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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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落尽梨花春又了

    白皓的摄影展《落英》开幕那一天,林朝澍特地请了一天假。白皓曾说过,如果没有意外,这将会是他最后一次举办个人作品展。她不解,白皓却只是笑笑,说想换一种新的活法。这样的解释从他嘴里说出来,真是典型的白皓风格。

    从半夜开始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快近中午了还没有停。林朝澍停好车,撑着伞走过一段被雨刷得泛白的水泥小路,见到一栋房子,红瓦砖墙,波浪一般的屋顶,侧面是一片巨大的由地面倾斜延伸直至屋顶的玻璃幕墙,细雨落在上面,形成了雾气氤氲的错觉。大门侧旁巨大的白布上水墨画就的树枝构成“落英”二字,枝桠上一朵淡红花苞欲放,其余皆是留白。她不禁弯了嘴角,这种四处跨界不拘形式的洒脱率性,正是白皓。

    虽然下雨,但是来看摄影展的人倒真是不少,林朝澍跟在一群年轻人后面走进展厅,听得耳边一阵阵压抑的惊叹。整个展厅被一份为二,作品以自然为拍摄对象,一边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的生机盎然,一边是生命走向凋零瞬间绽放到极致的美。一直以来,白皓备受关注的是风格独特的人像摄影,他的作品中虽然不乏自然的元素,但从来没有单独以此为主题举办过个展。林朝澍却记得,她和白皓第一次重逢的时候,见过他拍出的一叠一叠的照片,全都是空的景,一个人也没有。她虽然不太懂艺术,但那时自己也正是虚空无依的时候,分外能懂得照片中的空茫与遁世的冲动。而今天,再一次见到白皓镜头下的无人的世界,她已经感受不到绝望,取而代之的是对生命的珍惜与赞叹,穿透画面的,是作者自己内心强大的生命力。

    林朝澍的脑中回忆纷纷如落英。她记起了在教室里见到的那个发光体一般的白皓,重逢时颓废落魄的白皓,酒醉后放声痛哭的白皓,病床旁抱着林一一不知所措的白皓…这一路走来,她不知不觉已经积累了这么多的关于他的记忆,令人感慨时光流逝的速度总是惊心,尽管一路艰辛,再回首,却已关山飞度。

    一路看看停停,走到展厅中间的分界处,人似乎更多了,林朝澍越过层层人墙往里探看,大约5平米见方的墙上,大大小小各种尺寸的照片有十几幅,镜头对准的主角是一个年轻的女子与一个小女孩儿。年轻女子看不清脸,多是侧面与背影,有一些甚至像是偷拍的。这些照片仿佛在纪录一个女人的成长,从粉色花瓣雨下的稚嫩身影,到臂弯里怀抱女儿沉静安睡的侧脸,一路由少女蜕变成母亲。

    林朝澍盯着一帧照片发呆,她的心咚咚地跳着,那场景太熟悉——一条开满鲜花的校园小径,从4号楼直通向图书馆,她曾与人牵手一遍一遍走过,又无数次地在梦里反复重临旧地。照片里的女孩抱着一叠书,穿着毛衣牛仔裤,一头乌黑笔直的头发被风吹起,露出一段雪白的脖子。记忆的一个片段在此刻突然跃上心头,林朝澍想起,就是在这条小路上,她和第一次见面的白皓争论过“落英”的意思。那时,一阵风吹过,恍若花雨一般,她愣在那里,喃喃念了一句初中语文课学过的“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突然一个男声在她背后响起,带着笑意:“你说得可不对。‘落英’,那说得其实是初开的花。小姑娘,中文快忘光了吧?”她听见熟悉的语言和腔调,转过头去,见到一个个子高高的年轻男人,衣着考究,和学校里那些开着敞篷跑车呼啸来去的权贵子弟们无二。她沉下脸,扭头就走了。那时,她真把他当做四处搭讪的无聊男子了。

    仔细看去,每一张照片都是关于她。认真想来,这整场摄影展好像都是关于她。

    林朝澍被照片背后如排山倒海般的情感震撼得半天都无法回神。她觉得心就快要跳出来,胸口就要迸开,眼泪马上就会落下。怕旁人看出自己的异样,她转过身想找个地方好好地静一下,却撞进一双晶亮温柔的眼眸里。白皓站在不远的地方,难得地神情肃穆,见她露出了惊慌的神色,不由得嘴角一弯,向她伸出手来:“过来吧。”

    林朝澍呆呆地一步步地走向他,任由他牵住她的手,绕过人潮,往展厅后方走去。一直走到一处僻静无人的天井,三两丛绿竹葱郁,被雨洗过格外惹眼,回廊幽静。白皓按着她坐在石凳上,见她迷茫不安的表情,习惯性地揉了揉她的头发,笑着说:“吓坏了吗?我以为你一直都知道的。”

    林朝澍抬头看着他,几次张口,又几次把话咽下,终是低头不语。

    白皓在她身旁坐下,过了半晌才开口:“不要有负担。这只是我的感觉而已,你不一定要回应。不管怎么样,‘白爸’一直都会在。”

    闻言,林朝澍怔了一怔,眼泪终于滑落,心里松了一口气,却又隐隐地泛着疼。

    白皓伸手揩去她的眼泪,笑着说:“傻瓜啊,我还没哭,你就先哭了。这是什么事儿啊!”

    “扑哧!”林朝澍掉着泪,心头纷乱,却也觉得这状况实在好笑,忍不住又被逗笑。白皓也跟着笑了起来。两人相对着,莫名其妙地笑成一团。

    白皓拍拍林朝澍的背,说:“陪刚刚表白又被拒绝的人去吃点儿好吃的吧!我急需食物来安慰我。”

    林朝澍擦着眼泪,诧异地问他:“这可是你的个展,怎么能自己先溜走啊?”

    白皓站起来,低头看着她说:“本来就只是给一个人看的。现在…管他呢!”

