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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二六 官哥儿之死:椎心泣血送儿行(2/2)

。然而,对于研究者来说,它们就像西行路上的火焰山,是取经的必经之路,也是让人头痛欲裂的难关。如果完全避过,也是有办法的,就是说“聪明的现代人”不爱干愚公移山的“蠢事”,会想着搬家的,如果我们完全抛开这些词语,不但失去了鲜活的语言元素,也无法了解《金瓶梅》的精义,最好还是迎难而上,哪能了解一二也好。这句话是何意?“紫荆树”在这里应该比喻是“珍贵的东西”,而“驴扭棍”是“系在驴尾下的横木”。是不是应该这样理解潘姥姥的话:打骂秋菊只是小事,就好像选“驴扭棍”一样,没必要非得选用“紫荆树”,也就是说“不能因为毒打秋菊,伤害了官哥,因小失大、小题大做、伤及无辜是不对的”。民间语言太丰富了,酸文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能解释出来个皮毛。)。”金莲心里正在烦恼,又听见她娘说了这一句,越发心中撺上一把火。须臾,紫漒了面皮,把手只一推,险些儿不把潘姥姥推了一跤。便道:“怪老货,你给我过一边坐着去!不关你事,来劝什么?什么紫荆树、驴扭棍,单管外合里应。”潘姥姥道:“贼作死的短寿命,我怎的外合里应(其实潘姥姥也想主持正义,可是在中国做事,私情永远大于公理,所以她被扣上“里应外合”的罪名。在潘金莲的潜意识中,两人是母女,不管自己做得对与错,母亲都应该无条件地站在自己一方,一旦站在客观公正的立场上,就是胳膊肘往外扭。大家好好思考一下,中国为什么与民主和法制无缘,这不光是政府的责任,也是每一个人的责任。都像潘金莲这样不可理喻,真正的民主和法制永远和中国人无缘,这怨谁?这样的事儿有几个中国人没经历过呢?)?我来你家讨冷饭吃,教你这样推搡我?”金莲道:“你明日夹着那老毴(念逼。虽然潘姥姥不是称职的妈妈,不过作为女儿的,如此辱骂,我们赞扬她?)走,怕他家拿长锅煮吃了我!”

    潘姥姥听见女儿这等顶撞她,走到里边屋里呜呜咽咽哭去了,任凭妇人打秋菊。打够二三十马鞭子,然后又打了十棍子,打得皮开肉绽,才罢了手。又把她的脸和腮颊都用尖指甲掐得稀烂(此时的潘金莲面目狰狞,尽显心理变态者的疯狂。)。李瓶儿在那边,只是双手握着孩子耳朵,腮边堕泪,敢怒而下敢言。

    原来,官哥这些天一直不好,她和月娘确实没有西门庆的见识,不到正规医院,只找巫医——也就是那个曾经瞎猫碰到死耗子治好过官哥儿的刘婆子——胡乱医治,然而这次成效甚微,再加上这天晚上又受到了潘金莲的惊吓,直翻白眼。李瓶儿就在这时也不考虑上正规医疗机构救治,又把目光投向了鬼神系统,拿出40两银子给以在大户人家坑蒙拐骗为生的薛姑子、王姑子,让她们去印刷《佛顶心陀罗经》向众人施舍,以便乞求上天的眷顾。

    孟玉楼是一个明眼人,她看出了尼姑们的骗人伎俩,想要让对方提供财务预算,然后派人监督,这才可以。后来她们和西门大姐一起谈论此事时,潘金莲又发表了精彩的发言,不过原文实在是过于拗口,我就全文引述,让各位读者朋友也承受一下精神的折磨吧

    金莲道:“恁有钱的姐姐,不赚他些儿是傻子,只象牛身上拔一根毛儿。你孩儿若没命,休说舍经,随你把万里江山舍了也成不的。如今这屋里,只许人放火,不许俺每点灯。──大姐听着,也不是别人。偏染的白儿不上色,偏他会那等轻狂使势,大清早晨,刁蹬着汉子请太医看。他乱他的,俺每又不管。每常在人前会那等撇清儿说话:‘我心里不耐烦,他爹要便进我屋里推看孩子,雌着和我睡,谁耐烦!教我就撺掇往别人屋里去了。俺每自恁好罢了,背地还嚼说俺们。’那大姐姐偏听他一面词儿。不是俺每争这个事,怎么昨日汉子不进你屋里去,你使丫头在角门子首叫进屋里?推看孩子,你便吃药,一径把汉子作成和吴银儿睡了一夜,一迳显你那乖觉,叫汉子喜欢你(西门府当真是藏污纳垢之所,这里面的人际关系只能用利益这唯一的标准来衡量。吴银儿曾经是花子虚包占的****,如今李瓶儿又大方地把她转送给现任丈夫,慷慨至极。)那大姐姐就没的话说了。昨日晚夕,人进屋里踩了一脚狗屎,打丫头赶狗,也嗔起来,使丫头过来说,唬了他孩子了。俺娘那老货,又不知道,走来劝甚么的驴扭棍伤了紫荆树。我恼他那等轻声浪气,叫我墩了他两句,他今日使性子家去了。──去了罢!教我说,他家有你这样穷亲戚也不多,没你也不少。”玉楼笑道:“你这个没训教的子孙,你一个亲娘母儿,你这等讧他!”金莲道:“不是这等说。──恼人的肠子,单管黄猫黑尾,外合里应,只替人说话。吃人家碗半,被人家使唤。得不的人家一个甜头儿,千也说好,万也说好。──想着迎头儿养了这个孩子,把汉子调唆的生根也似的,把他便扶的正正儿的,把人恨不的[足丽](应是踩、捻的意思。)到泥里头还[足丽]。今日恁的天也有眼,你的孩儿也生出病来了。”

