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一章 伐木(1/2)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夜晚,王妈和儿子王木边看电视边商量伐木的事。

    女子未嫁从父,嫁后从夫,夫亡从子。王妈自嫁到王家之后,在“家”中就失去了原有名姓,而今夫已亡,有了家事,就只能和长子王甲商量着办,长子暂时不在家,就只能和次子王木商量。

    王家祖籍何在,已无从考究,只知是由山西洪洞大槐树迁移过来的,到黄河岸边的“大葬山”下定居之后,渐成村落,冠以“王庄”之名。王庄的人,大多姓王,但和其他村族有所不同的是,王庄从未建过祠堂,立过家谱,甚至同宗同族的人与人之间,也没有统一的拜祖活动。王庄的人,一向很穷,穷到了极点时,往往有“不屑子孙”背井离乡,偶尔有人返回,也是穷困潦倒,在外面无法立足。

    越穷的地方越迷信,因此王庄不但有土地庙、山神庙、财神坛、灶神洞,还有许多难以定名的神佛杂居的香火场所,近年新建的一个最大香火场,甚至把玉皇大帝、如来佛、真主、上帝、孔子等可以膜拜的神灵聚于一齐。财神、灶神、阎王、关公、观世音、弥勒佛、龙王、哪吒、太上老君、圣母玛利亚、四大哈里发、耶苏门徒、孔子弟子、张天师……等等时不说的多出一个神灵摆进去,直到毛泽东、周恩来、朱德、刘少奇四位当代“神灵”被塑起后,香火场才算定型,四位神灵居中,其他神灵分立两侧,再有新神尽力,要先来后到。

    王庄从不曾出过乡长以上的“贵人”,却尽出各类三教九流之士,在附近县市,人们一看到街头算命、看风水、卖药的,总要先问一句,“家哪儿的?”倘若回答说是“王庄出来的”,这才放心付钱,倘若不这样说,必要审视再审视,警惕再警惕,以至于连赶集叫卖老鼠药、万灵丹、拔牙取痣的,也要挂上王庄的牌子。

    这样一个地方出来的人,又怎能不迷信?

    但他们的“迷信”,却恰到好处地反映出国人的个性。任何事,都只是一个过场,似乎不那么做,就有违道理。对王庄人而言,倘无说法便做,简直便不可思议。当然,诸如盖房、婚丧嫁娶、过年过节,拜神祭祖等等的仪式步骤,却各有各的说法,各有各的规矩,只要你能说出点道理,便无人追究。

    王妈一家,到了“王甲他爸”这一代,也算是“背井离乡”,然而却无人说他们是“不屑子孙”,纠其原因,是因人们观念有所改变。此外,王甲他爸恰是专业军人,把“家”带了出去,俩儿子也都有了工作,是城里人了,而且,新家也还在县里,一方水土一方人,并未“离乡”。

    一般状况下,长子立门户,二少爷游手好闲,王木虽不属于“游手好闲”之人,但他既然处处否定神灵,当然算是个“大逆不道”者,比“游手好闲”甚至更可怕。然而长子王甲出门在外,想起什么事,也只好和次子商量。何况王木的确和村里的父老乡亲更熟一些,找个人砍棵树并不费事,只要王木同意了,等王甲回来后商量日期,一切都很容易。

    但王妈却没有想到,长子王甲不同意砍树。

    “那椿树不能砍。”

    王甲归来后,听到砍树的消息后的第一句话,便是否定。

    然后才表明理由、原因。

    “椿树,是树中之王。它已活了五十岁,再有十年就满一甲子了。俺爸给俺起名叫王甲,就有意让我成为王家之王。工作的这些年里,俺事事如意。虽只是个高中毕业,没上过大学,仍混了个科长当——下个月就会提正。再有十年,椿树变成了树王之王,俺就算当不了厂长,当个处长也没问题。现在砍了它,俺爷的一番苦心,不就白费了?”

