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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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见,我就不认你了。”看了看慧哥,上穿一个蓝绵布小袄,下穿绵布破裤,也没有袜,赤脚穿着破鞋,饿得肌黄面瘦,几日不曾洗脸,竟是贫儿模样。本赤情知是南宫的孤子,故意问道:“这孩子是你的?你几时有了丈夫来?”细珠道:“这是俺大娘生的哥儿。”本赤才点了点头道:“你来有甚么话说?莫非你大娘守不得寡,被人家欺负?孩子又小,依着我,有这些家事,早寻个人家,还不受小人之气。”细珠道:“二叔,你不知道如今俺家遭的横祸,现今俺娘和泰定都在牢里。”把前后事情,和巫仁要银子的事,说了一遍。“俺娘着我来和你老人家说,千万看俺爹的面上,把两处的宅子庄子,不论多少价钱,只救得娘和泰定出来,还买礼来谢你。”

    本赤寻思一会道:“等我慢慢寻主。”只在门前和细珠说话,也不让进屋里去。慧哥有半日没吃饭,哭着要烧饼吃。本赤把袖子一抖,道:“我就没带着一个钱。你且回去,等我寻了主子叫你去罢。”说着,就关了门,佯长进去了。

    这细珠背着慧哥,往戚小奇家去。分明在屋里,看见细珠,只推不在家。其余众伙计,都不知搬到那里去了。细珠从没出门,那里去找?因慧哥要吃饭,只得背着寻路回家。走到大街转弯小巷口,忽然撞着一个骑驴带眼纱的妇人,齐齐整整,望着细珠,笑嘻嘻的下驴来,道:“珠姐,你那里去?怎么这个模样?我远远看见,险不待过去了。”把细珠让过来拜了,又问道:“背的是慧哥?”这细珠才认得是勾栏里的陈宝姐。当初南宫吉在时,那一遭酒席上不是他们来顽耍?又问道:“大娘好么?”细珠从头说了一遍。陈宝儿听了,不住的擦泪,道:“大娘好个人儿,怎么遭这样事!”说着话,慧哥又哭要饭吃。这陈宝儿到有人心,忙把头上银掠儿拔下一枝来,递与细珠道:“你拿去换些钱来,给哥儿买碗面吃罢。”吊了两眼泪,上驴去了。可怜,可怜!

    正是:

    锦上添花天下有,雪中送炭世间无。

    多情故旧烟花女,愧杀辜恩负义徒。

    按下云娘在监不题。却说这巫仁逼拷云娘要金子,风声大了,城里城外俱张扬出去:“是几千金子,他得了贼赃,不报上司。如今还把他家大娘子拿在监里,要一千两哩。”因这巫仁原是他家伙计,人心俱各不平。这武城县学生员有个柳学官,儿子叫做柳懋义,是个好秀才,为人义气。南宫吉在日,曾借银五十两与柳学官上任去济南做训导,全不要利钱。以此时常念南宫吉之德,至今未还此债。又因巫仁钻营代捕署着县印,待朋友十分放肆,就约了原在南宫吉家做先生的庄素斋,着他具一个公呈,不日刑厅查盘下学行香,邀阖学公讲。公呈写完,直等到四月中,山东新按院出京,行文各处推官查盘。因乱后地方多事,凡系盗贼,申提亲审。那东昌府推官,江西人,拔贡出身,姓谈名采,是个极负气性的。发牌到武城县。过了临清,这巫仁骑马接到交界,跟着进城。次日行香,才盘仓库查城。只见到了文庙前,这些生员有二百余人,排班打躬。行香已毕,上堂讲书,各领了赏纸。这些生员一齐跪下,说有公呈为地方大事。刑厅接了一看,只见上写着:具呈东昌府武城县儒学廪增附生员柳懋义、庄弘仁等。呈为假官谋英隐匿贼赃事:窃照本县典史巫仁,原系已故提刑千户南宫吉门下书办,因冒籍纳吏,入部钻营得官。金兵屠城,县官被掳,伊乘机借名捕官权带印务,而不言其原籍武城,实本县之恶蠹也。去岁,故主因失盗未报,有原告家主出首在官,贼首李小溪已提在监;得赃金珠蟒缎等物,不下万金。并贼不报,隐赃肥己;衙役等证。又将主母楚氏,强捏奸情,逼索千金,一桚一夹,至今监羁不放。夫以本县之巨奸,假官害众;故主之命妇,追狱索金。此真天地未有之奇凶,王法不容之巨恶也!伏乞追赃翦恶,免害地方,而斯文亦有赖矣。为此上呈,须至呈者。计开首状在案原赃:金元宝三十锭银元宝一百锭(俱在匣收入)大皮箱八只金银钗钏珠冠不计其数大包袱八个官衣金带蟒缎杯盘不计其数已上家人全福妻胡氏原状提证刑厅接来一看,大惊,即叫巫典史。先查他籍贯,写的是汴京人,于某年由吏员出身。众生员齐声禀道:“他现在大街西买的杨举人家宅子,开着酒饭店。因大乱没有县官,先借代捕名色,后因前任按台来丈地,见没官办事,钻了署樱不料东京大乱,部里大选停了,遂在此横行。大宗师若不为地方除害,还要见按台面递。”这一句,那一句,把个巫典史吓的面如土色。即时锁了,将印封库,叫学官看守城池,待申过按院,另差官署樱原来刑厅见许多赃物,也指望巫仁来孝顺些,完了公事,回上察院。巫仁见事情坏了,只得封了一百两银,一锭金子,使长随通了信,悄悄送了进去。

    正是:

    肉投狗口翻招事,鼠到鸱前更起贪。

    有诗为证:

    花枝一朵向人开,蜂蝶纷纷去复回。

    多少东风吹不醒,采花又见一蜂来。

    却说这谈四尊初见众生员呈词,也不深信,暗想道:“赃是有些,那有许多?或是学校中虚扬巫典史的恶迹。”至夜间,长随悄悄送上巫典史禀帖,见写着“白米一百石、黄米十石”,就吃了一惊。传进一个大匣子来,灯下取出一看,赤艳艳的黄金一锭,约有十两,又有两个五十两的大元宝,不觉喜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想道:“这厮可恶!既有这三百两金子,如何只送一锭与我?难道你分这点水头给我吃了,你到吃整分,我就是这样贱卖了法罢!”寻思一夜。

    到天明,掩了门,传巫典史进后堂去,回避了衙役,道:“你只把这三百两金子交出来,我再不究你别物,随你报多少赃,我还与你做主。”这巫仁只是磕头说:“原只这一锭金子,小的怎么敢隐瞒!”刑厅大怒,就升堂叫拿大板来,重责了二十板,即时送监,和泰定、李小溪一处监侯。

    全福妻见巫仁得了赃,又不究他丈夫的人命,去领包袱又不给他,因此补递了一张劫财杀命的状,连巫仁都告在里头,把赃物开的和公呈一般。刑厅见了,又使长随来问巫仁要金子。他百口不吐。长随回了,刑厅大恼,怕武城县无官,误了县事,将阖学公吴、全福妻的原状,一封筒申报按院去讫。

    那按院见许多赃物,未免动了个隔壁闻香口忝蜜之意,也就要一口全吞,不许零抽半点。批了两行?p字:仰刑厅严审,并原赃解报。时方搜括助边,不得少开漏报,审官参处不便。又差两个心腹承差,上东昌府守提,又发一个牌票,仰东昌道查府佐等官有才守者,署武城县樱票到东昌,有一个汪通判,极是贪滥的,就使了三百两人情,求本道批他署印,要得这金子。本道即行文,仰汪通判上武城署印,并刑厅提李小溪、全福妻、巫仁一干人犯来审不题。

    却说这巫仁,自己昧了三锭金子,怕审出来有罪,秘通禁子,许了他五十两银子,连夜在木匣床上使点手段。可怜一个李小溪,好好光棍,断送一条性命,并不曾动那金子分毫。正值汪通判到任,禁子递了李小溪死呈,说是棒疮重,死在木匣上。汪通判大怒,说:“这事已申报按院,立等解审,今先死了活口,这赃证不对怎了?”把禁子打了三十寄监,申刑厅定夺去了。

    却说这李大汉自从小河口杀了全福,不敢回家,与李小溪商议,上东昌府里破落户开赌场的王小一家躲着,分了些银子,不合给他一锭金子带在腰里。从来鬼神弄人,翻巧成拙。那李大汉是个光棍,久在钱场赌博,岂肯拿出金子来赌?只因在王小一家住了半个月,先赢了四五十串钱,后忽输了,没的捞稍,就拿出这些银子关着,不期又输了。着了急,又一时酒醉,就拿出一锭赤金,重十两,险不惊倒这些赌钱捣子,齐来凑起注子,大家要赢他那金子,又被李大汉赢了。一个老光棍叫做皮笊篱,他没有钱,只要在里头出空注、记赊票,众人不依,把他推出去。正值地方有土贼的时候,他即时报了捕衙,将李大汉捉去要审。早武城县李小溪事发,来关提李大汉偷金子的事。这里又不肯发,也要提来,得些油水。不期刑厅报按院知道是一件事,先发刑厅提去面审。李大汉不招,夹了一夹,敲了一百二十才招了。问金子原数,只道:“小的老子李小溪知道,怕小的年小,漏泄了事,实不知数目。”就寄了东昌府监。