    不做大量的技术性处理,就是上面的文字,有些词汇也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大家好好品味,不过这种口语是比较有现代语言特征的。潘金莲是杰出的演讲家,这篇演讲稿的中心思想就是“幸灾乐祸”。

    却说潘金莲房中养了一只白狮子猫儿,浑身纯白,只额儿上带龟背一道黑,名唤“雪里送炭”,又名雪狮子,很会用嘴叼汗巾子,拾扇儿。当西门庆不来时,妇人晚上常抱它在被窝里睡,又不随地大小便,呼之即至,挥之即去,妇人常唤它为“雪贼”。因为这只猫只吃生肉,所以野性十足,调养得它十分肥壮,毛内可藏一鸡蛋,金莲很是爱惜它。因为官哥时常穿着红色肚兜,所以金莲心生毒计,终日在房里用红绢裹肉,令猫扑食。

    她开始训练杀手了。

    这日也是合当有事。这天也就是第59回,就是潘金莲打狗,打秋菊,骂潘姥姥之后没几天的事儿。官哥儿一直不好,连日吃刘婆子的药,略觉好些。李瓶儿给他穿上红缎衫儿,安顿在外间炕上顽耍,迎春守着,奶娘便在旁吃饭。不料这雪狮子正蹲在护炕上,看见官哥儿在炕上,穿着红衫儿一动一动地顽耍,只当平日哄喂它的肉食一般,猛然望下一跳,将官哥儿身上皆抓破了。只听官哥儿“呱”的一声,倒咽了一口气,就不言语了,手脚俱风搐起来。慌得奶娘丢下饭碗,搂抱在怀,一个劲儿地给他压惊。那猫还来赶着他要抓,被迎春打出外边去了。

    奶娘如意儿实指望孩子抽搐一阵儿就能好,谁想越来越严重,她忙使迎春到后边请李瓶儿去,说:“哥儿不好了,风搐着哩,娘快去!”那李瓶儿不听便罢,听了,如同天塌下来一般。连月娘也慌得两步做一步,迳扑到房中。见孩子抽得直翻白眼根子,通不见黑眼睛珠儿,口中白沫流出,咿咿犹如小鸡叫,手足皆动。

    李瓶儿一见,心中犹如刀割,连忙搂抱起来,脸揾着他的嘴儿,大哭道:“我的哥哥,我出去时还好好儿的,怎么就抽起来了?”迎春与nǎi子,就把孩子是被金莲房里的猫吓坏一节说了。那李瓶儿越发哭起来。

    月娘听了,一声儿没言语,一面叫将金莲来,问她说:“是你屋里的猫唬了孩子?”金莲问:“是谁说的?”月娘指着:“是nǎi子和迎春说的。”金莲道:“你看这老婆睁着眼睛说瞎话!我的猫在屋里好好儿的卧着不是?你们不知怎么把把孩子唬了,想抓个替罪羊?可不要净捡软柿子捏呀!”月娘道:“她的猫怎么进这屋里了?”迎春道:“平常它就过来走跳。”金莲接过来道:“那像你说的,平常怎么不抓他?偏偏今日儿就抓了?你这丫头也跟着她张眉瞪眼儿,六说白道的。将就些儿罢,别把事儿做绝了。可可儿我们就那么没时运来。”于是使性子抽身往房里去了。