    “想当年俺爷是村里有名的风水大师,算命大师,走方郎中,他亲手载下了椿树,不久即逝去,分明是运用了祖传的‘七星打劫术’,以命换命,劫取地脉,把椿树载到祖屋旁,正是算准了几十年后的椿树生长状况。”

    “咱家的人,能否出人头地,就看这棵树了。三大爷家的那颗椿树,是按照俺爷的话栽下的,现在比咱家的低、细、小,都出了个‘十万元户’和一个厂长,咱家的椿树,在村里最高,最粗、最壮,咋说不出个百万元户、市长省长什么的?树一砍,咱家的气运,就完了。”

    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头头是道,不由得王妈不信,但她一想到再让树长下去,祖屋难保时,便忧心重重。她叹口气,和王甲商量,“阿甲,你爹临终前,让你把树砍了,保住祖屋,你也答应了。——你不记得了?”

    “记得!”王甲毅然道:“可俺爸已去世了。俺爸在的时候,在个家我没有发言权,俺爸不在了,这个家我说了算。那时候我的风水术还不够精通,有些细节没有考虑到,所以才会答应下来。现在却不同了。老家已经不住人,祖屋地基,铺达到青石条,屋子又是青石建成,房梁不但有大雪松的木头,还有石柱,没恁容易被一棵树弄倒。别说再过十年,就是再有百年,也依然屹立。俺爸让砍树,是杞人忧天。换言之,就算是祖屋倒了,咱们全家都在外,有个啥神神鬼鬼的,也找不到咱们。无论怎么说,这树是不能砍的!”

    王妈犹豫片刻,说,“可咱们王庄在地震带上,方志上说,每隔一百多年,就发生一次大地震。听说你爷爷的爷爷那一辈儿,就发生过大地震,那时候,全村的房子几乎都倒了。咱们这个家,也就是在那时才建的。算算日子,这些年又快了。”

    “那有什么关系?”王甲摇摇头,“地震带也有多大震小震之分。村里的人,拼命地盖房子,他们就不怕刚盖好就有地震了?五大爷家的十三叔,是俺爸那一辈儿最有名的风水仙,他家还盖了一间又一间的,咱怕什么?——砖房能比得上石屋?真要咱家的房子倒了,全村能有几家逃过劫难?谁笑谁啊?再说,地震我早就考虑到了。俺爸下葬那天,是十三叔亲自选的下葬吉日,我定的时辰。两者结合,预示村落繁荣,家宅兴旺。‘一个人下葬日子的好坏,保阳世十年。’十年后再砍树时,能找到树王的树精之心,咱家就世世出贵人了!从俺爷开始,就做着这样的努力,只错十年,就会成功,咋能随意伐木,几十年心血,付之东流,岂不痛心?俺爸不信这东西,我信!纵然它真是虚无飘渺的方术迷信,寻个心理安慰,总可以吧?妈!你别说了!我不同意砍它!”

    “作孽呀!……要是祖屋倒了,你这是把王家往死处赶哪!……作孽哪!……”

    对话时,王木静听,不发一言,却只想笑。

    一个是大迷信,一个是小迷信,以迷信来对迷信。一个怕王家绝后,一个怕不能成王。这社会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真不知道大哥这模范共产党员是怎么当上的。

    等王妈睡下后,王木笑问,“王甲,你好象越来越迷信封建了。过几年你会不会去练丹成仙?”

    这样的问话,王甲通常是不屑于回答的,但这次却异常严肃。

    “阿木,这次到广州出差,我结识了几名港客。他们都是著名的风水师,来大陆拜访一位术坛泰斗。我呢,由此而得到了一些风水术的秘诀。你要知道,风水术,又称青乌术、地理堪舆,是古典建筑学的渊源。它分为阴宅与阳宅两种,咱家祖传的风水术,偏重于阴宅,隶属于‘形家一派’,对阳宅几乎无甚论述。此次邂逅的几名港客大师,对阳宅精通,对阴宅无甚涉猎。但其中有位名震东南亚的林大师,却有本关于阴宅论述的祖传秘籍。书中简略介绍了阴宅的各种流派,并记录了每种流派的秘诀。我仔细听问之后,才知道咱们这一支,是四十三种流派中唯一一支与江西风水术毫无任何瓜葛渊源的明末‘灵龚门’的‘霸气劫脉术’。这一支传下了‘柳、林、燕、席、李、高、寒、段、魏、王’十个支派,王家的‘七星打劫术’只是从‘霸气劫脉术’中幻化出的一种,隶属于雷天甲木,就是哟借助于树王之力。依据‘灵龚门’的‘霸气劫脉术’总决而知,咱爷种下达到这棵树,其目的就是让王家出一不世英才。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此,眼看再有十年就可以大功告成,岂能砍树伐木?”

