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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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扎了各色新巧灯楼。临街铺户,把楼房收拾出来,垂帘结彩,遍挂纱绢料丝琉璃水晶各灯,预备贵家宅眷借此游赏。还有许多放筒花、放烟火的,连绵不绝。真是升平世界、锦绣乾坤。贾府却因家教清严,只在大观园中稍为点缀灯彩。湘云宝钗谈起这番灯市,都疑是探春暗中调度。

    过了燕九,探春才带了哥儿姐儿回来。先至上房和王夫人说了一回话,王夫人留孩子们在上房玩耍,探春带着侍书自往大观园去。宝钗一见了他,便常道:“你只顾替别人家忙活,九城里弄得这么热闹,家里倒更冷清了。”探春笑道:“那都是外头闹的,和我什么相干?我不是不想回来,一回来看着你们一门正经的,管家的管家,教子的教子,那里说到玩的事呢?从前云丫头心里还是海阔天空的,如今也添了说不出来的心事,叫我一个人怎么乐得起来?”宝钗道:“你说的也不错,云儿这次回来真变了一个人。早知如此,不如不替他找人了。你也别尽着批评人家,人说‘八尺灯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就像你唱那十八扯,一会儿穿起八卦衣扮诸葛亮,一会儿又要背娃子赶府,那又为什么许的呢?”

    探春正要答言,只听小丫头从外头笑着进来,和莺儿秋纹不知说些什么,莺儿等也是一阵大笑。宝钗骂道:“有什么可笑的?这么没人样。”莺儿进来,说道:“刚才跟三姑奶奶来的一个马巡,朝着大门上不住的磕头,还趴在地下,叫林之孝打他,林之孝不肯,他还在那里苦苦的央求。从来没有叫别人打自己的,那人多半个‘失心疯’,我们就笑的是他。”宝钗笑问探春道:“你怎么用个疯子?”探春笑道:“他才不疯呢。

    你知道这人是谁?就是那醉金刚倪二。”宝钗道:“那个倪二?我耳朵里从没听见过。”探春道:“这个人也是半混混。从前帮过芸小子的忙,后来他被雨村押起,他家里求芸小子说情,没给说到。他恨那芸小子,就迁怒到咱们家,在外头布散了许多闲话,被都老爷听了去,以至闹出抄家之事。”宝钗忙道:“这个坏蛋还用得么!正该重办才是。”探春道:“你??我说完了。这是他从前的事,这几年自己知道错了,又听得咱们家专门行善,京城里有名的都叫‘贾菩萨’,更后悔的了不得。

    这回挑马巡把他挑上,他背地里求长兴,几时太太回娘家把他带了去,在大门上多磕几个头,求门上爷们重重的戒责一顿,好把这笔账勾掉。若不然得罪了菩萨,就是死了,也不得好处托生呢。”宝钗道:“咱们都不知道他这人,谁还和他算账?”

    探春笑道,“长兴也和他说:‘你是个金刚,还怕菩萨么?

    他说‘那贾府上,人称是‘贾菩萨’,据我看简直是真菩萨!

    菩萨是慈悲的,那里还和我们众生计较?只我得罪了菩萨,是自己的罪过,你千万替求求太太罢。’长兴和我说了,我觉得这种人底子还不算坏,只不懂得正道理,也甚可怜,所以把他带了来的。”宝钗向莺儿道:“这人能够彻底悔悟,却也难得,你们不要笑他,我看比那赖大、周瑞纵恶欺主的奴才,还算有良心的。”

    又坐了一会,探春拉着宝钗同去寻惜春湘云,谈得甚久。

    惜春本是冷人,无非谈些闲话。湘云见探春回来,虽也喜欢,却不提起结社做诗之事。倒是宝钗和探春再三订约,等到春暖花开,回来多住几天,大家聚聚,探春也欣然应允。此时春寒尚重,秋爽斋太觉清冷,探春只在上房住了一天便自回去。

    及至三月初旬,园中桃杏花渐渐开了,宝钗又忙着蕙哥儿去应会试。虽然也是检理考具、预备场食、租赁小寓、选派老成管事的小心接送,究竟下过一场,比上回就放心多了。薛蝌也只送至小寓,并没在那里住下。却有贾兰两个门生同在一处考寓,彼此较有照应。贾蕙素来文思敏捷,每场都早早的出来。

    第三场不敢再做骈体,只是逐条实对,稍参论断。十六那天回到家里,天才过午。贾政早已看过他头场文章,又送给代儒看了,说道:“还在他乡试闱作之上。”那几位师门要了文稿去看,各有批评,都说必定高列。若遇真具眼的考官,还有抡元之望。贾蕙只当是世故揄场,并不在意。在这候榜时期,无非还是间日趋衙,带着写写折卷,原可不必细叙。做书的恰好腾出这枝笔来,另叙两个闲人。

    却说春燕从怡红院撵了出去,背地里哭过几常他妈本是个浑人,一心只想往高枝上爬,遭此挫折,不免失望,心里还想寻个好女婿,靠他后半世养活。当时便有贾府小厮荣儿、庆儿,都未成亲,托人来说,春燕的妈还看不在眼里。又有武安伯的公子正要纳妾,有人替春燕做媒,先把他妈说动了。向春燕絮叨了一大阵,无非劝他趁早打正经主意,不要误了青春。

    春燕只咬定了决计不嫁,说得急了,春燕拿起剪子就剪头发,他妈赶忙抢下,已经剪掉了半绺,从此不敢再提,母女二人只靠着针线度日。后来又听说宝玉出家,他妈劝道:“你无非恋着宝玉,他如今做了和尚,还有什么想头?”春燕只是垂泪不答。

    往时一帮小姐妹中,只和柳五儿最好,闲时找他谈谈说说。

    那天又到园中小厨房里来寻五儿,见柳嫂子正在灶上炒菜,忙上前叫声柳婶子,问道:“五姐姐呢?”柳嫂子便唤道:“五丫头,你春燕姐姐找你。”少时五儿出来,道:“春燕姐姐,里屋坐罢。”二人同进里间,说些闲话。忽听翠缕走来,说道:“柳嫂子,史姑奶奶要一碗枣儿莲子粥,要炖得匀和,少加糖。”

    柳嫂子道:“姑奶奶醒了么?这一觉睡了好几天,难道也不饿么?”翠缕笑道:“咱们瞧着他是睡着了,他到了太虚幻境,照样吃酒席呢。”柳嫂子道:“常听说太虚幻境,到底是什么地方,连宝二奶奶也常去?”翠缕笑道:“那里人多着呢:宝二爷、林姑娘、二姑娘、琏二奶奶,还有晴雯、麝月、芳官他们,连老太太也在那里。我倒纳闷,林姑娘也是二奶奶,宝姑娘也是二奶奶,他们谁算大呢?”柳嫂子笑道:“人家也有东屋里奶奶、西屋里奶奶,无非是姐妹称呼,还分什么大小?”

    正说着,入画来了,对翠缕道:“史姑娘叫我来找你,怎么这样贪玩,一出来就不想回去?”翠缕道:“我和柳嫂子多说了两句话,也没多大工夫哟。”便同入画匆忙去了。

    这里春燕对五儿道:“怎么晴雯芳官都在一块儿呢?咱们都是一把子的,如今倒落了单了。”五儿道:“二爷那脾气你还不知道么?花子拣死螃蟹,个个都是好的。”春燕道:“若说宝二爷,待咱们真不错。那回我妈要打我,他急得拿拐棍直打门槛。我若不是想着他的好处,还能在这里忍着么?”五儿道:“他那么想我进去,好容易拨到那屋里,偏赶上他心疼林姑娘,要去做和尚,什么事都不在心上。饶这么着,那晚上说了半夜的话,他手冻得冰凉,还拿衣裳给我披上呢。”春燕道:“若准能到了那里,我就死了也情愿,到底有个归着。”五儿道:“人要死也不容易,若死了又不能到一块儿,那才冤呢。”

    彼此正谈到深处,只听柳嫂子唤道:“五丫头,宝二***饭菜预备好了,你给送去罢。”春燕道:“我也要瞧瞧莺儿姐姐,咱们一块儿走罢。”于是五儿提了提盒,春燕帮他拿些零碎,同往怡红院。

