知’。”

    酒席上,大家开怀畅谈,十分欢悦。杨国栋说:“小妹喜欢自制酒令,前一向编了一个

    酒令故事,可惜才力有限,竟没编完。”

    “想不到令妹还有这种才能,真令我们钦佩。杨兄不妨说说,也好助酒兴。”彭玉麟兴

    冲冲地说。

    “我于诗词曲令素来生疏,两位大人都是才学渊博的前辈,我正要求助,使这个酒令故

    事成为全璧。小妹用身旁现有的古迹编了一个这样的故事:那年东坡谪居黄州,闲来无事,

    常与秦少游、佛印禅师和黄州太守喝酒谈天。一日,东坡兴起,提出自制新酒令取乐,要求

    是先举一件落地无声之物,接着说出两个古人,一问一答,讲出一件事,答句必须是现成的

    两句作归结的诗句。东坡自己先说一令:“笔毫落地无声,抬头见管仲。管仲问鲍叔,因何

    不种竹?鲍叔曰:只须两三竿,清风自然足。’秦少游想了一下,接着说:‘蛀屑落地无

    声,抬头见孔子。孔子问颜回,因何不种梅?颜回曰: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佛印禅

    师不加思考,也来一令:‘天花落地无声,抬头见宝光。宝光问维摩,僧行近云何?维摩

    曰:遇客头如鳖,逢斋项如鹅。’轮下去应该是黄州太守作,但黄州太守作不出,其实是小

    妹自己想不出了。”

    曾国藩说:“令妹咏絮之才,古今少有。这几个酒令作得太好了,故事也编得高雅。我

    看不是她不能为黄州太守作一首,而是想考考你这个做兄长的才华如何吧!”

    说完大笑。杨国栋也笑道:“大人说的也对。她问我,也自然就是考我,我作不出,但

    小妹自己至今也还没作出第四首,并说有人能代黄州太守作出,她就服了他。”

    曾国藩对此本亦感兴趣,有时间多想想,他也能够为黄州太守作一首,但他另有想法。

    他转过脸对彭玉麟说:“我素来不懂酒令,雪琴你于此道有研究,今日我们就请道台屈尊,

    权当一下黄州太守。”

    彭玉麟对阿秀很有好感,情愿为她续完这个故事,便不推辞。彭玉麟从佛印禅师的结句

    “鹅”字上得到启发,想起骆宾王童时作的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

    拨清波。”顿时有了。他对杨、曾说:“我想起一个,不知像不像黄太守的口气。”

    曾国藩笑道:“你只管念去,像不像由我来评判。”

    彭玉麟念道:“雪花落地无声,抬头见白起。白起问廉颇,为何不养鹅。廉颇曰:白毛

    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好个‘雪花’‘白起’!”刚一念完,杨国栋就高兴地说,“天衣无缝,我看当年那

    个黄州太守绝对作不出这么好的酒令,真要胜过东坡、佛印的才气了。”

    玉麟不好意思地说:“什么东坡才、佛印才,都是令妹的才。”

    阿秀在里屋听见彭玉麟的酒令后,很高兴遇到了知音,出来大大方方地给彭玉麟满斟一

    杯酒,慌得他忙起身道谢。阿秀笑吟吟地说:“彭统领帮了小女子的大忙。”曾国藩看在眼

    里,喜在心头。

    吃完饭后,杨国栋送曾、彭到客房休息。等杨国栋走后,曾国藩悄悄地问玉麟:“雪

    琴,你对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喜欢杨国栋的妹妹阿秀?”

    玉麟脸红了,说:“涤丈,你是知道的,我多年来都不愿成亲,怎么会一见阿秀就喜欢

    呢?”

    曾国藩说:“你的举止瞒不过我的眼睛,我知道你是一个钟情重义的真正男子,但你今

    天看阿秀的眼神非比寻常。我猜想,这女子或许像你逝去的梅小姑,你是因为喜欢梅小姑而

    喜欢她,是吗?”

    曾国藩对世态人情的洞悉,一向为彭玉麟所钦服。这个猜测,竟如同看穿了他的肺腑,

    彭玉麟只得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曾国藩说:“雪琴,你的品性为人和我十分接近,我和你虽

    名为堂属之分,实同兄弟之谊。如果你听我一句劝告,不固执独居的话,阿秀便是你合适的

    人选。这女子,我虽然没有和她交谈过,看她今天走路说话,是一个端庄的淑女,且生在这

    样一个家庭,必然灵慧而懂诗书礼义。我去跟杨相公提,如阿秀尚未许字的话,我为你作

    伐,结秦晋之好如何?”

