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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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要赶到,却被两匹马——一匹是金鞍赤骝,一匹是银鞍黄骢——从马后飞赶过去,都比铁青马先到,只是赤骝稍后,差了半个马头。尤氏瞧那骑赤骝的正是贾珍,余者都不认识。忙叫丫头稍问跟随的小厮,方知骑铁青马的是蒋子宁,骑黄骢马的是马尚清。

    又见贾珍等缓辔回来。校场上摆起青绿木山,分为数层,高矮不等。一会子,这十多匹马重又飞跑越山而过:有的撺不过去;有的过山失势,前蹄双跪;有的撺山太猛,几乎坠鞍。

    尤氏瞧着替他们担心,那知道都是练熟的了,到要紧时各能控纵如意。及至抢到标旗,却是贾珍第一,马尚清第二,蒋子宁也算到了,却差着一大段。贾珍等下了马,都在那柳树下坐着歇息。紧跟着第二队十多匹马又要上来。

    尤氏正看得有趣,佩凤忽从上房走来,悄回道:“西府里珠大奶奶来了。”只得进去,见李纨叙谈了一会,要拉他出来同看,李纨不肯,方罢。

    这里一般子弟,直演习到日色沉山,方赴大厅会饮。席间,无非谈论些用兵的韬略,备兵的险要。薛蟠只跟着歇酒,总插不上嘴。他向来善骑,却因体肥身笨,屡次落后。秉性好胜,岂肯甘心输人。随后便另买一匹大马,通身漆黑,银顶雪蹄,寄养在宁府马号。天一亮,就拉到校场,独自来回驰骋。有时,遇见贾蓉笑他道:“薛大叔,大清早起的骑马往那里去?还要到苇塘里调情去么?”薛蟠哼了一声,仍旧骑他的马。贾蓉便笑着去了。

    薛蝌见他哥哥朝出夜归,几天见不着一面,疑惑他到外头胡闯。问知每日皆在东府里练习骑射,方才放心。

    薛姨妈却不知细底,每回家里来人,问起大爷,总说一早就出去了,心中更多疑虑。那日,专为此事住在家里,候至深夜,薛蟠才醉醺醺的回来,忙至薛姨妈处请安,说道:“妈今儿回来了。”薛姨妈道:“我不回来还得了么!你失魂落魄的,一天到晚不着家,这家被人抬了去,还没人知道呢?我也没见过你这种人,三番两次的招事惹祸,刀架在脖子上,好容易救下来的,还不收心学好。教我指望谁呢?”薛蟠道:“妈别这们说,我若不学好,还不出去呢?妈不信,只问东府里,我那天不在那里练习弓马?文的我干不来,这不是一条正路么?”

    薛姨妈道:“那东府里的事,我还不知道么?明着习射,暗地聚赌。不为了这个,还不会抄家呢!”薛蟠道:“这回可大不相同了,一把子都是正经人家的子弟。从前邢大舅、王仁那一帮全刷了。我这一程子何曾摸过色子牌呢?”薛姨妈道:“这在你自己,再要捅出娄子来,我也不管了。”薛蟠道:“妈只管放心,我将来还要仗着弓马混个一官半职,给妈请诰封呢!”

    薛姨妈道:“只要你不闯乱子,那些荣华富贵我也不想。”

    薛蟠又陪着说了一回话,等薛姨妈睡下,方回房去。

    次日早起,不敢出门,陪薛姨妈用了早点,又闲话一回,亲自送至荣府。走过大观园,迎面遇着贾兰,向薛蟠请安道:“薛大叔,今天倒有空儿?”薛蟠道:“我练了这些日子,也该歇歇了。刚才送我们老太太来的。”又问贾兰往那里去?贾兰道:“爷爷叫我呢。”说罢各散。

    贾兰走进上房,贾政正在炕上坐着看书;王夫人在常坐的躺椅上歪着,忙即上前请安。贾政道:“我这些时没问你,卷折都写了没有?”贾兰道:“上回爷爷吩咐了,我自己就定下功课,每天各样都写两三开,只是不见好。”贾政道:“你估量着半天的工夫,七开半的大卷子,写得下来么?”贾兰道:“每两开也只写半个时辰,可没试过整本的。”贾政道:“过几天写熟了,也要练着写整本的。我看你平常写的,破体字太多,自己要格外检点。好歹还在其次,有了破体字,一瞧就瞧出来,加上一个黄签字,就不能往前头摆了。”贾兰连应几声“是”。

    贾政又道:“文章也要多做两篇熟熟手才好。”贾兰道:“师父定的每三天做一篇,都请师父看了。”贾政问是何题:“贾兰道:“上课是‘管叔以殷叛’,再上一课是‘岁寒’一章。”贾政道:“上课的题目重在‘以’字,前人那篇成文,出股首句是‘武庚非能叛之人也’,对股首句是‘武庚又处于不得不叛之势也。’两面对应,把那‘以’字的神髓都刻画出来了。作文要如此扣题,方为警策。‘岁寒’一章是重‘然后知’三字,若不从此着眼,便是‘松柏后凋’四个字的文章了。你可体会到了么?”贾兰道:“师父也是如此讲法。”贾政又问:“稿子可在手边。”贾兰道:“上课的稿子,孙儿还带着呢。”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两张红格纸,呈与贾政。

    贾政看那文稿上有许多浓圈密点,知是代儒看过的,便带起花镜从头细看。觉得从起讲起,文气就非常充沛;起股、中股也都能扣着题旨,切实发挥;看到最后两小股,代儒密密夹圈,在格子上批着“目光如炬”四字。那文章是:太白之雠,岂能并立于高天之下。殷而以叛著,周人之曲辞也。设非有助其兴戎,亦惟是茹痛君亲,效来宾之白马。征诛之局,不能求谅于骨肉之间,管叔而以叛书,姬宗之惭德也。

    设竟得底于成绩,安知不正名篡弑,比干蛊于黄熊。

    贾政看了两遍,也觉得很有意思,却嫌他笔锋太利。便对贾兰道:“这两股你师父以为很好,我觉得太露锋芒,场里头倒不合适。况且,会试又与乡试风气不同,乡式还有取才气的,到了会试,总是取那四平八稳的文章。你只看近几科的闱墨就知道了。”贾兰答应:“是。”见贾政无话,正要退下,又听王夫人唤道:“兰儿!”便走至跟前站祝王夫人道:“用功是好事,身子也是要紧的。我听说你前儿考首善书院,领卷子回来,一直做到三四更天,多们伤身体哟!以后切记不要熬夜。”贾兰道:“平常总是早睡的,就是那天晚点。”王夫人道:“我生的儿女:你大姑妈做了娘娘,享尽了福去了。你老子小的时候就多病,好容易盼得娶了亲,进了学,生下了你,我正喜欢呢,他可去了。到你宝二叔,未免娇养点,也是千灾百难的。刚刚娶了亲,中了举人,你二婶子又有了喜,他又丢下我走了。可叫我指望谁呢?眼下只有指望你了。你爷爷是望六的人了,家里这个重担子,全在你身上。

    我可要”说至“要”字,不由得声酸泪咽说不下去!贾政听了也无限伤感,便独自踱了出去。

    贾兰心中凄惶,只得勉强忍祝劝慰王夫人道:“太太放心,孙儿是不走的。若说学问,我的经历很浅,但就读书所得,觉得古人大文章、大经济都是从忠孝两字出来的。咱们世禄之家,白白的衣租食税,若虚受厚恩,一无报答,这忠字何在?老爷、太太这们爱惜我,期望我成人,若不替我父亲图个显扬,这孝字何在?亏了忠孝,丢了根本,不但那膏梁文绣白糟蹋了;这侥幸得了令闻广誉,也等于欺世盗名一流,不足齿数的了!”