    宝钗正在抱厦上看着莺儿喂鹦哥,见春燕五儿同来,猛想起黛玉所说的话,便向春燕道:“你这一向怎么过呢?”春燕道:“我跟我妈在家里做点针线活,混碗苦饭吃。今儿来寻五儿,想起了莺儿姐姐,我们怪好的,顺便来瞧瞧他。”宝钗道:“你和五儿本来是这屋里的人,没事只管常来,咱们多说说话儿。我还想把你们俩仍旧要回来,你们愿意不愿意?”五儿道:“那么着敢则好!春燕早就想着回来,我也想来服侍二姐姐。若是二奶奶容我们服侍一辈子,那就是我们的造化了!”宝钗道:“等我得便回太太,知道太太肯不肯呢?”春燕道:“太太本底子是宽厚的,如今也没有坏人翻老婆舌头了。”说着,刚好袭人从旁走过,春燕忙将话截祝见宝钗无话,便拉着莺儿往那屋里去了。那天他们二人回去,记着宝钗的话,天天盼望着,总没有消息。

    过几天,春燕又来寻五儿,听五儿说道:“昨儿晚上三更多天,报喜的来了,把大家吓了一跳。出去打听,才知是蕙哥儿中了会元。”春燕也甚喜欢,便约同五儿来和宝钗道喜。一直进了怡红院,遇见莺儿,说宝钗到上房去了,不免失望而回。

    原来前一天是会试放榜之期,贾蕙被几个同年约至城外龙树寺吃梦,王夫人宝钗等一早就盼望起,直至天黑贾蕙从城外回来,尚无消息,大家都以为无望的了。晚上贾政在王夫人房里,王夫人悬望过切,未免咳声叹气。贾政拈髭笑道:“太太何必如此?小孩子功名太顺也不是好事。蕙儿还小呢,又本有个官儿,多历练几年再中尚不算晚。”将要就寝,外头喧天般报了进来,却中的是第一名会元!事出望外,所以把大家吓了一跳。

    次日贾蕙起来,先至宗祠行礼,又到家学里叩谢代儒。代儒比自己中了还要欢喜,笑道:“我虽是落第的秀才,这看文章的老眼还不错罢?”贾蕙只有微笑。吃了早饭,便出门去拜见老师。这回房师可巧又是张编修,见了贾蕙,便笑道:“贤契此番抡元,可见文章有价,于愚兄也有光荣。只可惜蹉跎解首,若不然,岂不是三元操券么?”贾蕙道:“此是老师期望之深。门生幸得微名,已为过份,稍留缺憾,未尝不是好处。”

    张编修听了,更喜道:“英年早达,能有此见道之言,真大器也!”又见了四位座师。首座是庄中堂,本是他手里中的,自有一番称奖。其中赵总宪、江阁学都有世交,张侍郎也与贾兰同部,各致嘉勉,并极殷勤。

    此后,又着意练习大卷,覆试一场,取在一等第九。紧接着便是殿试,中间一道,问的是西北水利,大家都对不出,只贾蕙平日曾经研究,对得原原本本。那书法更是精美冠场,读卷大臣列在第四进呈。皇上见此卷条对翔实,写作俱工,文字中溢出忠爱之悃,便将他拔在一甲第一。拆开弥封,知为贵妃之侄,贾兰之弟,龙颜更喜。恰巧那天贾政因工部奏事召见,皇上便谕知于他,还说道:“究竟世臣旧族,家教不同。”贾政向来迂谨,闻之非常惶悚,忙即免冠叩首,奏道:“臣受恩过厚,若臣孙再得大魁,恐非家门之福。求皇上天恩,将此卷放在二甲后头,只当臣迂拙之见,情愿让与寒酸。”皇上不悦,道:“朕此番拔擢,一秉至公。若依卿所奏,未免转涉私心,岂是朕临轩求贤之意?”贾政又再三碰头固请,皇上不得已将贾蕙改为一甲三名探花,仍照状元品级授职翰林院修撰。正合上宝玉所说,中了半个状元。

    次日,御门传胪,赐宴归第,光禄进酒,京兆执鞭,自有种种荣耀。荣国府门前也贴了黄纸朱字“禹门三级浪,平地一声雷”的对联,此是向来陈例,无庸细述。

    却是游街那天,大家见探花年纪甚轻,也穿着六品冠服,与状元一样,不免诧异。后来打听明白了,无不赞美贾尚书的让德,皇上处置的公明。却因修撰是状元专官,京城居民、铺户人等说起贾蕙来,仍称为“贾状元”,倒像一榜中有两个状首。接着,会馆演戏、太学谒师、会同年、刻齿录,忙碌了好些日子。

    薛姨妈见外孙高中,又是孙婿,十分快慰。那天来给王夫人道喜,王夫人道:“这也是姨太太的大喜。宝丫头苦了一场,这往后都是顺境了。”薛姨妈道:“昨儿蝌儿媳妇提起他们的喜事,打算趁这时候凑个热闹,平常讲究的‘玉堂归娶’,这还不该风光风光么?”王夫人笑道:“这正该办的,咱们亲上做亲,还有什么讲究?姨太太怎么说就这么办罢。”薛姨妈道:“我还得和我们姑奶奶商量商量,头一件把日子先择定了,好有个准备。”又坐了一会,从上房下来,便至宝钗处商议。因此时天气太热,决定在七月内择期。晚上王夫人告知贾政,贾政并无他说,只吩咐不可过于铺张,又指定上房东一所二十多间房子,做贾蕙的新房。次日,王夫人和宝钗亲自去看了,即时传谕管事们赶着油漆装裱、添置家具,又忙着料理过礼的珠翠首饰、四季衣服。外面一切喜轿喜棚及请媒发帖等事,另约贾蓝贾菌二人帮同筹备。宝钗借着喜事上琐务繁多,丫环们不敷分配,回了王夫人,将春燕柳五儿仍旧拨到怡红院。王夫人年高事冗,从前之事久已忘了,便都应允。春燕五儿遂了心愿,越发感激宝钗。

    眼看喜事将近,却不料又另出了天大的喜事,正是锦上添花,天公做美!欲知是何大喜,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四回 颁恩诏追封凤藻宫 馈婚仪初试鲛绡帐

    话说朝廷因加封皇太后家族,查考历朝制度,凡后妃之家,例有封锡。便降旨一体推恩,厘定恩泽公、恩泽侯各项等级。

    皇后及周贵妃、吴贵妃家族,俱已分别加封,元妃前已封到贤德皇贵妃,位号只次皇后一等。却因生前未育皇嗣,只推恩妃父贾政,锡封二等恩泽侯世袭。

    当时旨意下来,早有报喜的报与贾府,阖府上下欢声雷动。

    贾政因自己身任尚书,又兼了两个世职,深觉悚惕不安。一面具折谢恩,一面另具奏疏,请将祖上所遗荣国公世职,仍归长房贾赦承袭。皇上阅疏,留中不发。次日,另下一道朱谕:荣国公世职着贾兰兼袭。贾兰在军机处先看见了,忙即单身请见,碰头恳辞,沥陈再三,圣意不允。只得谢恩下来,荣国府中又是一番庆贺。那些勋旧世交,见贾府圣眷隆重,抢着送筵送戏。

    贾政向来谨慎,贾兰现居枢府,更怕招惹声色,只答应俟到贾蕙吉期再惊动亲友,因此喜事上分外热闹。

    吉期择定七月十六,从六月起,那些勋爵大臣和各省节度,专差送礼,络绎不绝。贾政只检轻的收下,凡是珍贵希罕之品一概璧还。只有东平郡王送的雄黄金精如意、悲翠鸳鸯双盏,南安郡王送的碧玉整枝如意、精刻谢庄月赋的水晶盘,西宁郡王送的雕刻仙山楼阁围屏、吉金太师鼎,北静郡王送的戗金楼阁自鸣钟、均窑彩釉花瓶、王沂公禄端画日砚、黄筌戏鸳图条幅,因是先代世交,又属藩邸颁赐,未便峻却。还有六公旧家、侯伯世族,各色殊礼一时不能备述。