    看官听说:潘金莲见李瓶儿有了官哥儿,西门庆百依百随,要一奉十,故行此阴谋之事,驯养此猫,必欲唬死其子,使李瓶儿宠衰,教西门庆复亲于己。就如昔日屠岸贾养神獒害赵盾丞相一般(屠岸贾是晋灵公的宠臣,因为受到赵盾的管教,不能恣意享乐,所以灵公授意屠岸贾驯养类似于藏獒的凶猛犬类,以便袭击赵盾,不过他们的阴谋失败了。赵盾之父是赵衰,赵衰是跟随晋文公姬重耳流浪19年的贤士,而晋文公是晋灵公的爷爷。事见《左转》、《史记》。)。正是:花枝叶底犹藏刺,人心怎保不怀毒。

    月娘众人见孩子只顾抽搐,一面熬姜汤灌他,一面使来安儿快叫刘婆来。没一会儿,刘婆子来到,看了脉息,只顾跌脚,说道:“这次受的惊吓重了,是惊风。快熬灯心薄荷金银汤。”她取出自己炼制的神丹妙药,在钟儿内化开。官哥牙关紧闭,月娘连忙拔下金簪儿来,撬开口,灌下去。刘婆道:“过得来便罢。如过不来,告过主家奶奶,必须要灸一灸(灼、烧,中医的一种治病疗法。用艾绒等做艾柱,烧灼或薰烤身体穴位或某一部位,或者在体表放置薄片生姜等,隔姜烧烤。以疏通经络,调和气血,达到治病之效。灸法和针刺常并用,称“针灸疗法”。)才好。”月娘道:“这事儿谁敢承担?必须等他爹来,问了他爹。灸了,惹他来家吆喝。”李瓶儿道:“大娘救他命罢!若等来家,只恐迟了。若是他爹骂,由我承当就是了。”月娘道:“孩儿是你的孩儿,随你灸,我不敢做主,”当下,刘婆子把官哥儿一顿熏烤。那孩子昏昏沉沉,直睡到日暮时分西门庆回家时还不醒。那刘婆见西门庆来家,月娘给了她五钱银子,一溜烟从夹道内出去了。

    西门庆回到上房,月娘把孩子风搐不好的事儿对西门庆说了,西门庆连忙走到前边来看视,见李瓶儿哭得眼红红的,问:“孩儿怎的风搐起来?”李瓶儿满眼落泪,只是不言语。问丫头、nǎi子,都不敢说。西门庆又见官哥手上皮儿都掉了,又被灸得满身火艾,心中焦燥,又走到后边问月娘。月娘隐瞒不住,只得把金莲房中猫惊唬之事说了:“刘婆子刚才看,说是急惊风,若不针灸,难过得来。若等你来,只恐怕迟了。他娘自己主张,叫她灸了孩儿。这半日还未醒。”

    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此言,三尸暴跳,五脏气冲,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直走到潘金莲房中,不由分说,寻着雪狮子,提着脚走向穿廊,望石台基轮起来只一摔,只听响亮一声,脑浆迸万朵桃花,满口牙零噙碎玉。

    潘金莲见他拿出猫去摔死了,坐在炕上纹丝不动。等西门庆出了门,口里喃喃呐呐骂道:“贼作死的强盗,把人装出去杀了才是好汉!一个猫儿碍着你吃屎了?亡神也似走的来摔死了。他到阴司里,明日还问你要命,你慌怎的?贼不逢好死变心的强盗(潘金莲出口成“脏”,“妙语”连珠。总是能给人意外惊喜,骂人从来不重样。)!”西门庆走到李瓶儿房里,训斥nǎi子、迎春道:“我教你们好好看着孩儿,怎的教猫唬了他,把他的手也抓了!又信刘婆子那老淫妇,平白把孩子灸的恁样的。若好便罢,不好,把这老淫妇拿到衙门里,与她两拶!”李瓶儿道:“你看孩儿紧自不得命,你又这样。孝顺是医家,她也巴不得要好哩。”

    李瓶儿只指望孩儿好,不料他被艾火把风气反于内,变为慢风(当时医学不发达,作者也解释不了病因。我怀疑孩子如此怕吓,恐怕是先天性心脏病之类的疾病。西门庆身材高大,不过现在的他“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一个被酒色掏空了的身体能产生怎样优良的精子?恐怕官哥的五脏六腑先天就有毛病,这是父亲做的孽。),内里抽搐的肠肚儿皆动,尿屎皆出,大便屙出五花颜色,眼目忽睁忽闭,终朝只是昏沉不省,奶也不吃了。李瓶儿慌了,到处求神问卜,全是有凶无吉。月娘瞒着西门庆又请刘婆子来家跳神,又请小儿科太医来看,可都回天乏力。