    林朝澍听了,鸵鸟似地赶紧起身往回走,权当作没有听见。白皓定定站了一会儿,看着她的背影,笑得无奈又宠溺,无声叹息着摇了摇头,也抬脚跟了上去。

    两人走到门口,白皓拿过林朝澍手中的伞,撑开了,拢着她的肩,正要下楼梯。突然,一个人急匆匆从下面上来,错身而过的瞬间,突然停下,返身拦在了他们面前。

    “二哥,你这是去哪儿啊?我可是好容易跟医院请了假过来的。”白凯笑嘻嘻地冲着白凯说道,又见到他身边护着的女子,正要调笑两句,刚刚“诶”了一声,却猛地收住,他微微瞪大了眼,和林朝澍两人面面相觑,又各自撇开眼去。过了一两秒,白凯才讪讪着退开身。

    白皓察觉到这瞬间的尴尬氛围,但不知其中缘故,装作无事,转头对林朝澍说:“这是我堂弟白凯。”又向着白凯介绍:“林朝澍。”两人便当作初次相识一般,点点头。

    “我们要去吃饭,你赶巧儿了,一块儿吧!”

    白凯笑着摇头:“得了吧!巴不得我闪一边儿去吧?我自己进去看看就走,您老收山之作,大师关门作品,可不能错过。”

    “去!那我们可走了啊!”白皓拍拍他的肩,推着有些僵掉的林朝澍往下走。白凯冲他们摇摇手,便独身拾级而上。

    过了一会儿,白凯站在门口,回头看他们雨中的背影,神情复杂。刚才,他认出堂哥身边儿的人是谁后,才猛然想起,之前自己为什么会觉得林朝澍眼熟了。一两年前,他曾经为了躲桃花债,跟二婶拿了钥匙,在白皓的家里住过一两个月。当时白皓出国不在家,他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影集,厚厚的一本,全都是一个人。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只觉得乌云罩顶。而当白凯看完展览出来之后,脸色就更加灰败颓唐了。

    白皓是他二叔的独子。二叔一支从商,因为老爷子声名太盛,所以格外低调,就怕落人口实。白皓从小就不跟他同一个圈子里混,一直都是乖乖牌,最得老爷子喜欢。后来,为了一个女孩儿,性情大变,二十几岁才开始叛逆期,名校毕业的金融硕士居然跑去做摄影师,每年在家的日子几乎能用手指数得出来。之前,他突然听家里人说白皓要收山,回家去帮二叔的忙,也没细想。谁没叛逆过?人长大成熟之后,总是会明白过来的。

    不过,白皓的摄影作品他是看过的,私心里觉得实在有些可惜,听说白皓办最后一次个展,他一时好奇就跑来了,没想到却撞见这样的场面。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一场只为一个人举办的摄影展,是一次隐晦又张扬的盛大表白。多浪漫啊!他感慨道。只是,他没想过林朝澍还有个孩子。在那些全场独一无二的人像摄影里,有她怀孕时的照片,也有孩子甫出生的照片,看这情形,说不定就是白皓的孩子。只是,那个晚上手术室外的林朝澍,感情是分分明明写在眼底的。这三人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堆烂帐啊?!

    “唉…”白凯无语望天,满怀深度八卦,却不知道能和谁分享。顾东跟陈宇那俩二货,上次还特地找茬,说他大惊小怪。真是孤独啊…一边是亲哥,一边不是亲哥胜似亲哥,白凯内心烦闷,又有些胆战心惊,不知这城门之火何时会殃及自己这条无辜池鱼。

    第42章翠色和烟老

    “曾经也觉得总有一条路可以让人继续往下走。为什么现在却觉得每一个岔路口通向的都是死胡同?”——林朝澍

    白皓尽量把林朝澍纳在伞下,沉默着拥着她走到自己的SUV旁,拉开门,把神魂出窍的人塞进副驾驶座。他隔着车玻璃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林朝澍,然后才收起伞,从另一边上了车。

    发动了汽车,他一边开车一边问林朝澍:“Ritz的意餐来了位新的主厨,之前在巴黎我吃过他做的菜,味道很特别,要不要试试?”

    林朝澍稍稍回神,根本没有听清楚白皓说什么,胡乱地点点头。白皓偏头过去,看了她一眼,心里叹息,点开CD,用音乐来粉饰太平。

    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其实都是一个小小的宇宙,各有各的光亮,也各有各的黑暗。去过世界上很多不同的地方,见过许多不同的人,白皓体认到世界的辽阔,人的复杂,生命的美好。在一段关系里,不要妄图去发掘什么秘密,也不要以为自己可以拯救或是改变一个人,你若是爱她的光亮,就必然要接受她的黑暗。不论是光亮,还是黑暗,都是让她成为她的原因。真正的爱必然是能让她的光亮照进她的黑暗里,他人的光亮只能遮盖一时,却不能取而代之。

    两人在餐厅里坐定,侍者过来,白皓与他耳语几句,对方点头称诺,躬身离开。过了一会儿,一位穿着白色制服的精瘦的小老头笑着走了过来,白皓起身与他拥抱,亲热地行贴面礼,一时间标准美语对上意大利卷舌腔,聊得好不热闹。白皓向对方介绍林朝澍,主厨也热情地过来抱了抱她,让他们好好坐着,今天不许点菜,都听他的,随即又让人拿来他私藏在厨房的好酒,自己则是连蹦带跳地去厨房准备大显身手。

    林朝澍像是被一阵狂风卷过一般,半天还在呆滞状态。白皓带着歉意往周外扫视了一圈,突然身形一怔,一对男女亲昵的举止让他微微皱起了眉头。他回过头来,对面的人仍望着厨房的方向,他好笑地敲敲她的额头:“喂!太过分了啊!虽然他很帅,但你也不能表现得这么明显啊…好歹刚刚拒绝过我,多少要顾及一下我的玻璃心吧?!”林朝澍**地白了他一眼,拍开他的手。

    餐厅的另一角,一双眼睛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男人拍拍女伴的手,俯身到她耳边安抚了两句,用餐巾印了印嘴角,站起身朝林朝澍这一桌走来。

    “HiJane!”好听的嗓音,一如既往地温暖语调,吴朗在林朝澍面前站定,朝她挥挥手,“真巧,我也和客户在这儿吃饭。”他回身指指自己坐的那一桌。

    林朝澍下意识地看过去,一个一袭黑衣的长发女子,正朝她微笑。她也礼貌地颔首致意,抬头看向吴朗说:“是挺巧的。”

    吴朗偏头看向白皓,笑着问:“这位是?”

    白皓放下手中的咖啡,慢条斯理地站起来,主动伸手:“白皓。你就是吴朗吧?”

    两人对视片刻,吴朗挑眉,先转头过去,俯身凑近林朝澍语气亲昵地说:“你都是在夸我吧?”

