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玉才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笑傲江湖 > 第三十五章 复仇

第三十五章 复仇(2/2)



    木高峰双腿跪地,手中驼剑丝毫不缓,急砍急刺。他知已然输定,每一招都是与敌人

    同归于尽的拚命打法。初战时他只守不攻,此刻却豁出了性命,变成只攻不守。余沧海知

    道时不我与,若不在数招之内胜得对手,木高峰一倒,自己孤掌难鸣,一柄剑使得有如狂

    风骤雨一般。突然间只听得林平之一声长笑,他双眼一黑,再也瞧不见甚么,跟着双肩一

    凉,两条手臂离身飞出。

    只听得林平之狂笑叫道:“我不来杀你!让你既无手臂,又无眼睛,一个人独闯江湖。你的弟子、家人,我却要杀得一个不留,教你在这世上只有仇家,并无亲人。”余沧海

    只觉断臂处剧痛难当,心中却十分明白:“他如此处置我,可比一剑杀了我残忍万倍。我

    这等活在世上,便是一个丝毫不会武功之人,也可任意凌辱折磨于我。”他辨明声音,举

    头向林平之怀中撞去。林平之纵声大笑,侧身退开。他大仇得报,狂喜之余,未免不够谨

    慎,两步退到了木高峰身边。木高峰驼剑狂挥而来,林平之竖剑挡开,突然间双腿一紧,

    已被木高峰牢牢抱住。林平之吃了一惊,眼见四下里数十名青城弟子扑将上来,双腿力挣

    ,却挣不脱木高峰手臂犹似铁圈般的紧箍,当即挺剑向他背上驼峰直刺下去。波的一声响

    ,驼峰中一股黑水激射而出,腥臭难当。这一下变生不测,林平之双足急登,欲待跃头闪

    避,却忘了双腿已被木高峰抱住,登时满脸都被臭水喷中,只痛得大叫起来。这些臭水竟

    是剧毒之物。原来木高峰驼背之中,竟然暗藏毒水皮囊。林平之左手挡住了脸,闭着双眼

    ,挥剑在木高峰身上乱砍乱斩。这几剑出手快极,木高峰绝无闪避余裕,只是牢牢抱住林

    平之的双腿。便在这时,余沧海凭着二人叫喊之声,辨别方位,扑将上来,张嘴便咬,一

    口咬住林平之右颊,再也不放。三人缠成一团,都已神智迷糊。青城派弟子提剑纷向林平

    之身上斩去。令狐冲在车中看得分明,初时大为惊骇,待见林平之被缠,青城群弟子提剑

    上前,急叫:“盈盈,盈盈,你快救他。”盈盈纵身上前,短剑出手,当当当响声不绝,

    将青城群弟子挡在数步之外。木高峰狂吼之声渐歇,林平之兀自一剑一剑的往他背上插落。余沧海全身是血,始终牢牢咬住了林平之的面颊。过了好一会,林平之左手用力一推,

    将余沧海推得飞了出去,他同时一声惨呼,但见他右颊上血淋淋地,竟被余沧海硬生生的

    咬下了一块肉来。木高峰早已气绝,却仍紧紧抱住林平之的双腿。林平之左手摸准了他手

    臂的所在,提剑一划,割断了他两条手臂,这才得脱纠缠。盈盈见到他神色可怖,不由自

    主的倒退了几步。青城弟子纷纷拥到师父身旁施救,也不再来理会这个强仇大敌了。忽听

    得青城群弟子哭叫:“师父,师父!”“师父死了,师父死了!”众人抬了余沧海的尸身

    ,远远逃开,唯恐林平之再来追杀。林平之哈哈大笑,叫道:“我报了仇啦,我报了仇啦!”恒山派众弟子见到这惊心动魄的变故,无不骇然失色。岳灵珊慢慢走到林平之的身畔

    ,说道:“平弟,恭喜你报了大仇。”林平之仍是狂笑不已,大叫:“我报了仇啦,我报

    了仇啦。”岳灵珊见他紧闭着双目,道:“你眼睛怎样了?那些毒水得洗一洗。”林平之

    一呆,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岳灵珊伸手托在他腋下,扶着他一步一拐的走入草棚,端了

    一盘清水,从他头上淋下去。林平之纵声大叫,声音惨厉,显然痛楚难当。站在远处的青

    城群弟子都吓了一跳,又逃出了几步。令狐冲道:“小师妹,你拿些伤药去,给林师弟敷

    上。扶他到我们的车中休息。”岳灵珊道:“多……多谢。”林平之大声道:“不要!要

    他卖甚么好!姓林的是死是活,跟他有甚么相干?”令狐冲一怔,心想:“我几时得罪你

    了?为甚么你这么恨我?”岳灵珊柔声道:“恒山派的治伤灵药,天下有名,难得……”

    林平之怒道:“难得甚么?”岳灵珊叹了口气,又将一盆清水轻轻从他头顶淋下。这一次

    林平之却只哼了一声,咬紧牙关,没再呼叫,说道:“他对你这般关心,你又一直说他好

    ,为甚么不跟了他去?你还理我干么?”

    恒山群弟子听了他这句话,尽皆相顾失色。仪和大声道:“你……你……竟敢说这等

    不要脸的话?”仪清忙拉了拉她袖子,劝道:“师姊,他伤得这么样子,心情不好,何必

    跟他一般见识?”仪和怒道:“呸!我就是气不过……”这时岳灵珊拿了一块手帕,正在

    轻按林平之面颊上的伤口。林平之突然右手用力一推。岳灵珊全没防备,立时摔了出去,

    砰的一声,撞在草棚外的一堵土墙上。令狐冲大怒,喝道:“你……”但随即想起,他二

    人是夫妻,夫妻间口角争执,甚至打架,旁人也不便干预,何况听林平之的言语,显是对

    自己颇有疑忌,自己一直苦恋小师妹,林平之当然知道,他重伤之际,自己更不能介入其

    间,当即强行忍住,但已气得全身发抖。

    林平之冷笑道:“我说话不要脸?到底是谁不要脸了?”手指草棚之外,说道:“这

    姓余的矮子、姓木的驼子,他们想得我林家的辟邪剑法,便出手硬夺,害死我父亲母亲,

    虽然凶狠毒辣,也不失为江湖上恶汉光明磊落的行径,哪像……哪像……”回身指向岳灵

    珊,续道:“哪像你的父亲君子剑岳不群,却以卑鄙奸猾的手段,来谋取我家的剑谱。”

    岳灵珊正扶着土墙,慢慢站起,听他这么说,身子一颤,复又坐倒,颤声道:“哪……哪

    有此事?”

    林平之冷笑道:“无耻贱人!你父女俩串谋好了,引我上钩。华山派掌门的岳大小姐

    ,下嫁我这穷途末路、无家可归的小子,那为了甚么?还不是为了我林家的辟邪剑谱。剑

    谱既已骗到了手,还要我姓林的干甚么?”