    那神策府堂司各官,都和贾珍至好,又与贾兰也有联络,商量着公送一份重礼。冯紫英闻此消息,忙托人接洽,将上回要卖给贾府的四种洋货趁此出脱。原来这四件就是冯府旧藏,紫英所说广西同知带京出卖,本是鬼话,只因急于出手,减价至一万二千两,展转磋商,按七千两成交。由神策府全体出名送至贾府。贾政如何肯受?无奈来人不肯带回,又由薛蟠冯紫英几次来说,只得收下。当下将母珠交与宝钗收起,那紫檀镶石汉宫春晓围屏、打十番的自鸣钟,都摆设在新房之内。又把鲛绡帐展开比了一比,和新房暖炕大小刚刚合适。此时秋暑天气,正好用他避蚊,张设起来,又轻又亮。

    到吉期将近,探春回来,在秋爽斋住下,同湘云来寻宝钗。

    听宝钗说起母珠来,都赶着要看个新鲜,宝钗道:“这东西到过咱们这里,你们难道没见过么?”探春道:“那回老爷打发人拿上去,只在老太太那里转了一转,连我都没瞧见。他那时候还在家里,更见不着了。”宝钗道:“说着希罕,瞧见了也没多大意思。”便命莺儿从箱子里取出一个玻璃匣子,匣内用大红绉绸托底,放着一颗精圆珠子,只有桂园大,光采甚足。

    探春道:“怎见得他是母珠呢?”宝钗道:“我试给你看。”

    莺儿取过一个黑漆盘,又递与宝钗一个红缎小袱。宝钗先从袱内倒出几十颗小珠在漆盘里,然后将大珠放入。只见那些小珠绕盘乱滚,一会儿,都滚到大珠身上,粘成了一个珠球。探春笑道:“这倒有趣!从前老太太没把他买下,到底还到了咱们家里,也是家运兴旺之兆。”湘云笑道:“这大珠子就像宝姐姐,将来蕙哥儿成了亲,滴里嘟噜的生了无数的小珠子,就是这个样儿。”宝钗笑道:“你如今和妹夫又团圆了,将来也许要生下无数的小珠子呢。万一从太虚幻境带回小珠子来,可怎么办?”湘云笑道:“那得问比我先去的到底带回来了没有。”

    探春道:“二嫂子眼看就要当婆婆了,怎也不学个人样?别叫那兰香仙女羞你了。”大家笑了一回。

    探春瞧见桌子上有个玻璃匣子,过去一看,原来便是李绮新房里那两个金麒麟,还贴着白首双星的签条,笑问道:“这东西怎么到了这里?”宝钗道:“那是绮妹妹的贺礼,刚送来,还没上账呢。我想他必是听见人说是咱们的旧东西,趁喜事上送了回来。”探春道:“在他那里不过闲摆着,还是送给蕙哥儿兰姐儿,算做白首双星的佳兆,将来传下去,也是一桩故事。”

    宝钗向湘云道:“我把那小的还你罢,仍旧好穿起带上。”

    湘云道:“我什么年纪了还带那个?也叫人笑话。等蕙哥儿生下小哥儿,穿着带罢。”一时探春站起要走,湘云瞅着他说道:“你今儿好意思就回家去,不在这里帮帮忙?”探春道:“我来了,就抵庄住下的,你没瞧见我把小孩子、奶子们都带了来么?”那几天果然在园中住下,帮着料理喜事。闲时也同湘云惜春等,至藕香榭、凹晶馆各处乘凉,看看晚荷。

    到了过妆那天,薛家陪了些珍贵衣饰及家具陈设,也凑成四百抬,还有四个美婢,叫做掌珠、晓珠、莲珠、蕊珠。新房内外也布置了大半天,方才就绪。皇上又赏了金莲花烛、如意、瓷瓶、宫锦袍套。当晚,诰命、官眷及近亲堂客,在缀锦阁、嘉荫堂各处款待,摆了八九十席。那些官客,另在宁国府会芳园中设席,冠盖喧阗,夜深方散。

    次日吉期,荣国府中自上房内外客厅,以至大观园各处,无不悬灯结彩。炉薰鹊尾,屏展翠翎,门前摆齐了仪仗执事。

    其中有荣国公的,有恩泽侯的,还有工部尚书、吏部侍郎的执事,还有贾蕙自己翰林修撰、探花及第的执事。金瓜玉斧,宝扇宫灯,排列的整齐煊赫。贾府请探春做迎亲太太,也坐在八人轿里,随着彩舆绕了多少街道,方至薛府。新郎贾蕙穿着状元品服,骑了金鞍骏马,亲去奠雁,大家拥道争看:真是探花年少,美满风流。刚刚奠雁回来,门外响鞭不断,鼓乐齐鸣,便知是彩舆到了。直抬到荣禧堂前下轿,一路红毡倒换,送至新房。那些跨鞍抱瓶以及坐筵合卺,一切均照俗礼。那边送亲的是薛宝琴,由惜春、湘云、喜鸾、四姐儿等周旋款叙,一片笙箫迢递,细乐悠扬。

    坐客中,四家郡王居首,还有乐善郡王、庆安郡王、忠顺世子、寿昌驸马并许多公侯荫袭、阁部贵官。会芳园中迎来送往,络绎不绝,自有贾赦、贾政、贾兰、贾蓉等陪侍照料。这里北静王太妃、南安、东平王妃并世爵诰命等,由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胡氏、梅氏等按品盛妆,迎接见礼。先至园中嘉荫堂茗坐叙谈,然后至荣桂堂道喜入席。会芳园、荣桂堂两处,各传了一班小戏。林之孝家的捧着戏单递与碧月,碧月递与梅氏。梅氏大致看了一遍,随即捧至上席,先请北静王太妃点戏。北静王太妃谦让了一回,点了一出《满床笏》。随后又让南安王妃、东平王妃,也各有谦辞,再三让着,方随意点了。到了各诰命,都谦让不肯,也有让之至再,点一出吉祥戏文的,也有只说随便拣好的唱罢。席间,南安王妃笑道:“点戏看着容易,若戏文不熟,点错了就是笑话,只看那名目好听是靠不住的。”北静王太妃笑道:“可不是么!我到那里,因有了年纪,都要让我僭坐。到了点戏的时候,不点又不合式,只可拣那熟了又熟的,倒没有毛玻”定国公夫人道:“今儿见这新郎新娘,真是一对儿,叫人羡慕。”理国公夫人道:“你没听说么?那新娘是仙女下凡呢。”北静王太妃道:“这位新郎那年到舍间去,才五六岁呢。如今居然功名成就、大登科后小登科了,日子有多么快!”东平王妃道:“我记得那回这里老太太请客,玉哥儿出来见我,还没有新郎这么大呢,见了人还有点脸红,如今倒又是一代人了。”大家一面说笑,一面上菜。等到大菜上了,放了赏,又散坐听戏。南安王妃问王夫人道:“我听说史侯家云姑娘在府上住着,怎么没见他?”王夫人道:“他在园子里陪新亲呢。”南安王妃道:“我们从先常见的,他叔叔这一出京倒疏远了。”

    一时,北静王太妃推说身子不快,告辞先走,南安、东平王妃又听了两出,也便兴辞。其余诰命们坐到灯戏唱过,才渐渐散去。探春夫妇点起龙凤宫烛,送新郎入房,已是三更时分。

    周姑爷因夜晚也在梦坡斋书房里住下,累得那班马巡绕行荣宁街前后,梭巡了一夜。李纨宝钗吩咐小厮们熄了灯火,然后一同回园。宝钗扶着莺儿回至怡红院,也着实乏了。

    刚上床合眼,便见宝玉黛玉坐在屋里说话。黛玉含笑道:“姐姐大喜啊!道喜的等了半天了。”宝钗笑道:“这不是大家同喜么?这门亲事还是妹妹给定的,你该先喜才是。”黛玉道:“哥儿的状元总是姐姐教出来的。”宝玉笑道:“我说蕙儿命中只有半个状元,你们还不信呢,这不是验了么?”宝钗忙了一天,神魂未定,说道:“你们家来了,应该叫蕙儿小夫妇上来见见。”一面便叫莺儿快去请新郎新娘,来见二爷和林奶奶。黛玉笑道:“姐姐又呆了,咱们在梦里,你以为是醒着么?横竖明儿庙见,也得给我们安个坐,我们受了礼、看了热闹,才回去呢。”宝钗道:“那么你们今儿晚上在那里歇着?”