    林朝澍见这二人过招,正发愣,突然球到自己这里,笑得尴尬。

    吴朗直起身,轻轻拍了拍林朝澍的肩,侧身对白皓说:“你们慢用,下次我们再一起吃饭吧!”

    直到吴朗回到座位,林朝澍才放松了僵直的身体。她实在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场面。白皓单手托腮,探究地看着她,问道:“他就是那个让你想试一试的人,对吧?”

    林朝澍瞪圆了大眼,不答反问:“你怎么知道他是谁?”

    白皓一副懒洋洋的样子,靠在椅背上,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林朝澍默然,又是林一一这个小家伙!简直就是她身边的一号间谍,什么话都会跟她“白爸”说。

    白皓试探地问:“你是认真的吗?”

    林朝澍迟疑了半晌,垂着眼看着杯里水,轻声说:“他看起来真的很好。”

    正好此时主厨一脸兴奋地端着菜走过来,白皓也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专心地与林朝澍享受了一个漫长饱足与充满幸福感的最地道的意式午餐。尤其是那道源自主厨祖母的意大利饺子,让向来不爱意大利菜的林朝澍也吃得赞不绝口。

    酒足饭饱的二人都不能开车,林朝澍自己坐出租车回家了。白皓目送她离开,转身又折回酒店。他坐在酒店的大堂吧里,给刚刚才分手道别的意大利人奇诺打电话,让他查吴朗的住宿记录。这种涉及客人隐私的事情,资深的酒店从业者都很避讳,奈何奇诺与白皓不是普通交情,他自小混迹街头,视规则如无物,很快就拿到了白皓要的信息。

    果然没有猜错。白皓眯了眯眼,这个吴朗…他看着手机里收到的昨夜两点酒店电梯的监控录像片段,吴朗和那位长发女子在里面激情演出,异常忘我。林一一跟他念叨过有这么一位“吴朗叔叔”,嘱咐他要提高警惕。他在林朝澍家的楼下也远远见过这个男人几次。这段时间,他忙着个展,还没来得及探探对方的底细,不料今天机缘巧合,竟主动地送上门来。白皓原是君子心思,和林朝澍这么多年相交,知道她的不易,如果真有人能让她敞开心胸,抛开过去重新生活,白皓自问没有立场去阻挠和干涉,哪怕是以爱的名义。只是,这对手太过不堪,让他怒火中烧,又心生恼恨。不论林朝澍对他是什么感情,如果让她知道真相,几乎是又一次打击了她对爱情、对未来的信心。投鼠忌器,想到这儿,白皓真想一声长叹。

    其实,并不是只有白皓一人有这样的感叹。

    对于时常出现在林朝澍身侧的男人,关意晟不可能不关注。在他办公室右手边的第二个抽屉里,有一个牛皮纸袋,里面各种关于吴朗的照片越积越多。与白皓相同,关意晟知道,手里这些东西是一把双刃剑,它们能一刀斩断这个错误,却不能避免地会伤害到林朝澍。

    然而,又与白皓不同。白皓只以为林朝澍或许只是一个人走得太累,终于想通,愿意给自己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而关意晟却隐隐明了,她这么突然地开放了身边的机会,自己“功不可没”,她想要逃遁,想要树立一个坚强的盾牌,困住她自己,抵挡住他。她的心态远比比“试一试”要坚定决绝得多。

    似乎只要事关林朝澍,关意晟就没办法干干脆脆地做决定。在林朝澍的世界里,自己已经是一个毁灭者,他实在无法忍受再一次亲手摧毁她对未来的希望。更何况,偷偷摸摸地窥探,远远地遥望,出没在她身边每一个yīn暗的角落,再伺机出手摧折掉她逃离的机会——听来是何等的卑鄙与卑微。即便是与她再无可能,关意晟也没有办法接受在林朝澍的心里留下这样的形象。

    再三思量之后,关意晟按下内线电话,沉声说:“赵卓,进来一下。”

    接到Sarah语焉不详的电话时,林朝澍已经哄了林一一睡着,自己翻了几页小说,也正准备睡下。她听见电话那头人声音乐声嘈杂不堪,Sarah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异样,好像醉了,又像是刚刚哭过。她勉强问出了地址,匆匆穿好衣服就直奔而去。

    挂了电话,两眼恶狠狠地盯着邻近座位吴朗,左拥右抱,与衣着曝露的年轻女孩儿拉扯不清。她当然认识他,有时候与林朝澍有约,会遇上他接送,自己还坐过他的车。那时,阳光下,她真觉得他就是个热情干净单纯的典型ABC,多么的白马王子,还曾经撺掇过林朝澍,劝她不要想太多,享受一次单纯的恋爱多美好啊。要不是今晚赵卓约她来这个酒吧看一个地下摇滚乐团的演出,让她亲眼撞见吴朗的丑态,她一定不会相信,有人能够人前人后差别如此之大。一时间,热血狂烧,义愤填胸,她冲动地给林朝澍打了电话,编了个理由骗她过来。然而,过了几分钟,Sarah冷静下来,开始有些惴惴不安,后悔起来。赵卓轻轻地抱住她,安慰道:“别担心。让她早点儿看清也好。”他心里很愧疚,要不是为了整个秘书处同仁的福祉,他也不想利用自己单纯直率的女友。不过,在现场见到那个吴朗纨绔荒唐的行径,也忍不住有些愤怒。

    林朝澍在门口的时候给Sarah打了电话,确定了位置,才硬着头皮走进乐声震天烟雾缭绕的酒吧。灯光变幻,男男女女围在舞台周围扭动,人影憧憧,她沿着狭窄的走道,一路小心地往里走,突然身前两个黑影闪过,一个女孩儿咯咯笑着将一个男人推倒在吧台上,然后爬到对方腰上,捧着脸狂吻。男人捧着女孩儿的臀,一个翻身又把她压在了吧台上。周围的人皱皱眉,纷纷走开。只剩下林朝澍一个人傻愣在那儿,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伸手轻轻拍了拍男人的肩。男人带着轻慢的笑,醉眼朦胧地抬起头,眨了眨眼睛,瞬间神色清明起来。他缓缓起身,甩开身下神志不清,犹在撒娇叫嚷索吻的女孩儿,整了整衣物,拉住林朝澍的手臂,凑近她耳边,温柔恳切带着央求意味:“我们出去说。”

