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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节 《上梁方言》的注释(1/2)

    第四节《上梁方言》的注释

    哥生老四的气了。

    在信上,哥把他骂得狗血淋头!哥说,他再也不管他的事了……

    是呀,表面上看,在冯氏五兄弟中,老四是最绵软、最文气的一个。可是,

    当老大冯家昌一连写了十二封信,那犹如“十二道金牌”,一次次催促他赶快出

    来的时候,他却断然拒绝了。小时候,他是兄弟之间最老实、最听话的一个。那

    时,哥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然而,到了大哥的宏伟计划将要实现的时候,

    到了弟兄们各把一方、可以遥相呼应的时候……他居然不听哥的招呼,执意留在

    了上梁村。

    哥是真生气呀!为了他,哥花费了多少心血?!哥知道老四内向,人长得柴,

    也瘦弱,哥就没打算让他吃苦。哥把一切都给安排好了:先当兵,就在市里的军

    分区当兵,也就站站岗什么的,决不让他受罪;当兵的第二年就让他上军校,这

    都联系好了,尔后再转干……哥说,这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其中所有的关节,

    哥都一一打通了,就等他坐享其成了。可是,这王八蛋不知中了什么邪,就是不

    肯出来。

    接着,老二、老三、老五也分别给他写信……说老四,你不听哥的话,你傻

    呀!

    到了后来,连爹也走了——“老姑夫”进城跟儿子享福去了。爹走的时候,

    还劝他说,老四啊,走吧。你还是走吧。那唾沫,淹人哪!可无论你说什么,他

    就那么耷蒙着眼皮……死拗着。

    ——连村里人都认为他傻!

    对冯家,村里人本来就看不起,再加上老大、老二、老三、老五一个个全

    “曲线救国”了……他们一走,人们自然把心里的恶气全撒在了老四身上!他呢,

    无论人们说什么,都一声不吭,认了。本来,在冯家五兄弟中,他是学习最好的,

    就是不当兵,也完全可以考出去,可他死活不走。

    在上梁,他有过一段极为狼狈的日子。

    有那么一两年的时间,他几乎活成了一个“鬼”。村里人都说,这人怎么一

    下子变得神神道道的,八成是得“想死病”了。在乡村里,这是一种很“流氓”、

    很“哈菜”的病。白日里还好说,白日里他老是捧着书看,倒也正正经经的。可

    一到晚上,他就像没魂儿了一样,一身的“鬼气”!他夜游……

    每天夜里,他就在村子的四周游荡。有时候他就蹲在树下,有时候他藏在麦

    棵里,只要见一个穿月白或枣红布衫的,他就悄悄地“哨”着人家,跟很久很久,

    尔后突然跳到人家前面,猛叫一声:“嫂……”吓人一跳!按说,喊也就喊了,

    可还没等人醒过神来,他扭头就走,偷儿一样的,跑得风快!也不知究竟图个啥?

    一次,两次,村里人还不是太在乎,可次数一多,人家就反感了。黑灯瞎火的,

    一个妇道人家,正走呢,突然就跳出来个“他”,头发长长的,贼瘦,那样子就

    像鬼魂一样,吓死人!再后,就有女人当着面“呸!”他,人人见了都“呸!”

    他,一边“呸”一边还骂……就这么连着“呸!”了几次,他的头再也抬不起来

    了。

    没有人能说清楚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人瘦,脸也寡,可他脸上总是汪着两

    块潮红,两只眼也像血葫芦似的,看人痴痴的,走路闷闷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

    邪气。有时候,他捧着本闲书,就那么死读死读的;有的时候,他就蹲在地上,

    用一节树枝在地上划来划去的,见有人来了,赶忙用脚蹭掉,也不知写了些什么;

    还有的时候,他一边走一边嘴里还嘟嘟嚷嚷地说着什么……可走着走着,又突然

    拐回去了。吃饭呢,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瘦得不像个人,看那样子,一风就能

    刮倒!

    在他最消沉的时候,有那么几天,他就一个人坐在河边上吹萧,一夜一夜地

    吹,既不吃也不喝……吹累了的时候,就在河堤上歪一会儿,等醒过劲儿来,再

    接着吹。那萧声呜呜咽咽,如泣如诉,一声声慢,一声声紧!就像是一个抖不开

    的线团儿,扑拉拉满地都是线头子,越抖越紧,越缠越乱,去抓哪一根好呢?又

    像是娘儿俩隔着帘儿在诉说心曲,心长话短,娓娓绵绵,一笸箩的熬煎。还像是

    用碾盘去推日子,一血一血的,磨的是时光,碾的可是情感……吹到后来,连月

    儿都蒙着脸儿去听!

