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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节 藏在谷垛里的红柿(2/2)



    那亮光是从通道口泻进来的,显然是有人拿开了挡在垛口的草捆。一念之间,

    家昌僵住了。那寒意从心里陡然生出,倏尔就到了头发梢儿上,他的头发一根根

    直立起来,身上的汗尽收,人吓成了一个木桩子……只听见外边有人在喊,那是

    铜锤的声音:“出来吧,吊你半天了!”

    这时候,他才看见了藏在窠臼里的红柿,那是八个灰了的红柿!在黑暗中,

    红柿艳艳的,就像是一丛勾魂的鬼火!

    一切都太晚了。当冯家昌从谷垛里走出来的时候,连月光都成了他的敌人。

    那是一个被霜打了的秋夜,秋场是凉的,月光是凉的,人心也是凉的。月光下,

    他已无处可藏!披着外衣的国豆直直地矗在那里,在他身后,站着几个村里的基

    干民兵!

    支书刘国豆大约是气疯了,他没有想到“癫蛤蟆敢吃天鹅肉”?!他脸上的

    麻点一个个地炸出来,就像是一张翻转了又烧焦了的石榴皮!又像是一块被鸟弹

    打花了的黑铁!他矗在那里,牙咬得嘣嘣响,久久之后,才咽了一口唾沫,从牙

    缝里挤出了两个字:“绳他!”

    那是最为残酷的一刻,那些基干民兵,那些二十郎当岁的二愣子,那些平时

    在眼里偷“噙”过刘汉香多少次的主儿,一个个都把仇恨集中到了他的身上。他

    们姑且认为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他是多么的“牛粪”!于是,揪头的,

    绊腿的,掏黑心锤的,一个个都下了狠手!拧胳膊的时候,就像是在田野里掰玉

    米棒子——喀嚓、喀嚓响!顷刻间,他就被捆成了一个人做的肉粽!

    这时,告密者铜锤,胖得石磙样的铜锤,龇着他的大门牙,连着朝他脸上吐

    了三口唾沫:“呸!呸!——呸!”他说:“狗日的,你也真敢?你也配?!”

    再后,他就被吊在了场边的那棵老榆树上。这时候,他就成了一架“活秋千”。

    那些“基干”们一个个轮番“秋”上来荡他!这一刻,他们是多么地勇敢哪!一

    个个虎狼般地冲上来,揪着他的头发,踩着他的肚子,捏着他的骨头,一次次地

    冲锋着荡出去,又歪歪斜斜地“秋”回来……他像个陀螺一样在空中旋转着,一

    次又一次地撞在树干上!

    可是,他并不觉得太疼,他已经麻木得没有痛感了。他只是觉得屈辱,觉得

    没脸见人,在这个村子里,他还有脸见人么?!

    片刻,他的父亲被人叫来了。老姑夫像落叶一样刮进了场院。他哆哆嗦嗦地

    站在国豆的面前,惊恐地说:“咋啦?老天爷,这是咋啦?!”

    这时,支书国豆已变得异常的平静,他说:“老姑父,再不要说你单门独户

    了,你都欺负到我头上来了……”

    老姑夫求道:“国豆哇,娃子小,不懂事,你就饶他一回吧。”

    国豆说:“这是骑在我头上拉屎!这是揪住我的眉毛打转转儿!我就是再瞎,

    也不能不问了。你说咋办吧?”

    老姑夫说:“国豆哇,不看僧面看佛面。你那老姐姐走得早,娃们不成器…

    …你,该打打,该骂骂……”

    国豆摇摇头,说:“太嚣张!我咽不下这口气……在这村里,没有一个人敢

    对我这样。老姑夫,我眼里不揉沙子。”

    老姑夫结结巴巴地说:“那你说……咋办?”

    立时,国豆脸上雾上了一层黑气!那黑气团团地罩在他的脸上,填满了他的

    每一个麻坑。久久之后,他说:“我也不要别的,裁他的腿——叫他站着出来,

    爬着回去!”

    这时候,场上静下来了。没有人开口,没有人说一句话。父亲风糠一样地站

    在那里,俄顷,他双腿一曲,跪下来了,就跪在国豆的面前。他跪在那里,说:

    “国豆,裁我吧,是我教子无方。娃的路长,给娃留条腿,他还要走路呢。”

    国豆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那是极为蔑视的一声。正是有了这一“哼”,

    才使“基干”们一个个兴奋不已,蠢蠢欲动,有人说,斧子呢?去拿斧子!

    夜岚在谷场上弥漫着,那游动的夜气越来越重了。吊在树上的冯家昌开始发

    抖,他的心已寒到了极点,那不由自主的抖动连带着“筛”下了一片落叶!

    也就在这时候,大白桃出现了。她悄没声地从谷垛后边走‘出来,说:“你

    来。”

    这声音自然是国豆熟悉的。当别人还在发愣时,国豆已扭过头去,有点不耐

    烦地说:“干啥呢?!”

    “你来。”大白桃更不耐烦,说完,她扭身回到谷垛后边去了。

    国豆迟疑了一下,终于,他慢慢地、像拖车一样、一步一步地朝谷垛走去…

    …

    没有人知道谷垛后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刘汉香也一直没有出来。很久很

    久之后,当国豆再次晃出来的时候,他的大身量竟然驼下来了,步履也有些踉跄,

    他站在灰蒙蒙的谷场上,有些仓促地咳嗽了一声,说:“放了他。”

    后半夜,谷场上就剩下他们父子二人了。这时候,夜织得更密更稠了,稠得

    对面看不清人的脸。父亲是一直跪着的,父亲已跪了那么久,终于,他站起身来,

    说了一句话。父亲的话像是从天上传下来的,父亲说:“家昌,你走吧。走得越

    远越好。”

    可是,他知道,他当然知道,是刘汉香救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