    那日,汪通判申到李小溪死了,刑厅大惊。没有活口,赃证不明,怎么报上?次日一干人犯都到了,刑厅升堂,逐一严审。先把全福妻子叫上去,问得明白;次叫李小溪老婆上去,问金子的实数,又是一桚一百敲,老婆才说了,“实数是三百两”;又叫李大汉上去。李大汉明知是人死了,恨这巫仁害他老子,一口咬住:“原有三百两金子,是三十锭,俱一齐交与巫仁,连皮匣拿到后堂去了。”和这老婆俱咬住巫仁,报他杀父之仇。随巫仁怎么分辨,现放着这锭金子,刑厅也只得和前银子,申他买官漏赃,以博清吏之名。又叫同时捕役面对,俱推在巫仁身上,说:“皮箱锁着,巫仁连箱子、包袱俱带入后堂,并不曾寄库。”可怜这巫仁,又是一夹、三十大板,打入大牢不题。

    且说这楚云娘见起解李小溪一干正犯去了,原没有楚云娘、泰定名字,自然该保出的。那汪通判原为这一件贼赃谋来署印,如今按院批刑厅亲审,全不经手,先折了这三百两本钱,料这武城县还有甚么大事,依旧要追比这不报盗的情由。先是邓三、楚二舅投了保状,不准,要审了解上。云娘慌了,使细珠往屠本赤家,连催三次卖房子。只推说:“这乱后宅产不值钱,几间破屋,还不值百十两银子,谁家肯买?”一边又向赵二官人说:“这宅子前厅后楼,并花园书房,费有半万银子修的,那件不是我手里过的?如今十个钱卖一个钱,少也得五百两银子,还不够盖那座大厅哩。刘皇亲家庄子,是我一算盘兑的一千八百两银子立的文书。咱如今压着他卖,连庄宅给他三百两银子罢。人在难中,那里不是积福处。”说着,赵二官肯了,共出了七百两。本赤背着邓三和众人,使细珠对云娘说:赵家只出三百银子,给你打点官司,完了官司,剩多少尽着送过来。”这里屠本赤又去寻了庄素斋来,道:“恁学校体面,不枉出公呈一常我们空受他恩,只好吊泪罢了。还得列位一个公呈,俺约些百姓跪门,大家保出这大娘来,也是yīn德。”那庄素斋那知屠本赤借学校体面,要骗那卖宅子的银子?遂约了柳学官的大公子和些秀才们十数个人,次日上堂一讲,说:“这南宫提刑妻楚氏,原也受封过的。巫仁诈他的银子,要拿讹头,送到牢里,因此诸生才递了公呈。蒙刑尊准放,又没人告他,上司票又没有名字,望公祖父母释放。如不肯,只得上府去见刑尊。”汪通判难了半日,道:“他是失主,倘日后上司要人,却怎么处?”众秀才道:“生员等保他在外听候就是了。”那屠本赤顺水推船,约了一班旧伙计,跪在门外。汪通判无可奈何,只得准了保,即时开监门,放出云娘和泰定来。

    云娘只道是屠本赤使的银子,谁知是汪通判畏惧学校公论,白白放了。到次日,屠本赤拿着五十两银子给云娘,说是讲定三百两银子,使了二百五十两送汪通判,才得出来。云娘就叫本赤代笔写了卖契,才收了银子,感激不荆又使泰定称十两银子谢他,只是不受,道:“俺就尽个情,也是该的,受过大官人的恩还少哩?”云娘又让才接了,说着吊下泪来。云娘也吊泪,说是他不忘旧。那知屠本赤于中取利,先扣起三百两,让赵二官家下众人落了五十,两头没处招对,赵二官人也不知道。这是光棍昧心,其巧如此。后来本赤饿死道傍,并无子女,天报在后不题。

    且说按院见提不上金子来,三四日来催提一遍。原赃皮箱、包袱一一解到,只不见金子。提上承差,每人十五板,打个将死,又下来催。只得把李大汉并老婆俱用非刑,或是竹签钉指、碎磁夹腿,一面桚夹着,只是说巫仁收去了。又把巫仁用非刑夹打,才招出三锭金子在武城县。一面提了金子,并巫仁妻女,一齐吊拷几番,逼拷几死,再没口词。不消数日,巫仁先死在监中,李大汉也死了,只存李小溪老婆是个活口,同全福妻解上。五锭金子、一百两银子,刑厅没敢留下一分。按院到底不信,把谈推官参为贪赃,革职提问,汪通判也降了。可怜这一股无义之财,倾了四条性命,坏了两个刑官。按院虽得此财,不过一年,金兵大入,宦囊一卷而去。

    总是:

    虚花照眼,何曾沾得分毫?

    热水消冰,到底全无着落。

    未知云娘子母后来作何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富室贫儿生埋金受报前愆孽女死对案归娼诗曰:福有因缘祸有门,甘同枝叶苦同根。

    果随瓜豆人人种,水滴堂檐点点痕。

    悭父必然生荡子,棘丛安得产兰孙。

    百年冤鬼来寻债,隔世还追地下魂。

    却说云娘保了出狱,且按下不题。单表汴京城里出了一个大财主,姓贾名仁,排行第八。他父亲是锦衣卫役出身,在京专好拿讹头、通线索,后来死了。生下贾八更是乖巧,顶着父亲差使,六部九卿、内宫厂卫、二十四座衙门走的烂熟。先在童贯京营里吃一分守备钱粮,后来和高俅、蔡京这几个大权臣宅里大管家结了亲,拜成兄弟,就大弄起来。又认了林灵素做干爹,不止外官,连司礼太监、提督三宫的老公们,没一个不通声气。又结拜李师师做干姐姐。因此京师起他一个混名,叫做“真亡贾八”。又因他专骗大钱,他少人几千几百不还人家,只推说忘记了,没有这宗帐;若是人该他的,还了又赖人重还,也只推说忘记不曾收。有钱有势,谁不怕他。所以混名一发叫的通行。家旧住在绵花小巷,后来驸马街买了宅子,盖的楼阁亭台、花园书房,俱照内里款式。城里当铺、盐店、香蜡店、绸缎店,何止二三十处,伙计有一二百人。只是一件,年过六十无子,娶了许多姬妾,生一个就死一个,一屋老婆吃饭罢了。如此大钱,他平生一文不舍,就是人情往来,百文钱的也没有。因这靖康皇帝喜花石纲,他就开了花石店,苏杭盆景,无般不有——在艮岳后街上。那时,士大夫家家俱有花石,一盆虎刺有卖到三百两的,挣钱极易。道君皇帝也常取进去,中意了,常赐三五百两。直到金兵过河,还拿着大天平兑人银子,家下盖造楼房不歇工。

    他小舅子方指挥,和他对门居住,是世袭銮仪卫指挥。五十多岁,只有一女,叫做春姐,常抱来贾家顽耍。且是生得眉清目秀,一个小小口儿,乖巧伶利的,当不得又会哄人。贾家没个孩子,常是姑娘长、姑娘短,哄得贾八家一群妇人看如宝贝一般,常是过来顽耍,一二日不肯放回去。年长十岁,又好个苗条身子,缠的一点点小脚儿,梳着个假髻儿,就是个牙人儿一般,没人不爱。就学唱曲子、识字儿、抹骨牌,一教即会。后来两下亲戚走的熟了,因贾家无子,众妇人就讲把春姐过继了来养着顽耍做伴。方家娘子不肯,只许两下走着,都叫爹娘。那春姐又会哄人,娘长娘短,叫的贾家老婆比亲生的还稀罕,他衣裳、金珠坠子,常常的送来不绝。

    后至金兵乱了,贾家算计,这些金银宝贝尽自不少,那里去藏?就在那住的群楼花洞冰窖之下,穿井有十余处。把金银打就大砖,用漆漆了,一层层垛起,约有二丈余深,使土培平,铺上砖石。偌大一个宅院,那里去找?却暗暗记了不题。看官,你道这藏法妙不妙?谁知悭贪来的财物,决不许他妄用,故痴算藏了,以待有福,正是:人心如此如此,天意未然未然。

    有诗道得好:

    百岁光yīn既不多,劳心苦算欲如何。

    充饥不过三餐饭,覆体能穿几匹罗。

    金玉千箱忧盗贼,田园万顷怕催科。

    夜来脱袜魂离壳,一个铜钱带得么?