    岳灵珊“啊”的一声,哭了出来,哭道:“你……冤枉好人,我若有此意,教我……

    教我天诛地灭。”

    林平之道:“你们暗中设下奸计,我初时蒙在鼓里,毫不明白。此刻我双眼盲了,反

    而更加看得清清楚楚。你父女俩若非有此存心,为甚么……为甚么……”

    岳灵珊慢慢走到他身畔,说道:“你别胡思乱想,我对你的心,跟从前没半点分别。”林平之哼了一声。岳灵珊道:“咱们回去华山,好好的养伤。你眼睛好得了也罢,好不

    了也罢。我岳灵珊有三心两意,教我……教我死得比这余沧海还惨。”林平之冷笑道:“

    也不知你心中又在打甚么鬼主意,来对我这等花言巧语。”岳灵珊不再理他,向盈盈道:

    “姊姊,我想跟你借一辆大车。”盈盈道:“自然可以。要不要请两位恒山派的姊姊送你

    们一程?”岳灵珊不住呜咽,道:“不……不用了,多……多谢。”盈盈拉过一辆车来,

    将骡子的缰绳和鞭子交在她手里。岳灵珊扶着林平之的手臂,道:“上车罢!”林平之显

    是极不愿意,但双目不能见物,实是寸步难行,迟疑了一会,终于跃入车中。岳灵珊咬牙

    跳上赶车的座位,向盈盈点了点头示谢,鞭子一挥,赶车向西北行去,向令狐冲却始终一

    眼不瞧。令狐冲目送大车越走越远,心中一酸,眼泪便欲夺眶而出,心想:“林师弟双目

    已盲,小师妹又受了伤。他二人无依无靠,漫漫长路,如何是好?倘若青城派弟子追来寻

    仇,怎生抵敌?”眼见青城群弟子裹了余沧海的尸身,放上马背,向西南方行去,虽和林

    平之、岳灵珊所行方向相反,焉知他们行得十数里后,不会折而向北?又向林、岳夫妇赶

    去?再琢磨林平之和岳灵珊二人适才那一番话,只觉中间实藏着无数隐情,夫妻间的恩怨

    爱憎,虽非外人所得与闻,但林岳二人婚后定非和谐,当可断言;想到小师妹青春年少,

    父母爱如掌珠,同门师兄弟对她无不敬重爱护,却受林平之这等折辱,不自禁的流下泪来。当日众人只行出十余里,便在一所破祠堂中歇宿。令狐冲睡到半夜,好几次均为噩梦所

    缠,昏昏沉沉中忽听得一缕微声钻入耳中,有人在叫:“冲哥,冲哥!”令狐冲嗯了一声

    ,醒了过来,只听得盈盈的声音道:“你到外面来,我有话说。”令狐冲忙即坐起,走到

    祠堂外,只见盈盈坐在石级上,双手支颐,望着白云中半现的月亮。令狐冲走到她身边,

    和她并肩而坐。夜深人静,四下里半点声息也无。过了好一会,盈盈道:“你在挂念小师

    妹?”令狐冲道:“是。许多情由,令人好生难以明白。”盈盈道:“你担心她受丈夫欺

    侮?”令狐冲叹了口气,道:“他夫妻俩的事,旁人又怎管得了?”盈盈道:“你怕青城

    弟子赶去向他们生事?”令狐冲道:“青城弟子痛于师仇,又见到他夫妻已然受伤,赶去

    意图加害,那也是情理之常。”盈盈道:“你怎地不设法前去相救?”令狐冲又叹了口气

    ,道:“听林师弟的语气,对我颇有疑忌之心。我虽好意援手,只怕更伤了他夫妻间的和

    气。”盈盈道:“这是其一。你心中另有顾虑,生怕令我不快,是不是?”令狐冲点了点

    头,伸出手去握住她左手,只觉她手掌甚凉,柔声道:“盈盈,在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人

    ,倘若你我之间也生了甚么嫌隙,那做人还有甚么意味?”盈盈缓缓将头倚了过去,靠在

    他肩头上,说道:“你心中既这样想,你我之间,又怎会生甚么嫌隙?事不宜迟,咱们就

    追赶前去,别要为了避甚么嫌疑,致贻终生之恨。”令狐冲矍然而惊:“致贻终身之恨,

    致贻终生之恨!”似乎眼见数十名青城弟子正围在林平之、岳灵珊所乘大车之旁,数十柄

    长剑正在向车中乱刺狠戳,不由得身子一颤。盈盈道:“我去叫醒仪和、仪清两位姊姊,

    你吩咐她们自行先回恒山,咱们暗中护送你小师妹一程,再回白云庵去。”仪和与仪清见

    令狐冲伤势未愈,颇不放心,然见他心志已决,急于救人,也不便多劝,只得奉上一大包

    伤药,送着他二人上车驰去。当令狐冲向仪和、仪清吩咐之时,盈盈站在一旁,转过了头

    ,不敢向仪和、仪清瞧上一眼,心想自己和令狐冲孤男寡女,同车夜行,只怕为她二人所

    笑,直到骡车行出数里,这才吁了口气,颊上红潮渐退。

    她辨明了道路,向西北而行,此去华山,只是一条官道,料想不会岔失。拉车的是匹

    健骡,脚程甚快,静夜之中,只听得车声辚辚,蹄声得得,更无别般声息。

    令狐冲心下好生感激,寻思:“她为了我,甚么都肯做。她明知我牵记小师妹,便和

    我同去保护。这等红颜知己,令狐冲不知是前生几世修来?”

    盈盈赶着骡子,疾行数里,又缓了下来,说道:“咱们暗中保护你师妹、师弟。他们

    倘若遇上危难,咱们被迫出手,最好不让他们知道。我看咱们还是易容改装的为是。”令

    狐冲道:“正是。你还是扮成那个大胡子罢!”盈盈摇摇头道:“不行了。在封禅台侧我

    现身扶你,你小师妹已瞧在眼里了。”令狐冲道:“那改成甚么才好?”盈盈伸鞭指着前

    面一间农舍,说道:“我去偷几件衣服来,咱二人扮成一……一……两个乡下兄妹罢。”