    林朝澍直视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然后坚决地拉开了他的手。她越过吴朗看到正一脸担忧朝自己走过来的Sarah,顿时对这其中的状况了然于胸,心中觉得有些尴尬,然而当她见到Sarah身后的赵卓时,有那么一两秒,心跳像是停滞,忽然很想消失不见,却又不得不面对这种走在街上被人兜头淋了一桶冷水的猝不及防的狼狈感。

    吴朗还想说些什么,却被Sarah走过来一把推到一旁,受了她眼神狠狠一剜。这一团混乱让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林朝澍难以承受,扭头就往外冲。身后三人也急忙跟上。突然,林朝澍又停下了脚步,回身走到赵卓面前,没头没脑地问:“他在吗?”赵卓略微有些尴尬和慌张,张了张嘴,又紧紧抿上。

    狐疑地转身看向男友,眼神里全是逼问的意味。他见女友的脸色难看,心知不妙,只能投降,用手指了指门外:“车就停在外面。”

    第43章满地残阳

    “我对生活的想望其实很简单。只是越简单的东西,反而越难以得到。”——关意晟

    林朝澍冲出酒吧门外,四下搜寻,见到一辆可疑的黑色奥迪停在街对面,后座的车窗大开。她径直穿越川流不息的马路,完全不顾过往车辆,激起了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关意晟赶紧从车里下来,跑到马路中心,一把拽过林朝澍护在怀里,拖着她走到人行道上。

    一把甩开他的手,林朝澍后退了几步,咬着唇瞪着他,胸膛剧烈起伏,眼眶里盈盈有光。

    “关意晟,你是不是听不懂我说的话?为什么你一直都自把自为,根本不管我说了什么?我说不要见面,就是再也不要见面!你呢?你究竟在做什么?”她气得眼泪串串滚落,一偏头,狠狠地擦去眼泪。

    “吴朗是好是坏,我有眼睛,我会看。就算现在不知道,以后我迟早也会知道。如果我真的遇人不淑,那也是我的事情,不用你来管!”

    “关意晟,你到底是有多闲?你能不能好好地过好你自己的生活,不要来烦我,可不可以?我是真的不想再看见你了…”

    情绪爆发到最后,声音里全是哭腔,林朝澍捂着脸蹲下了身。关意晟想扶起她,伸出手,却又停在半空,最终只是也跟着蹲下,沉默地,咬紧着牙帮,守着面前这个不停抽泣的女人。她越是骂得凶,他越是心酸。他和她之间,仅仅隔着四块半地砖的距离,只要踏过一步,伸长手臂,他就能够得着她。只是,够着之后呢?他又能怎么样?是不是会让她更痛苦?是不是会让她流更多的眼泪?

    吴朗远远看着这两人,隔着车水马龙,听不见声音,好像一场默剧。他酒还未全醒,想要跟过去问清楚情况,却被车流阻挡,不敢硬闯,只能朝远处的人行道拔足奔去。

    跟着跑出来的Sarah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指着对面的关意晟,回头又看看自己的男友,嗯嗯呀呀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的朋友会和自己心目中的偶像有牵扯。她拼命地回想,却想不出任何蛛丝马迹。她们甚至多次把关意晟当做话题聊过,那时的林朝澍完全没有任何异样。Sarah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她满心疑问,却又觉得那场景里实在容不下其他人。终于,她想到自己身边的赵卓,开始觉得不对,yīn恻恻地转头看着他。

    此时的林朝澍,已经无法顾及她和关意晟相识的事情在好友面前曝光,她没办法去想其他的人,根本也忘了还有个吴朗。这一刻,林朝澍内心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各种复杂情绪,她讨厌关意晟还纠缠着不肯干脆抽身,她也心疼关意晟还在泥沼中挣扎;她厌恶自己乍然见到他时难以自控的心悸,她也自伤身世痛恨生命中遇到的所有不堪。

    等到她胸中的冲动渐渐散去,理智回笼,才意识到自己在大马路上失控了。她吸吸鼻子,有些难以面对的尴尬,又有些头疼。她垂着眼撑着膝盖慢慢站起来,一阵的眩晕,眼前服气了一片浓厚的黑,伸手却抓不到东西可以支撑自己。关意晟一直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见状连忙紧紧地揽住了她,低下头细细查看,被她毫无血色的脸吓得心头一慌。

    过了大概十几秒,林朝澍眼前的黑暗才慢慢散去,看着关意晟的侧脸逐渐清晰起来,占满了自己的整个视线。她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推拒,关意晟心中明白,正要放手,却被跑过来的吴朗用力推开。吴朗警告地看了关意晟一眼,自己靠过去伸手扶住林朝澍,又被挣脱。他忙拉住转身欲走的林朝澍,低声解释:“Jane,你听我解释。我根本不认识她,她磕了药,我又多喝了两杯。”

    林朝澍背对着两人,听到吴朗这么没有新意的话,心里觉得可笑,三两下擦掉脸上未干的泪珠,转过身来端详着吴朗神情而诚恳的脸,忽地笑了,她指了指站在他背后脸色发黑的关意晟:“我想,他那儿一定有大把的关于你的破事儿。如果你自己不记得,真的,你可以问问他。”说完,她又笑着对关意晟说:“我说得对吗,关先生?”

    吴朗看了看沉默不语的关意晟,不太明白林朝澍的意思,他有些犹疑地问:“是不是那个白皓跟你说了什么?”听到这句话,林朝澍有片刻的呆滞,随即低低地,自嘲地笑了起来:“真是,原来真有这种事儿!全世界都知道了,只有当事人不知道。”她真不想在这里展示自己的失败和狼狈,想要离开,却被吴朗拦在了身前。

    “Sorry Jane, Im so sorry! Im so in love .”吴朗一急,根本来不及在脑中把母语转成中文。

    林朝澍双手环胸,平静地摇摇头:“吴朗,谢谢你曾经给我的生活带来过一些希望。你根本不需要道歉,我们本来什么也不是。”说完,她绕开他往前走。

    吴朗旋身还想拉住林朝澍,却被关意晟扣住肩膀,没有任何预兆地一拳砸到了脸上,拳头又重又硬,直直地落在他的鼻梁上,逼得他踉跄地退了好几步。等他反应过来之后,窝了满心的火,此刻腾地就烧了起来,也不甘示弱地反扑了回去。关意晟并不躲闪,只攻不守,他恨吴朗,却更恨自己,如果有人能把他打倒在地,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暂时的解脱。