    王夫人听他这话,非常欢喜。拉着贾兰道:“好孩子,你有这个志气,总算你老子没白生了你。以后千万记着:“越要好强,越要自己保重。你看你爷爷听不下去,忍着眼泪出去了,不知多们伤心呢?”贾兰连声答应,回至书房。

    从此,按日用功。写出卷折,呈给贾政阅看。贾政又替他送给世交老辈,指点了许多楷法。

    忙中易过,不觉已到三月初旬。李纨见场期迫近,忙吩咐小厮们取出场具,亲自检点一番。那号帘、号围、油幔、卷袋等类,有的应该修补,有的还要添置,俱料理齐备。因去年有宝玉闪失之事,到了临场那几日,王夫人、李纨格外担心。拣管事小斯们老成得力的,派他们送去,出场入场,各门各路,都分派了。又怕别处小寓不甚严紧,刚好李祭酒家就住在考场左近,向他商量借了园子里五间大厅,给贾兰暂祝并托李家帮同接尝送场,也算布置周密,无微不至的了。

    及至初八日搬移小寓,贾兰先至贾赦、贾政处回明进场,贾赦只说些吉利话,贾政又仔细嘱咐了一番。回至上房,辞别王夫人、李纨。王夫人也是再三叮嘱,又想起去年入闱是叔侄二人同去的,如今只剩贾兰一人,不免牵怀落泪!李纨更拉着贾兰不放,说了这件,又好像忘了那件,絮絮叨叨似要远别的一般。还是贾政见天色不早,恐有耽误,进来催着走了。欲知贾兰中与不中,且俟不回分解。

    第九回 开吟社探春赏花 忤亲庭贾环逃杖

    话说贾兰赴试春闱,王夫人、李纨未免悬念。探春因为替王夫人解闷,便向周琼说明了,回来暂祝此时,李纹、李绮虽已许字,尚未出阁,李婶娘怕李纨烦闷,也叫他们姐妹来此作伴。一时顿觉热闹。

    探春本爱园居,此来正值春暖花开,韶光绮丽,便回了王夫人,带同侍书、翠墨和跟来的婆子们,搬至秋爽斋住下。又撺掇李纨和纹绮姐妹,都移住稻香村,李纨久有此意,自然乐从。王夫人因园中久荒,先吩咐贾琏传知管事们,多派人役打扫房屋、修整花树,有些坍坏破损的都重修了。只消旬月工夫,便觉气象一新,荒埃尽扫。

    宝钗又对探春说起替湘云一番打算,探春与湘云素来相得,也觉得这们安顿最为妥当。趁便和惜春商量定了,便去回王夫人。王夫人道:“云丫头寡妇失业的,没有投奔怪可怜的!咱们平常白养着许多闲人,他又是在这里住惯了的,难道还多着他么?若来了,只管同在家里一样,不要生分才好。”探春道:“史妹妹那人是没有心眼的,和四妹妹也说得来,太太不用张罗他,只交给四妹妹就得啦。”当下说定了,就告知宝钗打发人去接。

    刚好有南边新来的京官,要寻找住宅。湘云把那房子赁给他,连粗家具也作了价,只带着衣箱和几只书箱,搬至栊翠庵和惜春同住,仍是翠缕贴身服侍。白天寻姐妹们谈笑,有时逛逛园景;夜里自去参阅道书,比在家里倒舒服了。

    那天早上,探春从王夫人处请安回来,走过沁芳桥畔,见两棵杏花开得似云蒸霞蔚,许多蜜蜂围绕花枝上飞来飞去,嗡嗡不绝,想到唐人“红杏枝头春意闹”的诗句,这个“闹”字真形容得妙。那稻香村一带杏林,不知更开得如何繁盛!便想寻惜春、湘云同去玩赏。又觉着身上微凉,走到岔路,吩咐侍书回去取衣服,独自向栊翠庵而来。

    此时,庵畔梅林已是绿yīn青子的时候,净炉清磬,分外幽静。探春见门内无人,径自进去。刚进前廊,廊上挂着一架白鹦鹉,陡然念了一声“南无观世音菩萨!”冷不防吓了一跳,笑道:“四姑娘这里连鹦哥都通禅了!”湘云在惜春屋里坐着说话,听见了,忙迎了出来,说道:“三姐姐真起得早。”探春道:“你们不是都有早课么?怎么今儿这们清闲!”湘云道:“四妹妹天没亮就起来,忙了一早起,刚念完了。我可有什么早课呢?说是修道,也不过是一句话,只算当栊翠庵的香婆罢了!”

    惜春问道:“大嫂子搬到园子里没有?”探春道:“你真是世外之人,一切不闻不问。大嫂子搬来好几天,连纹妹妹、绮妹妹也一起住下了呢。”湘云道:“这都是三姐姐要重兴诗社,鬼使神差的把他们都送了来啦!”探春笑道:“我正为这个来找你们。刚才我瞧见杏花盛开,想和大嫂子商量开个‘杏花社’。他那里杏花最多,想必更盛。咱们同去看看何如?”

    惜春道:“去一趟也好。他们来了,我还没有见着呢。”

    正说着,侍书取了一件春罗薄棉袄来。探春一面换衣服,说道:“杏花都开透了,天气还这们凉!也是少有的。”侍书道:“听他们说,前两天西山还下雪呢!”惜春看他换了衣服,说道:“三姐姐要到稻香村去,这就去罢。”正要走,湘云忙道:“等我拿件东西带了去。”大家等他回来,却仍旧空手,探春笑问:“你拿东西呢?”湘云笑而不答。

    一路走着,正值春yīn天气,只见远近各处重楼叠榭,夹着许多花树;绿濛濛的便是一堆烟柳;淡红淡白、如烟似雾的,便是一片开乏了的山桃;又有翠槛藏花,红亭枕水,处处赏心怡目。将近稻香村,便见前面一带绿畴围绕,高高下下,千万枝杏花通红如火;紧接着土垣茅舍,一带竹篱。篱门外站着一班人,正是李纨和纹绮姐妹,带着丫环们在那里看花。

    李纨见了他们三人,笑道:“我算定你们要来,预先在这里迎接。”探春笑道:“我也是听耳报神报道:大嫂子高兴赏花,来凑趣的。”纹绮姐妹都和他们久别初逢,不免寒喧问候。

    李纹道:“那回,在这园子里钓鱼玩,还在眼前似的。我在家里做的梦,一半都在这里,想不到真又来了。”湘云道:“这几年里头,不但三姐姐去过南边,连咱们在城里的,也没得见面,叫我好想!”李绮道:“真是的,姐夫的事,我们姐妹总也没得去瞧你。头一件,先不知道住址;第二件,除掉来这里,我妈也不放我们出去应酬,只在家里闷着。”李纹道:“可惜琴姐姐不在这里,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来呢?”李纨道:“我听宝妹妹说:那梅家不久也要起复来京了。”探春道:“提起钓鱼来,我还想起二哥哥装姜太公的样儿,未免可笑。那回,我们都得了彩头,只他没得着,到底不大好。”大家想起宝玉,各自叹息了一回。

    李纹道:“我听说这园子荒废久了,又常闹鬼。到了这儿,看着还没改样;住着也很安顿。可见那些话都靠不祝”惜春道:“那些话本来是造出来的,倒是荒废是真的。新近小修理了,才有这个样儿。”