    且表这方家女儿春姐,到了十一岁上,忽然头痛脑闷眼赤腮红,只是要睡,不住声哭,几日全不饮食。忽然夜间和他母亲睡在床上,只见他陡然大叫一声跳起来,两眼圆睁,说:“这家事不是我转盗与人,是你许下谢他的。就是嫁了他,也是没奈何!谁见我接他过墙,先奸后娶的?”说毕又大叫一声,满地打滚,一似有人打的一般,身上一块青一块红。哭了一会,就没了声,只是心窝里乱跳。唬得方指挥夫妻主意全无,叫着春姐,只不答应,两个小眼闭得紧紧的,脸似金人一般。两口儿哭得没法了,赶夜里去叫前门上师婆老刘来看。说是中恶,拿符水桃枝、香纸银钱,剪个纸人儿,用浆水往东方送,说是遇见鬼了。守到天明,只是不醒,慌的对门贾家妇人,一群都跑过来,围着哭“我的娇儿心肝”,乱成一块,拿姜汤往小口来灌。那春姐那里得醒?只是大家抱的抱,哭的哭。因把那常穿的一件大红绉纱小衫儿、扎花白绫比甲儿、?W黄扎花裙儿,替他穿上,又把一双金嵌宝石小白果坠儿,给他带在小耳朵上,忙忙把个假油髻儿、红绳儿扎在小小发辫上,换上一双小小红鞋,停在房里床上,大家围着哭。那贾仁过去看了,也自心酸,叫人去看杉木去了,又叫黄医官取抱龙丸去。大家忙乱不题。

    爱锁情根骨肉缘,彭殇生死亦同然。

    改头换面知谁是,空使爹娘泪眼穿。

    众人哭了一会,见方指挥娘子硼倒地下,哭的昏迷,劝也不祝贾家第五个妾,妓者出身,极是伶利,道:“我看这孩子不像短命的,没病没灾,怎么就死了?”用手去摸他心口,不住的乱跳,忙道:“妗娘休哭,这孩子还没死,慌哭怎的?不信都来摸他心底,可不还跳?只是口里没气。”说不久,黄医官到了。贾仁、方指挥进来说:“妇人且躲开,好等黄医官看脉用药。”那黄医官是御前有名的老医,极知脉理,问道:“姑娘今年十几岁?”贾仁道:“十一岁。”黄医官道:“十一岁脉还不全。”只用一指,先搁在右手尺脉上,又看了关、寸二部。住了一会,又取左手心脉、肝脉。三部俱看完,笑道:“姑娘不死,非三日即五日,可以还魂。此是业鬼追究前生罪案,犯了阎王关,不消用药,且把这抱龙丸用姜汤灌下,保护他元神罢。这房里烧香念佛、看经忏悔,等心口里渐渐温暖就好了。”说毕,黄医官要去,贾仁请到对门,待了一盏茶,还是方指挥封上一两书仪去谢了。

    这妇人们守着姑娘,不敢哭;将药灌下去,牙关紧闭,又流了出来;不住手去摸春姐心窝,果然温暖,只不见有气。这妇人们守到了三日,全然不醒;待说死了,又心口温暖,时常跳动。那些王师婆、李师婆、张姑子、刘姑子,日夜来看,这家说该跳神,那家说该拜忏。方指挥只这一女,如何舍得?连忙去黄花寺请了六个尼姑,在住房中间安下坛场,拜《梁王忏》。妇女一家随着跪拜。直拜到第五日,那春姐如梦如醒,忽然哭了一声,又没气了。这些妇女听见春姐哭了一声,就拾了宝贝一般,赶来抱的抱,拍的拍,又哭又喜,和贾家一群老婆就挤了个满屋。一时哄动了东京城,说是女孩儿五日还魂,岂不是件异事,才服黄医官脉理。春姐渐渐活了。父母问他病中之事,竟一些也不知道。自此以后,精神养好,一发娇俏。

    且说贾仁将金银埋了,悭吝之心虽然放下几分,却只恨不曾生得儿子。他家中有十数个有名的美妾,又有房下侍婢二三十人,俱是江南两京出类能文会唱的,只是各坐空房,不见有孕。忽一日因人还债,准了个使女叫做兰香,胖大粗丑,厨上略会些饮食,京师有半灶之称。不知怎么样,老贾看上了,一时动兴,不消一月就定了胎。把个贾仁喜极,各处对人夸说他家有了好事了。到临月之时,贾仁做一梦:有一个人从南门进来,手持一块金砖,说来还债。贾仁平日贪心,见了金砖,两手抱住不放。那人来夺,贾仁又争着不肯撒手,忽然大叫一声而醒。夜正三更,家人来报:“厨房内兰香添了一个哥儿。”慌忙起来,净手焚香,向天叩拜道:“也是我贾仁一生没伤天理,因此龙天不绝我后。”过了三日,亲友知道,都来贺喜,也有送汤米的,送盒子的,送金钱银钱的、金锁银锁的。贾仁有财有势,到了满月,送的财宝贺仪约有千金。这贾仁喜的是钱,说这孩子日后就是个掌财的。可霎作怪,虽是生的齐整胖大,两耳垂肩,只是两眼不开,不住的流些红泪。叫医婆来看,说是胎热,过到百日自然好了。贾仁也自凭他。觅了两个奶子,恐怕失奶。因是梦见金砖生的,就取名金哥。

    到了百日,这些亲友备礼来贺,也摆了三四十席酒。席前抱出金哥,就和金打的娃娃一般:头戴金铃织锦寿字冠,织锦大红袄儿,金虾蟆头鞋儿,胸前金麒麟、金锁,手镯、脚镯,都是金子裹满了。那孩子两眼不睁,一似睡着一般。亲友各夸福像不绝,且按下不题。

    却说春姐,又过了二年,十三岁了,出落的风流姿色,十分娇媚,就像个画上一幅小美人图。又学的识字能文,吟诗度曲。因贾家有江南娶来名妓,都会书画琴棋,因此春姐见了就会,不消请师,偏是灵巧。贾仁家生了子,常常过来与金哥顽耍。那日清明,打秋千,接了春姐过来。在后园吊了一架彩绳花枝,高挂在绿杨之外。那众妇人们,也有单打的,也有双打的,真如彩凤斜飞,双鸾同舞。打了一会,该春姐上去,但见:穿一件赛榴花滴胭脂的绛色纱衫,却衬着淡柳黄染轻粉的比甲;系一条转镜面砑云影的雪光素练,斜映着点翡翠织细锦的裙拖。身子儿不长不短,恰似步月飞琼;眉颊儿不白不红,疑是凌波洛女。蝶粉初调,未向西邻窥宋玉;莺黄未褪,先来东阁窃韩香。恍疑红杏出墙来,但恐青鸾随凤去。

    春姐在贾园戏打秋千不至紧,不期贾家后花园紧接着御河,西岸一带都是秦楼楚馆。中间画阁飞檐,垂杨四绕,长廊有二百余间,弯弯曲曲一个大院子,却是李师师的乐府。这李师师虽是一个乐户,只因道君皇帝幸过,便与众不同。他的住宅竟像道君的外宅一般,一路红墙,内通地道,圣驾不时?[幸。天下有名的花魁,谁敢轻见。因贾仁财大,有线索,又与他结拜了,才敢在他府西盖这座花园。

    那日御驾了艮岳,因是清明,忽然由地道中幸李师师府,要看那汴河外士女踏青,人民行乐。正和李师师在迎銮阁饮酒凭栏,直对着这河上贾家花园。也是天假其便,春姐正打秋千,真是身轻如燕舞,腰细似流莺,一个小小红妆,风飘裙带,汗湿鲛,高高撮在那垂杨枝外,一上一下,正面对着阁上。真龙看个不足,酒罢回宫去了。

    这李师师见此女子,忽然生心,即差的当人去贾家,访是谁家小姑娘,细细问明。知道是方指挥家,只此一女,常在贾家顽耍,昨日打秋千的就是他。还怕有些不真,又将惯做京媒王婆叫来细问。王婆说起:“这女子才十三岁,生得风流典雅,真个是美人儿,一京城里也找不出第二个来!”又说:“这双陆骨牌、琴棋书画——贾家三房,下扬州娶的个瘦马,他常常教他——偏是一见就会。如今家里学唱清曲哩。”喜得个李师师,好似得了活宝的,即使人先和贾八员外说:“是圣驾在楼上亲见,要选贵人。如有造化,生下太子,甚么富贵没有!”

    老贾正为金兵索饷,朝廷内库空虚,派在京官富户各出一半,老贾派了一万,正无线索可免,忽闻此信,听不的一声,真是喜从天降,因想道:“我该这一万助边银子,正好就这个题目出脱!”连忙走到方指挥客位里坐下。方指挥出来,老贾就笑嘻嘻道:“你天大的喜来了,我来报喜哩!”方指挥问道:“何事?”这贾八道如此如此,说了一遍,道:“这奉旨聘选,谁敢不遵?你只奉了旨,就有内边老公公御赐羊酒金缎下来,就该安排下他随身宫妆的衣服往宫里送。一个朝廷的嫔妃,就是姑娘年小,谁敢留在家里?”说着,方指挥娘子也出来见了,不觉两眼泪落,说:“一生一世止得这点骨血,平空里吊下这个祸来,生生的把一家拆散了,甚么喜事!”说罢,放声大哭。

    奶娘传进去,春姐听见也呜呜的哭。方指挥也在傍揩泪。贾八劝道:“这是孩子的造化,终不然留他一世,有个不出门的?人家还寻不着这样门路,整万银子打点,求选皇后哩。如今正宫孟娘娘使了多少银子,才挨进宫去?你就哭也没法,这谁敢违了旨?说个不字,连一家性命都坑了。你们且商议回他的话。

    这李师师家提调着三宫,朝廷的枕边言,比这阁老体面还效,你恼了他不成?”方指挥是老实人,心乱了,向贾八说:“姐夫,在你张主,我虽袭了个职,一点事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敢不听你说?何况这孩子已是两下分养着的。”说着,都不哭了。

    正是:

    林外夭桃傍水开,月移花影上阳台。

    色香原是无心物,俱为多情牵出来。

    话说李师师因看见方家姑娘打的秋千可爱,就寻出这个题目来,要引他上了竿儿,接过来教梳栊着,勾搭道君皇帝,故意假作奉旨去聘选,叫他回不得。又遇着老贾心内有事,要找个题目,好省下他助边银子,如何不尽力撺掇?那指挥老实人,那知道贾八要借别人的水泼自家的火?当日,大家应允了,回师师的话。不知他怎么起本,不在话下。