    两个健壮的大男人在街边拳拳到肉地对殴,没几个来回就已经血星四溅。关意晟的司机本来等在车内,见到这种情况连忙冲了出去。还在对街跟女友解释的赵卓也注意到了这里的骚乱,再也顾不上安抚女友,急吼吼地冲过马路,和司机一块儿试图把两人拉开。

    林朝澍却只是扭头看了他们一眼,便继续往前走,找到自己的车,迅速地离开了现场,把这深夜里如荒诞剧一样的一幕幕都抛在汽车尾气之后。

    接下来的几天,林朝澍下班时都会见到在楼下守着的吴朗。他神色凄惶,脸上有青青红红的瘀痕,赎罪一般把自己弄得憔悴又邋遢,十足十痴情男子的造型。林朝澍最初两天只是瞥了他一眼,便躲开了。到了第三天,她渐渐听到些耳语。第四天,她实在受不了别人看她的眼神,索性提前下班,直接走到吴朗的面前,问他:“你到底想怎么样?”

    吴朗颓废地靠着车,声音嘶哑难听:“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只要你点头,我会把所有的人都断得干干净净,我会对感情忠诚的。”

    林朝澍像是听到天方夜谭一般,见他一脸的认真,不禁笑了起来:“吴朗,我的确说过,我们之间什么也不是,所以你不需要道歉。但是,这不代表我认同你的行为。我想,我们只能是朋友。”

    “真的不行吗?”吴朗黯然又不甘,他对林朝澍一见钟情,这份感情毫无疑问。只是,林朝澍迟迟不愿再近一步,他们之间一直是朋友以上,恋人未满,不算是固定的男女关系,他身边又向来不缺乏主动热情的女人,只是打发时间而已,他根本不觉得这样的行为有什么罪不可恕的。只要林朝澍愿意和他在一起,别的女人,他当然可以一眼都不看。

    林朝澍摇摇头,坚决地说:“回去吧,不要再来了。”转身便走。

    “他不是一样还有别的女人?”吴朗一时激愤,脱口而出。

    林朝澍只是稍一停步而已,再没有更多反应。

    吴朗自问已经做了最大程度的挽留和努力,林朝澍不能接受,他也无能为力。他坐进跑车里,大力的关上车门,一踩油门,引擎轰响,便像银色的子弹般弹了出去。

    林朝澍听到汽车离去的声音,才回头看了一眼,人和车早就没了踪迹。吴朗的反应差不多在她的预料之中。严格说来,这整件事里,做得最错的,不是吴朗。他有他的生活哲学,在他的那个圈子里,在他的文化中,这样的事情的确不算什么,多少美国人,婚前浑得一塌糊涂,婚后便乖乖收山成了好丈夫好父亲,每天老婆孩子热炕头。

    最错的人其实是林朝澍自己。她太想要得到救赎,太需要命运对她释出一点儿善意,也太急于逃离与关意晟纠缠不清的晦暗关系。吴朗变成了她的救命稻草,他有着林朝澍所希冀的几乎所有的特质,在她自己的美化与想象中,他圆满强大得足以填满她坑坑洞洞的生命。她知道吴朗的确有真心,也有真情,不多不少,恰恰正是她能负载的重量,这样的感情反而最安全,最平稳。然而,林朝澍面对自己生命中难得的美好的事物,却又疑心重重,导致她要驻足远观,一再地确认安全与否真实与否。结果果然如她所愿,世界上看起来太美好的东西都是不真实的,背后总是有些被掩盖的丑陋。

    这个世界,哪里会有救世主?林朝澍生平第一次想依赖别人的力量度过困境,结局仍是以失败告终。看来,这条人生的路,漫漫而修远,果真只能她自己一人千山独行,再也不要有奢望。

    第44章山高月小

    “浮生一场,只是醒不来的梦,或是一部DVD超长版,零剪辑。”——林朝澍

    到今年九月,林一一就要告别幼儿园,去上小学了。虽然离学期结束还有两三个月的时间,但她的心里似乎现在就已经充满了离愁别绪,就连幼儿园推荐她参加全市的幼儿演讲比赛,这种平常很能激发她虚荣心和好胜心的事儿,都失去了往日的吸引力。

    “妈妈,为什么我不能去欣欣她们去的学校上学?”林一一不满地缠着问妈妈这个问题已经好几天了。每一次林朝澍都耐着性子解释,换着方法解释美国籍的孩子在中国上学的特殊性,就算是在北京出生的孩子,也不能想读哪间学校就读哪间。

    “因为你出生在别的国家,只有像你这样的孩子,才有机会去更有趣的学校上学。”

    “那里会有欣欣吗?”

    “欣欣不去那间学校。”

    “那浩浩也会去吗?”

    “浩浩也不能去。”

    “That’s not funny at all!”

    …

    为了转移林一一的注意力,林朝澍开始特别认真地帮女儿准备演讲比赛,整整一周时间,跟她一块儿写稿子,教她对着镜子练习自己的站姿、手势,力求让她忙到想不起来毕业分离这件事儿。

    比赛那天,林朝澍陪着女儿一块儿去,要做摄影师帮她拍几张照片做纪念。到了现场,她在评委席上居然见到了冯月华和赵如平,两人正在低头笑语。她悄悄问带队的老师,原来这个比赛是由***和华越旗下的公益机构联合主办的,参赛的孩子都是在北京的归侨或是外籍华人。她这才想起来赵如平似乎正是在***任职。

    林一一上场之后,林朝澍留意到冯月华侧过身跟赵如平说了什么,赵如平回头往观众席上搜寻,她硬着头皮迎上赵如平冷冷的视线,扯开嘴角。自从知道她拒绝了吴朗之后,在几次的家庭聚会中,赵如平对她都格外的冷淡,大概是觉得她太不知好歹,驳了她以及赵家的面子。

    比赛结束,林一一得了第二名,小姑娘高兴得忘乎所以,抱着妈妈跳了起来,跑着上台去领奖,下来的时候,半道上被冯月华叫住,一块儿拍照片,拍完照仍是不放人,拉着手笑眯眯地和一一聊天。赵如平站在一旁,好似也被一一逗得很开怀,像是不经意般往林朝澍这个方向看了一眼。林朝澍深呼吸一口气,挪着步子走上前去。

