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新郎与新娘(1/2)

    一

    迄今为止,人生主宰实际上还从来没有在我的命运中安家落户。然而,在我16岁的时候,人生主宰倒是在我心田的莲花宝座上,停留了片刻。当时,我焦虑不安,刚一入睡就被惊醒,再也睡不着了。我的朋友大多都结了婚,有的甚至已生儿育女了,可我却虚度年华,独守空床。

    14岁时,我已经通过了入学考试。那时候,不管是结婚还是入学考试,我都不当作一回事。我从来不死啃书本。因此,无论是在体质上还是在思想上,我都没有经受过消化不良之苦。从小时候起,我就养成了爱读书的习惯。不管见到什么书,我都拿来读,就像老鼠一样,不管是能吃的还是不能吃的见到就啃。在这世界上,我所阅读的不该读的书,比我应该读的书要多得多。因此,在我浏览过书的太阳系里,学校里读的书像是地球,而校外读的书则是太阳。众所周知,太阳要比地球大数百万倍。这样,尽管我梵语教师预言说考试很难,但我还是顺利地通过了。

    我的父亲,曾是位地方长官的副手①。当时我们的生活很不安定,忽而在沙托基拉,忽而在贾吟纳巴德,很难在一个地方长久地居住下来。首先,应该把话讲明白:在我所讲的这段经历中,时间、地点以及新郎等等,虽然言之凿凿,有名有姓,但都是虚构的。对于那些猎奇心理胜过艺术鉴赏的读者来说,这可能会使他们感到失望——

    ①印度处于英国殖民统治早期时,地方长官均为英国人,当地人只能当副手。

    有一次,我父亲外出办案去了。当时,我母亲要举行一个祭典还愿。为了安排参加者的食宿和赠礼,母亲需要一个婆罗门当帮手。在这种紧要关头,我的梵语教师就成了我母亲的主要助手。为此,母亲对这位教师非常感激。但是,在我父亲的心目中,这位教师的形象却正好相反。

    这一回,我也成了赠送给婆罗门的一份礼物。事情是这样的:那时候,我要去加尔各答一专科学校读书。为了减轻母亲对儿子的离愁别恨,大家建议她收一个小姑娘作童养媳。这样一来,当母亲把思绪集中到小姑娘身上的时候,她就不会感到度日如年了,她的心灵将得到某种慰籍。

    我那梵语教师的女儿卡希绍丽,正适合担任这一角色。当时她还小得很,实际上是个很小很小的姑娘。她非常文静。她的生庚八字也正好与我的相符。另外,通过联姻,我母亲也就报答了这位婆罗门教师,使他免除了嫁女儿的义务。

    起先,母亲还有些犹豫不决。她想见见姑娘再说。教师先生得悉母亲这方面的暗示,马上说他的“内当家”昨天晚上已把女儿带来了。母亲很快就作了肯定的答复。因为偏爱和行善这两种砝码加在一起,很快就使这小姑娘的身价显得更有份量。

    母亲说:

    “姑娘嘛,虽不很美,但性格文静,还是很不错的!”

    母亲的这些话,逐渐传到我的耳朵里来了。过去,我多次怀着恐惧的心情向梵语教师请教动词的变位等问题:现在我与他之间又多了一层关系,跟他女儿结成金玉良缘的关系。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一开始就给我的心灵一个很大的震动,仿佛是身临寓言故事的仙境:枯燥无味的语法突然去掉了繁琐的外表,变成了一个美丽绝伦的公主。

    一天傍晚,母亲把我叫到她的房里对我说:

    “孩子,教师先生捎来了一些芒果和甜食,你来尝尝吧!”

    母亲知道,我非常爱吃芒果。即使第一次给我五百个,我也会再要五百个的。因此,她想以美味珍馐来开拓通向我心扉之路。我进去的时候,看到卡希绍丽坐在母亲的膝上。当时的许多情况,已经模糊不清了。不过有的情节,印象还很深刻,小姑娘的辫子上扎着彩带;身上穿着加尔各答做的缎纹布上衣,上面有黄、红条纹。我还记得,她的皮肤黝黑,眉毛浓密;一双家畜般的眼睛,毫无惧色地东张西望。脸上其他部位的情况想不起来了。我觉得,造物主还没有最后完成她的造型,只是给她造出了一个大致的模样。不管怎么说,看上去她还是相当不错的。

    我很高兴,心花怒放。我深深懂得,这位头扎彩带、身着缎服的姑娘,将会完全属于我的。我将是她的主人,我就是她的天神!要想得到珍贵的成果,无不要经过艰苦的努力。然而,这一次可是例外,我只动了动小指头就如愿以偿了。造物主把我变成了新郎!