    她本想说“一对”,话到口边,觉得不对,立即改为“两个”。令狐冲自己听了出来,知

    她最害羞,不敢随便出言说笑,只微微一笑。盈盈正好转过头来,见到他的笑容,脸上一

    红,问道:“有甚么好笑?”令狐冲微笑道:“没甚么?我是在想,倘若这家乡下人没年

    轻女子,只是一位老太婆,一个小孩儿,那我又得叫你婆婆了。”盈盈噗哧一笑,记起当

    日和令狐冲初识,他一直叫自己婆婆,心中感到无限温馨,跃下骡车,向那农舍奔去。令

    狐冲见她轻轻跃入墙中,跟着有犬吠之声,但只叫得一声,便没了声息,想是给盈盈一脚

    踢晕了。过了好一会,见她捧着一包衣物奔了出来,回到骡车之畔,脸上似笑非笑,神气

    甚是古怪,突然将衣物往车中一抛,伏在车辕之上,哈哈大笑。令狐冲提起几件衣服,月

    光下看得分明,竟然便是老农夫和老农妇的衣服,尤其那件农妇的衫子十分宽大,镶着白

    底青花的花边,式样古老,并非年轻农家姑娘或媳妇的衣衫。这些衣物中还有男人的帽子

    ,女装的包头,又有一根旱烟筒。盈盈笑道:“你是令狐半仙,猜到这乡下人家有个婆婆

    ,只可惜没孩儿……”说到这里便红着脸住了口。令狐冲微笑道:“原来他们是兄妹二人

    ,这两兄妹当真要好,一个不娶,一个不嫁,活到七八十岁,还是住在一起。”盈盈笑着

    啐了一口,道:“你明知不是的。”令狐冲道:“不是兄妹么?那可奇了。”盈盈忍不住

    好笑,当下在骡车之后,将老农妇的衫裙罩在衣衫之上,又将包头包在自己头顶,双手在

    道旁抓些泥尘,抹在自己脸上,这才帮着令狐冲换上老农的衣衫。令狐冲和她脸颊相距不

    过数寸,但觉她吹气如兰,不由得心中一荡,便想伸手搂住她亲上一亲,只是想到她为人

    极是端严,半点亵渎不得,要是冒犯了她,惹她生气,有何后果,那可难以料想,当即收

    摄心神,一动也不敢动。

    他眼神突然显得异样、随又庄重克制之态,盈盈都瞧得分明,微笑道:“乖孙子,婆

    婆这才疼你。”伸出手掌,将满掌泥尘往他脸上抹去。令狐冲闭住眼,只感她掌心温软柔

    滑,在自己脸上轻轻的抹来抹去,说不出的舒服,只盼她永远的这么抚摸不休。过了一会

    ,盈盈道:“好啦,黑夜之中,你小师妹一定认不出,只是小心别开口。”令狐冲道:“

    我头颈中也得抹些尘土才是。”盈盈笑道:“谁瞧你头颈了?”随即会意,令狐冲是要自

    己伸手去抚摸他的头颈,弯起中指,在他额头轻轻打个爆栗,回身坐在车夫位上,一声唿

    哨,赶骡便行,突然间忍不住好笑,越笑越响,竟然弯住了腰,身子难以坐直。

    令狐冲微笑道:“你在那乡下人家见到了甚么?”盈盈笑道:“不是见到了好笑的事。哪老公公和老婆婆是……是夫妻两个……”令狐冲笑道:“原来不是兄妹,是夫妻两个。”盈盈道:“你再跟我胡闹,不说了。”令狐冲道:“好,他们不是夫妻,是兄妹。”

    盈盈道:“你别打岔,成不成?我跳进墙去,一只狗叫了起来,我便将狗子拍晕了。

    哪知这么一叫,便将那老公公和老婆婆吵醒了。老婆婆说:‘阿毛爹,别是黄鼠狼来偷鸡。’老公公说:‘老黑又不叫了,不会有黄鼠狼的。’老婆婆忽然笑了起来,说道:‘只

    怕那黄鼠狼学你从前的死样,半夜三更摸到我家里来时,总带一块牛肉、骡肉来喂狗。’”令狐冲微笑道:“这老婆婆真坏,她绕着弯儿骂你是黄鼠狼。”他知盈盈是最腼腆,她

    说到那老农夫妇当年的私情,自己只有假装不懂,她或许还会说下去,否则自己言语中只

    须带上一点儿情意,她立时便住口了。

    盈盈笑道:“那老婆婆是在说他们没成亲时的事……”说到这里,挺腰一提缰绳,骡

    子又快跑起来。令狐冲道:“没成亲时怎样啦?他们一定规矩得很,半夜三更就是一起坐

    在大车之中,也一定不敢抱一抱,亲一亲。”盈盈呸了一声,不再说了。令狐冲道:“好

    妹子,亲妹子,他们说些甚么,你说给我听。”盈盈微笑不答。黑夜之中,但听得骡子的

    四只蹄子打在官道之上,清脆悦耳。令狐冲向外望去,月色如水,泻在一条又宽又直的官

    道上,轻烟薄雾,笼罩在道旁树梢,骡车缓缓驶入雾中,远处景物便看不分明,盈盈的背

    脊也裹在一层薄雾之中。其时正当初春,野花香气忽浓忽淡,微风拂面,说不出的欢畅。

    令狐冲久未饮酒,此刻情怀,却正如微醺薄醉一般。盈盈脸上一直带着微笑,她在回想那

    对老农夫妇的谈话:老公公道:“那一晚屋里半两肉也没有,只好到隔壁人家偷一只鸡杀

    了,拿到你家来喂你的狗。那只狗叫甚么名字啊?”老婆婆道:“叫大花。”老公公道:

    “对啦,叫大花。它吃了半只鸡,乖乖的一声不出,你爹爹、妈妈甚么也不知道。咱们的

    阿毛,就是这一晚有了的。”老婆婆道:“你就知道自己快活,也不理人家死活。后来我

    肚子大了,爹爹把我打得死去活来。”老公公道:“幸亏你肚子大了,否则的话,你爹怎

    肯把你嫁给我这穷小子?那时候哪,我巴不得你肚子快大!”老婆婆忽然发怒,骂道:“

    你这死鬼,原来你是故意的,你一直瞒着我,我……我决不能饶你。”老公公道:“别吵

    ,别吵!阿毛也生了孩子啦,你还吵甚么?”

    当下盈盈生怕令狐冲记挂,不敢多听,偷了衣服物品便走,在桌上放了一大锭银子。

    她轻手轻脚,这一对老夫妇一来年老迟钝,二来说得兴起,竟浑不知觉。

    盈盈想着他二人的说话,突然间面红过耳,庆幸好得是在黑夜之中,否则教令狐冲见

    到自己脸色,那真不用做人了。她不再催赶骡子,大车行得渐渐慢了,行了一程,转了个

    弯,来到一座大湖之衅。湖旁都是垂柳,圆圆的月影倒映湖中,湖面水波微动,银光闪闪。

    盈盈轻声问道:“冲哥,你睡着了吗?”令狐冲道:“我睡着了,我正在做梦。”盈

    盈道:“你在做甚么梦?”令狐冲道:“我梦见带了一大块牛肉,摸到黑木崖上,去喂你

    家的狗。”盈盈笑道:“你人不正经,做的梦也不正经。”

    两人并肩坐在车中,望着湖水。令狐冲伸过右手,按在盈盈左手的手背上。盈盈的手

    微微一颤,却不缩回。令狐冲心想:“若得永远如此,不再见到武林中的腥风血雨,便是

    叫我做神仙,也没这般快活。”

    盈盈道:“你在想甚么?”令狐冲将适才心中所想说了出来。盈盈反转左手,握住了

    他右手,说道:“冲哥,我真是快活。”令狐冲道:“我也是一样。”盈盈道:“你率领

    群豪攻打少林寺,我虽然感激,可也没此刻欢喜。倘若我是你的好朋友,陷身少林寺中,

    你为了江湖上的义气,也会奋不顾身前来救我。可是这时候你只想到我,没想到你小师妹

    ……”她提到“你小师妹”四字,令狐冲全身一震,脱口而出:“啊哟,咱们快些赶去!”盈盈轻轻的道:“直到此刻我才相信,在你心中,你终于是念着我多些,念着你小师妹

    少些。”她轻拉缰绳,转过骡头,骡车从湖畔回上了大路,扬鞭一击,骡子快跑起来。这

    一口气直赶出了二十余里,骡子脚力已疲,这才放缓脚步。转了两个弯,前面一望平阳,

    官道旁都种满了高粱,溶溶月色之下,便似是一块极大极大的绿绸,平铺于大地。极目远

    眺,忽见官道彼端有一辆大车似乎停着不动。令狐冲道:“这辆大车,好像就是林师弟他

    们的。”盈盈道:“咱们慢慢上去瞧瞧。”任由骡子缓步向前,与前车越来越近。行了一

    会,才察觉前车其实也在行进,只是行得慢极,又见骡子之旁另有一人步行,竟是林平之

    ,赶车之人看背影便是岳灵珊。令狐冲好生诧异,伸出手去一勒缰绳,不令骡子向前,低

    声道:“那是干甚么?”盈盈道:“你在这里等着,我过去瞧瞧。”若是赶车上前,立时

    便给对方发觉,须得施展轻功,暗中偷窥。令狐冲很想同去,但伤处未愈,轻功提不起来

    ,只得点头道:“好。”盈盈轻跃下车,钻入了高梁丛中。高粱生得极密,一入其中,便

    在白天也看不到人影,只是其时高粱杆子尚矮,叶子也未茂密,不免露头于外。她弯腰而

    行,辨明蹄声的所在,赶上前去,在高粱丛中与岳灵珊的大车并肩而行。只听得林平之说

    道:“我的剑谱早已尽数交给你爹爹了,自己没私自留下一招半式,你又何必苦苦的跟着

    我?”岳灵珊道:“你老是疑心我爹爹图你的剑谱,当真好没来由。你凭良心说,你初入

    华山门下,那时又没甚么剑谱,可是我早就跟你……跟你很好了,难道也是别有居心吗?”林平之道:“我林家的辟邪剑法天下知名,余沧海、木高峰他们在我爹爹身上搜查不得

    ,便来找我。我怎知你不是受了爹爹、妈妈的嘱咐,故意来向我卖好?”岳灵珊呜咽道:

    “你真要这么想,我又有甚么法子?”林平之气忿忿的道:“难道是我错怪了你?这《辟

    邪剑谱》,你爹爹不是终于从我手中得去了吗?谁都知道,要得《辟邪剑谱》,总须向我

    这姓林的小子身上打主意。余沧海、木高峰,哼哼,岳不群,有甚么分别了?只不过岳不

    群成则为王,余沧海、木高峰败则为寇而已。”

    岳灵珊怒道:“你如此损我爹爹,当我是甚么人了?若不是……若不是……哼哼……”

    林平之站定了脚步,大声道:“你要怎样?若不是我瞎了眼,受了伤,你便要杀我,

    是不是?我一双眼睛又不是今天才瞎的。”岳灵珊道:“原来你当初识得我,跟我要好,

    就是瞎了眼睛。”勒住缰绳,骡车停了下来。

    林平之道:“正是!我怎知你如此深谋远虑,为了一部《辟邪剑谱》,竟会到福州来

    开小酒店?青城派那姓余的小子欺侮你,其实你武功比他高得多,可是你假装不会,引得

    我出手。哼,林平之,你这早瞎了眼睛的浑小子,凭这一手三脚猫的功夫,居然胆敢行侠

    仗义,打抱不平?你是爹娘的心肝肉儿,他们若不是有重大图谋,怎肯让你到外边抛头露

    面、干这当垆卖酒的低三下四勾当?”

    岳灵珊道:“爹爹本是派二师哥去福州的。是我想下山来玩儿,定要跟着二师哥去。”

    林平之道:“你爹爹管治门人弟子如此严厉,倘若他认为不妥,便任你跪着哀求三日

    三夜,也决计不会准许。自然因为他信不过二师哥,这才派你在旁监视。”

    岳灵珊默然,似乎觉得林平之的猜测,也非全然没有道理,隔了一会,说道:“你信

    也好,不信也好,总之我到福州之前,从未听见过《辟邪剑谱》四字。爹爹只说,大师哥

    打了青城弟子,双方生了嫌隙,现下青城派人众大举东行,只怕于我派不利,因此派二师

    哥和我去暗中查察。”林平之叹了口气,似乎心肠软了下来,说道:“好罢,我便再信你

    一次。可是我已变成这个样子,你跟着我又有甚么意思?你我仅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

    实。你还是处女之身,这就回头……回头到令狐冲那里去罢!”

    盈盈一听到“你我仅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你还是处女之身。”这句话,不由

    得吃了一惊,心道:“那是甚么缘故?”随即羞得满面通红,连脖子中也热了,心想:“

    女孩儿家去偷听人家夫妻的私话,已大大不该,却又去想那是甚么缘故,真是……真是…

    …”转身便行,但只走得几步,好奇心大盛,再也按捺不住,当即停步,侧耳又听,但心

    下害怕,不敢回到先前站立处,和林岳二人便相隔远了些,但二人的话声仍清晰入耳。只

    听岳灵珊幽幽的道:“我只和你成亲三日,便知你心中恨我极深,虽和我同房,却不肯和

    我同床。你既然这般恨我,又何必……何必……娶我?”林平之叹了口气,说道:“我没

    恨你。”岳灵珊道:“你不恨我?那为甚么日间假情假意,对我亲热之极,一等晚上回到

    房中,连话也不跟我说一话?爸爸妈妈几次三番查问你待我怎样,我总是说你很好,很好

    ,很好……哇……”说到这里,突然纵声大哭。

    林平之一跃上车,双手握住她肩膀,厉声道:“你说你爹妈几次三番的查问,要知道

    我待你怎样,此话当真?”岳灵珊呜咽道:“自然是真的,我骗你干么?”林平之问道:

    “明明我待你不好,从来没跟你同床。那你又为甚么说很好?”岳灵珊泣道:“我既然嫁

    了你,便是你林家的人了。只盼你不久便回心转意。我对你一片真心,我……我怎可编排

    自己夫君的不是?”林平之半晌不语,只是咬牙切齿,过了好一会,才慢慢的道:“哼,

    我只道你爹爹顾念着你,对我还算手下留情,岂知全仗你从中遮掩。你若不是这么说,姓

    林的早就死在华山之巅了。”岳灵珊抽抽噎噎的道:“哪有此事?夫妻俩新婚,便有些小

    小不和,做岳父的岂能为此而将女婿杀了?”盈盈听到这里,慢慢向前走了几步。

    林平之恨恨的道:“他要杀我,不是为我待你不好,而是为我学了辟邪剑法。”岳灵

    珊道:“这件事我可真不明白了。你和爹爹这几日来所使的剑法古怪之极,可是威力却又

    强大无比。爹爹打败左冷禅,夺得五岳派掌门,你杀了余沧海、木高峰,难道……难道这

    当真便是辟邪剑法吗?”

    林平之道:“正是!这便是我福州林家的辟邪剑法!当年我曾祖远图公以这七十二路

    剑法威慑群邪,创下‘福威镖局’的基业,天下英雄,无不敬仰,便是由此。”他说到这

    件事时,声音也响了起来,语音中充满了得意之情。岳灵珊道:“可是,你一直没跟我说

    已学会了这套剑法。”林平之道:“我怎么敢说?令狐冲在福州抢到了那件袈裟,毕竟还

    是拿不去,只不过录着剑谱的这件袈裟,却落入了你爹爹手中……”岳灵珊尖声叫道:“

    不,不会的!爹爹说,剑谱给大师哥拿了去,我曾求他还给你,他说甚么也不肯。”林平

    之哼的一声冷笑。岳灵珊又道:“大师哥剑法厉害,连爹爹也敌他不过,难道他所使的不

    是辟邪剑法?不是从你家的《辟邪剑谱》学的?”林平之又是一声冷笑,说道:“令狐冲

    虽然奸猾,但比起你爹爹来,可又差得远了。再说,他的剑法乱七八糟,怎能和我家的辟

    邪剑法相比?在封禅台侧比武,他连你也比不过,在你剑底受了重伤,哼哼,又怎能和我

    家的辟邪剑法相比?”岳灵珊低声道:“他是故意让我的。”林平之冷笑道:“他对你的

    情义可深着哪!”这句话盈盈倘若早一日听见,虽然早知令狐冲比剑时故意容让,仍会恼

    怒之极,可是今宵两人良夜同车,湖畔清谈,已然心意相照,她心中反而感到一阵甜意:

    “他从前确是对你很好,可是现下却待我好得多了。这可怪不得他,不是他对你变心,实

    在是你欺侮得他太也狠了。”

    岳灵珊道:“原来大师哥所使的不是辟邪剑法,那为甚么爹爹一直怪他偷了你家的《

    辟邪剑谱》?那日爹爹将他逐出华山门墙,宣布他罪名之时,那也是一条大罪。这么说来

    ,我……我可错怪他了。”林平之冷笑道:“有甚么错怪?令狐冲又不是不想夺我的剑谱

    ,实则他确已夺去了。只不过强盗遇着贼爷爷,他重伤之后,晕了过去,你爹爹从他身上

    搜了出来,乘机赖他偷了去,以便掩人耳目,这叫做贼喊捉贼……”岳灵珊怒道:“甚么

    贼不贼的,说得这么难听!”林平之道:“你爹爹做这种事,就不难听?他做得,我便说

    不得?”岳灵珊叹了口气,说道:“那日在向阳巷中,这件袈裟是给嵩山派的坏人夺了去

    的。大师哥杀了这二人,将袈裟夺回,未必是想据为己有。大师哥气量大得很,从小就不

    贪图旁人的物事。爹爹说他取了你的剑谱,我一直有些怀疑,只是爹爹既这么说,又见大

    师哥剑法突然大进,连爹爹也及不上,这才不由得不信。”盈盈心道:“你能说这几句话

    ,不枉了冲郎爱你一场。”

    林平之冷笑道:“他这么好,你为甚么又不跟他去?”岳灵珊道:“平弟,你到此刻

    ,还是不明白我的心。大师哥和我从小一块儿长大,在我心中,他便是我的亲哥哥一般。

    我对他敬重亲爱,只当他是兄长,从来没当他是情郎。自从你来到华山之后,我跟你说不

    出的投缘,只觉一刻不见,心中也是抛不开,放不下,我对你的心意,永永远远也不会变。”林平之道:“你和你爹爹原有些不同,你……你更像你妈妈。”语气转为柔和,显然

    对岳灵珊的一片真情,心中也颇为感动。两人半晌不语,过了一会,岳灵珊道:“平弟,

    你对我爹爹成见很深,你们二人今后在一起也不易和好的了。我是嫁鸡……我……我总之

    是跟定了你。咱们还是远走高飞,找个隐僻的所在,快快活活过日子。”

    林平之冷笑道:“你倒想得挺美。我这一杀余沧海、木高峰,已闹得天下皆知,你爹

    爹自然知道我已学了辟邪剑法,他又怎能容得我活在世上?”

    岳灵珊叹道:“你说我爹爹谋你的剑谱,事实俱在,我也不能为他辩白。但你口口声

    声说,为了你学过辟邪剑法,他定要杀你,天下焉有是理?《辟邪剑谱》本是你家之物,

    你学这剑法,乃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我爹爹就算再不通情理,也决不能为此杀你。”

    林平之道:“你这么说,只因为你既不明白你爹爹为人,也不明白这《辟邪剑谱》到底是

    甚么东西。”岳灵珊道:“我虽对你死心塌地,可是对你的心,我实在也不明白。”林平

    之道:“是了,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你何必要明白?”说到这里,语气又暴躁起来。岳

    灵珊不敢再跟他多说,道:“嗯,咱们走罢!”林平之道:“上哪里去?”岳灵珊道:“

    你爱去哪里,我也去哪里。天涯海角,总是和你在一起。”林平之道:“你这话当真?将

    来不论如何,可都不要后悔。”岳灵珊道:“我决心和你好,决意嫁你,早就打定了一辈

    子的主意,哪里还会后悔?你的眼睛受伤,又不是一定治不好,就算真的难以复元,我也

    是永远陪着你,服侍你,直到我俩一起死了。”

    这番话情意真挚,盈盈在高粱丛中听着,不禁心中感动。林平之哼了一声,似乎仍是

    不信。岳灵珊轻声说道:“平弟,你心中仍然疑我。我……我……今晚甚么都交了给你,

    你……你总信得过我了罢。我俩今晚在这里洞房花烛,做真正的夫妻,从今而后,做……

    真正的夫妻……”她声音越说越低,到后来已几不可闻。盈盈又是一阵奇窘,心想:“到

    了这时候,我再听下去,以后还能做人吗?”当即缓步移开,暗骂:“这岳姑娘真不要脸!在这阳关大道之上,怎能……怎能……呸!”猛听得林平之一声大叫,声音甚是凄厉,

    跟着喝道:“滚开!别过来!”盈盈大吃一惊,心道:“干甚么了?为甚么这姓林的这么

    凶?”跟着便听得岳灵珊哭了出来。林平之喝道:“走开,走开!快走得远远的,我宁可

    给你父亲杀了,不要你跟着我。”岳灵珊哭道:“你这样轻贱于我……到底……到底我做

    错了甚么……”林平之道:“我……我……”顿了一顿,又道:“你……你……”但又住

    口不说。

    岳灵珊道:“你心中有甚么话,尽管说个明白。倘若真是我错了,即或是你怪我爹爹

    ,不肯原谅,你明白说一句,也不用你动手,我立即横剑自刎。刷的一声响,拔剑出鞘。

    盈盈心道:“她这可要给林平之逼死了,非救她不可!”快步走回,离大车甚近,以便抢

    救。

    林平之又道:“我……我……”过了一会,长叹一声,说道:“这不是你的错,是我

    自己不好。”岳灵珊抽抽噎噎的哭个不停,又羞又急,又是气苦。林平之道:“好,我跟

    你说了便是。”岳灵珊泣道:“你打我也好,杀我也好,就别这样教人家不明不白。”林

    平之道:“你既对我并非假意,我也就明白跟你说了,好教你从此死了这心。”岳灵珊道

    :“为甚么?”林平之道:“为甚么?我林家的辟邪剑法,在武林中向来大大有名。余沧

    海和你爹爹都是一派掌门,自身原以剑法见长,却也要千方百计的来谋我家的剑谱。可是

    我爹爹的武功却何以如此不济?他任人欺凌,全无反抗之能,那又为甚么?”岳灵珊道:

    “或者因为公公他老人家天性不宜习武,又或者自幼体弱。武林世家的子弟,也未必个个

    武功高强的。”林平之道:“不对。我爹爹就算剑法不行,也不过是学得不到家,内功根

    底浅,剑法造诣差。可是他所教我的辟邪剑法,压根儿就是错的,从头至尾,就不是那一

    回事。”岳灵珊沉吟道:“这……这可就奇怪得很了。”

    林平之道:“其实说穿了也不奇怪。你可知我曾祖远图公,本来是甚么人?”岳灵珊

    道:“不知道。”林平之道:“他本来是个和尚。”岳灵珊道:“原来是出家人。有些武

    林英雄,在江湖上创下了轰轰烈烈的事业,临到老来看破世情,出家为僧,也是有的。”

    林平之道:“不是。我曾祖不是老了才出家,他是先做和尚,后来再还俗的。”岳灵珊道

    :“英雄豪杰,少年时做过和尚,也不是没有。明朝开国皇帝太祖朱元璋,小时候便曾在

    皇觉寺出家为僧。”

    盈盈心想:“岳姑娘知道丈夫心胸狭窄,不但没一句话敢得罪他,还不住口的宽慰。”