    “舅妈!冯阿姨!”林朝澍恭恭敬敬地打招呼。

    冯月华正和一一说话,脸上满是笑容,听到林朝澍的声音,只是微微抬头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她的这个态度与之前在高明的寿宴上的热情有加已经截然不同,林朝澍猜想她可能已经知道了自己和关意晟之间的事情,心情不由一沉,朝站在冯月华身旁的女儿伸出了手。赵如平将这情形看在眼里,想到当初冯月华曾说要介绍自己的侄儿给林朝澍,后来又没了消息,一时之间想不明白这其中的缘故,又见到冯月华对林一一态度亲热,于是热络地对一一说:“一一,中午想吃什么?舅姥姥带你去。”转头又对冯月华说:“相请不如偶遇,冯董要是中午没约,不如跟我们一块儿吃吧。”

    一一抬头看看妈妈,并不说话。林朝澍正要开口拒绝,却听见赵如平顺势邀了冯月华,就不好再说什么。倒是林一一,很是喜欢这个漂亮的冯奶奶,上回见面听她说喜欢看星星,马上就送了她一盏星星灯和一个高倍望远镜。她见冯月华笑而不语,偷偷摇了摇妈妈的手。林朝澍低头看见女儿带着渴望的大眼睛,摸摸她的头,保持缄默不语。

    “你看,咱们家一一可喜欢你了。是吧,一一?”赵如平拉过一一到身边来。

    一一冲着冯月华羞怯地点了点头,有点儿不好意思。冯月华蹲下身,握住林一一的手,轻声解释:“奶奶今天有事儿,没办法跟一一一块儿吃饭了,下次一定补上。”此时,胡特助走了过来,冯月华歉意地笑笑,走到一旁与她低头细语。

    林朝澍见状,马上转头向赵如平告退。赵如平怏怏地点点头,一肚子郁郁之气,又不好当场发作。林朝澍只当作看不见,让一一礼貌地道过别,就匆匆牵着女儿离开了。

    冯月华虽然是和胡特助在一旁说话,眼角余光却一直注意着这边儿的情况。她的眼神不自觉地追着林一一的身影,直到小人儿消失在门口。胡特助循着她的目光看去,也有些失神。她见过冯月华的办公桌上放着的一张关意群小时候的照片,留着披头士的发型,笑起来像个小女孩儿一般羞怯甜美,那神情,跟林一一倒真有几分相似,也难怪冯月华对林一一会另眼相看。

    胡特助收回眼神,见冯月华正看着自己,忙敛了心神,提醒冯月华下午的行程。冯月华却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你也觉得像吗?”胡特助微微睁大了眼看着自己的老板,不明所以,只能笑着点了点头。和关意群有关的话题是个禁忌,除非冯月华自己提起,不然谁也不敢在她面前说什么,包括关意晟在内。

    冯月华再次看向那母女二人消失的方向,眉心拧了起来,低语道:“看来不是我一个人的错觉…”她转回头来,目光炯炯地盯着胡特助说:“查一查林一一的来历。”

    胡特助垂下眼帘,什么也没问,点点头。

    一周以后,胡特助将一份调查报告摆在了冯月华的办公桌上。她看了冯月华一眼,安静地离开了房间,低声吩咐秘书看好房门,没有特别的事情不要去打扰。

    冯月华盯着这份报告,迟迟没有翻开。林朝澍,这个女孩儿和她的渊源可以追溯到十年前。那时候,不过是个顺水人情,赵如平托了她帮高明的外甥女找间合适的美国高中,寻一家可靠的人家寄宿。当时她看着资料照片就暗暗感慨,尽管还没有长开,神情也很yīn郁,但已经能够想见成人后的美貌,加上名字也很有意境,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那一次林朝澍跟着顾西过来的时候,相貌加上名字,一下就勾起了她的回忆。在悦宝第一次见到林一一的时候,她很是意外。后来才听说高家的这个外孙女在美国结婚又离婚,现在一个人带着女儿生活。冯月华是在法国长大的,对这种事情并不像其他人那么在意,只觉得林朝澍人漂亮,又没有骄纵的气息,可见家教甚严,很是得她心意。

    那时,正好华越与高家的合作正在策划中,冯月华本想把自己刚离婚的侄儿介绍给林朝澍,对双方来说,都是拉近关系提高互信的一个机会。没想到,关意晟半道上杀了出来。冯月华的心一下就冷了,虽说后来儿子清醒了,没有继续闹下去,但她对这母女二人的好感却是荡然无存了。

    然而,当冯月华再一次见到林一一,用长长的五分钟时间仔细地端详打量这个孩子,心里却渐渐地生出了一个令她自己也心惊不已的联想。第一次见到林一一,她便觉得有些熟悉,让她想起了自己小儿子幼年的模样,只是那时候她没有任何理由去多想什么。如今,把这所有的事情都联系起来一想,似乎都说得通了。自从毕业回国后,关意晟便像是变了个人,无论她态度多严苛,鞭策得有多么紧,都没有一句怨言,一步一步按照冯月华的设想走到了今天,成为了足堪大任的继承人。她早该想到的,过去那个柔软的关意晟已经渐渐消逝,在他身上已经不太可能发生一头栽进情**爱里失了理智的事情。林朝澍和林一一身上,一定有特别的东西,才会让关意晟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站到了自己的对立面。

    思虑良久,冯月华拿起老花镜带上,打开了文件夹。这份报告里有林一一的出生纪录,几份不同年龄的体检记录,从出生到现在的居住地点。在这些记录中,并没有任何关于林一一父亲的信息,她的出生证明上只有母亲林朝澍的姓名。在整份报告的最后两页,则是与林朝澍有关的内容,详细列出了她就读过的学校,住过的地方,以及工作过的公司。

    在这一堆的资料罗列中,冯月华一眼便见到了“布朗大学”的字样。当年关意晟正是背着她偷偷去了这家学校。从时间上来看,他们二人在这间学校的时间有差不多两年的重叠。

    两年时间,足够了。足够让两个人暗生情愫,也足够让二人珠胎暗结,更足以让冯月华暗自认定林一一的身份。现在,只差最后的印证而已。

    第二天,冯月华藏身在园长办公室,亲眼见到实验室的工作人员拿到了林一一的口腔细胞样本。小姑娘还以为是普通的口腔检查,拿到一颗奖励的糖果就快快乐乐地走了。冯月华接过密封的样本,看了一眼,又递回去,皱着眉说:“尽快吧!”

