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六章(五)(2/2)

失地问了一句他的爸爸和妈妈是不是饿死在城里时,这才撕裂了这个家庭本就难以愈合的疮口。爷爷编了个故事搪塞马碎牛但却无法搪塞赵俊良失去父母的悲痛和十几年难以消除的思念与痛苦。

    那所有的痛苦几乎都是说不出口的。

    而这些痛苦却让他早早了解到人世间的丑恶和伪善。

    赵俊良也曾怀疑爸爸妈妈的往事是爷爷奶奶编造的一个故事。他发现的第一个疑点就是自己家并不像其他有人牺牲在朝鲜战场上的家庭那样,在门框耀眼处悬挂着一块象征荣誉的“革命烈属”的铁牌。逢年过节的时候家里也从未出现过提着点心前来慰问的民政干部。他的第二个疑点是在家庭内部凭感觉一点一滴慢慢积累形成的,这就是父母的事情在家里是一个讳莫如深和常常引起尴尬的话题。叔叔就从不对赵俊良讲自己哥哥的事。有时候赵俊良带着试探的口气用爷爷奶奶讲述的有关自己父母去世的故事问叔叔时,他总是一言不发。问急了,也就是一句话:“爷爷奶奶咋说你就咋听吧。”这不是一个弟弟对哥哥应有的态度。看来关于爸爸妈妈的事以后将依然是一个谜,一个非得等到赵俊良长大后才能解开的谜。他相信这个谜底应该有四个人知道:爷爷奶奶、叔叔婶婶。但他现在宁愿相信爷爷奶奶的故事,因为这个故事虽然悲惨平淡、虽然并不完美,但它却是可以接受的。至少它在赵俊良的心目中树起了父母的完美形象——他们死得并不庸俗。

    那天马碎牛一句无心的话勾起了他的思念也造成了他的失眠。后半夜他睡着了,做了一个又一个的梦。在每一个梦里他都有父母的陪伴;每一个梦里都有父母亲切的笑容,尽管他们的面容模糊不清。每一个梦里他都在快乐地奔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地叫着爸爸妈妈,尽管他至今都没有在天地间喊出这两个再平常不过的称呼。他高兴极了,尽情地叫啊叫啊,他叫的淋漓畅快,他叫的轻松自然,他叫的亲切感人;他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梦醒了。梦总是要醒的。不管是好梦还是噩梦。

    离开妈妈的时候太小了,对于母爱赵俊良没有任何感受。但他却知道没有母爱是什么滋味。小朋友牵着妈妈的手可以尽情撒娇,但赵俊良牵着奶奶的手时却得时刻留神着奶奶的小脚。夏天乘凉时,其他小朋友被妈妈的双臂揽住甚至横躺在妈妈的腿上、偎在妈妈的胸腹间安然而又甜蜜地入睡。一些哺乳期的妇女并不忌讳儿时的赵俊良,她们肆无忌惮地裸露着憋涨的**给自己的小宝宝喂奶,而那些幸福的宠儿还要在吮吸时残酷地看着赵俊良笑------

    但是,他遭遇最多的还是白眼。

    他从那些形形色色的白眼里看到的是怜悯、高傲、嘲笑、伪善、冷酷、漠视、蔑视甚至还有残忍。他从幼小起就不得不习惯这一切。很快他就失去了活泼的天性;他总在自保,却又无法避免饱受同令儿童的欺凌。他躲开了这个无情的世界,把自己少年时的全部心血都倾注在书籍里。他拼命读书,他勤奋学习,慢慢地,他发现周围的人渐渐友善起来,魔鬼般丑恶的嘴脸逐渐幻化成天使的微笑。那些曾经以白眼看他的人现在看他时的眼光柔和了许多也卑贱了许多------

    “碎牛——,赶紧回来——”声音从西边传了过来。

    马碎牛母亲的一声呼唤使他深切体会到母爱是多么的无私和伟大! 赵俊良为自己心酸的同时却为马碎牛高兴。他不能辜负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爱,他要演好这场戏——尽管这场戏从开始就是一个骗局。

    这使他又非常痛恨马碎牛。

    “哎——,我就回来了!” 当呼唤声殷切地传过来时,赵俊良按预先告知的答词回应。话音未落便觉心酸,两行眼泪就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马碎牛的妈妈转到北边,依然是很认真地叫一声:“碎牛——,赶紧回来!”北边的孩子也回答说:“哎——,我就回来了!”那声音遥远而战栗。

    周而复始、庄严而隆重的叫魂仪式的重头戏正式上演了。

    叫魂这种事在农村是很神圣的,按规矩,叫魂必须是逆时针转完九圈后,再顺时针在四个方向各磕九个响头,这才能结束叫魂的室外程序。此后,母亲就抱起蒙有衣服的笤帚一言不发一路急走——即使是碰上亲娘老子也不理会——将这个通过叫魂仪式的洗礼而挽救回来的、升华为附有儿子灵魂并象征儿子肉身的“法器”覆盖在静卧在家的儿子的身上,然后母亲还要低声呼唤儿子的名字九声并将儿子轻轻扶起,这才算结束了全部程序。

    所有操作过程都不容许出现丝毫差错。

    当赵俊良回答完第二声叫魂、刚刚擦干了自己眼泪时,忽然听见身后有急促声响!未及回头,身旁的包谷杆猛然簌簌抖动,借着十字路口微弱的火光瞪大眼睛一看,是两个黑影一言不发扑在了身边的包谷杆上。赵俊良吓得头发都竖了起来,后脊梁一股冷气激起了满背的鸡皮疙瘩!他仔细辨认,只见身旁两个人影一高一矮、一男一女。这才想起了是马碎牛和柳净瓶——他已经把他们要来观摩叫魂仪式的事忘记了。赵俊良哆嗦着嘴唇颤声颤气地说:“你两个鬼!成心要吓死我呀!为啥不早点过来?”

    马碎牛兴高采烈地朝西面看着,头也不回地说:“我们不知道你在那个方位,咋过来?刚才是听到你的声音了——‘哭音慢板’,这才绕个圈子把你活捉了。”

    “你这会儿应该在家躺着,咋跑到这儿来了?”

    “我到这儿收魂来了。省的它半路上撒拐,胡跑乱蹩地寻不见我。”马碎牛油嘴滑舌地说。

    赵俊良动情地说:“看你妈虔诚的样子,你还忍心耍弄她的情感?”

    “你咋胡说呢?”马碎牛终于回过头来,不以为然地说:“她为她儿虔诚,那对她的精神有好处,就当是给她治病呢;我得继续让她把戏演下去。我呢,天**耍,偷看给自己叫魂,对谁都无害;何乐而不为?为啥非要叫我躺到炕上受罪?”

    赵俊良见他歪理一串,不再理他,只是认真准备着应答叫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