    只听岳灵珊又道:“咱们曾祖远图公少年时曾出过家,想必是公公对你说的。”林平

    之道:“我爹爹从未说过,恐怕他也不会知道。我家向阳巷老宅的那座佛堂,那一晚我和

    你一起去过。”岳灵珊道:“是。”林平之道:“这《辟邪剑谱》为甚么抄录在一件袈裟

    上?只因为他本来是和尚,见到剑谱之后,偷偷的抄在袈裟上,盗了出来。他还俗之后,

    在家中起了一座佛堂,没敢忘了礼敬菩萨。”岳灵珊道:“你的推想很有道理。可是,也

    说不定是有一位高僧,将剑谱传给了远图公,这套剑谱本来就是写在袈裟上的。远图公得

    到这套剑谱,手段本就光明正大。”林平之道:“不是的。”岳灵珊道:“你既这么推测

    ,想必不错。”林平之道:“不是我推测,是远图公亲笔写在袈裟上的。”岳灵珊道:“

    啊,原来如此。”林平之道:“他在剑谱之末注明,他原在寺中为僧,以特殊机缘,从旁

    人口中闻此剑谱,录于袈裟之上。他郑重告诫,这门剑法太过阴损毒辣,修习者必会断子

    绝孙。尼僧习之,已然甚不相宜,大伤佛家慈悲之意,俗家人更万万不可研习。”岳灵珊

    道:“可是他自己竟又学了。”林平之道:“当时我也如你这么想,这剑法就算太过毒辣

    ,不宜修习,可是远图公习了之后,还不是一般的娶妻生子,传种接代?”岳灵珊道:“

    是啊。不过也可能是他先娶妻生子,后来再学剑法。”

    林平之道:“决计不是。天下习武之人,任你如何英雄了得,定力如何高强,一见到

    这剑谱,决不可能不会依法试演一招。试了第一招之后,决不会不试第二招;试了第二招

    后,更不会不试第三招。不见剑谱则已,一见之下,定然着迷,再也难以自拔,非从头至

    尾修习不可。就算明知将有极大祸患,那也是一切都置之脑后了。”

    盈盈听到这里,心想:“爹爹曾道,这《辟邪剑谱》,其实和我教的《葵花宝典》同

    出一源,基本原理并无二致,无怪岳不群和这林平之的剑法,竟然和东方不败如此近似。”又想:“爹爹说道,《葵花宝典》上的功夫习之有损无益。他知道学武之人一见到内容

    精深的武学秘籍,纵然明知习之有害,却也会陷溺其中,难以自拔。他根本自始就不翻看

    宝典,那自是最明智的上上之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那他为甚么传给了东方不

    败?”想到这一节,自然而然的就会推断:“原来当时爹爹已瞧出东方不败包藏祸心,传

    他宝典是有意陷害于他。向叔叔却还道爹爹颟顸懵憧,给东方不败蒙在鼓里,空自着急。

    其实以爹爹如此精明厉害之人,怎会长期的如此胡涂?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东方不败竟

    然先下手为强,将爹爹捉了起来,囚入西湖湖底。总算他心地还不是坏得到家,倘若那时

    竟将爹爹一刀杀了,或者吩咐不给饮食,爹爹哪里还有报仇雪恨的机会?其实我们能杀了

    东方不败,那也是侥幸之极的事,若无冲郎在旁援手,爹爹、向叔叔、上官云和我四人,

    一上来就给东方不败杀了。又若无杨莲亭在旁乱他心神,东方不败仍是不败。”想到这里

    ,不由得觉得东方不败有些可怜,又想:“他囚禁了我爹爹之后,待我着实不薄,礼数周

    到。我在日月神教之中,便和公主娘娘无异。今日我亲生爹爹身为教主,我反无昔时的权

    柄风光。唉,我今日已有了冲郎,还要那些劳什子的权柄风光干甚么?”回思往事,想到

    父亲的心计深沉,不由得暗暗心惊:“直到今天,爹爹还是没答允将散功的法门传授冲郎。冲郎体内积贮了别人的异种真气,不加发散,祸胎越结越巨,迟早必生大患。爹爹说道

    ,只须他入了我教,不但立即传他此术,还宣示教众,立他为教主的承继之人,可是冲郎

    偏偏不肯低头屈从,当真是为难得很。”一时喜,一时忧,悄立于高粱丛中,虽说是思潮

    杂沓,但想来想去,总是归结在令狐冲身上。这时林平之和岳灵珊也是默默无言。过了好

    一会,听得林平之说道:“远图公一见剑谱之后,当然立即就练。”岳灵珊道:“这套剑

    法就算真有祸患,也决不会立即发作,总是在练了十年八年之后,才有不良后果。远图公

    娶妻生子,自是在祸患发作之前的事了。”林平之道:“不……是……的。”这三个字拖

    得很长,可是语意中并无丝毫犹疑,顿了一顿,道:“我初时也如你这般想,只过得几天

    ,便知不然。我爷爷决不能是远图公的亲生儿子,多半是远图公领养的。远图公娶妻生子

    ,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岳灵珊“啊”的一声,颤声道:“掩人耳目?那……那为了甚么?”林平之哼了一声

    不答,过了一会,说道:“我见到剑谱之时,和你好事已近。我几次三番想要等到和你成

    亲之后,真正做了夫妻,这才起始练剑。可是剑谱中所载的招式法门,非任何习武之人所

    能抗拒。我终于……我终于……自宫习剑……”岳灵珊失声道:“你……你自……自宫练

    剑?”林平之阴森森的道:“正是。这辟邪剑谱的第一道法诀,便是:‘武林称雄,挥剑

    自宫’。”岳灵珊道:“那……那为甚么?”林平之道:“练这辟邪剑法,自练内功入手。若不自宫,一练之下,立即欲火如焚,登时走火入魔,僵瘫而死。”岳灵珊道:“原来

    如此。”语音如蚊,几不可闻。

    盈盈心中也道:“原来如此!”这时她才明白,为甚么东方不败一代枭雄,武功无故

    于天下,却身穿妇人装束,拈针绣花,而对杨莲亭这样一个虬髯魁梧、俗不可耐的臭男人

    ,却又如此着迷,原来为了练这邪门武功,他已成了不男不女之身。只听得岳灵珊轻轻啜

    泣,说道:“当年远图公假装娶妻生子,是为了掩人耳目,你……你也是……”林平之道

    :“不错,我自宫之后,仍和你成亲,也是掩人耳目,不过只是要掩你爹爹一人的耳目。”岳灵珊呜呜咽咽的只是低泣。林平之道:“我一切都跟你说了,你痛恨我入骨,这就走

    罢。”岳灵珊哽咽道:“我不恨你,你是为情势所逼,无可奈何。我只恨……只恨当年写

    下那《辟邪剑谱》之人,为甚么……为甚么要这样害人。”林平之嘿嘿一笑,说道:“这

    位前辈英雄,是个太监。”岳灵珊“嗯”了一声,说道:“然则……然则我爹爹……也是

    ……也是像你这样……”林平之道:“既练此剑法,又怎能例外?你爹爹身为一派掌门,

    倘若有人知道他挥剑自宫,传将出去,岂不是贻笑江湖?因此他如知我习过这门剑法,非

    杀我不可。他几次三番查问我对你如何,便是要确知我有无自宫。假如当时你稍有怨怼之

    情,我这条命早已不保了。”岳灵珊道:“现下他是知道了。”林平之道:“我杀余沧海

    ,杀木高峰,数日之内,便将传遍武林,天下皆知。”言下甚是得意。岳灵珊道:“照这

    么说,只怕……只怕我爹爹真的放你不过,咱们到哪里去躲避才好?”