    不消几日,就有一个公公拿红帖来方家拜了,又拿红帖请过贾员外来作了揖,只说:“恭喜!”方才安了坐,就是两牵羊、一担红泥头御酒、四匹金缎、一对银花瓶,重叫方指挥夫妇朝上接了旨,行九拜礼。要留席,不肯祝方指挥吊着泪问进宫的日子,公公低声道:“这是李妈妈那边奉的旨,还要问他。俺们不过奉了皇爷旨意,送这金币来,谁敢问他?”送出门,上马去了。这方指挥家就像死了人的,终日母子悲啼。这贾家娘子们,也有劝的,也有叹的。不一日,替春姐做的宫样织金裙袄、绣带宫靴。贾家也破费几两金子,打的金凤钗、金龙头大簪、珍珠结佩之类,送来添妆。方家也备千金嫁妆。

    那日,李师师家遣王婆来说:“今夜圣驾要亲到李府里看选,姑娘只要一顶二人轿子,悄悄抬在他家,先面了驾,才定日子往宫里送。”这贾、方二家怎敢不信,即时将姑娘打扮的金妆玉裹,香熏了发面,沐浴了身体。又有一种仙药,是透骨香,一袋有二十丸,俱是异香和春药丸成。妇人临卧服了,那香从下体透出异香,浑身香滑无比。当时东京yín奢大老和内里多用此药。等到日西时候,使一顶花?L小轿,四面结彩红,那春姐拜了天地,别了爹娘,眼泪簌簌,只得上轿而去。又不许亲眷到门,恐有泄漏。原说就圣驾选过,送回家,另择吉日入宫,那知是桃花落水无回路,柳絮随风不转头。

    有诗曰:

    世间好物不坚牢,象为牙伤香自烧。

    笼锁鹦鹉因巧语,网罗翡翠惜奇毛。

    高才贾傅名多误,绝色王嫱命自招。

    自古佳人偏遇劫,几多金屋有藏娇。

    看官听说,原来这天子京师地方,五方所聚,无般不有,无事不奇。这些拐骗神棍,飞檐走壁、伪官诈物、伪旨穿宫,此等大骗子不知多少,从那里说起。今日李师师因看上方家女儿,假传旨意,弄了这一般大捣子来,赁两个穷花子太监,穿上两件蟒衣,使几匹缎子,白骗了良家女儿来,入了乐籍。这方指挥一个老实人,那知道这云里手的勾当?就是贾八打的大光棍,不过是通些线索,诈银子为主,也不知道这指山买磨、借水行船的手段。那道君皇帝虽说荒yín,因这金兵两入汴京,终日来索岁币,大将军郭药师又降了大金,引兵入犯,因贬了蔡京父子,斩了童贯;科道上本,把高俅、王黼、杨戬这一起奸臣,杀的杀,贬的贬,俱各抄籍助饷,用的是李纲、赵鼎、张所一班贤臣,那有选取嫔妃之理。只因当初曾有此荡?[,把个李师师抬举的和妃嫔一样,他遂高抬声价。到此时,因自己色衰,怕门庭冷落,空负这个大名。家下侍女虽弹筝歌舞者不少,却没个出色的,因此乘机巧骗这方家女儿来做门面。也是他花星照命,注定的因果,以报前冤,与那道君甚么相干。虽然如此,人有百巧,天有千变,依着这人的机谋,再没有天了!只是拙的常拙,巧的常巧,那有此理?过不多时,金兀?X、粘没喝两路内犯,遣官来催岁币,要金五十万、银五百万。钦宗颁旨,官民僧道、内外富民,量力助饷。直催了三个月,只凑了银三十万、金一万两,连内帑还不足一半,如何退得金兵?忽都察院御史赵鼎上了一本,道:蔡京、童贯门下奸人,富豪奸诡,无补于国,各拥厚资,实足酿乱。限三日内,各出家私,以助犒赏。恐其悭吝不出,即令移家,以搜藏匿。既能除蠹,且以安民,倘云无罪而借输,不妨兵退以徐补。庶可解倒悬之危急,而无损国家之元气。朝廷准了,随着开封府尹,和兵部、户部、都察院,并五城兵马指挥、两县地方官,各率衙役兵丁,将这些大户挨门查点。一到门首,即将男妇一齐逐出街来,止许随身带些衣服银两、粗重家伙床帐等物,将大门用都察院封锁。从长安街前封到九门,约六七百家。这一时,赵鼎为政,清正方严,动辄斩首,又是军情,谁敢买免。把这贾八员外,也就在封锁之内了。

    这些妇人赶的没处去,都奔方家来。又不曾先通得个信息,只有带些首饰零银子出来的,凡系皮箱厨柜,俱不许动。只等兵退,方许还家。这贾八员外才得了子,又有这方家姑娘看看入宫,见了驾,指望分半个皇亲做,忽然被封,立即逐出。可怜这几井金银,埋在地底,虽他人不能找寻,日后太平,知此宅子还是谁的?正是天大的冤屈,那里去诉,只得暂在方指挥前客位住着,小小院子通挤满了。各人寻路不题。

    过了二日,兵部大堂又上一本,内称:倡优yín?@之地,乃指为宸游微服之区;赐用内珍,僭称外府。或狐鼠借其耳目,窥伺往来;或奸雄因以穿窬,招摇贿赂。遂使金穴逾于梁邓,柳巷过于陶朱。如此大奸,岂容内住;如此厚利,终为寇资。以之助饷而退敌,岂不愈剥民膏而夺士俸乎?既以救军国之需,且以消道路之疑。本上,朝廷也准了:“即着太常寺查乐籍,派银十万两。乐妇李师师,本该重处,姑免究,着外住,不许在京。”旨下,人人称快。把这些粉头们,连那私窝,约有二三千家,都编成乐户,一齐赶逐,金银钗钏衣服等项,剥个罄尽,赶出城去,也敛有五万余两。

    那李师师手下人多,早通了个信,先一日把方家女儿,并十数个出色丫头,各带金银宝贝,在城外僻静巷里,先赁了个宅院安下,李师师空身见了众官而去。因系官家幸过,体面还全。及至方指挥知道,已去得没影。老贾不知事,谁去打听?

    真是:

    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

    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武女客乘高兴林下结盟文学官怜孤寡雪中送炭诗曰:金谷园中春草生,当年池馆一时平。

    何来乳燕寻华屋,似有流莺唤画楹。

    客散声歌明月下,兵残砾瓦野烟横。

    秦宫汉阙皆成土,流水年年不住声。

    话说李师师并众乐籍虽逐了出城,然这汴京城,有七营五卫武职官儿,自大宋太祖开基,享了二百年太平世界,丰富奢华是不消说的。莫说文职,就是京营武官们,又没有边防盗警,吃着钱粮,日日擎鹰走马,品竹弹丝,好不受用,终日你一席我一席,都是蹴毬打弹、轻裘肥马。那些女眷,越发是头梳高髻,身扮内妆,分明是良家,却打扮得似妓女。就是小女孩儿,也学几脚俏步儿,挽的角儿高高的,在人前卖弄,骄奢yín佚惯了。

    有一个鲍指挥,又有一个卞千户,俱在卫里居住,和李团练、张都统、宋都监一班武官,都是一社,每人五十两银子摇会。又当孩儿香会:到了无宵,扎这小孩子,打扮各样故事,扎起二丈高杆,在顶上顽耍,用锦绣珠宝妆作天上神仙模样,二三百队吹打着游街,合城士女上几万人争看。这个会也费几万银子。又有鳌山会、拔河戏会、汴河龙船会。京城五方之地,无般不有。那鲍指挥和卞千户都是富家,二人相厚,俱年纪三十余岁,不曾有子,常说:“咱二人日后有了儿女,定要结做亲家。”各人到家和娘子说着笑了。

    妇人家亦有一个会,是正月十五泰山娘娘庙进香的会。这个庙在京城正北,有泰岳天齐七十二司各样神?},大殿牌坊,周围廊房,奉勅修建,是京师第一个会常因此,到了元宵,这些京城士女出游,上千上万的。那一年,鲍指挥娘子、卞千户娘子,和这一班会上堂客,都约了庙上进香。进香毕,各家都带了酒盒,在庙前一带汴河大林子里,铺着毡条,打着凉棚,吃酒行乐。也有清唱的,吹箫的,走马卖解的,林子里不分男女坐满了。因这卞千户娘子年小好顽,常叫鲍指挥娘子做亲家。

    原来这二人当年各有了身孕。众妇人有知道的,大家笑着道:“你两个今日割了衫衿罢。”那张都统娘子,四十五岁了,也是个浪的,道:“我就是个媒人。”即时各人面前斟上一杯酒,就割了衫衿。从此各叫亲家不绝。日西回家,张都统娘子是大轿,军牢执?L棍前导,其余都是小轿回去。到家各与丈夫说了。后来两人见面谢了,真正称为亲家不题。

    到了十月满足,这鲍指挥先生一女,八月生,起名丹桂。隔了两月,卞千户也生一女,起名香玉。两家都生女儿,甚觉无趣,也都笑着没言语。这些娘子们见两家都是女,道:“等他两个大了,拜成姊妹,也是亲生的一般。”不觉过了周岁,常把两下女儿抱在一处顽耍,两家往来,不分彼此,俱叫爹娘,也是常事。后来,鲍家晚花许了侯指挥家亲,卞家秋影许了王千户家亲。不觉日月如梭,到了六七岁。两个女孩儿,生的画上一般,没人不爱。常常在一搭里顽耍,从怀抱里就头脸相偎,也不像是两家的。

