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的,为什么要‘鞭’?可东
来就是不问。东来说:“要挂火鞭,是不是?”老姑夫就说:“对了,拿挂火鞭!”
东来鄙夷地说:“鞭是有,你带钱了么?”老姑夫说:“我先赊你一挂,秋后算
账。”东来说:“那不行,我不赊账。”老姑大直了直腰,说:“东来,别人赊
得,我为啥赊不得?我会赖你一挂鞭么?!”东来说:“别人是别人,你是你。
别的可以赊,‘鞭’我不赊。”老姑夫又用袖子沾了沾眼,说:“拿吧,赶紧拿
吧。别跟你姑夫乱了。”东来却没来由地火了:“谁跟你乱了?!要都像你这样,
这代销点早就赔光了!”老站夫怔怔地看着他,说:“不赊?”他说:“不赊!”
兀的,东来的身子从柜台里探出去,那笑像菊花一样,纹纹道道的,说开就
开了。他巴巴地笑着说:“哟,汉香来了?汉香是难得到我这小店里来呀!”
刘汉香站在门口,静静地说:“火鞭多少钱一挂?”
东来怔了一下,说:“你,也要火鞭?”接着就说,“有哇。有!”
刘汉香说:“多少钱一挂?”
东来回身从柜上拿出了两挂火鞭,说:“有五百头的,有一千头的,你要哪
一种?叫我说,就一千的吧?”
刘汉香说:“我是问多少钱一挂?”
东来很巴结地说:“说啥钱哪?不说钱。你轻易不来,拿走吧。”
刘汉香说:“多少钱就是多少钱,这是干啥?不说钱我就不要了。”
东来的脸还在“笑”着,却有些吃“味”,就赔着小心地说:“你看,要说
就算了。再说吧?回头再说。”可他看了看刘汉香,心里一紧,很委屈地说:
“要不,先记账?记账就行了。一块八,进价是一块八……”
刘汉香没再说什么,她从衣兜里掏出了一个手缝的花钱包,从里边拿出了一
张五块的纸票,放在了柜台上,尔后说:“再称斤盐。”就这么说着,她随手拿
起了那挂一千头的火鞭,递到了老姑夫的手里,柔声说:“爹,你先回去吧。”
老姑夫拿着那挂火鞭,泪眼模糊,手抖抖的,他什么话也没说,就扭身走出
去了。
那一声“爹”把屋里的人都喊愣了!东来大张着嘴,屋里的两个老汉也都大
张着嘴,猛然看去,就像是三座哑了的小庙!那眼,陡然间成了死玻璃珠子,一
动也不动地白瞪着。有好大一会见,代销点里鸦雀无声!
刘汉香再一次说:“称斤盐。”
东来好半天才醒过神儿来,嘴里喃喃地说:“盐,噢盐。”说着,他就像僵
了的木偶一样,缓慢地转过身子,拿起秤盘去盐柜里挖盐。挖盐的时候,他的神
情十分的恍愧,秤盘吃进盐里,那一声“兹拉”闷塌塌的,就仿佛盐粒腌了心一
样!
没有人说什么,再没有人说什么了。代销点哑了……
中午,当那一挂“火鞭”在老姑夫家门前炸响的时候,一个村子都哑了!
那挂鞭是老五孬蛋挑出去放的。老五站在墙头上,趾高气扬地用竹竿挑着那
挂火鞭,大声说:“嫂,嫂啊!我点了,我可点了!”那一声“嫂”是很脆火的,
那一声“嫂”也分外地招摇,那分明是喊给全村人的,听上去操巴巴的!炮响的
时候,孩子们哇哇地跑出来了,先是在一片硝烟中“咦咦、呀呀”地张望着……
尔后,就你挤我搡的,满地去捡那炸飞了的散鞭。
可是,没有多久,女人们的喊声就起了!那带有毒汁的日骂声此起彼伏,就
像是满街滚动的驴粪,或是敲碎了的破锣,一蛋蛋儿、一阵阵地在村街上空飘荡:
“拐,死哪儿去了?!”“片,片地,杀你!没看啥时候了,还不回来!”“玲
儿,玲!抢孝帽哩?!”“二火!钻你娘那Bī里了?成天不着个家?!”“海,
海子,再不回来,剥你的皮!”……那推碾的“小广播”,把磨杠一扔,早就不
推了,她四下里“串门”去了。是啊,顷刻间,一村人都知道了。刘汉香,那可
是上梁的“画儿”呀,那简直就是上梁的“贵妃娘娘”!就这么,这么……啊?