    彭玉麟低头不语,曾国藩知已默许,随即走进杨国栋的卧室。杨国栋正在灯下收拾行

    李,见曾国藩来,忙起身让座,说:“大人尚未安歇?”

    “我想冒昧问你一句话,请别见怪。”

    “大人只管说,学生哪有见怪之理。”

    “请问令妹字否?”

    “大人问阿秀的事,真令我做兄长的心焦。小妹自幼聪颖,老父爱她如掌上明珠,从小

    教她诗书字画。谁知小妹读了几句书后,心气高傲得很,不管谁为她提亲,都一概不允,说

    要得天下一真正名士英雄才嫁。老父去世后,从金华流落至此,人地生疏,再加上我常年不

    在家,小妹的婚事便耽搁了。”

    “令妹贵庚几何?”

    “不瞒大人,小妹今年足足二十三岁了。”

    “我身边现正有一个名士英雄,不知令妹看得上否?”

    “请大人明说。”

    “足下看彭雪琴如何?”

    “彭统领已是三十开外的人了,莫不是夫人弃世,意欲续弦?”

    曾国藩摇摇头:“怎是续弦,雪琴根本就未娶过。”

    “那是为何?学生见彭统领堂堂一表,儒雅英迈,才学满腹,又是大人麾下名将,为何

    未成家呢?”

    “这正是雪琴英雄过人之处。以雪琴之人才,何愁没有倩女。只是他自小立志,要成就

    一番大事业后再谈家室,以致拖延至今尚未成亲。”

    国栋不禁面露喜色:“这样说来,小妹真正有福了。彭统领适才的酒令,小妹甚为喜

    爱。待我禀告老母、告诉小妹后,立即回话。”

    这边,曾国藩也把杨国栋的话告诉了彭玉麟。一会儿,杨国栋来到曾、彭所住的房里,

    对他们说:“老母说:‘既是曾大人为媒,这件事可办。’小妹没有做声,只是拿出一张纸

    来,写了几句话在上面,说还要向彭统领请教请教。我拿过纸看时,竟不明白她写的什

    么。”说罢,将纸递给彭玉麟。曾国藩好奇地凑过来看,只见上面写着这样几行字:

    纱窗碧诱横斜影月光寒处空帏冷香柱细烧檀沉沉正夜阑更深方困睡倦极生愁思含情感寂

    寥何处别魂销

    曾国藩在心里默读了两遍,已经明白了,偷眼看彭玉麟,见他眉头紧蹙,一副为难的样

    子。杨国栋心里在骂妹子:“成天躲在屋子里没事,尽编些稀奇古怪的文字来难人。”彭玉

    麟十分赞赏阿秀的才情,无论如何要破这个谜。他反复默读,突然心头一亮,高兴地说:

    “原来是一首《菩萨蛮》!涤丈和杨兄请听:纱窗碧透横斜影,月光寒处空帏冷。香柱细烧

    檀,沉沉正夜阑。更深方困睡,倦极生愁思。含情感寂寥,何处别魂销。”

    “正是正是,雪琴断得好!”曾国藩兴奋地称赞。

    杨国栋也笑着说:“彭统领大才,小妹不自量,班门弄斧了。我这就去告诉她。”

    杨国栋拿起纸就要走,彭玉麟一把拖住:“慢点。令妹才华锦绣,世间少见,这四十四

    个字不知费了她多少闺情。历代才女喜欢写回文诗词,说不定这也是一首回文词。”

    曾国藩笑着说:“我刚才听你念时,也这样想过,但究竟比不上你对杨小姐的知心。”

    彭玉麟脸红起来,说:“涤丈取笑了,还不知我说得对不对哩!姑且念念看。”

    彭玉麟拖长音调,从最后一字读起,竟然真的又读出一首《菩萨蛮》来:

    “销魂别处何寥寂,感情含思愁生极。倦睡困方深,更阑夜正沉。沉檀烧细柱,香冷帏

    空处。寒光月影斜,横透碧窗纱。”

    曾国藩叹道:“昔曹大家、苏若兰之才,亦不过如此。”