    正是:

    双飞蝴蝶原相逐,并蒂芙蓉本自双。

    不在话下。

    自古久治生乱,乐极悲来。这大金因童贯开了边衅,从宣和九年犯边,抢进边来。童贯遮挡不住,只得上一本,抽选京营英勇,要这些武职官善骑射的,调往河北边关一带防守。就把这鲍指挥调在怀州,卞千户调在真定。两家各挟家眷,随营到任,临别时,只有两个小姑娘哭个不了。众人看着道:“这女孩儿非偶然,像是一路生来一般。”

    湖上鸳鸯亦有缘,朝来暮去泛波前。

    无端共向沙头宿,一旦分飞又各天。

    原来这些因果,俱是一点情恨,生死不化。只因水红绣鞋与红香是一路托生,前世里两人情意相投,因此投胎在一个地方,从小在两家如一家,后来还一样结果。这段轮回应在后面,今且不题。

    却说楚云娘白吃了一场屈官司,把家业卖尽,剩了几两银子,不消半载,也都用荆赵二监生家要来修理宅子,不住使人催着出房,招客开店。那楚云娘寻思道:“那里去住?又要使钱赁房。”好不凄惶。看看这高楼大厦、粉洞花墙,当初丈夫在时,娇妻美妾,歌舞吹弹,好不热闹,一个宅子闹烘烘全住不开。如今一个寡妇,领着五六岁孩子,怎么住着?又到了玳瑁轩、山洞、石山子前,见那太湖石牡丹台,花都枯干了。葡萄架久倒了,满地都是破瓦,长的蓬蒿乱草半尺深,那些隔扇、圆窗,俱被人拆去烧了。前后走了一遍,放声大哭。细珠领着慧哥,掐那扫帚菜吃。慧哥只在台子草里扑蝴蝶、拿蚂蜡耍,那知道是他的繁华旧地全移主,莺燕亭台不认人。

    云娘哭了一会。老马进来,看见云娘泪眼不干,劝道:“这乱世里,孤儿寡妇住着这个大宅子,空空的,到不如寻个小房住着,也省了口面。俺那西巷子里,柳学官家一块闲宅子,三间堂房、一间东厨房,临街有两间小屋,一间做过道。小小的个院落,又有二间小影壁墙儿、一眼好井。也是个省祭官老俞家住着,因城里不便,回村里去了。一月是八钱银子。和郁大姐家邻墙,厨灶火炕是现成的。”云娘听说,道:“马妈妈,央你就去看看,和泰定去立个房状,且交二两银子定下,我看个好日子搬了去罢,这里恋着甚么。也不过是两个破锅、两张破床,不消几个人就搬尽了。”说毕,老马泰定去了。

    少顷,泰定回来道:“是西豆腐巷里,到是处好宅子。到了柳学官家见他,那秀才说了许多好话,只道不要房钱。讲了一会,还让了一两,只立了八两银子的契。还赏了我酒饭才来了。”取了历日,看是九月十三移徙安碓磨。

    到了那日,先叫了两个闲汉,挑了旧床板凳、桌杌破柜和锅盆,炊帚、碗盏等物,零星和细珠拿着,泰定背了哥儿。楚云娘还要坐顶小轿过去,体面些。赁了半日,他定要五钱银子,又雇不起。等到天黑,云娘和老马走过来了,才使泰定和屠本赤说与赵家知道。

    那日邓三家是两盒子点心、一盒子糕、一盒子蜜枣,因云娘吃斋,就没敢买肉,邓三嫂过来看了。就是郁大姐,从墙西过来道:“大娘来这里住了,强住在空宅子里。如今范招宣府一家,多搬出来住了。烧得破破的,住着也惊恐。”不一时,柳学官家着管家来问,送了一斗大白面、两只活**、一方肉送将来。云娘过意不去,赏了管家三百文铜钱,使泰定去谢了。云娘说道:“咱和他没甚往来,如今也还有这样好人。”

    时人满目炎凉态,此日仍存礼义交。

    犹有火来烧冷灶,方知古道未全消。

    原来以德报德,人有一善,收一善报;人有一恶,遭一恶报。当初南宫吉曾周柳学官急难,因得此善缘。

    到了年残腊尽,泰定小厮因夹伤了腿,发了疮,出不得门。忽然天降大雪,一夜有尺余深,满城中烟火萧条。况经乱后,谁家是丰足的。云娘起来,自己拿着扫帚和细珠把雪去了。看看灶上少米无柴,慧哥没点火烤只是哭,想起那红炉暖阁、美酒羊羔,穿的是貂裘、吃的是美味,当初过着这样日子还嫌不足,今日那讨得一口好饭来给这孩子吃吃也勾了。心口念着,好不?j惶。只得拿了一件旧绢夹袄儿,使细珠到当铺去,要当一千文钱街上籴米。只当了八百钱。不一时,细珠回来,满头是雪,使个小袋盛着米,草绳拴着炭,又买四个大烧饼,放在桌子上,细珠上灶前烘衣裳去了。云娘下去烧起炭来,给慧哥烘袄,一面烤着烧饼。细珠才去下米,又没有卖水的,只得扫雪为炊。想那南宫吉在时,那一年扫雪烹茶,妻妾围炉之乐,不觉长叹一声,双泪俱落。

    有一词单道富家行乐,名《沁园春》:

    暧阁红炉,匝地氍毹,何等奢华。正彤云密布,琼瑶细剪,银妆玉砌,十万人家。碧碗烹茶,金杯度曲,乳酷羊羔味更佳。拥红袖,围屏醉倚,漫嗅梅花。

    登楼遥望归槎,江上渔村柳半斜。见柴扉静掩,一声犬吠,孤村冷落,几阵归鸦。??柮残灰,牛衣寒絮,市远钱空酒莫赊。应须念,灞桥诗客,驴背生涯。

    这首词单说人生苦乐不同,光景各别。即如富家见此雪,添了多少清兴。披的是狐裘,戴的是貂帽,烧的兽炭沉烟,打开那隔年的泥头竹叶酒,赏那窗前盆内梅花。或学陶学士,扫雪烹茶;或学党太尉,浅斟低唱。呼两个知心快友联诗,得意佳人度曲;看那鹅毛细落,鸳瓦平铺。狂呼豪饮,只恐怕晴了天,雪消泥滑,令人败兴。那知道山野贫民、穷村寡妇,厨下无薪,瓮中无米,忽然大雪把门屯了,一把火也没处讨,身上寒冷,铺着一床破芦席,儿女哭。那邻舍人家,借不出一把米来,又出不去,灶门口墩着烤那牛粪火,满屋都是臭烟。他望晴不晴,看着好恼。

    楚云娘在先过的是前边的好雪,今日过的是后边不好的雪,那得不酸心落泪。从来说乍受荣华乍受贫,先贫后富好过,先富后贫难过了。云娘看着慧哥吃那冷烧饼,熬了些稀汤没油的两根白菜,吃了一碗就放下了。把自家的命一想,说:“我终日听讲佛法,说那繁华是假的,要穷苦修行,才得成道。今日这一点苦受不得,还是凡心不退,该有此磨折。这样乱世,守着这孩子,吃碗粗饭也就勾了。”只这一念,回过心来,去佛前上了香,拿着岑姑子送的那串数珠,坐着念佛。自家劝自家,也就不恼了。

    从来绝处逢生,云娘是个好人,自有活路。那雪下了二日,柴米将尽,再那里去安排?只见一个人,在二门口里探头探脑,泰定认得是柳学官家书童,问道:“来做甚么?”那人没言语去了。过了一会,就将一担炭、一瓶酒、两盘挂面、一斗小米——知楚娘娘吃斋,说道:“多拜上楚大娘,这是俺大妈妈送的,念你老人家大雪里没火向。还有一件事,等天晴自己来看,有话说。”云娘见雪天送炭,满心感激,着泰定收下。又没个钱赏他,道:“细珠,你把酒倒了一瓶烫起来。和泰定吃了去罢,家里又没人吃的酒。”那人不住下,跑的去了。云娘道:“他爹在日,人来人往,好酒好肉,不知养了多少人,没见个探头问声的。那里走出个柳学官来,这等看常!”