    林平之奇道:“咱们?你既已知道我这样了,还愿跟着我?”岳灵珊道:“这个自然。平弟,我对你一片心意,始终……始终如一。你的身世甚是可怜……”她一句话没说完

    ,突然“啊”的一声叫,跃下车来,似是给林平之推了下来。只听得林平之怒道:“我不

    要你可怜,谁要你可怜了?林平之剑术已成,甚么也不怕。等我眼睛好了以后,林平之雄

    霸天下,甚么岳不群、令狐冲,甚么方证和尚、冲虚道士,都不是我的对手。”盈盈心下

    暗怒:“等你眼睛好了?哼,你的眼睛好得了吗?”对林平之遭际不幸,她本来颇有恻然

    之意,待听到他对妻子这等无情无义,又这等狂妄自大,不禁颇为不齿。岳灵珊叹了口气

    ,道:“你总得先找个地方,暂避一时,将眼睛养好了再说。”林平之道:“我自有对付

    你爹的法子。”岳灵珊道:“这件事既然说来难听,你自然不会说,爹爹也不用担心你。”林平之冷笑道:“哼,对你爹爹的为人,我可比你明白得多了。明天我一见到有人,立

    即便说及此事。”岳灵珊急道:“那又何必?你这不是……”林平之道:“何必?这是我

    保命全身的法门。我逢人便说,不久自然传入你爹爹耳中。岳不群既知我已然说了出来,

    便不能再杀我灭口,他反而要千方百计的保全我性命。”岳灵珊道:“你的想法真是希奇。”林平之道:“有甚么希奇?你爹爹是否自宫,一眼是瞧不出来的。他胡子落了,大可

    用漆粘上去,旁人不免将信将疑。但若我忽然不明不白的死了,人人都会说是岳不群所杀

    ,这叫做欲盖弥彰。”岳灵珊叹了口气,默不作声。盈盈寻思:“林平之这人心思甚是机

    敏,这一着委实厉害。岳站娘夹在中间,可为难得很了。这么一来,她父亲不免声名扫地

    ,但如设法阻止,却又危及丈夫性命。”林平之道:“我纵然双眼从此不能见物,但父母

    大仇得报,一生也决不后悔。当日令狐冲传我爹爹遗言,说向阳巷老宅中祖宗的遗物,千

    万不可翻看,这是曾祖传下来的遗训。现下我是细看过了,虽然没遵照祖训,却报了父母

    之仇。若非如此,旁人都道我林家的辟邪剑法浪得虚名,福威镖局历代总镖头都是欺世盗

    名之徒。”

    岳灵珊道:“当时爹爹和你都疑心大师哥,说他受了你林家的《辟邪剑谱》,说他捏

    造公公的遗言……”林平之道:“就算是我错怪了他,却又怎地?当时连你自己,也不是

    一样的疑心?”岳灵珊轻轻叹息一声,说道:“你和大师哥相识未久,如此疑心,也是人

    情之常。可是爹爹和我,却不该疑他。世上真正信得过他的,只有妈妈一人。”

    盈盈心道:“谁说只有你妈妈一人?”

    林平之冷笑道:“你娘也真喜欢令狐冲。为了这小子,你父母不知口角了多少次。”

    岳灵珊讶道:“我爹爹妈妈为了大师哥口角?我爹妈是从来不口角的,你怎么知道?”林

    平之冷笑道:“从来不口角?那只是装给外人看看而已。连这种事,岳不群也戴起伪君子

    的假面具。我亲耳听得清清楚楚,难道会假?”岳灵珊道:“我不是说假,只是十分奇怪。怎么我没听到,你听到了?”林平之道:“现下说与你知,也不相干。那日在福州,嵩

    山派的两人抢了那袈裟去。那两人给令狐冲杀死,袈裟自然是令狐冲得去了。可是当他身

    受重伤、昏迷不醒之际,我搜他身上,袈裟却已不知去向。”岳灵珊道:“原来在福州城

    中,你已搜过大师哥身上。”林平之道:“正是,哪又怎样?”岳灵珊道:“没甚么?”

    盈盈心想:“岳姑娘反后跟着这奸狡凶险、暴躁乖戾的小子,这一辈子,苦头可有得

    吃了。”忽然又想:“我在这里这么久了,冲郎一定挂念。”侧耳倾听,不闻有何声息,

    料想他定当平安无事。只听林平之续道:“袈裟既不在令狐冲身上,定是给你爹娘取了去。从福州回到华山,我潜心默察,你爹爹掩饰得也真好,竟半点端倪也瞧不出来,你爹爹

    那时得了病,当然,谁也不知道他是一见袈裟上的《辟邪剑谱》之后,立即便自宫练剑。

    旅途之中众人聚居,我不敢去窥探你父母的动静,一回华山,我每晚都躲在你爹娘卧室之

    侧的悬崖上,要从他们的谈话之中,查知剑谱的所在。”岳灵珊道:“你每天晚上都躲在

    那悬崖上?”林平之道:“正是。”岳灵珊又重复问了一句:“每天晚上?”盈盈听不到

    林平之的回答,想来他是点了点头。只听得岳灵珊叹道:“你真有毅力。”林平之道:“

    为报大仇,不得不然。”岳灵珊低低应了声:“是。”

    只听林平之道:“我接连听了十几晚,都没听到甚么异状。有一天晚上,听得你妈妈

    说道:‘师哥,我觉得你近来神色不对,是不是练那紫霞神功有些儿麻烦?可别太求精进

    ,惹出乱子来。’你爹笑了一声,说道:‘没有啊,练功顺利得很。’你妈道:‘你别瞒

    我,为甚么你近来说话的嗓子变了,又尖又高,倒像女人似的。’你爹道:‘胡说八道!

    我说话向来就是这样的。’我听得他说这句话,嗓声就尖得很,确像是个女子在大发脾气。你妈道:‘还说没变?你一生之中,就从来没对我这样说过话。我俩夫妇多年,你心中

    有甚么解不开的事,何以瞒我?’你爹道:‘有甚么解不开的事?嗯,嵩山之会不远,左

    冷禅意图吞并四派,其心昭然若揭。我为此烦心,那也是有的。’你妈道:‘我看还不止

    于此。’你爹又生气了,尖声道:‘你便是瞎疑心,此外更有甚么?’你妈道:‘我说了

    出来,你可别发火。我知道你是冤枉了冲儿。’你爹道:‘冲儿?他和魔教中人来往,和

    魔教那个姓任的姑娘结下私情,天下皆知,有甚么冤枉他的?’”盈盈听他转述岳不群之

    言,提到自己,更有“结下私情,天下皆知”八字,脸上微微一热,但随即心中涌起一股

    柔情。只听林平之续道:“你妈说道:‘他和魔教中人结交,自是没冤枉他。我说你冤枉

    他偷了平儿的《辟邪剑谱》。’你爹道:‘难道剑谱不是他偷的?他剑术突飞猛进,比你

    比我还要高明,你又不是没见过?’你妈道:‘那定是他另有际遇。我断定他决计没拿辟

    邪剑谱。冲儿任性胡闹,不听你我的教训,那是有的。但他自小光明磊落,决不做偷偷摸

    摸的事。自从珊儿跟平儿要好,将他撇下之后,他这等傲性之人,便是平儿双手将剑谱奉

    送给他,他也决计不收。’”