眼黑呀,这真让人眼黑!!
女人们还是出来了,“小广播”已把消息散遍了全村。女人们心里有一万个
小虫在拱,心痒难耐,就一个个走上村街,从西往东,尔后是从东向西,有抱孩
子的,有挑水桶的,有拿簸箕的……走过老姑夫家门前的时候,那身子趄趄的,
目光探探的,似想“访”出一点什么。初时,还有人不大相信。可有人确乎是看
见刘汉香了,真就是汉香啊!一晃,看见的仅是刘汉香的背影,刘汉香在院子里
扯了一根长绳,正在给“蛋儿们”晒被子呢……再走,往东直走,一直走下去,
就是支书刘国豆的家。看见那个大门楼的时候,她们的脚步慢了些,也不敢靠得
太近,就远远地从路那边磨过去,瞥一眼,再瞥一眼,只见支书家的双扇大门关
得紧紧的!
看来看去,人们心里不由犯嘀咕:国豆,他可是支书啊!那是个强人,硬性
人,他会“认”么?他就这样白白“认”了?!
待女人们接连看了两三道之后,突然之间,刘汉香就从院子里走出来了。她
站在院门口,面对着整个村街,面对着一个个借各种理由前来窥探的女人们,脸
上仍是静静的,那静里有些凛然,有些傲视,还有些出人意料的“宣告”意味。
她腰里束着一个围裙,定定地站在那里,仿佛说,看吧,好好看看吧,这就是我,
刘汉香!
女人们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了。在村街上,女人们讪讪地笑着,说:“汉香啊
……借、借个簸箕。”
刘汉香笑一笑,说:“簸箕?”
那女人手指着,语无伦次地说:“锤家,上锤家,簸箕。”
再有女人走过来,又是那一套,说:“汉香啊,……桶,水桶。”
刘汉香就笑一笑,说:“还桶呢?”
那女人就扯扯地说:“鱼儿家,桶。还漏,沥沥拉拉的……”
也有夹着孩子的,说:“汉香啊,你看看,一点也不争气,拉一裤兜……”
刘汉香就说:“去河上呢?”
那女人就慌慌地说:“嗯,河上。作作。”
女人们一个个走过去了,那“心”上却偷偷地挂上了一头叫驴,一个劲儿的
撤嘴。扫过街角,就齐伙伙地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议论说:“老天哪,啥样的
找不来?啥样的不能找?偏偏就去了他家?!”“原想着,是云彩眼儿里的命,
不知有多高势呢,谁知道,一头栽到了粪池里!”“中邪了,这八成是中了邪了!
等着瞧吧,要不了三天,一准得跑回去!”“可不,汉香是啥人?那是个贵气人,
从小在蜜糖罐地里泡大的,一点屈没受过。那过的是啥日子?这是啥日子……”
“这闺女呀,真是看不透啊!咋就咋了呢?那国豆能依她?!……”“跑是一定
要跑的,我要是看不透,把我的眼珠挖出来当尿泡踩!”“啥人家呀,一窝光棍,
一窝虱!她咋就相中了呢?!”
不久之后,女人们终于打听到了支书的态度。在一次村里的干部会上,当有
人提到汉香的时候,支书刘国豆黑着脸、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别提她!她
不是我闺女。我没有这样的闺女!从今往后,我跟她断亲了!”
是呀,在上梁,在方圆百里的乡村,刘汉香破了一个例:没有嫁妆,没有聘
礼,没有娘家人的陪同,甚至没有男人的认可(男人还在部队当兵呢。),她就
这么一个人住到婆家去了!
图的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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