    到了天晴,柳学官夫人一乘小轿过来,领着个丫头,掇着个皮匣锁着。先进去说了,云娘忙出来迎接。和云娘拜了,炕上坐下。云娘见这柳学官夫人,有六十四五年纪;穿的是沉香色云缎披风,套着件茧绸夹袄,月白素丝绸白拖边裙子,大云头青缎子高底鞋儿;头发略白稀稀,两根簪,也不戴钗,掠青丝手帕搭着头。说:“这些时,没过来看看,通不得闲。”讲了话,就叫取皮匣来,袖里拿出汗巾,一把小钥匙开了,取出五封银子,是五十两,放在炕上。云娘全不知道,问:“这银子是那里的?”柳学官夫人才说:“这是那年上山东去做学官,没有盘缠,借的南宫大爷的。今五六年,常常记挂着。穷教官凑不成块,他爷知道了,昨日从官上寄将来,着我自家亲交给大娘。还该添上利钱才是。难道受过的情,就敢味了这宗账罢?何苦做来生债,变驴马还人。”说着话,斟上姜茶吃了。云娘只要收一半,柳老夫人那里肯。云娘没奈何,只得谢了又谢,送的出门上轿去了。

    有诗赞这柳学官不昧旧时债:

    侠气文名海内闻,老来投笔效河汾。

    素车义重存**黍,绛帐风情著典坟。

    一诺何曾欺过墓,千金岂忍负高雯。

    应来结草衔环报,多少人间狗彘群。

    柳学官一个穷教官,南宫吉死了六年,不肯昧孤儿的债,后来他公子柳体仁中了甲榜,子孙三世荣贵,总因不昧良心,恤孤怜寡,天地鬼神,岂有不纪录他善功的?但不知云娘同慧哥将来作何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屠本赤掠卖故人儿楚云娘途逢旧仆妇诗曰:忽忽枕前蝴蝶梦,悠悠觉后利名尘。

    无穷今日明朝事,何限生来死去人。

    终异狐狸同窟穴,却从蛮触斗精神。

    槿花开落从朝暮,始信蜉蝣未是真。

    话说楚云娘搬了屋,感得柳学官不负心,还了六年前的五十两冷债,楚云娘赖他将就度日。当不得朝廷无道,金人连年入寇,东京河北各处郡县,土崩瓦解。那徽宗支持不来,没奈何,禅位钦宗,自称太上皇、道君教主,终日在艮岳上游玩。

    钦宗改年靖康。才用李纲,又革了以谢金人;才用老种经略,又停了经略。朝纲颠倒,没人敢言。到了靖康二年,金人竟把徽钦父子、皇后嫔妃,掳个罄荆,正是:宋祖开基二百秋,当时天命有人谋。

    契丹昔借陈桥返,兀术今来汴水游。

    烛影不明开斧,金失信自箕裘。

    始终亡国皆奸相,寡妇孤儿一样休。

    此时中原无主,金兵所到,说不尽那焚劫之苦。这武城县地方,是经过一番的,这些百姓一闻金兵过河,便东奔西逃,星夜云飞。别的人家还有男子领路,可怜云娘和这六岁慧哥,寡妇孤儿,逃往那里藏躲?一个泰定又夹伤了腿,细珠又是个老实丫头,从来不大出路的。一时间见人家乱跑,也只得叫泰定背着慧哥,一行主仆母子,挟着包袱布被,走出城来,也在人丛里乱走。

    忽然金兵到来,但见他拐子马放开一冲,那些逃难百姓,如山崩海拥相似,那里顾得?泰定略回头一看,早不知云娘和细珠挤的那里去了,叫又叫不应,只得背着慧哥往空地里飞跑。

    且喜金兵抢进城去,不来追赶。这些人拖男领女,直跑到十里以外,各处藏躲。这些土贼们,也有夺人包袱的,也有报仇相杀的。生死在眼前,还改不了贪心狠毒,如何不遭杀戮!可怜这泰定又走又怕,忽望见屠本赤脸上着了一刀,带着血往西正跑,他家小黑女挟着个包袱,跟着屠二老婆一路走。泰定也是急了,叫声:“屠二叔等等,咱一路走。你没见俺大娘?”屠本赤回头,那里肯应。泰定赶上道:“且慢走,金兵已进城放抢去了。咱商议着那里去好?”本赤骗的人家银钱,做了些生意,都拴在腰里,带了些行李,也都被人夺去,还指望泰定替云娘带得有金珠首饰,就立住了脚,和泰定一路商议往那里去躲。本赤道:“西南上孙家村,是孙五家,紧靠着河崖,都是芦苇。那里还认得人,且躲一宿。”泰定心下还要找寻云娘,又不知往那里去好,没奈何,跟着走罢。把慧哥放下,拖着慢走。这孩子不见了娘,又是饥饿,一路啼哭。屠二老婆看不过,有带的干饼和炒面,给了慧哥些吃。这孩子到了极处,也就不哭了,一口一口且吃饼。

    将近黄昏时候,方走到孙五家。那里有个人影?床帐桌椅还是一样,锅里尚剩下半锅饭,也没吃了,不知躲在那里去了。

    这些人饿了一日,现成家伙,取过碗来,不论冷热饱餐一顿。

    前后院子静静的,连狗也没个。原来孙五做小盐商,和赵监生合伙,先知道乱信,和老婆躲在河下小船上,那里去找?亏了屠本赤有些见识,道:“孙五躲了,这屋里还有东西,咱多少拿着几件,休在他家里宿,恐有土贼兵来要扫巢子,那时没处去躲。”

    且到河下看看,见这妇女们都藏在芦柴里,没奈何,也就地打了窝铺。到了二更天,果听见村里呐喊,发起火来,把屋烧的通红。这些人们谁敢去救?待不多时,这些男女们乱跑,原来贼放火烧这芦苇,一边掳掠,又抢这人家的包裹,谁顾的谁?

    到了天明,泰定不知那里去了,只落下个慧哥乱哭,撇在路傍。屠本赤撇了各人去躲,他老婆还有人心,道:“丢下他也过意不去,咱只当积个天理,领着他罢,等泰定来交与他,再做商量。”屠本赤只得带着慧哥。也没人背他了,跟着飞跑,只怕撇下。他初意要寻戚小奇家,到此际没有主意,只得顺着河沿而去不题。

    且说这云娘和细珠叫了泰定一回,不见答应,人马乱撞,只得走开。要找岑姑子庵,全不知那条路是,随着这些逃难的人乱走。到了天黑,沿着林子里一南一北的乱撞,不敢住下。

    直走到二更天气,不知离城走有多少路了。云娘哭一回,走一回,只见前面有一条白光,照的明朗朗的,引着又走。听得狗叫,几间小屋露出灯光,是一家庄户人家。细珠道:“咱走乏了,月黑里又没处去,且等到明日,只怕泰定来找咱。”云娘没奈何,只得在屋后野场上坐下,着细珠叫门,要碗水吃。

    细珠推开门道:“家里有人么?俺是躲难的,要口水吃。”

    只见屋里跑出个小媳妇来,也没穿布裙,拖着两条裤腿儿,道:“你是谁?这声响儿好熟,倒像大娘家细珠姐一般。”进屋去拿出灯来照了照,上下一看:“可不是细珠姐么!”细珠看了一会,才想起来,是红绣鞋房里使的金橘。因他娘红绣鞋作了业,嫁去了,因把金橘作三千钱,叫他娘家来赎了去。今年二十二岁了,嫁了个庄家汉叫王有财。在这河崖上住着两间小屋子,每日打柴城里去卖。只有一个牛,着土贼赶的去了,他汉子去找,娘和他守家。这金橘极孝顺,婆婆着他去躲,死不肯去。见细珠说“大娘在屋后场上哩”,连忙跑来,请云娘进屋里去——这老婆子没眼,耳又聋,细珠把灯剔了剔——着云娘上炕,一头坐着,忙去碓里倒水做饭,好不殷勤。

    正是:

    歌儿舞女归何处,画角朱门住不成。

    不及田家痴蠢妇,犹存一饭主人情。

    按下云娘不题,且说屠本赤夫妇领着慧哥,走的乏了,小黑女背了一会又丢下了,又哭又叫,几番要撇在路上。本赤一头走,一头骂着道:“想恁爹活时,奸骗人家妇女银钱,使尽心机权势,才报应到你这小杂种身上。今日你娘不知那里着人掳去,养汉为娼,你倒来累我,我是你的甚么人!”那慧哥越发哭了。本赤跑上去就是两巴掌,打是这孩子杀猪似叫,又不敢走,又不敢祝到是老婆心里过不去,道:“你当初和他老子也吃酒也吃肉。你就这等没点慈心,不强似你一路上打骂他,等到个寺院里,把他寄下罢,也是个性命。半路上丢下这孩子,千家万马的,也伤了天理。”说的本赤不言语了。

    走到天晚,可可的到一个观音堂,紧闭着门。本赤走渴了,叫门要碗水吃。老和尚开门请进去。本赤见和尚去打水,没个徒弟,说道:“老师父,你多少年纪了?”和尚答道:“今年七十了。”本赤道:“你没有徒弟么?”和尚道:“命里孤,招不祝”本赤道:“我有个孩子,舍在寺里吧。如今因路上没有盘缠,只要你一千钱做脚力。”和尚道:“不知可好,领来我看看。”本赤领着慧哥进来,和尚看了一眼,暗暗点头道:“好个孩子!几岁了?”本赤道:“七岁了。”说着,和尚进房去,拿出一串铜钱与本赤。本赤接去了。又要留他住宿。本赤怕金兵出营放抢,领着老婆一路往西而去。可怜这是南宫吉恩养的好朋友。

    有诗以戒交结小人云:

    食客场中定死生,悠悠安得岁寒盟。

    虎狼分肉呼知己,束鸟成群号弟兄。

    春到桃花偏有色,秋来杨叶自无情。

    托孤门下冯少,狗盗**鸣不足评。

    老和尚收下慧哥,知是因缘,就与慧哥剃了头,寻出领旧破衲裰来,改成一件小僧衣,又做了僧鞋僧帽,起名了空,教他打磬烧香、念经写字。那了空原有善根,也就合掌念佛拜佛,和天生小沙弥一般。也是慧哥安身立命的去处,云娘舍珠雕佛的因缘。世间绝处逢生,苦中得乐,原是这等。且按下慧哥在此为僧不题。