    第45章水落石出

    “一念地狱,一念天堂。”——关意晟

    “你最近都睡在办公室?”冯月华站在关意晟办公室的门口,环顾室内,皱着眉头问道。

    关意晟站起来,绕过办公桌朝冯月华走过去,不知道平时很少涉足自己办公室的人,今天所为何来。他对战战兢兢跟在母亲身后的陈姿说:“泡一杯‘肉桂’过来。”陈姿得令,赶紧小跑着溜走。

    母子二人在沙发上落座,关意晟想到早上和市场部开会提到的新药推广预算的问题,便开口询问冯月华那边的审批进度。冯月华一抬手,示意他自己并不想讨论这个话题。关意晟心下生疑,忍不住也皱紧了眉头,往沙发上一靠,不说话了。

    陈姿敲了敲门,把茶端到冯月华面前,低眉顺眼地往后退。冯月华微微偏过头嘱咐道:“电话和人都不要放进来。”

    “好。”陈姿小心地把门严严实实地关上。

    冯月华啖了一口金黄色的茶汤,熟悉的味道,同样的甘醇绵长,一股浓郁的桂香充盈在口腔内,这多少安抚了她浮躁不安的心。

    “你对方琼,究竟是什么想法?”她捋了捋心里的各种杂乱无章的思虑,决定还是从这个问题开始。

    关意晟翘起了二郎腿,掸了掸衣角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毫无情绪地说:“您想要听到什么样的答案呢?”

    “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没什么想法,就那样儿。”

    冯月华看了关意晟一眼,他如古井一般平静幽深,根本无从判断这话的真假。她低头专注地看了一会儿杯底肥厚的叶片,口齿异常清楚地问道:“那,你对林朝澍呢?有什么想法?”说完,把茶杯放回茶几上,抬头直视着儿子。

    关意晟纹丝不动,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只掀起眼皮来看着自己的母亲。他自问近来自己一切如常,并没有任何举动能让冯月华把眼光又放在林朝澍的身上。

    冯月华见关意晟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满眼的防备,叹了一口气,放软了姿态:“我没有其他的意思。你当时态度坚决要和林朝澍在一起,过了没多久又跟方琼走得很近,我只是想知道你究竟怎么想的。”

    这样的语气,让关意晟很是讶异,他已经多久没有听过冯月华用这种近似母亲的语调说话了?这更让他脑中警铃大作,直觉告诉他,一定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他笑了笑,说:“这样的结果,不是正合您的意思吗?”

    “好…那我就说得再直接点儿——你对林一一,有什么安排?”见关意晟一副完全不合作的姿态,冯月华只能单刀直入。

    关意晟心里一颤,呼吸的节奏都出现了停滞,面上却看不出一点儿变化,语气清淡地反问:“林一一?我为什么要安排林一一?”

    冯月华不相信儿子的话,就连她都会起疑心,关意晟不可能不关心林一一的身世。她的表情渐渐结冰,对儿子这种滴水不漏的防御姿态感到头疼。她从自己的Kelly包中抽出一张纸,放在茶几上,轻声说道:“我想,你是不是应该向我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情况?”

    关意晟把纸扯过来,匆匆一扫,神色一变,迅速地抬头看向冯月华:“你为什么会有这份报告?”

    “哦?不意外结果吗?看样子,你早就知道了。”冯月华心里起了一团虚火,“那你是打算什么时候才让我知道呢?还是,你根本就不准备告诉我?”

    关意晟嘴角一扯,拉出一条酸涩的弧线。他内心一片的苍凉,对于这荒谬的现实,不知道该如何评述,面对兴师问罪的冯月华,不知道是同情多一些,还是自伤多一些。他把报告放回去,沉声说道:“我不觉得有说的必要。您之前态度不是很明确吗?既然我不能让她们母女进门,而现在,我们又断了关系,孩子不可能认祖归宗。您知道不知道,有什么差别?”

    冯月华眼神犀利地盯着儿子,眉头打了个死结,声音里仿佛有金石碰撞:“这是咱们家的孩子,凭什么不能认?孩子妈妈到底是什么态度?”

    的确,她之前是不赞同儿子与林朝澍在一起。无论从学识、经历还是家世背景来看,林朝澍都不是那种能与关意晟并肩而立一起披荆斩棘的女人——在这一点上,方琼无疑要比林朝澍强太多。事业上已经无法提供太多助益,而一个连婚姻都彻底失败的女人,又怎么能指望她能够做好关意晟的贤内助?关意晟将要承担的担子有多重,谁都不如她体会得深刻,在没有别人能够绝对信任的情况下,有一个稳定的家庭关系,有一个得力的妻子,对关意晟来说非常重要。或许关意晟能在林朝澍身上找到爱的激情,然而激情总有一天会退散,到时候,重压之下的婚姻何以为继?很显然,关意晟并没有完全认清这一点。

    关意晟究竟为什么放弃了对林朝澍的执着,冯月华不知道,那时她也不觉得有必要知道,只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然而,林一一的出现,搅乱了整个局面。她喜欢这个孩子,也想要回孩子,她不确定的只是要回孩子的方式。假如关意晟依然非林朝澍不可,那么就算她心里多不认同也好,也会帮着关意晟将林朝澍改造成一个合格的妻子。但如果他们再无可能,事情就好办得多。虽说华越与高礼秋的合作正在蜜月期,但高家对这个女孩儿的态度看起来并不亲热,估计不会太多介入。再说,一个年轻女人带着孩子,对她未来的婚姻生活也不利,倒不如轻轻松松一个人再重新开始。

    “这是我的私事。我有我的处理方式,您就不用太过劳心了。”冯月华话里的强硬和冷漠,莫名地刺痛了关意晟,他语气冷硬起来,站起身,摆出了一副送客的姿态。

    冯月华也慢慢地站了起来,抬头与高大的儿子对视,嘴角是一抹冰冷的笑,又似是嘲讽:“你跟谁在一起,不跟谁在一起,这的确是你的私事。可是,林一一不是你一个人的,她身上也流着我的血,她的事情,我不会不管。”

    关意晟看着母亲高傲的背影,知道自己的话多少刺伤了她。只是,他无从解释,不能解释。变故突如其来,这段时间,正如林朝澍所言,他深陷炼狱,各种的挣扎,各种的自救,却只是越陷越深,越来越沉溺,找不到出口。就连他自己都尚未厘清心头的这团混乱,又怎么能给冯月华一个清晰的回答?