    黛玉道:“潇湘馆就好。那里没有人,又是熟地方,我还要看看那几竿竹子。”宝钗道:“好可是好,只床帐铺设都还没有呢,等我叫他们去布置。”黛玉道:“铺盖、吃食我都带来了,姐姐不用再张罗。只吩咐婆子们,万一见了我们别大惊小怪的。”宝钗答应了。又道:“你说的春燕和五儿,我已经收在怡红院了,什么时候叫他们去呢?”黛玉笑道:“咱们先问问这位爷到底要不要,别尽着背地里打恭,人家不知情。”宝玉笑道:“你们一番好意,我岂有不笑纳的?你不知道我学的是韩信将兵么。只除掉那一个,余者无不遵命。”黛玉明知指的是袭人,便又笑道:“为什么单那一个要不得呢?”宝玉只是笑,不肯说。宝钗道:“这两个你们不带了去,别搁老了,白耽搁了青春年少。”黛玉道:“你问他们自己,愿来的只管来,若在这里守着,等将来跟你同来也是一样。你只知有驻颜丹,不知道还有换颜丹呢。”宝玉道:“姐姐今儿也累了,咱们别尽着闹他,早些到潇湘馆去罢。”黛玉笑道:“我还瞧瞧那鹦歌呢。”说着,便同宝玉出去。

    只听鹦鹉在窗外叫道:“姑娘回来了,快倒茶呀!”宝钗不觉惊醒,定定神,便唤莺儿,命他往潇湘馆叮嘱婆子们不要冲犯。莺儿胆小,拉秋纹同去。秋纹走到那里,从竹yīn中看去,见房中灯火通明,紫鹃麝月正服侍黛玉御妆,宝玉歪在一旁看着。秋纹正想和宝玉有一番话说,赶忙进去。不料迈进门槛,房中登时漆黑,寂无一人。回身出来,并莺儿也不见了,走至婆子们住处,方见莺儿在那里正传述宝钗的话。等他说完了,一路回去,絮谈不断。

    次日,莺儿秋纹见了宝钗,述及夜间所见,宝钗不许他们张扬,又道:“林奶奶虽说带了吃食,咱们也不能一概不管,你们等一会把饭菜水果预备齐了亲自送去,别经那婆子们的手。”

    莺儿等答应了。宝钗忙即上去,料理庙见等事。到新郎新妇叩见父母翁姑,宝钗吩咐摆了三张圈椅,自己末坐受礼。心想:此时宝黛二人必定也在这里,咫尺间隔,音容莫接,未免怅然。

    这天,一班近亲内眷和荣宁两府近支亲族,如贾珠之母赵氏、贾琼之母孙氏、贾璜之妻金氏,贾蓝之母娄氏、贾菌之母周氏等,也都在荣禧堂上,大家热闹了一日。

    接着又是会亲,又是回九。贾薛两家虽是亲上做亲,人熟礼不熟,也有许多节目。那兰香本是天女临凡,丰姿绝世,此时换了盛妆艳服,更显得桃腮露润、杏脸春融。凡是看过新娘的,无不同声赞美,贾蕙称心满意,更不待言。只宝钗自从涓吉定期,以至大礼告成,忙忙碌碌不得一天安逸。这几天忙碌过了,又须督视家人媳妇们检收礼物、点理家具、结算帐目。

    宝钗因此次贺客众多,众家人、媳妇昼夜伺候,分外劳顿,一律从优给赏。其中特别出力的,又于例赏之外加赏银两。李贵、焙茗等因两次送考照料周至,俱在加赏之列。李贵等都领赏叩谢,只焙茗自往议事厅上见宝钗,跪下回道:“奴才不敢领***赏。”宝钗道:“你是二爷旧人,这一向出力比他们都多,岂有不领赏的道理?若是嫌少,公众的事只可委屈点,将来再补你罢。”焙茗道:“上头赏下来的,不拘多少都是恩典,奴才怎敢计较?这回有了例赏,又加赏了奴才几个人,更是分外的恩典,岂有不知感激的?但是奴才有个下情要求求奶奶,奶奶恕了奴才的罪,奴才才敢回呢。”宝钗诧异道:“你有什么为难的?只管说罢。”焙茗回道:“不瞒奶奶说,东府里丫头七儿和奴才很好,二爷都知道的。求奶奶跟珍大奶奶说说,把七儿赏给奴才,情愿粉身碎骨报答爷***恩典。”宝钗沉吟了一回,说道:“论起这事可太谎唐,姑念你服侍二爷多年,又伺候哥儿上学进场,多受辛苦,我替你和珍大奶奶说去,成不成看你们的缘分罢。”焙茗连忙磕头谢了,又请了一个安,慢慢退出。

    宝钗记在心里,却因忙着结算喜事账目,又要带着兰香到世交亲眷各处谢步。紧跟着秋节将临,又有各项琐事,总没得工夫寻尤氏去说。秋节过了,探春回来住了几天,邀着湘云宝钗看看芦雪亭的芦花、稻香村的红叶,还请了薛姨妈、李婶娘及岫烟、宝琴、纹绮姐妹在园中聚了一天。那天正是重阳,宝钗预备下许多螃蟹,就那凸碧山庄持螯饮菊,做个登高胜会。

    等王夫人薛姨妈等走后,众姐妹重鼓余兴,也联了一首七言古风。随后又是巧姐归宁、权哥儿文定。忙中日月,把焙茗的事几乎混忘了。那焙茗得了宝钗面允,一天一天的悬望,总没有消息。起先还沉得住气,等得日子太久了,就不免种种疑虑,想来想去,只有托秋纹碧痕从旁探问。秋纹道:“本来你就不对,这种事怎好求奶奶呢?奶奶不当面驳回你,还是留你的面子。”碧痕道:“那里不是行好?咱们替他问一声也不费什么,可是奶奶很忙,得空的时候才好问呢。”后来碧痕遇便问过一次,知宝钗尚未说到,也不便再催。

    直到冬月里,正赶上尤氏的生日,因非整寿,贾珍又不在家,只请近族和至亲内眷,借着赏梅为名在会芳园畅芳阁中设席,也传了小戏、杂耍。头两天尤氏亲自过来面请邢王二夫人,邢夫人近来见贾赦仍旧做官,意兴比先好了;王夫人自从吞服仙丹百病不发,也高兴出去玩玩,所以都答应去的。尤氏又至稻香村邀了李纨婆媳,然后来寻宝钗。宝钗正在怡红院看丫头们检理大毛衣服,秋纹回道:“东府里大奶奶来了。”宝钗连忙见礼让坐。尤氏道:“宝妹妹,这一向知道你很忙,怕搅你的事,没得来看你。”宝钗道:“我有什么忙的,倒是这回喜事叫大嫂子累了好几天,也没得见你谢谢。”尤氏笑道:“咱们姐妹这话还说得着么?我来找你,为的是我们小园子里梅花开了,蓉儿传了一班新来的小戏,请太太们和诸位姐妹大后儿到我们那里乐一天。大太太二太太都赏脸答应准去,姨太太那边我也请了,这才来请你。你也累乏了,去散散吧。”宝钗道:“我仿佛记得大后儿是大嫂子的生日,我一定早早的去拜寿。还有点小事要求你呢。”尤氏道:“你有什么事求我?我最怕打闷葫芦的,有话就说了吧!”