    李纨又引众人步至花下玩赏。此时,杏花只开了三四成,恰到好处。湘云道:“这杏花的枝干很像梅花,只没有那种清香。”探春道:“南方的梅花还不如杏花呢!那年,我从海门路过永嘉,见着观察使陆公的夫人。他约我茶山去探梅,那花全是单瓣儿,又开透了,白稀稀的没什么看头。他们说邓尉的香雪海也是如此,不过花多罢了。”李纹道:“我逛过虎丘的寒香院,有百十棵梅花,倒都是双瓣儿,也有朱砂、绿萼。走近了就闻见一股幽香,那品格当然在杏花之上。”湘云道:“杏花也有绿萼的,我叔叔听太常寺老爷们说起,社稷坛后面有一棵白杏花,开了花就同绿萼梅一样。花了钱找着老公,去偷看过一趟,果然不错。可惜,那地方咱们走不到的。”

    众人在花林里徘徊了许久。李纨道:“今儿yīn天,春寒很重,你们屋里坐罢。”湘云等也觉微寒,就一同进屋坐定。素云沏了新茶送上,大家喝着,仍旧说笑。

    探春笑道:“这可该说到正文了。今儿专诚拜谒,请稻香老农做个社主。这样好杏花,还不该开个‘杏花社’么?”湘云道:“今年杏花开得比往年都盛,好像知道我们来了似的,不可辜负了他。”李纨道:“从前做了许多诗,总没咏过杏花。唐宋人的诗,单咏杏花的也不多,倒是个好题目。就是今儿太仓猝,这里地方又窄,笔砚也不齐,怎么起诗社呢?”

    探春道:“改日子又得重约,就是今儿罢。只要说定了,到我那里去也是一样的。”李纨道:“咱们先点点人数。除我不算,蕉下客、枕霞、藕榭和我两个妹子,也有五个人,不算很少了。”惜春忙道:“我是只会看花不会做诗的,不要算上我。”李纨道:“还是照旧推藕榭誊录监场罢。我另想起一个人来,咱们把邢大妹妹也约了来好不好呢?”探春道:“他住得远,今儿来不及了。”李纨道:“你不知道么?姨妈家又搬到梨香院前边,打这里便门过去,很近便的。”湘云道:“蘅芜君是咱们社里的台柱子,岂可短了他。”李纨道:“他眼看就要恭喜,就是满心要来,太太也不许的。我们把题目送了去,做不做由他罢。”探春忙着打发人去请邢岫烟,一面同众人回秋爽斋来。

    湘云见斋中陈设已备,每人一个檀几,几上各色旧磁花瓶都插着杏花,笔砚诗笺,位置妥贴。便笑对探春道:“三姐姐真是善用兵法,你什么时候交代的呢?”原来探春商定在秋爽斋集社,暗地里递个眼色与侍书,令他回来布置。众人正在说得热闹,那里理会。当下,见湘云笑他,便也笑道:“我们还会做贼呢!你不信,只问王善保家的就知道了。”

    李纨瞅了探春一眼,又拿话岔他道:“三妹妹,你把题目先议定了。还是稻香村赏杏花,还是专咏红杏?”探春道:“若提出稻香村来,便要替你们颂圣。兰哥儿不是要曲江簪杏么?那们着倒俗了,还是专咏红杏的好。”

    李纨取过一幅砑红窄花笺,写了“赋得红杏”四个字,便要限韵。探春道:“那回咏红梅,二哥哥再三央及不要限韵。我看限韵也太拘束,随各人做去罢。”湘云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签筒,只有二寸多高,象牙制成,雕刻精巧。说道:“我有个玩意儿。这是韵筒,按着诗韵配的签,各人抽着什么签,就用什么韵。各凭天断。”探春笑道:“怪不得你刚才去了半天,巴巴的把这捞什子带了来,我还当什么要紧的关防匣子呢?”

    说得大家都笑了。

    正笑着,人回“薛二奶奶来了。”众人忙起立招呼。岫烟一一见过,又和纹绮姐妹说了一回话。李纨先替宝钗拈韵,抄了题目,打发老婆子送去。然后,众人各自抽签定韵。最后是湘云拿着牙筒,似拜佛求签的样子,高举频摇,口中念道:“南无大陈芳国主菩萨,给我一个好签。”少时,掉下了一根,湘云拈起看了,向桌上一摔,道:“偏又碰着他,真是该死十三元了。”众人又复大笑,翠墨点起一根龙涎香来,这才各自凝神构思。

    探春靠着栏干看庭外的梧桐,口中不住吟哦。一时,得了六句,先要去写,见湘云坐在树yīn下一块太湖石上,手拈着一枝杏花在那里出神;叫了两声“史妹妹”也没有听见。便回身进屋,就檀几花笺写了出来。李纨看是:赋得红杏拈得东韵

    九万春花占早红,裁成艳锦仗天工。

    凝脂影蘸村帘雨,散绮香兜牧笛风。

    簪向上林吟鬓湿,宴回曲苑醉颜融。

    寻芳试过长安陌,十里轻尘一色中。

    诗后写着“蕉下客”三字,不免吟哦赞赏。探春笑道:“我说不颂圣,还是颂圣。‘簪向上林’‘宴回曲苑’都是预贺兰哥儿的,社主应该特别奖励才是。”李纨笑道:“你没听见新近一个翰林,因为全篇颂圣,倒把馆元丢了么?”

    此时,邢岫烟正在座上凭几支颐;纹绮二人出去,在花林中散步。一直至沁芳桥畔,看那两棵杏花,好一会子才回来。

    陆续吟就,交与惜春,誊在一幅冰纹长笺。第一首就是探春的,底下依交卷先后为序,挨次看去,是:赋得红杏拈得侵韵李绮

    如烧花光破嫩yīn,奉诚园近惬凭临。

    妆浓恐被啼鹃染,香暗重教语燕寻。

    歌板楼台春雨湿,酒旗城郭夕阳沉。

    倚云此日芳韶好,何况听莺近上林。

    赋得红杏拈得麻韵李纹

    如向花前见丽华,水边林下亦横斜。

    光分彩管吟香榭,影界青帘贳酒家。

    洗淡风光防有雨,堆来春色看成霞。

    不须更按燕山曲,自拣繁枝伴绛纱。

    赋得红杏拈得庚韵邢岫烟

    桃李东园一笑轻,风前斗艳见盈盈。

    影扶晴旭分琼苑,梦逐飞霞过赤城。

    宝炬烘春花似冁,锦细沾雨酒微酲。

    繁华付与闲莺燕,浓淡看渠总有情。

    李纨念一句,称赞一句。众人也都赶来同看,邢岫烟道:“纹妹妹‘洗淡风光’‘堆来春色’两句,不着烘托,全用正面写法,真见工力。”探春道:“我倒爱绮妹妹‘妆浓’‘香暗’两句,有底有面,不同泛作。”李绮道:“你看邢大姐姐那首句句扣题,句句都有新意,那才是有底有面呢。”

    邢岫烟正要谦逊几句,李纨道:“香都点完了,史妹妹到那里去了?怎么还没交卷?”探春便拉着邢岫烟去寻。寻到院外,见湘云尚坐在太湖石上寂然不动,只是入定的样子,手中还拿着杏花。探春道:“我看他坐在这里已经大半天了,别是坐化了罢!”

