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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节 气做的骨头(1/2)

    第六节气做的骨头

    刘国豆是挎着一杆枪来的。

    枪是好枪。这枪是上级奖给上梁村民兵营的,那是一支半自动步枪,枪上还

    有一把雪亮的刺刀。平日里,这支枪就在仓库里锁着,偶尔,支书刘国豆亲自带

    民兵巡逻时,才会拿出来背一背。现在,当支书刘国豆挎着枪走过村街的时候,

    他身上背的已经不是枪了,那是——尊严!

    在黎明时分,支书刘国豆打开了他们家的双扇大门。他就这样让门大开着,

    尔后,挎着枪大步走出了院子。支书家的门平时是不大开的,常常,开也是半扇。

    这一次,他大敞着院门,那是很有些用意的!

    这晚,国豆也是一夜没合眼哪。他当了二十多年的支书,这是最屈辱的一次

    了。他就这么一个女儿,女儿是他的心尖呀!可女儿的事成了这个样子,他觉得

    脸面已经丧尽了!夜里,他一直在院中的那棵枣树下蹲着,那烟头一次次地烫在

    枣树的树身上,树痛,他的心也痛。可以说,该思谋的,他都思谋过了……他觉

    得他不是一个孬种,更不能让那个混小子就这样骑着他的脖子拉屎,他要给他一

    点“颜色”看看!

    已经是第四天了。按规矩,这已超过了最后的限期……

    晨曦里,枪刺挑着那一抹阳光走过了整个村街。早起的村人们都看到了那支

    枪,看到了挑在枪上的“愤怒”。这“愤怒”很快就渲染了整个村街,点燃了人

    们心里的那股有来由、却又说不出名堂的心火!挂在老槐树上的钟并没有敲响,

    可人们还是不约而同地走出来了。人们的牙痒痒的,带足了唾沫,也带足了仇恨

    ……这也不仅仅是对支书尊严的维护,这是“道”。那是千百年来挂在人们心上

    的一条“底线”,在一般的情况下,一旦有谁越过了那条线,那就是罪人了!在

    乡村,物质上的犯罪,还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罪人”,那也只是偷和摸,是

    小的过失;而精神上的背叛,却是十恶不赦,是永远不能原谅的!况且,刘汉香

    是村中一枝花,是国豆家的“国豆”,有多少人眼馋是不必说的……八年来,她

    献身一般的下嫁(她可是“下嫁”呀!)已得到了全村人的认可(开初是勉强的,

    后来是真心的),她已经成了女人们心中的楷模。人生不就是一个“熬”么,

    “熬”是要结果的。不然,那苦撑苦熬为的又是什么?眼看着,在苦尽甜来的时

    候——“苦尽”难道不应该“甜来”么?她却被那样一个猪狗不如的臭小子遗弃

    了,这是有悖天理的!这等于说,他污辱了全村人的眼光。一个人,竟然不尊

    “土地”,那么,你还活什么呢?!

    那召唤是无形的。没有人特意的组织,也不用谁去撺掇,支书也仅仅是背着

    那杆枪在村里走了两个来回……可人们的心思是一致的,就是泼上命,也要把那

    个单门独姓的臭小子弄回来,一定要把他“日弄”回来!从土里拱出来的光屁股

    娃儿,还让他回到土里去。狗日的,你当官了不是?你风光了不是?西坡那么大,

    地岑那么长,爬回来背那老田头吧!这一次,你是犯了众怒了,你惹恼的是一方

    百姓,是真真白白的“人民”哪……操,凭什么呢?!于是,有人跑去找来了小

    学里的老师,众口一词地说,盖指印,我们都盖指印,联名控告他,告翻他个小

    舅!还有的说,干脆,齐伙伙的,就带上状纸,背上干粮,一干人今儿个就走县、

    上省、到部队里去“抬”他……一趟就把他狗日的“嗡”回来了!

    就这样,村里一下子就闹嚷起来了。这就像是乡村里的节日,人们一个个兴

    奋不已,奔走相告,议论着、评说着、叱骂着,满世界都是飞舞的唾沫星子。更

    为热切的是那些女人们,缺什么就跑回去拿什么,有催赶着写状子的,一趟一趟

    的找纸找笔找墨;有张罗着盖手印的,就一家一家串着按指头。不是嚷嚷着说要

    到部队上去么,有的就赶快回去支鏊子烙油饼去了,就像当年“支前”一样……

    还有那些特别牙痒的,也不用红印泥,就当着众人把中指咬了,盖上的是血印,

    那状子后边,一连十几张纸全都红霞霞的血印……这就是全村人的态度!