    宝钗道:“有什么大事呢,就是服侍宝二爷的焙茗,这们大还没成家,他单看上你们七儿,大嫂子肯给么?”尤氏道:“儿也不小了,几次要打发出去择配,因他家没有靠近的人,耽搁到如今。这两年姨娘们在任上,文花银蝶儿两个人也忙不开,倒靠他做些零碎事。既是焙茗那小子要,就给了他罢。”

    宝钗道:“咱们可就一言为定。”尤氏笑道:“笑话了,难道我还要你的定礼不成?”当下说定了,尤氏又再三叮嘱大后儿早去。等尤氏去后,宝钗便打发碧痕告知焙茗,焙茗又上来磕头,千恩万谢的说了许多话。后来,尤氏因七儿服侍自己多年,又赏了一份小小妆奁。焙茗接了去,在府后头赁房居祝这也是他们想不到的,如今不在话下。

    却说尤氏生日那天,李纨宝钗都先至王夫人处,陪着王夫人坐车往东府去。尤氏接进畅芳阁,只见花团锦簇,堆了一屋子的人。薛姨妈、李婶娘、薛宝琴、邢岫烟已先到那里,大家随意叙谈。坐了一会,邢夫人来了,随后探春、湘云、李纹、李绮陆续才到。纹绮二人和他们多时未见,唧唧哝哝的说笑不断。尤氏胡氏陪着邢王二夫人说了一回话,便招呼摆席,随即响台开戏。原来新到那班子全唱的是弋阳腔,所有戏码都与昆曲不同。那天贾蓉贾蔷定的戏目:文的是《清官册》《回龙阁》《二进宫》《大保国》武的是《连环套》、《艳阳楼》、《骆马湖》还搭着《打樱桃》、《拾玉镯》、《翠屏山》、《乌龙院》几出玩笑戏,都是京城里各戏班没演过的。宝钗探春湘云看了几出,虽觉耳目一新,究竟嫌他声调近俗。

    唱到《打樱桃》,尤氏笑道:“宝妹妹,你看这书童像你们焙茗不像?”宝钗看着戏,笑道:“真有几分像呢,可是那贴旦比七儿漂亮多了。”尤氏道:“那是有名的甄碧云,谁比得上?”又道:“别看七儿长相,他妈梦见一匹万字锦才生得他,也许将来还有造化呢。”湘云道:“像这种戏就近于伤风败俗,年轻的人瞧惯了,移动性情,为害不浅。”探春道:“昆曲中也有讲风情的,绝没有这般妖冶。依我说,戏曲虽是玩意,可容易叫人听进去。应该挑那忠孝节义的故事,可以感动人的,编成曲本给他们演唱。像这些诲盗诲yín的,都该严禁才是。”宝钗道:“别人不过白说说,你要这么办,还有办不到的么?”探春道:“这里头也有难处。眼前那位庄中堂,也是状元出身,就单爱听这些粉戏。若严禁了,未免要得罪人呢。”

    湘云道:“就是外号叫‘锦带飘’的那位中堂么?”探春道:“那位只爱在紫檀大案上点票子,那懂得听戏呢?”接着演《翠屏山》,扮潘巧云的叫做钱小凤,模样不及甄碧云,更演得淋漓尽致。探春也看不下去,说道:“这可真该禁了。”

    一时天快黑了,摆上晚席,陆续上菜。上到银鱼紫蟹,尤氏道:“这还是你珍大哥带来的。只有衙门前头那道河出的银鱼是红眼睛,和别处的不同。”大家细看,果然那鱼眼睛是通红的,尝那味儿也格外肥美。

    探春道:“珍大哥哥近来常有信么?姑娘们在任上都好罢?”尤氏笑道:“说起来怪可笑的,范阳那里,从来就忌讳姨娘们,见你大哥哥正的没去,倒是两个姨娘去了,都当做希罕。原来,从前安国公就怕夫人。有一个挂名的姨娘,可不许往那屋里去。安国公憋急了,从窗子里爬进去,被打更的当贼捉住,闹得人人皆知。你说可笑不可笑呢?”湘云笑道:“阔人都是这样。咱们三姑爷将来就是第二个安国公,你们瞧着罢。”尤氏笑道:“还有笑话呢。你珍大哥前任施节度,怕得更厉害,地根儿就不许纳妾。有一回衙门里唱戏,施节度和女戏子多说了两句话,登时被夫人叫了进去。戏也停了,灯也熄了,一班客弄得张皇失措。那里官场中忌讳‘姨’字号的,就是为此。”

    宝钗笑道:“他们是管的太紧,你也太泄劲了。大哥哥调到范阳也有好几年,那地方就在家门口,为什么不到任上住住去呢?”尤氏道:“人家看外衙门享福,我看简直是受罪!那回蓉儿再三劝我去,住了半个月,把我憋闷坏了。那里有咱们吃吃玩玩、说说笑笑的舒服的呢?”

    此时小戏暂停,耍了一回戏法。随后又上来两个说书的女先儿,先请薛姨妈李婶娘点书,都不肯点。邢夫人点了一出《黄崇嘏》,是女扮男装中状元的故事,当下弦索叮(口争)便说将起来。宝钗笑道:“咱们这里要去中状元,除非是三妹妹。“探春笑道:“你调教出来的都会中状元,若自己去考不是十拿九稳的么!”尤氏笑道:“你们别说啦,我那回和四姑娘抬扛,我只说一句你是状元第一个才子,惹他说了一大套的话,说:‘状元难道没有糊涂的?’又说我们这些人都是世俗之见。今儿咱们说说不要紧,若四姑娘在这里,又要冷笑呢。”探春道:“他本是那种怪脾气,我们不理会他也就完了。”一会儿晚席散了,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都要回去,尤氏留不住,送到仪门外,看着上了车。小厮们驾上骡子点起灯笼,一阵风的去了。这里大家听了两段书,又坐了一会,也各自回去。

    刚回到怡红院,秋纹迎上来,回道:“刚才伺候新房的小丫头瑞儿来说,小蕙二奶奶有点不舒服,奶奶歇一会儿瞧瞧去罢。”宝钗换了家常衣服,五儿送上茶来喝了两口,便带着莺儿往新房去看兰香。只见兰香歪在一张紫绒绣垫杨妃榻上,星眸半闭,眉黛微微,大有怯弱不胜之态。瞧见宝钗进来,忙支撑站起,叫声“奶奶”。宝钗道:“我听说你不大舒服,快躺下将养着罢,到底觉得身子怎么样?”兰香含颦说道:“也没有什么,只是吃东西下去就要吐,一站起,头就晕忽忽的,也有好两天了。”宝钗又悄地叫陪房的媳妇来问,才知道月信有两个月没来,从先在家的时候,每月都是准的,便向兰香道:“这可不要乱吃药,明儿把王太医请了来,叫他看看脉就有准了。”兰香脸上微红,低声答应。

    次日,宝钗上去回王夫人,王夫人也是疑喜参半,传话叫兰香不要出来拘礼,又知宝钗说了许多胎教古法,一面命人飞马去请王太医。

    直至下午,人回王太医来了,贾蕙正在内书房里替贾权改文章,连忙将笔放下,出去陪着,送茶让坐。此时,王太医须发花白,年纪约在七十上下。见了贾蕙,再三道歉,说道:“今儿太医院值班,所以来得迟了。”问起贾蕙台甫,知是新科鼎甲,不免足恭道:“原来就是少二爷殿撰公。晚生在门下伺侯多年,还没有瞻仰过。”又问老大人近来康健,一向短过来请安。贾蕙道:“今儿请老世翁屈驾,只因房下月事愆期,这两天时常呕吐头晕,不知是喜是病,要请高明判断。王太医道:“门下理当效劳。”又说些塞暄闲话,小厮们回道:“上房预备齐了,请哥儿陪太医上去。”贾蕙便引着王太医,一路谈笑,同往新房院中走进。不知如何诊断?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五回 使重洋父授定风珠 伤末路妾泣投泥玉

    话说王太医随同贾蕙走进新房,王夫人、宝钗、邢岫烟都在兰香炕前说话,王太医忙即上前见礼。他一向久在门下,并且年齿已高,内眷们自无须回避,只兰香躲在红罗帐内。帐前设了紫檀螺钿几杌,掌珠将小绣枕放在几上,引兰香玉腕从帐中伸出。王太医斜欠着身子坐在杌子上,屏息静心,仔细诊脉。

    诊了好一会工夫,先诊右脉,又换左脉。诊毕,含笑站起,向王夫人道:“老太太大喜。晚生看少太太的脉,六脉皆洪,一定是喜兆,不用多吃药。晚生下去开个安胎补中的方子,吃一两贴也就好了。”王夫人笑道:“一定是喜啊?别看错了,叫我这小孙子揪你的胡须。”王太医陪笑道:“不敢,不敢,决定不会错的。”说着,便同贾蕙出来,仍至外书房就坐,蘸笔沉思,开出一个方剂。贾蕙接过,看是:少太太方。症现胃纳减少、动即呕吐、行动头晕,据述月事两月未至,按脉左右六脉洪大。确系喜征。理宜安胎补中为主,拟方仍候酌裁。