    刚好,地下掉了一朵大玉兰花,便拾起来向湘云扔去。正打在脸上,不禁“嗳哟”一声!瞅着探春、岫烟还在发愣。探春笑道:“云丫头,你怎么啦?有什么不舒服么?”湘云方才觉悟,说道:“你们不好好做诗,瞎闹些什么?”探春道:“我们卷子都交齐了,单等着你呢。你向来催人的,今儿怎么落在大后头了。”湘云也不禁自笑。忙至屋内,一面想着,一面写着。众人围绕争看,写的是:

    裁绮为帷锦作幡,东风昨夜到闲门。

    李纨道“这两句就好,不用杏花的典故,又确是杏花。”

    探春笑道:“他拿着杏花,捉摸了那们半天,把杏花的神都勾了来,焉得不好呢?”湘云掩着诗笺道:“你们再打趣我,我就不写了。”李纨忙道:“让他写罢,不要搅乱他的诗思。”

    于是,众人走开,自去闲谈。等了一会,湘云才写完了。又围着来看接续写的是:

    流霞引入花天梦,飘雨催醒杜宇魂。

    绛阙影回扶彩袂,朱楼春满劝金尊。

    轻烟淡粉休摹拟,梦到江南牧笛村。

    探春看了,笑道:“云妹妹人有仙心,诗也有仙气,真要让他独步了。”邢岫烟道:“此诗妙在一片神行,毫无雕斫痕迹。谁知道他是苦思得来的呢!”纹绮二人也痛赞了一番。

    惜春道:“诗都齐了,还不请社主评定么?”探春便请了李纨过来,将各人所做,从头细阅,笑道:“都是好的,叫我怎么去取呢?必要分给甲乙,当然首推枕霞,邢妹妹次之,再其次是绮妹妹、纹妹妹。只是三妹妹要抱屈了。”探春道:“公允得很。我那首本来不好,预备抛砖引玉的。”李绮道:“我们做的一样是刻画红杏,只不如史邢二首,把红杏的神髓都透写出来。邢姐姐那结句‘浓淡看渠总有情’更见得身分呢!”

    评论末了,翠墨领着莺儿进来,手里捧着一只花篮,用新鲜柳枝编成,篮内插着玉兰、木笔、绣球、鸾枝、金雀各色新花,配着色更见鲜艳。见了探春诸人都请了安,说道:“这花篮是我编的玩意儿,三姑奶奶留下解解闷罢。”探春细看了一回,说道:“这真难为你,我倒不知你有这个手艺!”莺儿笑道:“这还是我小的时候弄着玩的。今儿进园子来,瞧见那堤上的新柳娇黄嫩绿,怪可爱的。一时高兴,掐了些花儿,弄了这们一个。若拿回去,我们姑娘又要说我,只可送到这儿来了。”

    湘云道:“我听说你的手儿巧得很,还会打络子呢。你明儿空的时候,给我打一两件罢。”莺儿道:“我横竖也没多少事,姑奶奶要打什么呢?”湘云道:“明儿再说罢。”

    李纨道:“你们姑娘做什么呢?”莺儿道:“姑娘正做诗呢!姨太太叨叨着不叫用心,也拦不祝刚才太太和平奶奶都去了,说了半天话。等太太走了,姨太太说给平奶奶,平奶奶也说不要用心的好。那知道平奶奶刚走,姨太太在里屋歇着,姑娘又动起笔来了。”李纨笑道:“太太奶奶一大堆,你们听他说得多们利落。若是宝二奶奶当了家,他不是第二个平儿么?只可惜宝二爷没那福气。”探春听了,不觉长叹!

    只见秋纹匆忙走来,手里拿着信笺折叠的方胜儿。一见莺儿,忙道:“二奶奶叫你快回去呢。还说:你这们大了,还这们贪玩,一到园子里,就不想回来了。”莺儿答应了,先自赶回。这里,秋纹见李纨,将方胜儿呈上,说道:“宝二奶奶叫我送来的。还叫我回大奶奶:若是诗社的诗看完了,交给我带回去,宝二奶奶要借看呢。”李纨先展开信笺,与众人同看。

    那上面写的是:

    名园清话,独阻芳尘。吟社重开,欣传盛践。振璇闺之雅绪,知玉尽之总持。韵藻载扬,赓酬有续。溪桃堤柳,顿洗荒寒;莺榭燕窜,复逢韶丽。幸叨分韵,俾遥附于骥尾;爰感求音,聊自鸣其蚓曲。敢惜画脂之陋,请追结轨之欢。譬犹霜钟有例,应以铜山。庶免春宴无诗,罚从金谷。

    众人都道:“很好的一篇尺牍。”再看那诗是:

    骀宕东风正及辰,九光散入绮罗尘。

    乍融绛蜡余妆泪,错认红裙是幻身。

    春色酒痕仙苑梦,雨声灯影小楼人。

    牵丝愁问雕梁燕,明日来看绿叶新。

    湘云道:“不但小启雅隽,这首诗也要数他压卷。只是言外有无限感慨。他向来不肯说衰飒话,如今也未能免俗了。”

    探春道:“这诗只觉凄惋,却很含蓄。究竟是蘅芜君的吐属。”

    李纨道:“说到伤感,也不能怪他,一时有一时的心境。我们设身处地,又当如何呢?”

    侍书来回道:“饭摆齐了。”探春忙将众人诗稿交秋纹带去,一面邀岫烟、湘云、纹、绮等入坐。席间肴馔不丰,却甚精美,连替惜春预备的蔬菜,也非常可口。李纨正在称赞,说道:“三妹妹真会调度。今儿仓卒主人,也预备得如此齐整。”

    忽见彩云走来,向探春悄悄的说了几句话,探春登时变色,连忙催着上菜。众人不便问得。一时饭罢,知探春有事,也就散了。

    原来王夫人寻探春,为的是商量贾环之事。那贾环在东府里随同练习骑射,起先以为珍蓉父子必是借此为名,暗中有些玩耍。数日之后,见那帮都是正经人,弓马以外不过饮酒高淡,他就不愿常去。却要借此出门,寻着贾芸、贾芹那些下流子弟,狂嫖滥赌,无所不为。在外用钱,无非拖借撞骗。有时,从家里偷了出去。贾政只道他在东府习武,那知道这些事呢?

    有一天,在锦香院挑了一个唱曲的,名叫红娇。那红娇另交了一位阔公子,乃是京营谢游击之子谢麟,见谢公子有钱有势,自然倾心于他,那里把贾环看在眼里。贾环心中不忿,暗地里买了一帮地棍,在花街柳巷截住谢麟,饱打了一顿。

    谢麟本来地面熟习,侦知是贾环所为,恨之切齿。却因老辈与贾府世交,又事由歌院而起,回家不敢明说。想来想去,只可暗图报复,尚未下手。贾环只当他甘心吃了哑吧亏,那胆子越发壮了。勾结了许多狐群狗党,在京城内外讹诈铺户、抢劫娼寮,已非一次。

    那天,在西海子茶棚里闲坐,跟着十来个地棍,都是他的打手。刚好遇见一个老头子带着女儿走过,那女儿才十五六岁,油头粉面,也有七八分姿色。见贾环打扮得邪气,无意中瞧他一眼。勾起贾环邪火,立时起个暗号,七八个地棍蜂拥直前,把那女儿抢去。任他啼哭叫喊,也没人理会。那老头子如何肯舍,拼命大喊道:“救命啊!抢人啦!”却被地棍们赶回来,找补了一顿好打。许多看热闹的心中只管未平,却怕吃眼前亏,等到他们走远,才敢去看那老头子。有替他上伤药的;也有替他雇跑海车,送他回去的;还有说几句公道话安慰他的,这已经是仗义的了。