    冯月华走到门口,已经伸手去握门把,却又停住,半晌才回头,言语中已经含着妥协的意味:“如果你能和孩子母亲协商好,就算是她想和你结婚,也不是不可以。孩子都已经有了,我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但是,如果你自己没办法解决,我不会听之任之。”

    门被轻轻带上,关意晟盯着门板,久久没有动作。他心底闪过一丝意外,意外冯月华居然会因为一个孩子而妥协退让。不过,他无暇细想。此刻占据他全部心神的是冯月华的那一句“孩子都有了”。“孩子都有了”…这句话在他心中一遍一遍响起,反复盘旋,就像是一道又一道的闪电,将他墨黑一团的世界劈开,那瞬间的强光将他心底最细微的心思都照得纤毫毕现,指出了一条他想往已久,却不敢面对的道路。关意晟的肾上腺素瞬间飙升,一股热气从脚底往上窜,心越跳越快,仿佛下一刻就要从胸膛里挣脱出来。这个大胆的想法令他本能地害怕,却又激动兴奋得每一条肌肉都紧绷。惊世骇俗又怎样?他越是细想,越是觉得再没有其他的路比这一条更好,甚至,在他眼中,再也没有其他的路。

    林朝澍正慢工细活地做一份讲话稿的翻译,听到桌面的办公电话响,伸手接起,却听到一个熟悉的男声,她愣了两秒,回神之后第一反应是马上挂断。对方却像是洞悉了她脑中所有想法一般,半是恳求半是警告:“不要挂我电话,这件事很重要。我妈做了我和一一的DNA比对…我想,我们应该见一面。”

    挂了电话许久,林朝澍还彷如梦中人一般,屏幕上光标闪烁,停在原位已经许久。她尝试着把眼睛看到的句子放到脑中去,却不断被跳出来的其他思绪打断,变成一个一个碎字漫天飞舞。终于,她放弃地关掉文件,关上电脑,去领导那儿请假,拿起外套和包,一步不停地往外走去。

    关意晟见到林朝澍的身影从大楼里面出来,按了一下喇叭。林朝澍往这个方向看了一眼,直直地往他的车走过来。上车之后,林朝澍寒着脸劈头就问:“为什么你妈妈会去做DNA比对?她从哪里拿到的一一的样本?还是,你的实验室里还留了备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关意晟看了她一眼,一边发动汽车,一边说:“换个地方再说吧。”

    一路无言。关意晟打开公寓大门,林朝澍也不再扭捏客气,越过他径直走到沙发旁坐下,紧盯着关意晟说:“现在可以说了吗?”

    关意晟拧开茶几上备着的一支San Benedetto,递给林朝澍:“先喝口水吧。”林朝澍挡开他的手,闭闭眼,深吸一口气,抑制住自己的急切:“不需要。”关意晟也不强求,收回去,自己一口气喝了半瓶。

    “我妈今天拿着DNA报告过来找我,问我准备怎么安排一一。”他把水放下,说:“她想要一一。”

    林朝澍瞪着他,脑中拼命回想最后一次见面时冯月华看一一的每一个表情,却终是一无所获。怔忪了片刻,她才找到自己声音,艰涩地开口:“她想要一一?她凭什么要一一?”

    “其他的…事情,她并不知道。从她的角度来说,一一是她的孙女。”关意晟低声解释安抚,“如果我们不打算结婚,她会采取其他手段争取监护权。”

    林朝澍霍地站了起来:“监护权?我是孩子的妈妈,我有能力抚养我的孩子,她不可能拿到监护权。”

    关意晟抬头看着她,眼底里暗色波澜汹涌,温和地说道:“我了解她,她从来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小雨,你有太多的漏洞可以让她抓。”

    “所以呢?我要拱手相让吗?关意晟,你为什么不阻止她?她不了解,你…”林朝澍不理解关意晟的态度,好似这件事与他无关一般风轻云淡。

    关意晟拉着她坐下,有力地握住她的肩,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用仿佛催眠般的诱哄的语气说:“小雨,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只要我们结婚,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

    林朝澍完全傻了,呆呆地看着关意晟,半天都不能言语。这个男人疯了,彻底疯了!他怎么能用这么平静的态度,这么笃定的语气说出这样可怕的话!

    第46章石破天惊

    “人生过得太慢,疼痛无处不在。”——林朝澍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在一起,最坏的结果不就是一一吗?既然一一都已经出生、长大,我们还有什么好怕的?”关意晟一字一句,每一个字都是从灵魂中逸出,带着隐隐的青色的火焰:“关于你究竟是谁,这个秘密没有人会说出去,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我们不用逃避自己,不用隐忍感情,让一一在一个健全的家庭中长大,无论未来发生什么,我们一起面对。这样,不是最好的安排吗?”

    关意晟眼中隐隐有火苗跳跃,那火似是点燃了一束迷魂香,让林朝澍无法自控地被牵引,被他话里构建的那个完美的幻境所吸引,偷偷地在自己严防死守的心中掀开了一道缝隙,容许自己的想象进入其中窥探一二。而即便是心虚地匆匆一瞥,也知道那场景太美好,那快乐太美妙,她就快要动摇,就快要沉迷。

    “那…关孟河呢?”在这样的气氛中,林朝澍如同入魔道前最后的挣扎,像是被催眠般,情不自禁地问出了自己心底最大的顾忌。

    关意晟垂下眼,嘴角尽是嘲讽的笑意,摇着头说:“他?他什么也不会说。说出来,对他有什么好处?只要你点头,其他的事情都不用再想。”他把犹自发怔,三魂七魄尚未归位的林朝澍揽入怀中,在她头顶的发旋上轻轻一吻,松了一口气,喃喃感慨:“你只要在这个位置,就好,万事有我。”

    林朝澍被他的气息烘烤着,头顶那温柔的一吻像是火热的烙印,烫得她一缩,泪意瞬间爆发,下一刻就会落下泪来,然而,同时,理智也慢慢苏醒过来。她缓慢而坚定地推开关意晟,不断地摇着头,突然猛地站起来,慌不择路地往门口走去。

    关意晟反应很快,大步一跨,整个人像山一般挡在她的面前,软言相劝:“你又要逃避吗?你逃了六年了,你告诉我,逃避有用吗?不过是让大家各自痛苦了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