    杨国栋兴冲冲地进了妹子的房。一会儿,又红光满面地出来说:“小妹对彭统领的聪明

    才学十分佩服,她还想请彭统领就眼前之景和心中之念作一首七律。”

    彭玉麟七岁时便会作诗,写一首七律,对他来说是太容易了。但这首诗却非比寻常,眼

    下自己正分统水师东下,这是将载之于史册的不朽事业,何不把这件事写出来。他认真想

    想,然后一气挥就:

    长江不许大王雄,王濬楼船要建功。

    十万天兵驱虎豹,三千犀甲奋貔熊。

    旌旗常带潇湘雨,鼓角先清淮海风。

    戎马书生少智略,全凭忠愤格苍穹。

    杨国栋将这首诗带进内室不久,便喜融融地托出一个锦绣香匣,对彭玉麟说:“这是小

    妹的生庚八字,今夜就交给彭统领了。”

    彭玉麟脸上流光溢彩,恭恭敬敬地接过这份重礼,随手从身上取出一只碧玉兔交给国

    栋,说:“玉麟属兔,三朝时,家母亲手把这只玉兔挂在玉麟颈上,至今有三十八年了,今

    日请小姐收下。”

    曾国藩异常高兴地说:“今夜成就了雪琴与阿秀的百年好事,我这个红娘不可无表

    示。”曾国藩饱醮浓墨,凝神片刻,写了一首《贺新郎》:

    艳福如斯也。看江中,雄师东进,君其健者。一从风浪平静后,喜结鸳鸯香社。料不久

    笙乐细奏,袍是烂银裳是锦,算美人名士真同嫁。好花样,互相借。

    淋漓史笔珊瑚架。说催妆,新诗绮语,几人传写?才子风流涂抹惯,莫把眉痕轻画,当

    记取今宵月夜。明年携得神眷归,令老母幼弟同惊讶。悄悄话,声须下。

    曾国藩写完,又细看了一遍,不无得意地交给杨国栋说:“杨相公,你把这阙词也交给

    阿秀,待这仗打完,我便打发雪琴前来迎亲,我为他们主婚。”

    三从蕲州到富池镇,太平军和湘勇在激战着——

    第二天一早,王荆七带了几个亲兵来接曾国藩、彭玉麟。

    杨国栋拜别老母,吩咐阿秀悉心照顾母亲,管理家务,然后牵出枣子马。阿秀昨夜刚与

    彭玉麟订亲,很觉害羞,也没敢和彭玉麟说一句话,只是深情地目送他们下山去。走出几十

    丈远后,彭玉麟禁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只见阿秀仍倚门眺望,他心头一热,赶紧转过脸

    去,快步追上。

    上船后,曾国藩将杨国栋介绍给大家,并公布了彭玉麟喜结良缘的事,大家都向玉麟表

    示祝贺。曾国藩悄悄地对刘蓉说:“你不是要假古董吗,今后就找这位杨相公。”

    “他就是那位临摹山谷诗的人?”刘蓉惊奇地问。

    “正是,没有想到在赤壁边遇到他。”

    “奇才,真是奇才!”刘蓉赞叹。

    船一路顺水直下,傍晚时来到道士洑。杨载福的先头部队早一天已到达。当夜,杨载福

    向曾国藩作了报告:陈玉成的一万人马——水师三千、陆军七千,在蕲州严阵以待。如何开

    战,请曾国藩定夺。曾国藩连夜派出三支斥侯,一支沿江而下,窥探蕲州敌情;一支到江北

    打听多隆阿的进程;一支到江南打听塔齐布的进程。

    次日午饭后,三路斥候陆续回来。探敌情的一支禀报:蕲州江面战船不多,陆军大部分

    兵力驻在江南,似乎随时准备援助大冶、兴国州两城。这个情报很重要,曾国藩赏了斥侯。

    北路的一支报告:巴河、兰溪一带未见多军影子,估计人马尚未到黄州。对多隆阿、桂

    明的北路绿营,曾国藩根本不抱希望。军行迟缓,他不感到意外。南路的一支汇报:塔军现

    驻金牛镇以东五十里的铁岭口等候命令。

    曾国藩在拖罟上与彭玉麟、杨载福、郭嵩焘、刘蓉、杨国栋等大商议。刘蓉说:“据情

    报来看,长毛据蕲州兵力不算太强,号称一万人,实际能打仗的顶多一半。四眼狗虽贼中干

    将,估计也发挥不了多大作用,且四眼狗只善陆战,水战并非所长。可以立即通知塔智亭和

    罗罗山,命他们分头进攻大冶和兴国州,引诱陈玉成派兵援救,然后我水军乘此机会,猛冲

    过蕲州。”