    天天与父母在一起,耳濡目染,我自然知道妻子的含义。我看到,父亲对各种仪典都很讨厌,但在祭萨维德丽①的时候,从他的脸色可知,他心里是高兴的。母亲对父亲非常好,感情极深。这一点,我了解得清清楚楚。但是,有时候父亲为什么大发雷霆,为什么心不在焉,这些,我母亲是不敢多想的。如此情况,正迎合了我父亲男子汉脾气,使他感到惬意。天神并不觉得对于自己的崇拜是一种了不起的事情,因为这是信徒们的理所当然的支出。但是,对于男人来说,女人对自己的崇拜却是一种意外的收入。因此,这就非同小可,很不一般了——

    ①印度古代史诗《摩诃婆罗多》中一位忠于丈夫、忠于爱情的女性。

    小姑娘的美色,并没有使我动情。然而,我一想到我这个14岁的少年也将受到她的敬佩,我就不免趾高气扬,热血沸腾。那天,我怀着极大的自豪感吃了许多芒果;怀着这种豪迈的心情,还留下了三个芒果。这种情况,以前可从没有过。为此,我还后悔了老半天哩!

    当时,卡希绍丽并不知道,我和她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不过回到家里之后,她大概明白了底细。从此以后,我遇见她,她总是躲躲闪闪、匆忙走开。她一见到我,总是战战兢兢、很不自在。这使我感到很满意。这说明,我的出现,在世界某处地方,以某种方式产生了某种强烈的影响。这种有机化学似的事实,使我心醉神迷。要知道,有人看到我感到害怕或者害羞,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啊!卡希绍丽见到我就想躲开,这使我感到,在这个世界上,她是单单属于我的!完全属于我的!

    我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少年,一下子突然变得有人这么尊重,——这使我好多天都觉得飘飘然、头昏脑涨。

    母亲要是什么事情做得不好,或是饭菜做得不合口味,父亲总是训斥她。我暗中以父亲为榜样,处处效法他。要是做了什么使父亲不高兴的事,我母亲总是小心翼翼以各种方式赔不是,使事情不了了之。在我的想象中,卡希绍丽应步我母亲的后尘。有时候,我也悄悄慷慨地塞给她一把钞票,或者送给她一些宝石首饰。想象常常描绘出这样一幅可怜的图景:我们坐下来吃饭时,她却不过来,而是坐在客厅里面壁抽泣,衣角擦泪。对于这些,我说不准是什么心情,可能是非常同情的。

    我父亲非常注意从小就培养孩子的自立能力。清扫房间,保管衣服,所有这些,从小都是我们自己动手。不过,在我的记忆里,还有一幅清晰可辨的日常图景。不用说,这并不是我独出新裁的想象。在我父亲已往的经历中,就可能出现过类似的画面。下面我来描写一下这幅图景:

    一个星期天。午饭之后,我伸着脚靠在床铺枕头上,半躺半睡地看报纸,手里还拿着一杆烟袋。我打盹的时候,烟袋掉在地上。当时卡希绍丽坐在走廊里,正准备把要洗的衣服交给女仆。听我叫她,她马上赶了过来,拾起烟袋放在我的手里。

    我对她说:

    “听我讲,我书房里左边书架第三层上,有一本厚厚的蓝色封面精装英文书!你把它拿来吧!”

    卡希拿着一本蓝色封面的精装英文书交给我。我说:

    “嗨,不是这一本。那本书比这厚,它的封面上印着烫金字母。”

    第二次,她却拿了一本绿色封皮的书。我接过书,气冲冲地“啪”的一声,把它扔到地上。卡希的脸马上变了样,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我走到书房里一瞧,原来那本书并不在第三层,而是在第五层书架上。我拿了书,一声不吭地躺在床上,没有对卡希道歉。她低着头情绪沮丧,把衣服交给了女仆。她不能忘怀,由于自己稀里糊涂拿错了书,影响了丈夫的休息。

    我父亲外出办一件盗窃案。我也就这样风平浪静地打发日子。不过,我的教师对我却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对我讲话时,总是和颜悦色,使用尊称。

    父亲的案子办完了,回到家里。母亲老早就为父亲准备了他特别爱吃的食品。对于要与父亲商量的事情,她作了充分的准备。父亲认为教师先生贪婪、吝啬,很不喜欢他。因此,母亲首先不得不轻描淡写地对教师先生指责一番,对他的妻子和女儿却赞不绝口。