    你道那老翁是谁?等他说出姓名,方知也是贾氏同宗,单名一个沅字。论起辈分比贾政还大两辈,只因家寒系远,又不肯攀附华宗,所以荣宁两府没人认识。回到家里,又是自己恚恨,又是心疼女儿,气得要拼老命。幸亏受伤并不甚重,过几天体伤平复,各处打听,才知道抢他女儿的便是贾环。心想:这真应了“大水冲了龙王庙”的那句俗语。

    当下,便自己做了一张状子,预备向五营衙门及顺天府各处投诉。他本是刀笔秀才,做的状辞十分痛切。又想起告状必得一笔费用,不是空手能进衙门的。此时,身无余钱,亲友中只有贾代儒叙过同宗,又同案进学,向来关切。闻说他近来光景还好,就特地来访代儒,向他商借。

    代儒刚从家塾回来,见他名帖,忙即请进。贾沅气愤未平,一见代儒,不及寒暄款叙,便将那天被抢、被殴的情形都说了。

    又拿出状词和代儒商酌。代儒听见贾环如此纵恶,也非常生气,对贾沅说了许多气话。及至看到那张状词,叙述得淋漓尽致,并涉及贾政纵子。心中忖量:这张状子出去,事情可闹得大了,咱们姓贾的还有什么脸见人?况且,环小子又是及门,教出这样学生来,自己更没有颜面。因对贾沅道:“就事论事,这种办法原不为过。只是状子写得不透切,不能动听;写得太透切了,咱们阖族的脸面还在其次,姑娘将来怎么出门子呢?依我之见:把环小子找来,重重责罚他一顿,勒令他磕头赔罪,将姑娘即日送还。另外,再想个法子给老叔平平气。不比张扬出去好得多么?”贾沅道:“他们府里要面子,我一个穷儒要什么脸面?倒是你说起女孩子的话,不能全割出去。若迫到我没路可走,也就顾不得了!你瞧着办罢,总要底子面子都过得去。光磕几个狗头,当得什么?”代儒也看出他的意思,说道:“这件事交给我,你那状子先不要递,听我的信罢。”

    贾沅走后,代儒本意寻贾环替他了事,好几天总没寻着,没法子方来见贾政。此时,贾政在外书房和詹光下大棋,吃了詹光一块,有二三十子,他又要悔着。正在争持,人回学里儒大太爷来了,忙即请进,放下棋子相见。说道:“太爷轻易不大出来的,有什么事写个字条儿,打发人来就得了。何必亲自劳步呢?”代儒道:“无事我也懒得出门,只因此事曲折甚多,非面谈不可。你听了可不要生气。”贾政急问:“何事?”代儒便将贾环抢及祖姑,贾沅受伤痛女,要具状控告,经自己力劝暂搁,详细备述了一遍。

    贾政没等说完,已气得暴跳如雷,拍着桌子,把棋子丢了一地。喘吁吁的道:“这畜生真真真不要活活着了。若不结实打死,我有何面目上见祖宗!”又叫小厮们:“立刻把那畜生捆了来!”代儒道:“训子是应该的,也要严在平时,既出了事,还是了事要紧。事了之后,任你怎么责罚还不迟呢!”贾政道:“了什么呢?我跟这畜生拚了,不是他死,就是我死。等我打死了他,再到沅太爷那里登门请罪去。”又催问小厮们:“怎么还不给我捆了来?”问了两三遍,小厮们方回道:“三爷好两天没回来了!奴才传老爷的话,叫外头打发人飞马找去。”贾政拍着桌子道:“这畜生好多天不着家,你们也不来回我,这就该死。一找着就给我捆了来,一面先预备大板子伺候,等我带到宗祠里,活活的打死他,以谢我养育禽兽之罪!”又吩咐小厮们道:“你们谁也不许到上房说去,谁说了也一齐打死。”小厮们连忙答应“是,是。”

    歇了一会,代儒又道:“政老,你暂且平平气。在气头上,什么话也不能说。我还有个万全的办法呢!”贾政瞅着代儒道:“我豁出去打死他,还要什么万全?难道还顾全这禽兽不成。天下弑父弑君的大事,都是委曲求全酿出来的。儒太爷若有什么高见,且等我打死这畜生再说。”

    代儒见贾政气到如此,无从进言。悄地出去,唤一个常跟贾政的小厮,叫他快到东院请大老爷来,大家劝解。

    那小厮慌慌张张的跑去,正遇彩云从邢夫人处回来,问他:“何事?”小厮把贾环抢人,贾政生气,代儒命请贾赦劝解,都说个大概。彩云早就跟贾环好,岂有不关心的?回去就悄回了王夫人。王夫人不得主意,又打发彩云寻探春。

    探春听了,又是气,又是恨。气的是贾环不上进,做出此等蔑伦之事;恨的是贾芹、贾芸等引他为恶。又怕气坏了贾政,因此心绪纷乱。勉强陪李纨、湘云等吃了饭,便至王夫人处。

    不知他们母女说得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应谶盆兰孙登凤沼 联辉仙桂妇诞麟儿

    话说探春来至上房,王夫人将所闻贾环之事告诉他。又道:“眼下老爷因为这事,气瘫在外书房里。儒太爷、大老爷和清客们都在那里,我又不好去得。你想个说词,把老爷请进来,我们大家劝他平平气,想办法要紧。不然,气坏了身子,又怎么样呢?”探春答应:“是,”又道:“环兄弟本来下流,我料他要惹祸的。如今犯了得罪祖宗的极恶,就依老爷主意,活活的打死也是该的。只是他虽不肖,也是一条性命,打不死撵了出去,保不定又闯出什么乱子。依我说,不如把他圈起来,不许出外见人,只当他死了一样。万一他自己悔罪知改,那不是老爷、太太的修积么?”王夫人道:“我也想到这里,所以找你商量。既你这们说,比我见的更透澈了,等一会子见了老爷,你先说说看。老爷若是听了呢,总算他的造化。其实,管教儿子也不是容易的。你老爷平时不会管,一生了气,不活活打死,也要打个半死。那是正经办法呢?”

    正说着,贾政咳声叹气的背着手踱了进来。他不许小厮们向上房说去,怎么自己倒走到上房呢?原来代儒将贾赦请来,见着贾政,也劝了许多话,无奈都是三不着两的,贾政听了更气,说道:“这孽畜背叛名教,得罪祖宗,还不该死么?我若不打死他,连我也对不起祖宗了!”贾赦又道:“本来‘名教‘二字,宋人认得太严,其实,古人并不如此。你看齐侯通于鲁夫人,就是他的胞妹,做书的何曾替他遮瞒?晋文公一代霸主,娶的怀赢还是他侄儿媳妇。那赃唐臭汉,什么样事情没有?后人还说他文治胜过前古呢!自从宋儒学说盛行,把世上痴男怨女坑死了不少。物极必反,将来一定另有一班人出来,把名教迂论打破,改造成一种世界。你瞧着罢!”贾政道:“那么着,人道就灭绝了!还能成世界么?”