    王木夸张地打了个哈欠,以示“我听的都要瞌睡了”之意,道:“这样说来,咱爸给你起名王甲,给我起名王木。也是有深刻含义了?——那咱拔不是也成了大师了?”

    王甲缓缓点头。

    “我正有此怀疑。”他表情更为严肃,“爸毕业于测绘学院,对水文地理、各类建筑,都研习很深,从军期间,足迹遍布祖国大好河山,甚至远到珠峰,专业时达团级,返乡后却不曾从事一官半职的。甚至改行从文。若仍操旧业,纵然不愿为官,也至少会在折戢市水文地质队为泰斗身份,然而却没有。他一生谨小慎微,对文革时的惧怕,已达不可言明的境界,宁愿以什么也不懂不会的外像呈之于外,甚至于辅导我们功课时都要请老师,明知辅导有误也不敢指正。这一切,都说明了什么?——他是不是大师,除了他自己,还会有谁知道?”

    “离谱!”王木摇头。“爸胆小我早就知道,不过他的确很多东西都不懂。你所说辅导有误的事,我也了解,——他不可能时时检查老师辅导的习题解法的,否则不如自己来辅导算了。王家的人都迷信,他只不过迷信老师罢了。”

    “你不懂!”王甲道:“很多事,只有你身临其境后才会知晓,你对祖传的一切都没兴趣,又怎么会仔细思索其中的疑问呢?我正因钻研风水术,才想到了很多历来的事,对爸的知识层次产生了怀疑。”

    王木叹口气,“王甲呀王甲,你一向最会顺杆爬,我看你越来越走火入魔了!我又不能给你个一官半职的,拍我有什么用?”

    “阿木!”王甲的神情有些难看。

    王木毫不在乎,“好好,算我说错了。咱回过来说。”停了停接道:“阴宅风水或阳宅风水,其目的都是为了让人过得更好,求财、求权、求势、求智、求力……。可你看看咱王庄!”

    王甲道:“王庄怎么了?”

    “王庄怎么了?”王木冷笑,“有没有出过乡长以上的官?有没有一个名震四乡、德高望重的人?土改时最大的地主有什么?——三头牛六只猪四十只鸡鸭四十亩所谓的良田。村里出过秀才没有?出过一个名牌大学的学生没有?最好的也只是咱爸,专科!有没有一个交游四海、独挡一面的人?有没有战场上的英雄公门里的豪杰或者敢于作奸犯科恶名震乡里的人?有没有一个能灵活解释理论,不照本宣科的人?闹了一辈子的风水改运,有谁改了自己的运?一个个老少死时谁不是择时择地,又有谁达到后代大变样?面朝黄土被朝天的村里人,眼看着临村象雨后春笋般冒出一个个十万元户,百万元户,咱村呢?唯一的十万元户王铁哥也不过是吃糠咽菜七凑八挤地弄了个九万七号称十万。咱家也算小有名气,大葬山下各村‘名人谱’里也有你的名字,也不过就是在500人的小厂里当了个营销科副科长手下有十几个人收入不过500而已。吃吃喝喝拍拍送送还有几个钱?别做梦了!现实一点,收点回扣什么的或者是下海捞几条鱼到广州深圳出差时卖几天苦力,说不得也能挣几张票子。”

    王木的话,越说越刻薄,王甲却早已习惯,对王木的“谬论”,他通常都只是一笑不理,此刻却十分认真。

    “阿木,风水术能否助人,我不与你争辩,说了你也不相信(王木道:你知道就好。)但是,它的确成为王庄的求生手段,无论在什么样的年代里,王庄人大量饿死病死受战火而死的事,没有发生过。(王木道:小日本对这鸟不拉屎龟不生蛋的穷地方一点兴趣都没有!)王庄的风水,本来就不好。大葬山,是穷凶极恶之地,这座山呈虎钳形挟制着王庄,一般情况下,在这里生存的村落很快就会没落、荒芜,但王庄人硬是凭借风水术令其繁荣,子子孙孙,一代胜过一代。(可笑,生产力在发展,人民生活水平怎么都要提高的!)而在风水术中,使子孙兴旺,本就是一门难懂、难用的学问。(简单!