    然而,事情还是坏在教师先生手里了。由于他太高兴,得意忘形,把事情张扬了出去。他对谁都毫无保留地说,婚事已订,只待选择良辰吉日。他甚至在某些场合放出风来,说什么他女儿结婚的时候,还要借用局长先生的砖砌客厅用几天。大家也都准备好了,打算办喜事时,尽力而为地帮助他。父亲机关律师团的成员也都同意为婚事凑钱,送份厚礼。当地小学校长比列绍尔先生的第三个儿子——一个三年级生,还就这场将要举行的婚礼写了一首诗歌。诗中,他以比喻的手法,写了月亮与荷花。校长先生随身带着这首诗歌,不论是在街上还是在码头上,见到谁都一字一句地念给他听。这样一来,村里人都夸校长的儿子才华出众,前途无量。

    父亲从外地一回来,当然听到了将要办喜事的消息。

    随之而来的是,母亲泪流不止和拒绝进食。家里人都惶惶不安,无缘无故地惩罚仆人。父亲终止了一桩重要的讼诉,并给以严厉的惩罚。他辞退了教师先生。先生只好带着鬈发姑娘卡希绍丽一走了之。假期结束之前,我不得不告别母亲去加尔各答。我的心像扎破了的足球一样泄了气,不管如何使劲再踢,也蹦不起来了。

    二

    我的爱情生涯,一开始就遭受挫折。这之后,人生主宰再也没有来光顾我了。对于这段一事无成的经历,我不想进行详细的描述,只是扼要地诉说一二。

    20岁之前,我全力以赴去应付文艺硕士的考试。为此,我戴上了眼镜,胡子长得老长也只好听之任之。那段时期,父亲在拉姆普尔哈特、诺亚卡利、巴拉绍特等这样一些地方工作。经过一段在词汇海洋里的搏击之后,我终于获得了珍贵的学位称号。现在,我该到财富的海洋里去搏击了。

    父亲把自己的老上级回顾了一遍:最能帮忙的,都已作了古人;略微次之的,已经退休到了英国;另有能助一臂之力的,也都搬迁到旁遮普去了;而留在孟加拉的,大多是些起先信誓旦旦答应帮助,但最后却是音信杳然的无能之辈。我祖父当地方长官副手的时候,官场里还没有这么艰难。那时候,任职后退休,退休后任职,总在一个家族里子承父业地轮流转,就像渡船在两岸来回摆渡一样。

    现在就差多了。所以我父亲忧心忡忡,生怕自己的后裔,从政府机关的高级鸡笼里跌落到低级的、诸如商业机构这样的栖身之所。

    就在这时候,我父亲想起了一位婆罗门富翁的独生女儿。这位婆罗门是个承包商。他的财源空前茂盛,仿佛从看不见的地狱也有一条财路通到他家似的。我在他家里出现的时候,他正在忙着分发橙子和其他礼物;每当节日来临之际,他都要给可能成为他女婿的人家送礼。我们家就在他家的对面,只有一街之隔。不用说,我这个副职官员的儿子——硕士学位获得者,是位非常合适的女婿人选。因此,这位承包商先生对我就显得格外尊重。与我打招呼时,他几乎躬身触地。他以为,这样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征服我的心。然而,我的心,对他来说,当时是高不可攀的。

    这是因为,我当时已20岁了。除了追求一个真正的女性之外,我不再企求其他什么财宝之类的东西。不仅如此,在我当时的脑海里,理想主义色彩比较浓厚。也就是说,我心目中“夫人”一词的含义,绝不是市场上流行的那种意思。现在这个时代,在我们这个国度,家庭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限制。思考的时候,可以让理智在广阔的天地里纵横驰骋;但在实践中,它却受到家庭狭小圈子的严格束缚。对于这种情况,我是不能容忍的。我也不会同意采取这样不明智的措施:把本要作为理想道路上的伴侣——妻子,让家庭琐事捆住她的手脚,或者以种种行动来使她倒退。说实在话,我也是那种从专科学校脱颖而出的、被讥讽为现代派的人物。在我们那个时代,这种现代派人物,比现在多得多。感到惊奇的是,他们真的相信,尊重社会是不容易的,何况还要使其发展呢!

    我——斯里朱克托·绍诺特库马尔,面临着这样一种抉择:只要我同意,立即就会得到富家闺秀的钱袋。父亲声称:“这是非常好的事情。”但我却沉默不语。心中暗自思忖我还一点也没有打听过、了解过她呢:只要睁开眼睛、伸长耳朵,就能看到不少东西,听到许多事情。