    贾赦尚在信口胡说,还说道:“就拿环小子说,二老爷你就错了。这们大的孩子,不给他娶亲,又不给他放丫头;再不然,放他自己出去挑一个合适的弄回家来,也就算了,偏都不肯。单叫他一个人耍光棍,怎么怪得他狗急跳墙呢?”贾政心中大为不悦,却不肯和哥哥吵嘴,只冷笑道:“依大老爷说,这畜生倒抢的对了。”清客们见贾赦愈说愈远,也帮着从旁劝慰。东一句,西一句,更说得驴头不对马嘴。贾政听了更烦,便借事走了进去。王夫人、探春连忙起迎。

    贾政本来不告诉他们的,此时想起还是自己人痛痒相关。

    就将贾环之事,气烘烘的又从头说了一遍。还说道:“这畜生除非死在外头,若叫我找着了,非结实打死不可。”王夫人道:“环儿这般混帐,真该打死。老爷身子要紧,不要因此气坏了,倒不值得。你我都有了年纪,珠儿死了,宝玉又出了家,眼前就剩这个畜生。虽然有个好孙子,究竟隔了一层。”说至此,眼泪绕着眼圈,总也忍不祝贾政生气道:“我就是绝了后,也不要这禽兽做儿子。像他做的这些事,带累我怎么见人呢?”王夫人含泪说道:“俗语说的好,‘家丑不可外扬’。刚才三丫头他先听见了,想出一个主意:等环儿找回来,把他圈起,叫人看着,永不许他见人,也同他死了一样。不然,打不死他,他又闯出去,不定还闹什么大乱子呢?”探春道:“环兄弟这种无行,死不足惜。我是为老爷的声名,若不把他罪恶揭穿了,人家要说老爷无故杀子。他犯的罪恶又是不可告人的,一说出去,咱们府里的脸面可丢尽了。万一被南城外头那班疯狗知道,还不定怎么乱汪汪呢!倒是从严圈起,可免后患。”

    贾政踌躇了一会,说道:“你虑得也不错。只是人家那姑娘尚无下落,就肯白饶了我么?”探春道:“这个容易。女婿同五营的人都熟识,找营里熟人掏他们的私窝子,把那姑娘救回来,送还了人家;那家子很穷,顶多再破费几个钱,有什么事不了?老爷尽管放心。”贾政道:“随你们办去罢。我是要脸面的,不要弄砸了。”

    探春领命,当天便回周家去了。过几天回来,禀覆贾政王夫人,果然已将此事办妥。那贾沅见他女儿救了回来,骨子里又得了好处,便也无话可说。只贾环闻信先逃,不知去向。贾政顿足叹恨道:“便宜了这畜生,这一跑还要闹乱子呢!”究竟不知是那帮狐群狗党得着信通知他的,还是探春夫妇背地里放他走的?此是疑窦。

    转眼已到三月十六,正是接场之日。王夫人、李纨一早起来,又加派几个得力家丁到举场去接,都像担着心事,惟恐或有闪失。可巧,那天贾兰出场甚早,到了家里不过未牌时候。

    王夫人、李纨见了他自是欢喜,问长道短,搬东接西,忙乱了好一阵。贾兰又去见了贾赦、贾政,拿出场作呈阅。贾政见那文章做得气象发皇,理法细密,说道:“很有几分可望。”又叫他誊了清稿,送给学里太爷去看。原来场中首艺,钦命题目是“为政”一章,于贾兰笔路本近,又受贾政之教,不敢矜才使气,倒深合了当时的风气。代儒阅过,又浓圈密点,加了批语,着实夸奖了一番,说是必中的。在候榜期内,仍旧用他的折卷工夫。

    此时,王夫人却因贾琏急欲回南,家事乏人料理,正在筹虑。原来凤姐灵枢,那年由贾蓉运回南边安葬。贾蓉于墓工本不在行,未免简率,又赶上春令多雨,坍坏了一大片。贾琏得信,想起凤姐生前好处,便要亲自去修墓。先叫平儿回了王夫人,这天,又自至王夫人处商量。王夫人道:“你们夫妇的情谊,去一趟是应该的。只是你那年送林妹妹回南,家里全亏凤丫头撑着,后来凤丫头没了,你上一趟台站,就闹得七零八落。如今可交给谁呢?我想平儿人还明白,一切情形也熟悉,只可叫他暂管几天,横竖你就要回来的。”贾琏道:“平儿的聪明跟着侄儿媳妇脚跟儿走,也还不大离。只是一件,他虽扶了正,地根儿原是丫头,这些小厮们还辖得祝那管事们大爷、大***,谁还把他看在眼里呢?侄儿记得那年侄儿媳妇病着,请了大嫂子、三妹妹,又添了如今的宝二奶奶,你们三个人协同照管,倒整顿了好些事。侄儿的意思:留三妹妹在家里,同着大嫂子辛苦几天,也叫平儿帮着,有什么不接头的,问平儿就得了。等宝二奶奶免了身,满了月,请他一起管着,再放三妹妹家去。太太看这主意可用得么?”王夫人道:“你想得很不错。不过,只有一两个月的事,何必这么大捣腾呢?”贾琏道:“这也不仅是暂时的事,就是侄儿回来,外头由侄儿对付着,里头有他们几个人商量着办,太太也省好些心呢!”王夫人听他说得有理,便打发丫头找李纨、探春来商量,一面仍和贾琏说些南边应办之事。

    一会子,李纨、探春同至上房。王夫人便说起贾琏不日回南,家里事要他们帮同照管。李纨道:“我是不大会理家的,从前也只应个名儿,一切事全仗三妹妹、宝妹妹。若是三妹妹回去,我一个人可办不了!”探春道:“大嫂子说不会理家,我又何曾会呢?既是没有人,说不得也只可钉着。可是,这几天亲家老爷陛见完了就要回任去,我倒得回去瞧瞧。等他老人家走了,我就多住住也没有什么。”王夫人道:“就是这们着罢。琏儿,你迟几天再走。”贾琏道:“侄儿走的前头,也还得料理料理。太太先和老爷说定了,侄儿再请示罢。”说罢,先自退下。

    次日,便至东府去寻贾蓉,详问墓道方向及墓佃姓名住址,并接洽南中家事。回到家里,刚好小厮送上京报,见本日有一道旨意:周琼加给尚书职衔,统率所部移镇长江。心想这一来,探春也许还要回南,家里事可怎么办?又不便写信去问探春。

    过了十来天,探春居然从周家搬来。原来周琼奉旨调任,因要调动军队,带同探春姑爷回去料理。俟到新任布置妥了,再打发他来京考荫。知贾府要探春暂时管家,留其在京等候,从此,便暂在大观园住下。贾琏将家事接洽一番,就拣定日期,起程回南去了。

    那日,王夫人叫探春和李纨、平儿都到上房,吩咐了一番。

    探春等又至宝钗房里仔细商量,决定仍在园门外议事厅内办事。

    即时传下话去,将那几间厅房先打扫收拾出来。每日上午,三人会齐了,都到那里料理家务,过晌午方散。

    探春起得最早。一日,在秋爽斋梳洗完了,看了一回海棠,方至王夫人处请早安。正碰着平儿,同陪王夫人说些闲话。听那自鸣钟报了辰正,便约平儿同往议事厅。此时,晴晖送暖,花影满帘,二人谈了许久,只不见李纨来到。探春道:“大嫂子往天也是来得很早的,别有什么不舒服罢?”平儿道:“昨儿晚上,我还瞧见他好好儿的!也许是今儿发榜,他心里有事,顾不得来了?”