    盈盈听到这里,心中说不出的欢喜,真盼立时便能搂住了岳夫人,好好感谢她一番,

    心想不枉你将冲郎从小抚养长大,华山全派,只有你一人,才真正明白他的为人;又想单

    凭她这几句话,他日若有机缘,便须好好报答她才是。林平之续道:“你爹哼了一声,道

    :‘你这么说,咱们将令狐冲这小子逐出门墙,你倒似好生后悔。’你妈道:‘他犯了门

    规,你执行祖训,清理门户,无人可以非议。但你说他结交左道,罪名已经够了,何必再

    冤枉他偷盗剑谱?其实你比我还明白得多。你明知他没拿平儿的《辟邪剑谱》。’你爹叫

    了起来:‘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

    林平之的声音也是既高且锐,仿效岳不群尖声怒叫,静夜之中,有如厉枭夜啼,盈盈

    不由得毛骨悚然。隔了一会,才听他续道:“你妈妈缓缓的道:‘你自然知道,只因为这

    部剑谱,是你取了去的。’你爹怒声吼叫:‘你……你说……是我……’但只说了几个字

    ,突然住口。你妈声音十分平静,说道:‘那日冲儿受伤昏迷,我替他止血治伤之时,见

    到他身上有件袈裟,写满了字,似乎是剑法之类。第二次替他换药,那件袈裟已经不见了

    ,其时冲儿仍然昏迷未醒。这段时候之中,除了你我二人,并无别人进房。这件袈裟可不

    是我拿的。’”岳灵珊哽咽道:“我爹爹……我爹爹……”林平之道:“你爹几次插口说

    话,但均只含糊不清的说了一两个字,便没再说下去。你妈妈语声渐转柔和,说道:‘师

    哥,我华山一派的剑术,自有独到的造诣,紫霞神功的气功更是不凡,以此与人争雄,自

    亦足以树名声于江湖,原不必再去另学别派剑术。只是近来左冷禅野心大炽,图并四派。

    华山一派在你手中,说甚么也不能沦亡于他手中。咱们联络泰山、恒山、衡山三派,到时

    以四派斗他一派,我看还是占了六成赢面。就算真的不胜,大伙儿轰轰烈烈的剧斗一场,

    将性命送在嵩山,也就是了,到了九泉之下,也不致愧对华山派的列祖列宗。’”盈盈听

    到这里,心下暗赞:“这位岳夫人确是女中须眉,比她丈夫可有骨气得多了。”

    只听岳灵珊道:“我妈这几句话,可挺有道理呀。”林平之冷笑道:“可是其时你爹

    爹已拿了我的剑谱,早已开始修习,哪里还肯听师娘的劝?”他突然称一句“师娘”,足

    见在他心中,对岳夫人还是不失敬意,继续道:“你爹爹那时说道:‘你这话当真是妇人

    之见。逞这等匹夫之勇,徒然送了性命,华山派还是给左冷禅吞了,死了之后,未必就有

    脸面去见华山派列祖列宗。’你妈半晌不语,叹道:‘你苦心焦虑,为了保全本派,有些

    事我也不能怪你。只是……只是那辟邪剑法练之有损无益,否则的话,为甚么林家子孙都

    不学这剑法,以致被人家逼得走投无路?我劝你还是悬崖勒马,及早别学了罢?’你爹爹

    大声道:‘你怎知我在学辟邪剑法?你……你……在偷看我吗?’你妈道:‘我又何必偷

    看这才知道?’你爹大声道:‘你说,你说!’他说得声嘶力竭,话音虽响,却显得颇为

    气馁。“你妈道:‘你说话的声音,就已经全然变了,人人都听得出来,难道你自己反而

    不觉得?’你爹还在强辩:‘我向来便是如此。’你妈道:‘每天早晨,你被窝里总是落

    下了许多胡须……’你爹尖叫一声:‘你瞧见了?’语音甚是惊怖。你妈叹道:‘我早瞧

    见了,一直不说。你粘的假须,能瞒过旁人,却怎瞒得过和你做了几十年夫妻的枕边之人?’你爹见事已败露,无可再辩,隔了良久,问道:‘旁人还有谁知道了?’你妈道:‘

    没有。’你爹问:‘珊儿呢?’你妈道:‘她不会知道的。’你爹道:‘平之自然也不知

    了?’你妈道:‘不知。’你爹道:‘好,我听你的劝,这件袈裟,明儿咱们就设法交给

    平之,再慢慢想法替令狐冲洗刷清白。这路剑法,我今后也不练了。’你妈十分欢喜,说

    道:‘那当真再好也没有。不过这剑谱于人有损,岂可让平儿见到?还是毁去了的为是。

    ’”岳灵珊道:“爹爹当然不肯答允了。要是他肯毁去了剑谱,一切都不会是这个样子。”

    林平之道:“你猜错了。你爹爹当时说道:‘很好,我立即毁去剑谱!’我大吃一惊

    ,便想出声阻止,剑谱是我林家之物,管他有益有害,你爹爹可无权毁去。便在此时,只

    听得窗子呀的一声打开,我急忙缩头,眼前红光一闪,那件袈裟飘将下来,跟着窗子又即

    关上。眼看那袈裟从我身旁飘过,我伸手一抓,差了数尺,没能抓到。其时我只知父母之

    仇是否能报,系于是否能抓到袈裟,全将生死置之度外,我右手搭在崖上,左脚拚命向外

    一勾,只觉脚尖似乎碰到了袈裟,立即缩将回来,当真幸运得紧,竟将那袈裟勾到了,没

    落入天声峡下的万仞深渊中。”

    盈盈听他说得惊险,心想:“你若没能将袈裟勾到,那才真是幸运得紧呢。”岳灵珊

    道:“妈妈只道爹爹将剑谱掷入了天声峡中,其实爹爹早将剑法记熟,袈裟于他已然无用

    ,却让你因此而学得了剑法,是不是?”林平之道:“正是。”

    岳灵珊道:“那是天意如此。冥冥之中,老天爷一切早有安排,要你由此而报公公、

    婆婆的大仇。那……那……那也很好。”林平之道:“可是有一件事,我这几天来几乎想

    破了头,也是难以明白。为甚么左冷禅也会使辟邪剑法?”岳灵珊“嗯”了一声,语音冷

    漠,显然对左冷禅会不会使辟邪剑法,全然没放在心上。林平之道:“你没学过这路剑法

    ,不知其中的奥妙所在。那一日左冷禅与你爹爹在封禅台上大战,斗到最后,两人使的全

    是辟邪剑法。只不过左冷禅的剑法全然似是而非,每一招都似故意要输给你爹爹,总算他

    剑术根底奇高,每逢极险之处,急变剑招,才得避过,但后来终于给你爹爹刺瞎了双眼。

    倘若……嗯……倘若他使嵩山剑法,被你爹爹以辟邪剑法所败,那并不希奇。辟邪剑法无

    敌于天下,原非嵩山剑法之所能匹敌。左冷禅没有自宫,练不成真正的辟邪剑法,那也不

    奇。我想不通的是,左冷禅这辟邪剑法却是从哪里学来的,为甚么又学得似是而非?”他

    最后这几句话说得迟疑不定,显是在潜心思索。

    盈盈心想:“没有甚么可听的了。左冷禅的辟邪剑法,多半是从我教偷学去的。他只

    学了些招式,却不懂这无耻的法门。东方不败的辟邪剑法比岳不群还厉害得多。你若见了

    ,管教你就有三个脑袋,一起都想破了,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她正欲悄悄退开,忽听

    得远处马蹄声响,二十余骑在官道上急驰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