    萧声断断续续地从河上飘过来,吹得人心里发凉……有一天晚上,他像狼嚎

    一样大喊了三声,谁也没听见他究竟喊了什么!此后,他突然就沉寂下来。后来,

    不知是吃了些什么药,慢慢地,居然就正常些了,也不再夜游了。那时候,村小

    学里刚好缺了一名教师,急等着用人,于是,经村里安排,他就到小学里当民办

    教师去了,教的是语文。这个时候,自然不能再叫他“瓜蛋”了,在民办教师的

    工资册上,他也算有了自己的名字:冯家和。

    在村办小学里,除了教课之外,他大多时间都是一个人猫在屋子里,样子神

    神怪怪的,很少出门……不久之后,学校的老师们惊异地发现,这个冯家和,他

    是在写书呢。他居然要写书!趁他不在的时候,人们偷偷地看过他写的一些草稿,

    那是一本他自己起名叫《上梁方言》的书……在他的草稿上,密密麻麻地记着很

    多“注释”,那“注释”是一条一条、一款一款的,记述的意都是些莫名其妙的

    东西——

    天:

    注释一,此字,字典上解释为天空、天气、天然之意。普通话读音一声阴平。

    注释二,此字在上梁,首先在读音上被“儿化”了,它读“天儿”。这字在

    读音上先先就被轻慢了,因为太遥远,也因为不可知……人们对这个自然界最大

    的字反而不尊重了。所以,在上梁,当人们说到“天儿”的时候,反而有了一层

    戏谑、调侃、辱谩之意。村里一个叫黑子的就常说:“你看那jī巴天儿,热的!”

    注释三,在此地,“天地”还有钟表的意思,是时间的大约数,也叫“日月”。

    这里的时间是用“熬”和“磨”来表述的,是很缓的。这个“天地”是要用宽宽

    的脊梁去“背”的。

    注释四,在上梁,人们还是俱“天”的,那是一种不可言说的惧怕。从精神

    含意上说,引申为对权势、对不可预知的威力的恐惧。大权谓之“天”,小权谓

    之于“地”,在这里,“地”是实实在在的,是眼看得见的。“天”却很遥远,

    很宏观,就是一个炸雷打下来,还有个“闪”的时候,让你躲避。所以,在上梁,

    人们是敢于戏“天”的。如村西有位二秃子,敢骂娘,也敢于日天。有一次,他

    红着脖子与人“抬杠”,喷着唾沫星子日骂上头的领导。那人说,你真有日天本

    事,告去呀?他说,屌!那人说,老天爷你也敢日么?他说,屌个毛!那人一回

    头,说,咦,所长来了。他扭头就跑!

    地:

    注释一,此字,字典上为地球、陆地、地方、路程之意。普通话读音为重音

    去声。

    注释二,在上梁,此字只读轻声,好像怕吓着什么似的,是极为亲切、私秘

    的一种读法。这里边先有亲娘老子的含意,次有(自家的)床上女人的亲呢,还

    有破鞋底、烂席片、笤帚疙瘩儿、屎罐子、尿盆子一般的随意。

    注释三,在上梁,“地”在人们眼里是很小的,叫“一亩三分地”。正因为

    这“小”,它才充满了爱意。那爱是贴骨贴肉的,与日子有着致命的粘连。正因

    为爱到了极处,也蔑视到了极处,苦在里边含着,恨在里边含着,有人恨得用脚

    跺它,有人把它捧在手里……包容的时候,它是海;渺小的时候,它是汗;背着

    它,太重;放下它,太轻;离开它,太空;走近它,太苦。绵绵长长的一个“地”

    呀,那真是欲说还休!

    注释四,在上梁,这个“地”字又有无限的延伸:它是扛在肩上的日子,当

    “背”字讲;它是衣食的来源,当“吃”字讲;它又是一方的守护和弹压;当

    “权”字讲,那叫“土地爷”。在人们的意识里,“天”是形而上的,“地”是

    形而下的。“天”是父亲,“地”是母亲。“天”是八杆子打不着的远,“地”

    是绳索一样的近,它捆人哪。对于“地”,因为它太近,是人人想逃离的。生于

    斯,那是无奈,告老时才想起还乡,那叫做回归故里。“里”就是“地”呀,热

    辣辣的“地”呀!