    北沙参一钱五西洋参一钱酒当归一钱五川芎一钱五兔丝子一钱酒泡於潜术八分杭白芍一钱川贝一钱去心为末生黄芪八分炒枳壳五分厚朴花一钱甘草五分末后还写着“各包各号,清水煎服”。贾蕙看了,道:“他这两天还有些口渴恶饮,用什么代茶相宜?”王太医道:“只用西洋参尾,略煎代茶好了。”一面起立道:“晚生告假。”

    贾蕙送他出去,然后拿药方回了王夫人,王夫人看过,交给宝钗,打发小厮们去抓药。那晚上兰香服下,果然见轻,服了两贴,渐渐平复,王夫人宝钗皆甚欢喜。

    过几天,贾蕙得到翰林院的知会,因他馆课屡次考列第一,由掌院保送武英殿,派充纂修。武英殿也算内廷差使,专管纂辑官书。总裁中也有吴尚书、江阁学,此时正在编辑历朝会要。

    贾蕙从那天起,也须间日进内赶编功课,有时将功课带回修订。

    一日,刚从武英殿回来,林之孝拿着贾兰家信呈上,回道:“这是小兰大爷从海淀专人飞马送回来的。”贾蕙不知是何要事,忙即展开一看,那信上写道:本日请简册封越裳,吾弟蒙简正使,仲楫为副。启节甚促,亟望筹备,并禀祖庭。密之。

    兄兰手草

    贾蕙接了此信,顿觉彷徨无措,连忙持至内书房,呈与贾政阅看。贾政阅毕,瞅着贾蕙道:“这也是难得碰到的机会,上头有意造就人才,所以叫你们出去历练,你别当做苦差。要知道少年新进先得从吃苦做起,‘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岂是容易的事吗?”贾蕙要说什么,也不敢说,只答应几声“是“,随后又进去回王夫人。王夫人宝钗正在新房里坐着,一听这话都吓呆了。王夫人道:“这么大的孩子家门口还没有离过,如何走这么远路?旨意一下来,又不能推辞,这可怎么好呢?”

    宝钗道:“从前听琴妹妹说过,海船上碰着飓风就没了命了。凡是册封天使,都要带寿材出去,万一船坏了,只可躺在棺材里听他飘去。我们孩子怎么往那里送呢?这不是坑人么?”大家正在焦思无策,到底兰香是天女转世,聪慧过人,说道:“这是大喜的事,太太奶奶何必那么发愁?历来派过多少回天使,轻易也没出过事。如今国运正在中兴,依我看,此行必定平安顺利,太太奶奶尽管放心罢。”王夫人宝钗听他所说确有至理,倒也宽解了几分。

    次日,贾蕙赶到海淀见着贾兰,方知此中原委。原来,越裳国王薨逝,新君嗣位,照例由礼部题请册封。那正副使向来俱由翰林科道及部曹中选派,皇上要选新科人才出去历练,当时下了旨意,派贾蕙充册封正使,那副使汪船,便是新科榜眼,俱赏给一品麒麟章服。这旨意下来,贾蕙、汪船忙即入朝谢恩,皇上召见训勉一番。随向礼部领取封册赉品,好在贾蕙本是礼部人员,部中都是熟识的,自有照应。一面又要向各师门、亲友辞行,又有许多亲友替他设饯。

    忙中易过,渐近行期。宝钗因贾蕙从未离过膝下,海程风险,始终放心不下。那天晚上倚枕筹思,翻来覆去睡不安贴。

    陡然转了一念,元神出窍,直到太虚幻境来寻宝玉黛玉。

    进了赤霞宫,不暇去见贾母,便径向留春院而来。晴雯迎面遇见,不免诧异,道:“宝二奶奶有什么要紧事?慌慌张张的赶了来,也不先给我们一个信儿。”宝钗道:“二爷和林奶奶在屋里么?”晴雯道:“林奶奶在家,就请里屋坐罢。”宝钗进屋,见黛玉一个人在那里填琴谱,忙叫道:“妹妹,你想得到我这会儿赶了来么?”黛玉道:“这真是想不到的,姐姐有什么事么?”宝钗就在琴桌旁坐下,咳了一声道:“在世上一天就有一天的烦恼,蕙儿好好的当个翰林,偏又派他去册封越裳。这么远的路,又隔着海,怎么能放心呢?听人说有个天妃也姓林,只要得他的保佑,海船上就不怕了。你可认得他?有什么路子才托得到?”黛玉道:“我不但没见过天妃,也没听人说过,咱们问问他罢,他的道道儿多着呢。”宝钗道:“他在那里?”黛玉道:“此刻多半在老太太上头,我打发人就找他去。”说罢,便叫紫鹃去请二爷,紫鹃答应了出去。

    等一会儿,便听见宝玉和紫鹃一路说话进来,向宝钗道:“我就知道姐姐要来了。”黛玉笑道:“你既知道,我们就不用说了,到底姐姐是为什么来的?”宝玉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匣放在桌上道:“就为的这件东西。”黛玉抢过去要打开先看,宝玉连忙拦住,道:“你忙什么?且让宝姐姐把他的来意说了,看我猜的对不对。”宝钗道:“就是为蕙儿去册封越裳,海路上不大放心。他们都说有个天妃专保佑海船行旅,你可以托托他么?”宝玉笑道:“放着家堂佛,倒去远烧香。你只求求我就得了。”黛玉笑道:“你有什么本领吹这们大气?别吹瘪了。”

    宝玉道:“你先看看我的法宝。”说着,便把锦匣打开,内有金托子,托着一颗杏子大的明珠,光耀夺目。钗黛二人知是珍品,却不知何用,宝玉随手递与宝钗道:“这叫做‘定风珠姐姐带回去交与蕙儿,叫他紧紧随身带着,管保风平浪静、一无惊恐,比天妃还靠得祝等他事竣回朝,可记着把珠子送回来,别忘了。”宝钗答应了,忙即接过锦匣揣在身上。黛玉道:“姐姐,你此刻可以放心了,刚才我见你神魂不定,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如今有了‘定心丸’,且消停一会,咱们说说话儿。”宝钗道:“妹妹,你不知道,我疚心了多少天啦。眼看着行期一天一天的近了,上头还只管催,简直是要我的命。索性这条命不要了,到了这里倒舒服,又没有那福气。”黛玉道:“这点大的孩子,穿了一品服色,你瞧着还不乐么?”宝钗道:“那也是一时的虚荣,当得什么?”

    正说着话,麝月、金钏儿、芳官、藕官、四儿都来给宝钗请安,一个个花枝招展,围成个肉屏风似的。宝钗看着他们,笑道:“若是那五个也来了,这屋里还站不下呢。”麝月道:“那天晚上,秋纹到了潇湘馆,我没空和他说话,他别又背地里骂我罢?”宝钗道:“他倒没骂你,只纳闷分明瞧见你们,怎么一进屋子便都不见了。”芳官道:“我听说春燕五儿都拨到怡红院,他们几时才能来?我怪想他们的。”宝钗道:“你要想他们,回了二爷,把他们接来就得啦,那有什么难处?”