    杨国栋说:“孟容兄言之有理。我在黄州时就听说,据守大冶和兴国州的将领,原是陈

    玉成的部下,且兵力都不过一二千。拿下大冶和兴国州,对塔统领的南路军来说是顺手摘

    桃,即使陈玉成的兵员不动,达不到调虎离山之计,收回两个城池,亦是功劳。”

    彭玉麟、杨载福、郭嵩焘等人都赞成刘蓉的建议,曾国藩也认为可行,于是水师暂时驻

    扎道士洑,不惊动下游。

    塔齐布和罗泽南接到命令后,一万二千人分为两支,塔齐布带六千人南下经花油堡向兴

    国州进兵,罗泽南带六千人沿金河向大冶进攻。

    太平天国兴国州知州胡万智,金陵人氏,乃太平天国首科进士。天国癸好三年八月初十

    日,是东王的寿诞,天京城里举行第一次会试——东试。东试论题是“真道岂与世道相

    同”,文题是“皇上帝是万郭大父母,人人是其所生,人人是其所养”,诗题是“四海之内

    有东王”。胡万智是个穷苦的秀才,考了几次乡试都未中,对朝廷的科举考试很是不满。太

    平天国定都天京,带来勃勃生气,胡万智拥护天国,欣然前往应试。文章做得花团锦簇,诗

    也作得珠圆玉润,遂一举高中。胡万智好不高兴,愈加对天国充满感情。

    中进士后,东王封他为典朝仪。‘西征军攻下兴国,胡万智被派往兴国任知州。胡万智

    到了兴国,全部启用一批新人,其中大部分是穷困潦倒的读书人。半年来,他把全副心思用

    来整顿兴国州的吏治。正当他准备在兴国州大展鸿图,建一番新政时,塔齐布率领的六千人

    马攻到兴国城下。兴国城里只有一千五百人,情形危急。胡万智一方面布置守城,一方面急

    忙派人到陈玉成那里讨救兵。陈玉成已探得湘勇水师集结在道士洑按兵未动,料想一时不会

    有行动,便亲带四千兵赶来救兴国。他刚走到黄州颡口镇时,又遇到驻大冶城的总制汪茂先

    派出的信使,说湘勇已围住大冶。无奈,陈玉成又分出二千人马到大冶。当陈玉成赶到兴国

    州时,塔齐布已攻下兴国。陈玉成十分懊恼,率兵再奔大冶。半途中遇到溃兵,报告大冶已

    丢,汪茂先阵亡。陈玉成气得两眼冒火,率部怏怏回蕲州。

    就在陈玉成离开蕲州的这一天,曾国藩会合先天夜晚赶来的李孟群部,水师二十营约一

    万人,在呼啸呐喊声中冲过蕲州防线,于马口镇对岸停泊下来。罗泽南提着汪茂先的头和太

    平军大小黄旗上百面、骡马数十匹前来请功。塔齐布也押来胡万智等一干兴国州各衙门官员

    来会师。曾国藩亲自提审胡万智。只见胡万智昂首挺胸毫无畏色走上大堂。曾国藩喝令跪

    下,胡万智拒不从命。几个亲兵上前,把他的双腿强压下去,曾国藩骂道:“大胆逆贼胡万

    智,你身为圣人门徒,却屈身降贼,玷污清白,真是孔门败类,衣冠禽兽。”

    胡万智双目圆睁,大声喊道:“无耻汉奸曾国藩,你身为炎黄后裔,却背叛祖训,投靠

    清妖,认贼作父,你才是真正的乱臣贼子,民族败类!”