    紧接着,只听得“咕咚——叭嚓”,街头上响起了一连串的碎声!立时,村

    子里就刮起了一股股的臭风,那是有人把屎罐子、尿盆子迎面摔在了老站夫家的

    门上,也有的就飞过院墙,扔到院子里去了……那就像是全村人齐声喊出的一个

    字:

    屎!!

    也就在这样的时候,刘国豆来到了村西那个废弃了的烟炕屋,推开了那扇歪

    歪斜斜、吱吱作响的小门。走在村街里的,是支书。支书脸上写满了威严,甚至

    可以说是带有杀气的!可站在门前的,已经不是支书了,这是一个父亲。身材高

    大的父亲,在这低矮的门前,也不得不低下头来,侧弯着身子,半推半拱的挤进

    门来。

    乍一进来,里边有些黑,刘国豆就侧身立在门口处,沉默了大约有一袋烟的

    工夫,尔后,等他看清女儿的时候,叹一声,又叹一声,说:“香,回去吧。”

    刘汉香默默地说:“爸,你看,我这个样子,还有脸回去么?”

    仅仅才几天的时间,女儿就瘦成了这个样子,女儿已憔悴得不像人形了,女

    儿心里苦啊!女儿脸上干刮刮的,就剩下那双眼睛了……做父亲的,怎能不心疼

    哪?刘国豆心里恨呢!可他却是个特别能藏“恨”的人,心里的“恨”越多,他

    脸上就越平静。他摇了摇头,平声说:“回去吧,香。你妈天天哭,你妈想你呢。”

    这么说着,他停了片刻,紧着牙,一字一顿地说:“你放心,没人笑话你……我

    谅他们也不敢!”

    刘汉香眼里含着泪,说:“爸呀,我知道你会收留我。再怎么,我也是你的

    女儿。可我……把你的脸都丢尽了,我实在是没脸回去了。要是就这样回去,我

    怎么见人?见了人,我怎么说?……爸,女儿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就不会再回去

    了。说句不孝顺的话,今后的路,不管是长是短,就让我自己走吧。”

    刘国豆眼湿了,他站在那里,久久不语,心里却翻江倒海……过了一会儿,

    他突然笑了,他笑着说:“香,我枪里有子弹。你信么?”

    刘汉香也笑了,说:“几颗?”

    刘国豆说:“六颗。是打靶剩下的。上回县里民兵搞训练,老吴,就是武装

    部的那个吴参谋,临走时说,老哥,给你俩子儿玩玩。他还说,打狗可以,一穿

    一个眼儿,可别打人。”说着,他把子弹从枪匣里退了出来,拿在手里,让刘汉

    香看了看。

    刘汉香说:“光溜溜的,挺亮。”

    刘国豆说:“油纸包着呢。”

    刘国豆撩起布衫,精心地把子弹擦了一遍,尔后,又一颗一颗重新装进了枪

    匣,关上保险。这时候,他再次抬起头来,说:“香,你真不愿回去?”

    刘汉香坚定地摇了摇头。

    刘国豆从兜里掏出烟来,吸了两口,长叹一声,说:“晦,不听话呀。既走

    到这一步了,行啊,不回去也行。香,那你……让人给说个人家,就,嫁了吧。

    一定要嫁个好人家。香啊,剩下的事,我来做。”

    刘汉香直直地望着父亲:“你怎么做?”

    刘国豆很平静地说:“香,相信你爸。剩下的,你就别管了。”就这么说着,

    他突然做了一个举枪瞄准的动作,嘴里还戏虐般地“叭勾”了一声。

    刘汉香瞪着两只大眼,说:“爸,别,你可别……”

    刘国豆笑了,刘国豆说:“香,你放心,我不会动枪的。这么好的子弹,我

    不会轻易用的。你爸知道,动枪是犯法的事。我这条老命虽然不值钱,也不会就

    这么轻易的兑上……我还留着抱孙子、外孙呢。放心吧,不到万不得已,不到九

    分厘上,我不会这样做。你爸好歹也当过这么多年的支书,我有办法,我会做好,

    会给佻一个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