    人:

    注释一,字典上说,人是能制造工具并使用工具进行劳动的高级动物。普通

    话的读音为二声阳平。

    注释二,在上梁,这个字读“仁儿”,音是定要“儿化”的。说起来,是很

    自甘、很轻慢的。在本地,人们最常用的口语是,尿人(仁儿),草木之人(仁

    儿)。所以,在这里,人与草木是平齐的,是同样低贱的。这个“仁儿”是在包

    裹之中的,是硬壳里的一个核地,它的活就是一种挣扎,或者叫做“钻挤”。

    “钻挤”是本地的常用土语,这里边的隐藏意是“逃”!

    注释三,在这里,“仁儿”还有面具的意思,那是一种“伪装”,“脸”就

    是人的面具。“仁儿”是最难看透的,它隐藏着一层层的包裹。老蔫在村里活了

    七十年,“面”得不能再“面”了,老实得三脚跺不出一个屁来。“文革”中,

    由于出身不好,上学的小孩子给他脖子上插一黑旗,他就每天插着这黑旗走来走

    去……可是,突然有一天,他就去省里开会去了,说是黄埔一期毕业的学生!

    中:

    注释一,此字原为居中意,为中间、中国之中。普通话的读音为一声阴平。

    注释二,此字在上梁,应为口语化的地方应承语,也叫“点头话”。此地用

    两种声调,1为阳平,2为去声。如狗子说是一串“阳平”;麦囤说的是一炮

    “去声”。

    注释三,历史上,此字曾有“天下第一”,“天下之中‘,”天下归心“之

    含意,这”中“曾有十分傲意,喊出来底气是很足,是一览众山小,很阳壮的。

    登封的告城观星台曾有过记载,那是天下的中心呢!后来就很心酸地”出溜“下

    来了,一路遭贬,几经演变(?)怎么就成了这种样子:它成了上梁的”点头活

    “,成了实质上的”投降调“,成了”臣伏句“,成了狗子常挂在嘴边的无条件

    的服从:”中中中中中……“成了麦囤的表决心式的”中!“——为什么呢?待

    查。

    受:

    注释一,此字原为接受、遭受、承受之意。被动词。普通活读音为二声阳平。

    注释二,此字在上梁,则是主动语。是很积极的词汇。是一种担当,是把土

    地扛在肩上行走,是“活”的同义,也是“劳作”的代名词。上梁读音略微,在

    地里干活的时候,村人们相互撞见了,如若不说那个“吃”字的时候,就会招呼

    说:“受哩?”对方的回答一准是:“受。”

    注释三,在乡间,此字甚苦,这里边似乎包括着生命的全部内容。春夏秋冬,

    风霜雨雪,有多少个烈日,就有多少个“受”,那就像是一种无始无终的劳作。

    在时光里,它还有扛、顶、支的意思,那“受‘字的本身不就要一个站立的人用

    头来支天么?!这个”受“是专门对”日月“来说的,它表述的是一种宽容与平

    和,是很大器的一种静。在上梁,这个”受“是有长度的,它以六十年为一个度

    量单位,那叫”花甲“。过了花甲,就到了”不中受“的年纪了,那是期望着能

    放一个响屁的年龄。

    恶:

    注释一,字典上解释为:很坏的行为,与“好”、“善”相对。读音为二声

    阴平。

    注释二,此字在本地读为长音三声,语气是要加重的。而这个“恶”的含意

    却与本宇恰恰相反,是极度的感叹调。如魁家的大姑娘要嫁到外地去,有人来村

    里打听这女子的情形,问到了罐爷。问长相时,罐爷说,“——恶。”问品行,

    罐爷说,“——恶呀。”问能力,罐爷长叹一声,“——老恶呀!”于是,生生

    就坏了人家一门亲事。其不知,在上梁,这是上上之意的夸奖词,是一种由衷的

    赞美。

    注释三,此字在全国地方方言的使用中,怕也是独一无二的。“恶”是在何

    年何月何日演变为“好”呢?实在是无从查起。在这里,那感叹意却是十成的。

    那是对“才干”、“能力”、“智慧”的褒扬。在乡间,也许真正有能力的人毕

    竟是少数,所以这个“恶”字就是“突出”的意思了。

    吃:

    注释一,字典上解为把食物放在嘴里经过咀嚼咽下去。读音为一声阳平。

    注释二,在上梁,此字成了一个虚词,是一种具有问候性质的家常话,是客

    套,是礼仪。而“吃”的真正含意却由另一个字来代替,那叫“兑!”假如有人

    告诉你,“上家吃去!”你是万万不能去的,你若去了,那就大煞风景了。

    注释三,在这里,这个“吃”还有“讹诈”的意思。常用的一个词叫“吃他!”

    村后有一叫大盛的,常年游手好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