    曾国藩气得脸色铁青,大呼:“左右,把胡万智这批禽兽一律剜目凌迟,陈尸示众。”

    胡万智并不害怕,仍然痛骂不止,亲兵将他强行拖了出去。

    处决胡万智后,曾国藩骑上枣子马,带着一批营官和幕僚登上江岸。此地离半壁山不到

    十里,孤峰挺立的半壁山如同站在眼前。山脚下营垒森严,旗帜林立,鼓角时鸣。江北田家

    镇上也连营接寨,江中战船逡巡。从半壁山到田家镇,太平军水陆两路人马筑成一道铜墙铁

    壁。曾国藩看后,心中忧郁,默默地回到拖罟上,对众人说:“驻守此地的长毛,一部分是

    武昌败将,一部分是秦日纲的救兵。败将复仇心切,救兵气势嚣张,防守得如此严密,看来

    有几场恶仗打。”

    鲍超说:“长毛是虚张声势,大人不必过虑,明日我率部攻打半壁山,保证马到成

    功。”

    杨载福说:“明早我率先锋营顺流下去闯一闯,探探虚实。”

    曾国藩想,先试探一下也好,便点头同意了。

    第二天一早,鲍超率霆字营来到半壁山脚下擂鼓搦战。只听见一声炮响,当中大营里冲

    出一位中年将军。此人正是罗大纲,身后跟着数百名头扎红、黄两色头巾的太平军将士。罗

    大纲骑马伫立栅栏边,高声喊道:“大胆清妖,有本事的过来!”

    鲍超气得在马上大叫:“操你祖宗八代,老子把你砍成两截!”