    正说着话,吴新登家的、林之孝家的带着一群家人媳妇们都来回事。一件一件的回着:先是锦乡侯、临安伯家里的生日礼;又是治国公诰命亡故,应致祭幢尊仪;又是周姨娘的兄弟周德顺成亲,查例赏给银两;又是郑好时媳妇请领内外各院凉棚工价,又是各坐落添补竹帘银两;又是各房来支月钱。平儿把旧账底子都查出来,给探春看过,核对了,方才发给对牌。

    林之孝家的又回道:“从前园子里原有小厨房,自从奶奶姑娘们都搬出来,就把小厨房裁了。如今,又都搬到园子里住着,又在这里办事,大厨房里来回送饭,保不定时候大了,饭菜都是冷的。奴才想还是把小厨房再整起来。那里一切家具都现成的,并不费事。”探春问道:“从前有小厨房的时候,各位奶奶姑娘大厨房的伙食还照旧开支么?”平儿道:“原是照旧开支的。那回,我们奶奶看账,挑了出来,从那月起就裁了。”

    探春道:“既如此,我们把大厨房伙食拨了过来,归小厨房办,也无须另添动用。只有一件难处:如今园子里住的人少了,没什么出息,谁肯白贴呢?”平儿道:“从前管小厨房的柳嫂子正穷着,五儿打发出去,也没配人,娘儿俩靠着针线活计度日。若找他,没有不来的。再找三两个婆子做帮手,也尽够了。”

    探春道:“平嫂子,你先问问他愿意不愿意?再说罢。”林之孝家的退去。

    忽听得一片喧嚷,探春忙问:“何事?”婆子出去看了一回道:“是报喜的,兰哥儿中了第四十五名。”探春、平儿皆喜,连忙吩咐预备赏封,又同至上房,向王夫人道喜。恰好李纨也在那里,又都向李纨称贺。探春道:“大嫂子如今是老封君了!这真是替大哥哥顶门壮户,也不枉你一番苦节。”平儿道:“兰哥儿自小就喜欢念书,在老太太眼里,也要偷着去摸摸书本。我们都说他要大发达的,果然不错。”

    李纨喜极,却暗自含泪。王夫人也想起贾珠不禁伤感!又想若宝玉在这里,今年又一同中了,我们不知多们乐呢?想着,频频弹泪!一时惜春、湘云、李纹、李绮、邢岫烟听见喜信,齐来道喜。大家一片欢声,才把王夫人想宝玉的心事岔断。坐了一会,邢夫人、尤氏婆媳也来了,正和王夫人说得热闹。探春、惜春、湘云、岫烟等便抽空来看宝钗。

    其时,宝钗月份已足,旦夕临盆。王夫人不许他出房,只由薛姨妈看着,莺儿、秋纹等照料起居,并预备应用物件。闻得兰哥儿中了,也是暗中悲感!刚好众姐妹走进,宝钗欲起立招呼,秋纹连忙上前扶祝湘云笑道:“宝姐姐!你这样大肚子弥勒佛,动也动不得,还要鼓兴做诗。真算亏你!”宝钗道:“我关在房里,实在闷得慌,借此解闷,那里是高兴呢?”探春道:“你看那天的社作,到底那一首好点?”宝钗道:“当然是后来居上。不知跟你们的眼光对不对?”惜春道:“若说后来居上,你那首倒是最后到的。”宝钗道:“若算上我,又不是这们说了!我看云儿那首,真是神来之笔。不知他怎么想出来的?”探春笑道:“你没瞧见那天的云儿呢:拿着一枝花,坐在太湖石上,眼也直啦,手脚也不会动啦,连叫他多少声,也没吭气,我怕他就此坐化了呢。幸亏打了他一下,他还会‘嗳哟。’不然,我就要哭出来了!”说得众人都笑了。大家怕宝钗感触,都不提贾兰得中之事。邢岫烟自往里屋见薛姨妈,唧唧咕咕的不知说些什么。等岫烟出来,又说了一回闲话,方才各散。

    那天夜里,宝钗似睡非睡,朦胧中见观世音菩萨头戴青兜,身穿绣竹白衣,抱着一个孩子递与他。说道:“此子好生看着,将来兰桂齐芳,荣福无量!”宝钗接过,见那孩子似粉装玉琢,甚为可爱。一时醒了,便觉腹痛。秋纹忙将薛姨妈请起。那收生的王姥姥这两天都留在下房住着,也赶忙唤了来。王夫人听见也来了。且喜达生顺遂,腹痛一阵紧似一阵,不多时便生下一个哥儿,老远的就听见啼声。

    王姥姥向太太、姨太太道喜,说许多好话。算来正是丑日寅时。宝钗喝了人参汤,神魂稍定,方将梦境仔细说了。只兰桂二字记忆不真,似乎又是兰蕙。王夫人听了更喜,忙打发玉钏儿告知贾政。贾政正在周娘娘房中说话,闻知非常欢喜,便按着草字辈,取名贾蕙,字曰桂仙。那贾兰泥金报捷之日,即是贾蕙玉麟诞降之辰,也算巧了。

    一般和贾府向有世交的王公侯伯,以及近亲密戚,如史、邢、王、薛诸家,闻说贾政的孙子中了进士,同日又添个孙子,都忙着道贺送礼,络绎不绝。贾政因孝服未满,并不开筵受贺。

    只王夫人借着蕙哥儿洗三那日,在贾母常时设宴的内客厅里,开个小小的家宴。探春、惜春、平儿、湘云、岫烟、李纹、李绮,是日都打扮了,先至王夫人处道喜,又到产房里向宝钗及薛姨妈道喜。姨妈正抱着哥儿,大家看了一回,都道:“他那神气,活脱就是宝二爷的影子。”那哥儿也睁着小眼,四处瞧看。薛姨妈提起宝钗的梦来,众人都觉稀奇。

    湘云笑道:“宝姐姐,你那杏花诗‘明日来看绿叶新’,这就是绿yīn青子了。我常说你的行事待人,必有后福,你总不信。转眼哥儿大啦,同他哥哥似的中了举,中了进士,不就是后福么?”宝钗道:“这点点小血泡儿,知道他大了怎么样呢?”惜春道:“菩萨预言的,岂可不信?”探春道:“说起来也快,兰小子头两年还是孩子气,我看见他跳进跳出,手里拉着小弓射家雀儿呢!如今可不是功名成就了么?”邢岫烟道:“世间早达的多着呢!就是琴妹妹的公公梅翰林,也是十四岁中举,十七岁中进士,升到了侍读。因为告终养耽误了,不然,早就上去啦!”

    平儿叫小丫头拿过来一罐桂元膏,说道:“产生吃这个最相宜,又好吃,又保养身体。宝二奶奶,你尝尝试试。”探春笑道:“这倒像二哥哥说的,那王道士传的治妒的方子就是冰糖蒸鸭梨一味,又甜又好吃,吃一辈子也不嫌多。”大家正笑着,尤氏婆媳也来和宝钗道喜。掏出一颗小金印,一座白玉小寿星,说道:“这是一点小意思,哥儿早早的做了官,抓了印把子;活的比老寿星还长。”宝钗接过,叫奶子抱过哥儿来谢谢大奶,但愿将来都如大妈的金口。

    秋纹进来说道:“大太太来了,太太请奶奶姑娘们上房坐呢!”众人便一同出去,见邢夫人带着嫣红,已款步进房。先向王夫人道喜,和众人也都见过。王夫人让邢夫人坐炕。尤氏见李纨在这里,笑着拉他的手,说道:“珠大嫂子,我真想不到你这们快就当上了老太太!记得娶你的时候,我也在这儿。大家说老太太福气大,老太太还说笑话‘要等着珠儿媳妇做了老太太,我才走呢!’如今,你做了老太太,可惜,只差了两年,老太太赶不上了!”李纨笑道:“我那里有你那样现成的福气,早就当上老太太啦!”尤氏笑道:“那银子科的进士花钱捐来的,算得什么呢?”王夫人道:“老太太虽然归西去了,我们大家还靠着他老人家的福气呢!”

    邢夫人见了尤氏,便问道:“你琮兄弟可常在东府里?他的弓马学得上么?”尤氏道:“我听他大哥哥说,琮兄弟天天来的,鞍马很稳,马射也跟上了。”邢夫人道:“工夫好歹还在其次。我只怕他借名去习弓见,不定跟环小子往那里瞎跑去呢?”王夫人道:“那里都像环儿呢?若不是那黑心的娘,也不会养出那孽种来的!”