    麝月等退下。

    宝钗问黛玉道:“妹妹填什么谱儿?”黛玉道:“我想另谱个‘猗兰操’,还没有填完,改天再给你看。你们近来有什么好玩的?”宝钗道:“上月三妹妹回来,玩了两天,还在凸碧山庄登高联句,也没有什么好句子。”宝玉便要那诗看,宝钗道:“原稿在云儿那里呢。一首长古风,谁能记得?只记了几句,什么‘遥天一雁澹无影,近水万芦寒有声’,还有‘园林如梦酒人在,天地一笑斜阳明’,这几句还算好的。”黛玉道:“这句‘天地一笑斜阳明’倒觉得新奇可喜,只怕又是蘅芜君的。”宝钗笑道:“你猜错了,是琴妹妹做的。”黛玉道:“不是大薛,也是小薛。你们都在得意的时候,怎也有这种伤感?”宝钗道:“咱们从前起社做诗,多么热闹,如今只剩那几个人,又轻易不到一块儿,怎能没有伤感呢?”又谈了一会,宝钗便要回去,宝玉道:“人家出这么大力,你一拿到手就要赶回去,也不怕人寒心?”宝钗道:“那是我一个人的事么?你做老子的还不该出点力?”黛玉道:“姐姐还没见老太太呢,怎好就回去?”宝钗道:“只顾说话,倒忘了给老太太请安,咱们就上去罢。”黛玉笑道:“咱们说了这半天的话,老太太早已歇着了,还等着你么?”宝钗没法,只可住下。

    次日起来梳洗完了,同宝黛上去见贾母。贾母问些家事,闻知贾蕙奉使册封,尚不甚在意,倒是听说蕙哥儿媳妇有了身子,不觉笑逐颜开道:“你也要做奶奶了!我的元孙都还没见着,那兰哥儿的小子如今有多大了?又添了没有?”宝钗道:“大的今年十五岁,也定了亲,在学里学着做文章呢。大前年又添了一个小子,算是四岁了。”贾母问道:“定的是那一家?”宝钗道:“就是杨学士的姑娘。因为和兰儿同年,又是至好,当面说定的。”贾母笑道:“我说你和珠儿媳妇都是有造化的,到底不错。”宝钗道:“这都是靠着老太太的福庇,谁有老太太福气大呢!”一时凤姐从廊外进来,一见宝钗,笑道:“昨儿晚上,紫鹃那丫头鬼鬼祟祟的把宝兄弟捉了回去,就猜定是你来了,这卦又叫我算着。”宝钗道:“夜里就要上来的,打听老太太歇着,没敢惊动。要知道凤姐姐还没睡,我就闹你去了。”凤姐道:“那可担不起。你就去了,我也把你关在门外头,省得人家怨我。”说着,又瞅宝玉道:“你说对不对?”

    黛玉因宝钗再三切托,向贾母说早些放他回去,便说道:“宝姐姐因为蕙哥儿这两天动身,他就要家去呢。”贾母道:“刚来了怎么就走?陪我玩一天,晚上再回去罢。”宝钗只得答应。

    贾母高兴,叫凤姐吩咐大厨房预备些吃食,又把迎春、香菱、尤氏姐妹都请来,在园中延青阁聚了一天。那里眼界最宽,连园子外的山色溪光都看到了。宝钗初次到此,和香菱靠着七字短墙,看看远景,笑道:“这是天然的一幅仙山楼阁。我若在这里住长了,搬到这阁里来住,比蘅香苑强多了。”香菱道:“姑娘若来,我就搬来陪你。”凤姐笑道:“人家有人陪,要你硬贴上算那棵葱呢?”黛玉笑道:“姐姐若住在这里,一天上下几次就够你累的了。”鸳鸯道:“饭摆齐了,老太太等着呢。”这才一同入席。贾母也喜欢那里豁亮,吃了饭,即在阁内歇了一觉,又斗了一回纸牌,说道:“这里斗牌真好,没那些树枝儿晃眼。”凤姐笑道:“老太太喜欢这里,我陪你老人家搬来住,他们都是白说说。”贾母笑道:“搬到这里来我倒愿意,只是累他们娇滴滴的身子一天跑几趟山路,再带??你这猴儿,北风一起来,把猴毛都吹掉了呢。”说得众人都笑了。

    晚上大家陪贾母回至上房,又闲谈了一会,宝钗便向贾母告辞,黛玉打发麝月送他回去。宝钗道:“我走熟了的,还用送么?”

    宝玉道:“他要去看秋纹碧痕,说说他们的梯己话,让他走一趟罢。”

    次日宝钗在怡红院醒来,摸着怀里果有一个锦匣,将那定风珠取出,与莺儿同看,迎着日光,更显得宝光璀璨。等一会,至王夫人处请安,趁便将此事回明,并将那珠子也给王夫人看了。王夫人不由得念了一声佛,道:“我这颗心悬了好些日子,此刻才落在腔子里了。”李纨也在王夫人处,说道:“这么大的珠子,我还没见过呢。若在世上,真是无价之宝。”又道:“前几天兰儿说起,乌斯藏番僧进贡的有一种右旋白螺,专能镇压风浪,他正托人去寻问,如果尚在内府,可以奏请给天使带去。如今有了这珠子,比那白螺又强了。”等贾蕙请训下来,宝钗便将此珠交给他,并说明来历,切嘱其紧紧随身,不可失落。贾蕙想起父亲如此爱护,却不曾一日尽孝,不禁泪流满面。

    第二天便是启行吉期。贾蕙拜别宗祠并家中尊长,王夫人、宝钗看他远涉重洋,自是难分难舍,含泪叮嘱了好些话。贾正只勉励他努力报国,勿以家事为念。贾蓉贾蓝诸人都送至皇华驿,看着贾蕙和江副使带同文武随员等由此登程,水陆长行而去。那随带武弁中另有两个人,一个是焦大的次子焦义,在贾珍标下也保了守备,宝钗因他忠勇可靠,特命贾蕙带在身边,以防不虞。那一个更是想不到的,便是那醉金刚倪二,此时也得了五品军功。他自己求长兴向探春回道:“沐恩一向没得报效贾府,万分抱疚。如今听说贾状元要出远差,情愿保他前去,尽力报效,好将功折罪。”探春见他出于至诚,便和宝钗说了,也将倪二带去。这本来都是闲文,却不料贾蕙此行倒真个得到他们之力,后文再表。

    却说贾蕙起身之后,宝钗不免时常悬念,又因兰香初次怀妊,也要留心调护。那天往新房去看兰香,见他胎气充足,身子平安,当此新婚远别,尚无世俗儿女之态,心中暗自欣慰。

    回至园中,见天上yīn云密布,渐有雪花飘舞,霎时间怡红院山子石上,已糁了一层浅白。拥炉独坐,意绪无聊,便打发婆子们分头去请李纨湘云,来此作暖寒之饮;一面叫五儿传话给柳嫂子,预备十二个碟子、一个火锅,另开了一坛竹叶青陈酒;又看着碧痕春燕将那两盆朱砂梅、一盆大蜡梅都浇了水,挪在向阳之处。

    此时深冬天气,日短夜长。将近上灯,李纨湘云先后来了。

    李纨披的是玫瑰紫哆呢斗篷,湘云穿的是墨金色海虎绒氅衣,都戴着观音兜。宝钗迎出去,和他们在抱厦上看了一回雪景。

    那雪片堆在海棠树上,正似朵朵瑶花,回廊边两棵老芭蕉尚有两三叶残绿,也一半被雪掩了。湘云看着那芭蕉,说道:“人家说雪里芭蕉是不会有的,这不是真正雪蕉么?咱们北方的芭蕉尚且经冬,在南方更不希罕了。”李纨道:“我前两年在九江,衙门里就有好些老芭蕉,冬天还是碧绿的,只可惜南方不大见雪。”宝钗道:“古人的话不尽可信,即如‘薄柳早衰’是寻常成语,可是杨柳的叶子倒落得最后。你看西边那棵柳树,这时候还带着绿叶呢。”湘云道:“这园子得了雪,显着幽静得多。若在那小琼华涵万阁上,凭栏赏雪,那才真是琼楼玉宇哪。”宝钗道:“我前几天为蕙儿的事,别提有多么心烦了,到那里见着颦儿,正在一勾一抹的填琴谱呢。心里想,彼此一样的人,只为世上的事拨不开,就有许多烦恼,倒是他们一脚走开的舒服了。”李纨道:“在世上就没个清净,越是得意越多烦恼。那几年遇着下雪,大家起社做诗,多么有趣!如今看着小子们功名成了,在别人总估量着咱们怎么乐呢,那知道咱们的苦处?要想寻头几年那点乐趣也没有了。”湘云道:“我每次到了太虚幻境就不想回来,偏又把他寻着了,若赖在那里,未免惹人讪笑。又想人生在世,该吃多少粥饭都有定数的,索性吃完了再走。我若真不回来,你们更要冷清了。”