    姑娘像洋娃娃一样地纤巧秀美。她仿佛是用一种从未想到过的方式塑造出来的:她的每根头发都梳得溜光,她的眉毛如描上去的一般。她还能用梵语背诵恒河的颂歌。

    姑娘的母亲笃信印度教,非得在恒河里煤一样黑的水中沐浴之后才去就餐。她一想到繁衍生息的大地维持着各种不同的种姓,就老是感到不舒畅。她的大部分活动是与水打交道,因为水里生活的鱼,不属于穆斯林种族,而且水里也不长大葱。她生活中最主要的事情就是梳妆打扮,摆弄服饰,清扫屋子,整理家什,洗刷炊具等等。这些事情没完没了,即使把她白天的时间延长一倍,也是不够用的。她对自己女儿的教育抓得很紧,极为严格,甚至使得女儿不敢吐露自己的想法和意愿。交给她干的事情,不管是困难重重还是轻而易举,用不着作任何解释,她也会去干的。她吃饭的时候不敢穿好衣裳,怕弄脏了。她学会了分辨什么灵魂之类的问题。她到恒河去休浴也要坐轿子。这姑娘仿佛是从18部往世书①中来到这个人世上的,完全与社会隔绝——

    ①往世书是把印度古代流传下来的传说、神话、故事等揉合在一起的一类典籍。

    我的母亲,对各种社会法规是够虔诚的了。然而,她并不愿意有人比自己更加虔诚,因为这触犯了她的自尊心,她不能容许这样。所以,当我对她说:

    “妈妈,我不配作这姑娘的丈夫:”

    “嗯,就是在天堂里也难为她找到一个合适的夫婿哟?”母亲笑着说。

    “这么说,我与她就一刀两断了吧”我说。

    “怎么回事!你不喜欢她吗?为什么?看上去,姑娘还是不错的嘛!”

    “妈,妻子不是摆设——只是为了给人看的。她应该聪明能干!”

    “听我说,孩子,你怎么知道她不聪明,能干呢?”

    “要是这样,”我说,“她就不会整天在这些无聊的蠢事上消磨时光,混到今日!”

    母亲感到束手无策了。她知道,这桩婚事丈夫已经答应了对方。她一清二楚,丈夫总是不理睬别人的意见。这可能导致不幸。

    事实上,假如我父亲不是那样怒气冲冲地强迫我,随着时光的流逝,我可能会与这古董玩具结婚的。也可能有一天为了这笔巨额收入而去斋戒,去恒河岸边寻求解脱。换句话说,假若劝说这件婚事的重任是由我母亲来承担,那么她会耐心地等待,慢慢地寻找机会,不时地在我耳边唠叨,也许间或声泪俱下……这样一来,或许我早就回心转意,与姑娘完婚了。

    当时,父亲只知道一味训斥,大发雷霆。我被激怒了,顶了他一句:

    “从小时候起,您就教育我——吃饭、睡觉、走路、回家都要自立;而现在,到了结婚的时候,为什么倒不要我自立了呢?”

    我不知道,是否有人在学校逻辑课考试之外运用逻辑推理取得过什么成就。任何时候都不能把水一类的东西诡称与火有必然的联系。相反,把油一类的东西与火联系起来倒是行得通的。父亲认为,既然他已答应了女方,那么结婚就是理所当然的了,再也没有比这更大的权威。

    这时候,要是我提醒他——母亲过去也曾答应过教师先生,然而那次不仅未使她完婚,而且还断送了教师的职业的话,父亲可能会把我当刑事犯关押起来。父亲牛唇不对马嘴、漫不着边际地开导我,说什么仪式远比智慧、思考和倾向圣洁得多;说什么仪典的诗意是如何深刻和美妙,它的韧性是如何重要,它的结果是如何高尚,它的象征意义是如何理想等等。

    我可以咬住舌头,缄口不言。但是,我却不能使我的良知沉默不语。有的话已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比如说,当时我真想问父亲:“如果你承认所说的这些话,为什么要饲养禁止养的母鸡?”我心里还有一句话要讲:爸爸呀,有一次母亲做祷告时,大概是妨碍了你休息,你就用极难听的语言责备她,骂她愚蠢。妈妈当时吓得不得了,连忙承认女人天性愚拙,低着头为婆罗门准备膳食去了。

    可是,上苍并不是严格按照逻辑模式来创造生灵的。因此,对某些在言语上或行动上违反逻辑的人,劝告是没有用的,只有对他大发脾气。抛开逻辑学的责任,非逻辑性的狂热就会增长——那些在政治运动和家庭活动中备受尊敬的人,尤其要牢记这一点。如果马匹认为自己身后套上车辆是不合逻辑的,并用脚去踢车,那末随它怎么也摆脱不了这种不合逻辑的事实,反抗只会落得自己的脚受伤。当时,我毕竟太年轻,什么事都想套用逻辑学。所以,我当时的处境与套车的马匹无异。古董姑娘虽然摆脱了,可我却失去了父亲经济上的支持。父亲说:

    “走,你去自立更生吧!”

    我鞠了一躬,说:

    “随您安排好啦!”

    母亲坐在旁边,哭了起来。

    父亲虽然撒手不管我了,可毕竟还有慈母。她时不时地给我汇点款来。这宛如是:乌云虽不下雨了,但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