    却说泰定在河下芦苇中守着慧哥墩了一夜,谁敢合眼。只见村里喊杀连天,火把乱明,把河里芦苇柴烧着。男妇们怕火烧,都走出来,被这些土贼们抢衣裳的,掳妇女的;把泰定也上了绳拴着。这些人们到了一个大空寺里,坐着十数个贼头,没有弓箭马匹,都是些庄家枪棒。满满的一寺妇人,也有认得的,放了去了,也有留下的。这些壮汉们,拿来跪下,但说不肯做贼就杀。泰定寻思:“这些贼们,且哄着他,临时再寻法逃命不迟。”将主意已定。问到他的名字,说是泰定。一个人跑下来看道:“你不是泰交宇么?”原来泰定号交宇,在南宫官人宅里,谁不知道。连忙解了绳子,请上殿去,有的是热酒大肉——都是村里抬来的,给泰定吃。泰定细看,才知是宋小江兄弟宋二狗腿,在这里做贼。因问泰定南宫吉家的事,泰定才将失散云娘,并昨夜不见了慧哥之事,说了一遍,要辞了去找寻。宋二道:“你没处寻,出门去撞着人,连性命都丢了,我着人各处替你找罢。这村里孩子们,我都叫来你看。”原来宋二和她嫂子苗六儿、姪女宋秀姐,领着接客,又被金兵抢去了,因此在这里做贼。

    过了两日,这宋二与泰定一杆枪,着他管五十个贼。那夜又去抢村,泰定瞧着无人,丢下枪,一溜烟走上大路,各处找问云娘、慧哥信去了。

    真是:

    珠沉罔象无寻处,雁过秋空不定踪。

    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南宫吉梦谈今昔事皮员外魂断绣帘前诗曰:林中百舌声仍乱,洞里新桃花又疏。

    芳草归期今尚尔,美人颜色近何如。

    夏侯得似应传业,詹尹无心为卜居。

    最是深山鸿雁少,一春犹阻上林书。

    话说这金人掳了二帝北去,把这东京城里安了一营人马,立了张邦昌为帝。百姓无主,一任金兵抢劫。这些富户们先被搜括,已是家业罄荆也还有身上藏些金银的,到了金兵一抢,俱用非刑吊拷,把这些富户死的死、伤的伤,妇女掳了去,吊下一个空身,人人求乞度命,也顾不得羞耻。

    却说那贾八,从那一日封门搜括,把家内金银尽行入官,还指望有回来的日子,搬在方指挥家外边客位暂祝谁知一日乱一日,金兵不退,攻破东京,立了帝,竟做了他的天下了。

    这些大衙门、大宅子、皇亲勋戚、公侯宰相花园府舍,都是官兵占住了,连方指挥家眷,俱赶出来。那贾八的妻妾,原是有姿色的,掳个罄尽,只落得金哥没眼的瞎子,和生他的那丑婢。

    先还在故旧亲戚人家,这里住一日那里住一日,后来各人生死不顾,谁肯留他。这贾八就气成青盲雀瞽,有双目而无珠,对面看着似人,其实不见,只赖拄杖才行。又有一件怪病:脊梁胸前长出两片黑肉,如虫钻蛆咬相似,痒起来必要拳打砖捶才快活。一日,到了夜间又做一梦,还是送金砖那人。贾八依旧贪心,把砖不放,父子抱砖顽耍。醒来时,只见一块大砖在席旁。恰凑怪疮正痒,两只手擎起砖来痛打,方才快活。

    有一家欠他五钱银子,准一只母狗来。这贾八饿到三日,全没一人收留,只得牵着狗各家求食,老婆抱着失目的金哥,紧紧相随。初时只说往熟识人家要碗饭吃,难道就是乞丐?后来每日如此,见这些叫街的花子,都是京城的大人家,彼此一样,无可奈何,也就随缘度日,连呼老爹奶奶不绝,把一长绳使狗引路。这狗也有灵性,到了人家门首,站住不去,等接了些饭,又走一家。到了长街,一时肉痒难熬,只得把金砖高举,打个“莲花落”。看官听着,他道:贾家有个八老官,也会吃来也会穿,一生好放官吏债,不消半年连本三。巢窝里放债现过手,他管接客俺使钱;线上放债没赊账,他管杀人俺管担。积的钱财拄北斗,临了没个大黄边。哩哩,莲花莲花落。

    看看爷娘不是亲,有钱且去敬别人。三年乳哺成何用,娶了媳妇就要分;好酒好肉老婆吃,不怕爷娘饿断筋;生前不曾见碗菜,死后谁人来上坟!莲花落,莲花落。

    看看兄弟不是亲,三窝两块说不均。同胞也要分彼此,争多争少要理论。有酒只和傍人吃,自家骨肉做仇人。莲花落,莲花落。

    看看老婆不是亲,三媒六证结婚姻。嫌贫爱富崔家女,半路辞了朱买臣;墙西有个刘寡妇,守到五十还嫁人。夫妻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哩哩,莲花莲花落。

    看看朋友不是亲,吃酒吃肉乱纷纷,口里说话甜如蜜,骗了钱去不上门。一朝没有钱和势,反面无情就变心!孙庞斗智刖了足,那有桃园结义人?莲花落,莲花落。

    贾八唱时,那街上的人,也有笑的,也有叹的。叹的道:“这等一家米烂陈仓、财高北斗的人家,如今乞食为生,无有立锥之地。”那笑的道:“贾八这个光棍,钱眼里翻身,终日钻衙门、拿讹头,倚官害民,纵贼窝盗,今日天不杀他,父子双瞎,使他活受,给人现眼。”大约爽快的多,叹惜的也不少。

    过了年余,那贾八是受用过的人,那受得饥寒。到了那十二月,数九寒天,下的大雪,把破瓦窑门屯祝那一时,东京抢掠一空,谁家肯舍?可怜贾八几日街上打砖,并无人睬,吃了一口冷汤回来,死在路旁,连席也没的卷,自然葬于乌鸦黄犬腹中。

    落下金哥,人只叫他做小贾花子,渐渐长大起来。不消说是子承父业,相传这一块金砖,是磨成苏州澄泥一样。母子同狗三口,昼走长街,夜宿古庙,他也不怕那兵火,他也不想那家园。常言说:“三年讨饭,不肯做官。”想其中定有个乐处。

    到了南宋登极,金人讲和北去,东京渐渐平息,这些花子们散往各府去趁食。那金哥母子,先到了山东临清,住了半年,游到武城县地方。进得南门来,不往别处去,那狗只往当日提刑千户南宫吉住宅里领进。在那大门首,高叫一声:“老爷奶奶,讨碗饭吃。”

    也是天合有缘,原来泰定找云娘、慧哥不见,兵退之后,又回县来。那时城内人家没了一大半,赵二官人全家掳去,这是无主的空宅。也是鸟恋旧巢,泰定又住在旧宅门房内安身。

    猛见一个狗儿领着个贫婆,拖个小瞎子进来,抱着一块砖讨饭,心里好酸,想起云娘、慧哥不见,眼中泪落如雨。便说:“小花子,休打砖罢。我也是才回来的,没有家小,有几个冷烧饼,你吃去罢。”说着,拿出来递与小花子与狗吃了一半。可霎作怪,那狗摆尾摇头,只在泰定身边打滚不去,好似见他旧主一般。天色晚了,没处去宿,要在这大门檐下,讨把草过一夜。

    泰定只得依他。那时十月天气,还不甚冷,泰定把炕上草抱了一把,与他母子二人宿下不题。正是:鹤归华表人难识,犬过东门世已非。

    泰定想想道:“我身边原有带的柳学官还账的几两银子,大娘临出城交与我收着,不料拆散,如今大娘和慧哥身边一文也无,就和这穷婆一样。”又想起妻子细珠,那得个信来?不觉的眼泪不干,到了三更方才合眼。也是一灵不散,泰定忠义所感,只见南宫吉进来,项戴长枷,身围铁索,说道:“泰定,你还认得我么?”泰定道:“我如何不认得爹?”南宫吉道:“我因阳世间贪yín罪大,阎王把我二目摘去,罚我乞食十年。

    今日门首小瞎子就是我,那狗就是当时撺哄我娶五娘子的李婆。

    你今不忘旧恩,要打探你娘消息,可向东京给孤寺找寻。”说毕,往外走了几步,又回来道:“堂房门槛下还有些东西,你此时动不得,日后留你用罢。”说毕,把泰定推一跌。惊醒却是一梦,听听正打四更,一夜悲酸。

    到了天明,泰定起来,看看小瞎子母子,不知甚么时候已去了。又想道:“梦是心头想,还是念爹的旧恩,想糊涂了。”

    又想道:“我且把梦里说的银子去看看,如果银子有,就件件真。”泰定寻了一把铲锅的铲子,把门关上,走到后堂屋门槛下边,只见一块青石光滑滑的,那得有银子?看了旁边两块方砖,一似新安的,把砖用铲子掘起,取了一块,那块也随手揭起。有黄土半尺余深,下有一个小醋镡盛满,却有五百之数。