    一时秋纹回道:“酒菜摆齐。”宝钗便让李纨湘云进屋,随意就坐,虽没有几个人在席上,把盏谈笑,也觉一室春融。

    湘云想起探春来,笑道:“三丫头常说要大家聚聚,这一向又没空回来。我就不信,他在家里看家、抱孩子,难道会比这里舒服么?”宝钗道:“他也有他的苦处,我比方他就像一个外衙门的老夫子,件件事都得拿主意,又没个帮忙代馆的,怎么走得开呢?”李纨道:“你们也别笑他,近来京城里盗风除净,差不多夜不闭户,不是他;那办得到?”宝钗道:“大家有空多聚聚,没空少聚聚,这也没什么关系。倒是明年三月里,太太的七旬整寿,总要想法子热闹热闹。依老爷的意思,一点也不要举动,太违俗了,人家也要议论呢。”湘云道:“前年你们老爷七旬大庆,也不设席,也不收礼。外头议论不说是谦德,倒说是矫情。人生七十古来稀,怎么不该举动?不是我批评你们老爷,也太迂执了。”李纨道:“蕙哥儿那时候赶得回来么?”宝钗道:“只怕赶不及。这里去还有一半旱路,至快来回也得半年。能够赶上四月里散馆考差,就算顺当的了。”那晚上三个人谈谈说说,饮至二鼓方罢。李纨冒雪回去,湘云便在宝钗处住下,直谈了一夜。

    次日起来,雪已晴了,檐瓦树梢积白未化,映着朝阳,分外晶洁。湘云道:“咱们收拾完了,往凸碧山庄去看雪罢。那里不但看全园的景,远看还望见西山,到下午只怕就化尽了。”

    宝钗道:“那里又高又敞,看是得看,只是太冷。”湘云道:“多穿点怕什么呢?”少时妆罢添衣,便带了莺儿翠缕,走过沁芳闸,取路向土山上去。那路旁墁的石子全被积雪遮了,只剩中间方砖窄路却还好走。

    正走着,翠缕见山石窟窿里拖出一根红绳,指给莺儿看道:“莺儿姐姐,你瞧那是什么?”莺儿向前捡起,原来是朱红子线打的锁练,拴着一块美玉,宛然就和宝玉落草时带来的那一块分亳无异,不禁“嗳哟”一声,道:“这不是二爷那块玉么?怎么会丢在这里?”湘云接过一看,不但形式大小相同,那上头镌的八个字也是一样的!笑向宝钗道:“那年先丢了玉,二哥哥随后就走了,如今找着玉,他还要回来呢。”宝钗道:“那有这种事?我在太虚幻境亲眼见他还好好的带着,如何会丢在家里?”说着,忙从湘云手中取过。乍一看,果然就是那块,不觉呆了。又反复细看了一番,才看出是假的,笑道:“别的都对,就是宝光没有那么透明,颜色也比那个浅,是谁仿造的呢?”莺儿道:“那回老太太出赏格找玉,有个人造假的来骗钱,还是二爷自己看出来的,许就是那块假玉罢?”宝钗道:“那块玉当时就还给他,并没留下,谁把他又送进来呢?”

    湘云记起北静王曾经仿造一块,给宝玉带回来玩的,便告与宝钗。宝钗道:“这倒像的,就看这玉质和刻工,平常人家也做不出来,多半是北静王府才肯这么细做。”湘云道:“就算是那块,怎么隔这些年忽然出现?那回重修这园子,各处都翻腾过,何以留到如今?这里头也有可疑。”宝钗道:“管他那些呢,咱们带回去做个玩意也好。”湘云笑道:“你眼看就要抱孙,留着给小哥儿带罢,也算是祖传之宝。”莺儿笑道:“姑娘见过真的,拿那个仔细比较,自然分出真假。如今真的不在世上,就这个假的传了下去,传得久了,假的也当成真的了。”翠缕道:“我们姑娘说的,是个东西,都有yīn阳,yīn阳就是公母。那一块算公的,这一块算母的罢。”说得众人都笑了。宝钗见那玉上沾了许多泥垢,叫莺儿用绸手绢蘸着雪水都擦干净了,然后自己揣在身上,又吩咐莺儿翠缕不要张扬出去,省得外人误会,又生出种种谣言。

    究竟这块玉是从那里来的,宝钗也断不透,说起来却有一段故事在内。原来,那年宝玉从北静王府领宴回来,将北静王仿造的玉呈贾母看过,因贾母说道“别把真的混了”,所以当时带回园中,便交袭人提另收起。宝玉向来疏阔,无论什么贵重东西都不在心上,只凭袭人放在闲箱子里,也从未查问。直至袭人遣嫁,此玉也随他出去,到了蒋玉函家中。有时袭人检箱子,无意中看见,拿出来把玩一番。想起宝玉平时相待的好处,不免对玉落泪,却瞒住了蒋玉函。那几年家境贫困,几至断炊,始终没把此玉卖掉。这回重进怡红院,又将玉带回。有一天,受了秋纹碧痕的闲气,又见春燕五儿进来地位都在自己之上,心中万分难过。思前想后,总为自己错走一步,对不住宝玉,才受这个罪,更觉又惭又悔。因此拿着这块假玉,到山背后僻静地方,数说一回又啼哭一回,哭到伤心,一时晕倒,到醒来丢了此玉,遍寻不见。随后又几次来寻,总没有寻着,心头胡想:别是宝玉怪着我,把玉收了去了?却不料只丢在山坳石罅,倒被宝钗检了回去。后来影影绰绰的听丫头们说起此事,袭人正在倒霉的时候,怕人指他偷玉,那里还敢答碴?所以,这块假宝玉出了荣国府又进了荣国府,此中原委始终没人知道。这也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宝钗湘云带同莺儿翠缕,从那条砖路曲折上去,残雪未化,尚不觉沾滑。一时到了凸碧山庄,同在敞厅下坐憩。

    大家也走得乏了,喘息微微,良久方定。此时北风吹面,肌粟生寒,看下去却是奇景。只见园中万树以及楼台殿阁,都似雕琼斫玉的一般,朝阳闪光,微带金色。山上翠柏苍松,更堆着一团一团的白玉,连蜂腰桥的朱栏,也被雪遮了一半,那一半还是红的。湘云道:“这就是神仙世界。可惜世人不会领略,偏要从热闹场中讨生活,真是神仙不做做罪人。”宝钗道:“‘苦乐’二字没有定观,全是从各人心上分的。他们见得那么着才乐,看着我们到这冷地方来挨冻,瞧那不相干的雪,倒是苦境了。”湘云道:“你看那西山都变成了玉山了,想来群玉山头也不过如此。”宝钗回过头,看那一带远山含着烟霭,果然是濛濛一白,上浮天际,都似粉玉装成,笑道:‘西山晴雪‘是京师八景之一,这‘晴’字真下得恰当!咱们那回来,正在雪中,都被云彩遮了,那看得到他的好处?”湘云道:“那回在这里联句,姐妹们也还热闹,如今只剩咱们两个人了,那有第三个闲人肯冒冷来这里寻乐?”宝钗道:“两个人也一样玩,必定有多少人才乐么?就把他们都邀了来,也像那回大家联句,又要想起从前芦雪亭如何赏梅花,如何吃鹿肉,添了许多伤感。人心那有个知足呢?”

    正说着,只见左边山径里,一个披猩猩毡斗篷的缓步上来,后面跟着一个丫头。正在背yīn处,又被斗篷遮住脸,瞧不出是谁。宝钗笑道:“你说没有第三个人肯来,那不是一个人么?”

    湘云道:“是谁呢?我倒要看看。”便拉宝钗一路迎过去,及至走近,方看出是惜春和入画。惜春一见湘云,便笑道:“你们真高兴,赏了一晚上的雪还不够,一大早又赶到这里来了。”

    宝钗道:“四妹妹正是做功课的时候,怎么倒有空出来?”

    惜春道:“他一晚上没回来,我不大放心,打发人到怡红院去打听,说你们一早就出来赏雪。我想这里还有些清气,借着寻你们也来散散。”湘云道:“那上头才看得远,咱们还到敞厅里坐罢。”说着,便又从原路上去。走到敞厅,大家倚阑眺望,湘云指那远山给惜春看,道:“四妹妹,你是会画的,若把这雪山上烟光日色都烘染出来,一定在李营邱、郭河阳之上。”

    惜春道:“看着容易,那能画得这样玲珑?”宝钗道:“你们别只看山景,那边又有人来了。”湘云惜春回身一看,果有一人披着氅衣,从松树下小径往上走着。不知那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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