    他一时忘记了太平军扎营的规矩,一边骂,一边指挥人马向前冲,还未走到百把步,叫

    声“不好”,已陷于布满竹桩的沟阱中,回头一看,大部分湘勇也陷了进去。对岸太平军士

    兵拍手欢呼:“陷了,陷了!”同时,万箭飞来,湘勇纷纷中箭倒下。鲍超抡起大刀,前后

    左右挥舞,总算没有被射中。

    他气得双腿紧卡马腹,那马挣扎着想跳出来,却被竹桩刺得鲜血直流,哀啸不已。罗大

    纲驱马出了栅栏,吊桥放下。正在这万分紧急时,周凤山带两营湘勇前来救援,鲍超被拉了

    出来。他不敢再战,和周凤山一起撤退下来。清点人数,少了五十多个。

    江面上,杨载福的先锋营也陷于困境。当他们的船来到半壁山脚江面时,看到的是,一

    排钉死在江中的战船,上面竟然横着六根粗大的铁锁!漫说是木船,就是铁舰也休想冲过。

    杨载福是个水上老手,见此情景,知道不妙,迅速拨转船头。后面火炮轰来,走慢的几艘长

    龙着火被烧沉。杨载福满面羞惭而回。

    水陆两军初战失利,使曾国藩的忧愁又添几分。从靖港败后再起这半年来,湘勇军势大

    振,尤其是武昌、汉阳的收复,更是名满天下,朝野为之震动,一洗往昔备受讥嘲的侮辱。

    曾国藩想:眼前这伙长毛尚不是主力,倘若这道防线冲不过去,岂不前功尽弃?无论如何不

    能被拦阻在这里,不将这股长毛击败,至少要迅速冲过去。他决定先由陆路发起强攻,派塔

    齐布打富池镇,罗泽南打半壁山。第二天一早,两支人马遵令出兵。

    罗泽南的人马来到马岭坳,此地离半壁山太平军营寨只有二里路。罗泽南吸取鲍超的教

    训,不敢再贸然前进,号令部队停下来,就地扎营。罗泽南带领李续宾、游击彭三元、都司

    普承尧等人查看地势。马岭坳与半壁山之间隔着网湖的尾部,湖汊纷错,惟左右两堤与山脚

    相连。正在指指点点查看时,猛然听得山脚一声炮响,从大小营寨里冲出数千名精壮太平军

    将士。他们越过沟上的吊桥,向湘勇冲来。罗泽南慌忙指挥勇丁列阵应战。彭三元率部从左

    堤迎敌,普承尧率部从右堤迎敌。正厮杀间,从民房里又钻出一千多名手持利刃的士兵,李

    续宾急忙率迪字营迎击。太平军四路人马合起来一万多,在此已等候半个月,正巴望着这一

    天的到来。罗大纲一马冲在前,从左堤直朝罗泽南杀来。罗泽南哪里是罗大纲的对手,急忙

    闪开,幸得六品军功彭和祥过来接住。交战不到十个回合,彭和祥被罗大纲一枪刺中咽喉。

    那边恼了都司普承尧,拍马舞刀过来与罗大纲拼搏。半壁山腰,韦俊指挥军士擂鼓为战友助

    威。右堤那边,彭三元带着一百多名敢死队已冲到吊桥边,正要进入营寨时,从山腰上雨点

    般飞来碎石,候选知县李杏春、蓝翎千总何如海登时被石块击毙。彭三元吓得勒马后退。这

    时,从各处民房门窗里纷纷射来炮子、火箭、喷筒,湘勇匆忙后退。罗泽南只得下令鸣金收

    兵。

    下午,李续宾带领二千人又前去搦战。交战不到半个时辰,李续宾便败退而归。罗泽南

    焦急愈甚。李续宾说:“罗师不必忧虑,今下午学生再次出战时,已看清半壁山下的军事部

    署,下次交战,学生有取胜把握。”

    罗泽南惊喜,问:“迪庵有何法取胜?”

    “长毛三次获胜,所靠的主要在地利。其地利天然所占有二,人为有一。天然者,前为

    湖堤,后为高山。湖堤限制我军进攻的场所,半壁山居高临下,我军一切活动都在其俯视之

    中。人为者,长毛在营寨边挖沟埋签,此着厉害。”

    “有利地势既已为其所占,我们无法与之争雄。”

    “我们不能与之争雄,但可以使长毛的地利减少它的作用。”

    李续宾的话启发了罗泽南:“你是说可以乘夜偷袭?”

    李续宾高兴地说:“罗师,我们想到一起了。今日天阴,夜里没有月光,是夜袭的好时

    候。”

    “夜袭可以使半壁山居高临下的优势失去,也可以偷偷越过湖堤,但长毛营前的水沟和

    陷阱仍在那里。”

    李续宾想了想说:“这有办法。马上赶制几千个布袋,袋里装满土,一人肩扛一个,把

    土袋丢到沟里,连竹签连沟都给它埋掉。”

    罗泽南很欣赏这个主意,立即传下命令,赶制布袋。军中没有布,罗泽南命令拆被子

    做。二更时分,李续宾带领三千勇丁,每人肩扛一个装满土的布袋,另一只手拿着武器,腰

    里插着短刀,悄悄地穿过左右二堤,衔枚疾走,来到太平军营寨边。

    因为营寨四周插了竹签,又深开了水沟,且白天激战一天,湘勇大败,罗大纲不曾提防

    敌人会半夜窃营。按常规巡值的士兵,被李续宾窃营的先锋队砍死,三千湘勇急急忙忙将土

    袋填沟铺路。已填铺大半,营内尚未发觉。一个叫韦大春的两司马一觉醒来,到营外撒尿。

    夜色迷茫中,韦大春听到栅栏外有一声声沉重的响动。他警觉起来,揉揉眼睛,轻轻地向栅

    栏边走去,终于看清楚了。韦大春差点惊叫起来,他跑进大营,把罗大纲喊醒:“罗指挥,

    清妖窃营了!”

    罗大纲呼地一下从床上坐起,一边穿衣,一边下令:“赶紧传令,立即出营房打仗!”

    罗大纲起义以来,跟清军大大小小打过几十仗,从没有遇到过半夜窃营的先例。他对湘

    勇的凶悍能战暗自佩服。半壁山上的韦俊也很快得到情报。立时,从山腰到山脚,到处***

    通明,李续宾叫苦不迭。水沟边顿时聚集一千多名太平军将士。罗大纲下令发箭。水沟那边

    如飞蝗般的利箭射来,水沟这边,湘勇一片片倒下,胆小的吓得掉头就跑。李续宾气得两眼

    冒火,怒不可遏地挥起一刀,杀了一个逃在最前面的湘勇,后面几个吓懵了,站着不动。李

    续宾又手起刀落,一刀一个,连杀四五个勇丁,这才把纷纷后逃的勇丁镇住,硬着头皮再去

    厮杀。李续宾举起刀吼道:“弟兄们,今夜里我们拼出去了。谁要是向后逃命,格杀勿论!

    大家齐心打赢这仗,我为兄弟们请功邀赏!”

    李续宾命令普承尧、彭三元守住两头,自己居中调度,又派急足回大营搬援兵。湘勇大

    半人向对方射击,其余人拼命填土。双方都倒下许多人,但土袋也在一尺尺增高,一步步推

    进。很快,罗泽南带领守营的二千多湘勇也赶来援胁。双方在水沟边、竹签带展开你死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