    泰定大惊,才知:梦里相逢别故主,天边有信觅离人。这泰定原是好人,后来有些造化,自然识见不同,想道:“这个银子再取出去,又做了全福的榜样了。况梦里言语,说此时不可动,只得依他而行。”好个泰定,再三踌躇思忖,依旧把原土掩上,仍旧把方砖扣紧,一个门槛往来之地,谁知有宝?那泰定一面打探云娘信息,要上东京找寻不题。

    有诗说南宫吉化身乞丐,再返故园,也是一段因果:当时歌舞欢游地,此日悲哀乞化心。

    三过门间老病死,一弹指顷去来今。

    鸿飞雪迹踪难觅,犬吠花荫影易沉。

    富叟贫儿同一相,化身无定欲何寻。

    却说李师师自从搜括倡优,奉旨出城,以后那些?w?O人家,都剥得赤条条出来。遇见东京大乱,也有被金兵掳去的,也有被官府拘回,又入乐籍的,也有在各村店集酒店接客的。只有李师师原有线索,未曾上本,先知道信,把家事就转了一半出城,珠宝玉银重器,和那绫锦上色衣妆,不曾失落一点。他又曾与帅将郭药师往来,如今郭药师降金兵,打头阵,金兵一到城下,就先差了标下将官来安抚他,不许金人轻入他家。以此,在乐户里还是头一家。后来在城外第一条胡同里,临河盖造起一路新房,比旧宅还齐整。因没有道君,越发大开巢窝,不作那官腔了。

    此时方家女儿年已二八,方指挥夫妇乱后俱死了,大大的开着门面。因春姐假赐过银瓶,遂认做真,改名银瓶。日日教他拨阮调筝、清歌妙舞,把个银瓶娇养的真如花解语、比玉生香。他是内苑体统,不肯轻见一人,只好看花起早,爱月眠迟,在那小楼窗上,时露出半面来,看那章台走马的情郎、柳陌折花的浪子。单单等一个肯撒钱,喜飘风,金十万银十万的,才把他采花。那银瓶心里,又想一个宋玉才、潘安貌、石崇富、十八岁的状元来,才和他偕老。各人心事不同。

    看官听说,世上的事,偏是佳人才子不得凑巧;红嘴绿毛的鹦哥,偏遇着饿老?m。自古道:好事多魔,那有天天作对过到老的?那银瓶想起:“当日因打秋千,遇见圣驾,后来受了御酒、银瓶,遭着大乱,不得进宫,反落了烟花陷阱。父母俱已遇乱身亡,这个身子,桃花柳絮一般,也不知嫁得个好人才丈夫没有?”看了李师师家还有十数个粉头,打起各样刑法来好不狠:“如今这样敬奉着我,只为留我挣钱,将来若有一事不遂他心,也是一样。”这女子聪明绝代,那里不想到。

    到了三月三,是上已佳节,各处秋千竖起。银瓶春思恹恹,又愁又困,懒对妆台,旁有侍女樱桃,取过阮来拨着,唱一套新习的吴骚:恨锁着满庭花闲,愁笼着蘸水烟芜,也不管鸳鸯隔南浦,花枝外,影踟蹰。俺待把钗敲侧唤鹦哥语,被叠慵窥素女图。佳期误,一霎时眼中人去,镜里鸾孤。

    银瓶一面唱着,一面眼中吊下泪来。想起那日秋千上得遇见圣驾,也非偶然,后来遇着兵火连在,姻缘好似一场春梦。又唱道:怕奏阳关曲,生逢汴水枯。是江干桃叶凌波渡,汀洲草碧流云路。这河桥柳色迎风诉,纤腰倩作绾人丝,自家飞絮浑难祝。

    樱桃送过茶来,银瓶呷了一口,轻轻放下,想起:“那日清明,爹娘送我到贾家,多少妇女顽耍,如今孤零零一个亲人也不在眼前。”又吊下泪来。

    唱道:

    俺怎生有听娇莺情绪,谁待去整花朵工夫?正寒食泥香新燕乳。行不得、怕提壶,三春别恨调琴语。一片年光揽镜虚,消魂处,多则是乌啼夜冷,梦破香馀。

    又想:“当日圣驾在李妈妈楼上见俺一面,就遣了两个内臣,捧着羊酒金缎,聘俺入宫,因何又送在李妈妈家来?今日说是要亲选,明日说进宫,等到半年时,我留在他家,全无消息。

    看来此话也不辨真伪,怎生把人坑陷到此地?”

    哭着又唱:

    不语花含悴,长颦柳怯舒。水壶迸裂蔷薇露,阑干碎滴梨花雨,珠盘溅湿红绡雾。怕襄王暮雨近虚无,为谁断送春归去!

    按下银瓶悲怨伤春独坐不题,却说洛阳有一富家员外,姓皮,排行第四,在徽宗朝纳粟做到金吾卫千户之职。他家私万贯,富甲一城,因投在蔡京门下做干儿子,又和高管家认了亲,才做了这个官。为人虽有些浮财,悭吝贪鄙,寻常一个钱不肯使,却有一桩毛病,单好嫖表子,不甚择好歹。家下娶了两三个院里人,也花费几千银子。他生得一脸赤麻,大鼻凹额,一部落腮黄须,五短身材,丰颔大肚,到是富态像,只言语粗俗,一身厌气。常在巢窝里走动,这些浮浪子弟有沈千户儿子沈子金、范招宣府儿子范三官,这些小帮闲沈小一哥、刘寡嘴、张斜眼子,都日逐陪他们在这巢窝里打成盘。只有沈千户家儿子,年才十八,因他生得白净面皮、苗条身子,从小和这些人们有些后庭勾当,也学了几套南曲,吹的好萧,蹴的好气毬,又有一般武艺,打的好弹弓,一日也打十数个雀儿顽耍,真是女色里班头,帮闲中领袖。

    那皮四员外因这李师师家在城外一条胡同大开巢窝,不比以前借着官家名色拿腔,他和这一般人常去闲串。那李师师家有十数丫头,也会品竹弹丝、拆牌识字。有个侍女湘烟,有些姿色,皮员外嫖了几夜,不见出奇。他闻得李妈家有个银瓶姐,是选了进上的,不出来见客,李师师养如爱女,真是倩人施粉黛,不自着罗衣。这皮员外也就有个扳高之意,只不知这李师师的口气,又知他是使大钱的,自家又不肯破钞,正自两难。

    却说李师师把这银瓶,作养的花朵般一个玉人儿,每日口里噙着他,儿长儿短:“我只有你一个女儿,好歹拣天下第一个风流才子,做我的女婿,成了亲,决不肯把你看做下贱。”

    他却在外边声扬出去:“是当初道君皇帝亲自选过的才人,就要进官,遇这大变才撇在这里。比我女儿还敬重他,谁敢使他见人?”又教银瓶隔壁弹筝,隔墙度曲,楼窗上露出那粉面招人,红颜送盼。这是娼家惯会拿人的手段,不消细说。

    后来,因徽宗北狩,李师师故意要捏怪妆袄,改了一身道妆,穿着白绫披风、豆黄绫裙儿,戴着翠云道冠,说是替道君穿孝;每日朝北焚香,俨然是死了丈夫一般;自称“坚白子”,誓终身不接客,一切人来,有侍儿陪伴,好不贵重。因皮员外是个大家,写了通家晚弟帖子来拜,才待了一杯茶就进去了。

    又养着两个穷内官,时常在门首立着,一似和宫禁一般。又常见人啼哭,说是道君托梦,乔张乔致的扯天大架子。

    那皮员外和这些丫头说要娶银瓶的话,人都笑他出不起银子。那日皮员外在客厅上坐下,侍儿湘烟陪着吃茶。只见揭起帘子,一阵异香袭人,一个女子遮着脸,往花园里去了。

    但见:

    婉若游龙,轻如飞燕。淡扫蛾眉,却嫌脂粉污颜色;松笼蝉鬓,天然风致胜铅华。裙拖湘水,织就一枝梅;髻挽巫云,斜簪三寸玉。对客欲回遮舞袖,见人惊走露莲钩。

    原来有座花园在后河岸边,须从客厅前过。银瓶住着一间小阁子,在花园侧,每日晚去园内小亭上,或是弹琴看书,和樱桃侍女斗骨牌顽耍。这日,李妈妈叫他采茉莉花儿晚妆,不知有客,回走不迭,使一柄湘妃金扇遮着脸,笑嘻嘻过去。险不把皮员外惊开五叶连肝肺,酥透三魂邪骨心。问湘烟:“过去的是谁?”湘烟笑道:“皮大爷你猜猜?这就是算计的那人儿!只怕你福小,消受不起。”皮员外知是银瓶姐,呆了半晌,问道:“烟姐,他今年十几了?”湘烟道:“今年十六岁,长的苗条,就是十八九的。”又称说:“筝?j琵琶、琴棋书画,在贾员外家就学全了。俺们这里还学不到他精处。俺太太不叫他见人,知道他出来还了不成。”皮员外和湘烟说:“我梳栊他罢。”烟姐笑道:“俺太太要一千两银子下财礼,还怕不肯。

    你说梳栊他,这又是巢窝里讲包月的话了,少也得三五百银子,还怕俺太太不肯放口哩。我不敢说,你另央人。”又道:“俺太太常赞沈子金会吹的好箫,你着他来说过,俺再替你帮衬。”喜的皮员外点点头,大踏步去了。

    不知将来银瓶和皮员外姻缘成否何如,有分教:花柳巷中,癞虾蟆空想天鹅肉;云雨台畔,野鸳鸯别续塞鸿群。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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