    尤氏见着平儿,又想起凤姐来,笑向平儿道:“你如今也是二奶奶了,我回来还要打搅你去。”平儿道:“如今没有我们奶奶了,奶奶还肯到我们那屋去么?那真是太阳接西边出来了!”尤氏又道:“我听说你二爷回南去,眼下到了没有?”

    平儿道:“前五天才由运河走的,若没阻滞,许过了德州啦,也还没有来信呢!”

    王夫人、李纨请他们都到厅上去坐。虽然不举乐,不唱戏,却传了一班女先儿,在那里说书。转过那院,便听得弦索角鼓之声。厅上本族各房堂客已到了不少,见了王夫人和李纨,一一见礼道贺。花团锦簇挤满了一屋子,也分不清谁是谁!只贾兰之妹喜鸾,贾琼之妹四姐儿,那年贾母八旬大庆,曾在园子里住了两天,和探春等熟识,便一起坐下。王夫人又请薛姨妈出来坐了首席。然后,吴新登、林之孝等带领众家人至厅前叩头行礼。又是各家下媳妇、各房丫头都来叩头,闹了许多时方毕。王夫人归坐,这才开宴。

    女先儿上来叩喜,请太太、姨太太、各位奶奶、姑娘们点唱。薛姨妈道:“这都是听熟了的,怪烦的。你拣那新鲜有趣的说罢!”女先儿陪笑道:“新近出了一部书,叫做《双诰圆》是唐朝张兰的故事。”王夫人道:“你把那书中情节先说个大概,给姨太太听听。”女先儿笑道:“这张兰早年失怙,亏得他母亲抚养成人,做到状元宰相。他叔伯兄弟张桂,也是孤子,张兰供给他念书,也中了第。这还不奇,直到后来,他两个人做了左右丞相,对秉朝纲。那时,两位太夫人尚在,皇上敬他孝友之家,都给了封诰旌表。还给他一方匾额,是‘兰桂齐芳‘四个大字。这就是《双诰圆》的一段佳话。”薛姨妈听到“兰桂齐芳”四字,笑对王夫人道:“原来这四个字也出在书上,你说可巧不可巧呢?”王夫人听了,也自合意。便道:“你就说这个罢。”女先儿下来,即时按弦应节,从头说起。

    探春听到书中情节,笑对李纨道:“这段书简直如同替他们编的一样。可也奇怪,那‘兰桂齐芳’四个字,咱们又没说出去,他如何会知道呢?”湘云道:“古来说部,咱们没见过的也多得很,这也断不定是编的。可是,在今儿说,总算凑巧了!”喜鸾道:“我听说从先老太太过元宵节,他们说的书还有‘王熙凤’呢?难道也是编出来跟当家奶奶打趣的不成?”

    湘云道:“后来凤姐姐到庙上去求签,签上还说着‘王熙凤衣锦还乡。’那是刻板的,谁编得了呢?咱们别瞎批评了!”

    此书说完,又说了一本《诸葛亮大破曹营》直说到曹操割了胡须落荒而走,大家听得都笑了。湘云道:“曹孟德做了一世的奸雄,也有倒霉的时候。”喜鸾道:“若是昭烈始终依着孔明之计,联吴伐魏,就许把曹贼打平了呢!”探春道:“历来论史的,都骂操莽。依我说,那曹操还是好的,他始终只做到汉丞相,倒是儿子篡位,把他贴在里头。后来,那些奸臣被儿子迫他纂位,又做不成皇帝,那才是笑话呢!”接着,又听了几段。直到开了晚席,方才歇息。

    过几天,贾兰又要赴中和殿覆试。殿廷严密,不比考场拥挤,王夫人李纨等自可放心。

    此时,吴巡抚内转了史部侍郎,奉旨点派阅卷。见贾兰这本卷子经经纬史,典裁渊雅,足为全场之冠,便取列第一。及至揭榜,方知是贾政的长孙。他和贾政交情素厚,又动了爱才之念,有意成全贾兰一个鼎甲。那天,从内廷下来,不回住宅,即赴荣府拜见贾政。说起贾兰文章,大为夸奖,又说道:“场中一见此作倜傥不群,便料定是名下英彦。今知出自文孙,足见家学渊源。兄弟看卷中写作,不但有扛鼎之望,将来必要大成的。”贾政只有谦逊。

    吴侍郎便要看贾兰的卷头。原来那时风气:新贵殿试以前,都要预做对策。前几行的空话,拿大卷写了,凡是朝贵中有交情,可望阅卷的,都预先送去。名为卷头,如同关节。贾府勋旧人家,交遍公卿,只因贾政素来走四方步的,一处都不曾送得。此刻,吴侍郎说起卷头,贾政不便峻拒,只说“小孙出门投谒,改日再令登堂。”吴侍郎便走了。到得贾兰回来,贾政告诉他吴侍郎一番说话。又正色说道:“殿试只争前三名,是很不容易的。咱们世禄之家,应该让与寒才是。你只到吴老师那里拜谢,那卷头不必送了。”贾兰遵命。

    紧接着便是殿试,吴侍郎又派了读卷大臣。那头一个读卷孙太傅,是吴侍郎的老师,定到前十名,都和他商量。吴侍郎要寻贾兰的卷子,总认不准,好容易看到一卷,笔迹有些相似,便荐与孙太傅,列在第一本进呈。等到小传胪那一天唱出一甲一名,却另是一个姓王的。直到二甲前头才见贾兰的名字,吴侍郎非常叹惜!又接着朝考,贾兰也取在一等十几名上,引见下来,点了翰林院庶吉士。

    贾政领他到宗祠拜祖先,自有贾珍贾蓉等接待道贺。贾政道:“兰儿的笔下,承平时做个词臣还可勉强,此时却嫌他空疏无用。倒不如你们学习弓马的,可以替国家出力。”又对贾兰道:“你这回没得着鼎甲,看着似乎可惜。要知道,咱们家自从荣宁两公以下,都是讲究要守分吃亏的,到后来又何尝不如人呢?就是你少年侥幸,不靠着祖功宗德,那能如此便宜?要自己知道愧励才是。”贾兰忙答应“是,是。”贾政又带他去谢代儒。代儒一生蹭蹬,居然有个学生点了词林,比贾政还要喜欢,说了许多好话。

    贾兰回至荣府,又重新拜见尊长,各自有一番嘉勉。李纨想起从前千辛万苦,才有今日。又想起贾珠不及见儿子成名,不觉泪如雨下。对贾兰道:“你如今总算科名到手,可知道你母亲赔了多少心血在里头?也不是容易来的!你进家学的时候,只同环三叔在一起,如今他走他的路,你走你的路,便有天渊之别。人生一世,步步都有歧途,别以为得了科名。那进士翰林,也尽有潦倒一辈子的!就看东府里大老爷,也是进士出身,怎弄得道不道,俗不俗,一无结果呢?你要想做何等人物,从今日起,就要立定脚跟、竖起脊梁往前奔去!若以为侥幸寸进,便志得意满,那可没有指望了!”贾兰句句答应着。

    娘儿俩正在说话,碧月回道:“三姑奶奶、史姑奶奶来了。”

    李纨连忙请进。贾兰向探春、湘云磕了头,先自退出。这里探春坐定,对李纨道:“我今儿不是白来的,要跟大嫂子说一件事。说成了,还要吃你的喜酒呢!”湘云道:“他说他的,我还要说我的呢!”欲知他们所说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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