    李瓶儿昼夜守着哭涕不止,连饮食都减了。

    一天,李瓶儿卧在床上,似睡不睡,梦见花子虚从前门外来,身穿白衣,恰似活时一般。见了李瓶儿,厉声骂道:“泼贼淫妇,你如何抵盗我的财物给西门庆?如今我告你去也。”被李瓶儿一手扯住他衣袖,央及道:“好哥哥,你饶恕我则个!”花子虚一顿,撒手惊觉,却是南柯一梦。醒来,手里扯着的却是官哥儿的衣衫袖子。连哕了几口道:“怪哉!怪哉!”听一听更鼓,正打三更三点。李瓶儿唬的浑身冷汗,毛发皆竖。

    到次日,西门庆进房来,就把梦中之事告诉一遍。西门庆道:“知道他死到哪里去了!此是你梦想旧境。只把心来放正着,休要理他。如今我使小厮拿轿子接了吴银儿来,给你做个伴儿。再把老冯叫来伏侍两日。”玳安打院里接了吴银儿来。那消到日西时分,那官哥儿在nǎi子怀里只抽气儿了。慌得nǎi子叫李瓶儿:“娘,你来看哥哥,这黑眼睛珠儿只往上翻,口里气儿只有出来的,没有进去的。”这李瓶儿走来抱到怀中,一面哭起来,叫丫头:“快请你爹去!你说孩子待断气也。”西门庆众人急忙走到李瓶儿房中,只见那孩子在他娘怀里一口口抽气儿。

    西门庆不忍看他,走到明间椅子上坐着,只长吁短叹(西门庆很少有愁事,一直是酣饮高歌、纵情酒色。如今的他,不是作为臭名昭著的文学形象,而是作为一个父亲,也很可怜,不管什么家财万贯,照样要看着爱子中途夭折。这也不应该是小说家胡编乱造,应该是符合生活实际的,痛苦哪能都该别人承受呢?)。那消半盏茶时光,官哥儿呜呼哀哉,断气身亡。时八月廿三日申时也,只活了一年零两个月。

    合家大小放声号哭。李瓶儿抓耳挠腮,一头撞在地下,哭得昏死过去。半日方才苏省,搂着他大放声哭叫道:“我的没救星儿,心疼杀我了!宁可我同你一答儿里死了罢,我也不久活在世上了。我的抛闪杀人的心肝,撇得我好苦也!”那nǎi子如意儿和迎春在旁,哭的言不得,动不得。西门庆即令小厮收拾前厅西厢房做太平间,放下两条宽凳,要把孩子连枕席被褥抬出去那里停放。

    李瓶儿躺在孩儿身上,两手搂抱着,哪里肯放!口口声声直叫:“没救星的冤家!娇娇的儿!生揭了我的心肝去了!撇得我枉费辛苦,干生受一场,再不得见你了,我的心肝!……”月娘众人哭了一回,在旁劝她不住。西门庆走来,见她脸抓破了,滚得宝髻蓬松,乌云散乱,便道:“你看你!他既然不是你我的儿女,干养活他一场,他短命死了,哭两声丢开罢了,如何只顾哭了去!又哭不活他,你的身子也要紧。如今抬出去,好叫小厮请阴阳来看。──这是甚么时候?”月娘道:“这个也有申时前后。”玉楼道:“我头里怎么说来?他肯定还等这个时候才去。──原是申时生,还是申时死。日子又相同,都是二十三日,只是月份差些。圆圆的一年零两个月。”李瓶儿见小厮们伺候两旁要抬他,又哭了,说道:“慌抬他出去怎么的?大妈妈,你伸手摸摸,他身上还热哩!”叫了一声:“我的儿呀!你教我怎生割舍的你去?坑得我好苦也!……”一头又撞倒在地下,哭了一回。众小厮才把官哥儿抬出,停在西厢房内。

    要说我读《金瓶梅》,还有一次眼眶湿润的话,就是这一次了。不管李瓶儿个人品行如何不堪,不管西门庆如何胡作非为,这种舐犊之情,我们都要尊重,甚至要致以革命的敬礼。

    官哥儿在第30回出现,第59回夭亡,寿命只是14个月,也就是说这三十回的内容,时间跨度只有一年零两个月。

    官哥的离世,好像抽去了李瓶儿的五脏六腑、精血骨髓,她之大限也离此不远了。

    “词话本”上有一首词:叫一声,青天你,如何坑陷了奴性命!叫一声,我的娇儿呵,恨不得一声儿就把你叫应!也是前缘前世那世里少欠下你冤家债不了,轮着我今生今世为你眼泪也抛流不尽。每日家吊胆提心,费煞了我心!从来我又不曾坑人陷人(这倒未必。),苍天如何恁(念嫩,那么。)不睁眼?非是你无缘,必是我那些儿薄幸。撇得我四不着地树倒无荫来呵,竹篮打水劳而无功。叫了一声痛肠的娇生,奴情愿和你阴灵路上一处儿行!

    这首词的基调可以和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相媲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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